厄普顿·辛克莱《屠场》 第三章(上半部分)
第三章
作为熟食店的老板,约伯斯·赛德韦拉斯有很多熟人。其中有一个是在达拉谟工作的特种警察,他的职责是为达拉谟挑选雇工。约伯斯从来没有找过他帮忙,不过求他给安排几份工作,约伯斯还是很有把握的。经过商量,他答应帮老安东纳斯和乔纳斯找工作。尤吉斯相信自己能找到工作,不用任何人帮忙。没错,正如前文所说的那样,他来到布朗的工厂,排队等候不到半个小时就被工头看中,因为他在人群中显得那样鹤立鸡群。接下来的面试简短,开门见山。
“会说英语吗?”
“不会,立陶宛语。”(尤吉斯认真学过这个词。)
“找工作吗?”
“是。”(点头。)
“以前在这儿工作过吗?”
“听不懂。”
(工头用力比画着手势,尤吉斯使劲儿摇头。)
“清扫杂碎,行吗?”
“听不懂。”(还是摇头。)
“Zarnos. Pagaiksztis. Szluofa!” (“水龙带。钩子。扫帚。”——立陶宛语。)(比画着各种清扫动作。)
“嗯。”
“看见门了吗,Durys(门——立陶宛语)?”(手指着门。)“嗯。”
“明天七点钟。明白吗?Rytoj!Prieszpietys!Septyni!(明天!午饭以前!七点钟!—立陶宛语)”
“Dekui, tamistai!”(谢谢,先生!——立陶宛语)就这么简单。尤吉斯转身离开,成功来得太突然,等他猛然间意识到的时候,他难掩内心的兴奋,大喊一声,身体高高跃起,然后一路狂奔。有工作了!有工作了!他一路飞也似的跑回家,一阵风似的闯进门,惹得刚刚下夜班回来睡觉的房客好不恼怒。
与此同时,约伯斯也去见了警察朋友,得到的答复令人鼓舞,所以一伙人兴高采烈。在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儿要做了,于是约伯斯就把铺子交给露西亚打理,自己要带领朋友们逛一逛罐头镇。一路上,约伯斯神气十足,俨然一位乡绅陪着客人参观自己的庄园。他也算这里的老人了,镇上所发生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对此他颇感得意。是的,这里的土地归那些老板所有,可他有权领略这里的风景,这一点没有人可以否认。
他们走在通往屠场区的大街上,街上人流涌动。现在清晨已过,但街上仍是一片繁忙的景象。仍有大批的人流涌入牛场区的大门一 这个时候来上班的人都属于高级别的雇员,办公文员或者速记员之类。女人们则坐上等候在那里的有两匹马拉的马车,车一坐满就开始飞奔起来。远处,牛的哞哞叫声重又传来,仿佛大海深处的波涛。他们循着这叫声走去,心中充满了好奇,就像孩子要去看马戏团里的动物表演——事实上,这样的比喻真的很恰当。他们跨过铁道,看见街道两旁一圈一圈的牛栏,里面挤满了牛。他们本想驻足观看,不过约伯斯催着他们往前走,前面有一处台阶,顺着台阶登上瞭望台,站在上面,四周的景象尽收眼底。这景象震撼人心,他们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
屠场区占地大约一平方英里,而大大小小的牛栏占据了其中一半以上的地面儿。由南往北极目望去,一片牛栏的海洋。每一圈牛栏里都挤满了牛——你可能从来没想过在这个世界上会有这么多牛。红的,黑的,白的,黄的;老的,小的;硕大的公牛在怒吼,刚出生的小牛犊在哞哞叫;奶牛眼神温顺,长角的得克萨斯公牛脾气暴躁。它们的叫声汇聚在一起,让你感觉到仿佛世界上所有的牛棚都建在了这里。至于这里究竟有多少牛,可能没人能数得过来,光是数那些牛栏你就得数上一整天。牛栏里由长长的过道隔成各个区域,每隔一段距离就设有一道门。约伯斯告诉他们,这样的门有两万五千个。他最近在报纸上读到一篇文章,里面罗列了很多这样的统计数据。现在能够把这些数字讲给客人们听,令他们一惊一诧的,约伯斯颇感得意。尤吉斯也多多少少有了些自豪感,他不是刚刚找到工作了吗?他不也是成了这屠场里繁忙活动的一个参与者、一个庞大机器上的一个齿轮吗?有一些人骑着马在过道上跑来跑去,脚蹬马靴,手里挥舞着长长的鞭子。他们一个个紧张忙乱的样子,彼此打着招呼,有时也招呼一下那些赶牛的人。他们是来自远方某个州的赶牛人、养牛人,也有一些捐客、代理商和各大肉食加工厂自己的收购员。
他们时而停下来查验一群牛,接下来是讨价还价,彼此说话直截了当,简单干脆。只要买主点一下头或者放下鞭子,一笔交易就算达成,然后他会掏出一个小本子,在上边做些记录。整个上午,这样的交易会有数百起。约伯斯手指着一个方向,顺着这个方向他们看到了牛过秤的地方,一个巨大的磅秤,一次能称十万磅重的货物,结果自动记录。他们站的地方靠近牛场的东侧入口,而这一侧刚好挨着路轨,一列列货车正隆隆驶来,上面载满了牛。这样的情景持续了整个晚上,现在所有的牛栏都已牛满为患;而到了今天晚上,你就会发现所有的牛栏都会变得空空荡荡。整个牛场就这样周而复始地运转着。
“这些牲畜都会去哪儿?”伊莎贝塔大娘愕然。
“到了今天晚上,它们都会被宰杀、加工完毕。在加工厂的那一侧还有更多条路轨,加工完的肉制品从那儿被车运走。”约伯斯淡然回答。
向导接着讲解说,屠场区内的铁路线长达二百五十英里。每天有十万头牛、十万头猪和五万只羊在这些铁路线上被运进来——这就意味着每年大约有八百万到一千万头活的牲畜被宰杀掉,变成人们嘴里的食物。只要你站在这儿细心观察,你就能够感觉到畜流的缓慢移动,方向是加工厂。一群群的牲畜被赶上一条条大约十五英尺宽的坡道,然后涌向一座座高离畜栏的栈桥。栈桥上畜头攒动,川流不息,争先恐后奔向生命的终点。看的人啧啧称奇,全然不觉这是一条死亡之河。当然,我们的这帮朋友都不是什么风雅之士,这情景自然不会让他们联想到人的命运,他们想到的只是这里神奇的工作效率。约伯斯继续解释道,栈桥一直通向远处建筑的顶部,那些猪靠自己的四肢力量沿着栈桥爬上去,然后在自身重量的带动下经过一道道工序,最后把自己变成猪肉。
“在这里,他们不浪费任何东西,”向导说,然后又打趣儿地补充道,“他们把猪身上所有的地方都派上用场,除了猪叫声。”令他感到得意的是,这些单纯的朋友竟然把这句在罐头镇尽人皆知的俏皮话当成了他自己的创造。在布朗工厂的主办公楼前有一块儿小小的草坪,可是你知道吗,这可是整个罐头镇上唯一的一抹绿色。同样,关于猪和猪叫声的笑话是这里所有导游的经典讲解词,而这也是在整个罐头镇上你能够听到的唯一的一点儿幽默。
围栏看得差不多了,于是一伙人来到街上,朝着位于屠场区中心地带的一大片建筑走去。这些砖楼的楼面挂满了一层层的烟尘,上面粉刷着各色广告。见此情景,游客们无不感愤——没想到这里就是自己生活中诸多烦恼的策源地;没想到那些产品就是在这里被生产出来的,而自己竟然被那些胡诌八扯、花里胡哨的宣传给蒙蔽了:旅游景点大煞风景的海报、报纸杂志上令人眼花缭乱的广告、让人过目不忘的可笑的打油诗、大街上无处不在的招贴画。原来就是在这里生产出了布朗牌特制火腿和培根、布朗牌精牛肉、布朗牌精肉香肠!原来,达拉谟牌纯板油、达拉谟牌早餐培根、达拉谟牌牛肉罐头、罐装火腿、碎鸡、无敌肥的总部就在这里!
进入达拉谟的一个厂房,他们发现已有大批的参观者在此等候了。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位向导,于是大家开始在他的带领下四处走动。鼓励陌生人参观加工车间是这里的一大特色,因为他们知道这是为自己做广告的大好时机。不过,私下里约伯斯先生不怀好意地嘀咕着,他们是不会让客人们看到那些不该看到的地方的。他们登上一段长长的室外楼梯,来到这栋有五六层高的厂房的顶层。眼前出现了那条栈桥,还有那条猪河,那些猪正在吃力地、缓慢地往上爬。有一块缓台,让猪在此休息一会儿,凉快儿一下,然后经由另一条通道来到一个房间,由此踏上不归路。
这是一个狭长的房间,一条走廊把游客隔开。门口处有一个巨大的铁轮,周长大约二十英尺,边缘拴着若干铁环。铁轮两侧各有一块儿窄窄的空间,从栈桥上过来的猪到这里就结束了旅途,两位彪悍的黑人各站一边,光着膀子。此刻他们正在休息,因为轮子已经停了下来,有人正在清扫。过了一两分钟,轮子又开始慢慢转了起来,只见两个大汉腾地跃起。他们抓住离得最近的一头猪,用手中的锁链拴住猪的一条腿,再把锁链的另一端拴在轮子的一个铁环上。就这样,随着轮子的转动,猪猛地被吊离地面,悬在空中。
与此同时,一声可怕的尖叫冲击着你的耳膜;游客们被吓了一跳,女人们更是被吓得脸色苍白,身体往后退缩。这时,又一声更大、更凄惨的尖叫袭来——一旦开始了下一段旅途,那猪就再也回不来了。升到轮子的顶端,猪就被卸到一部滑梯上,顺着滑梯向下面滚去。紧接着下一头猪又被吊上去,然后再下一头,就这样,最后空中悬了两排猪,每头猪都吊着一条腿,而其他的腿则在空中胡乱踢踹着——同时嚎叫着。整个房间都充斥着猪的嘶鸣声,震耳欲聋。你不禁怀疑起来,这房间能否承受住这么大声浪的冲击 墙壁会不会坍塌?天花板会不会崩裂?这叫声时高时低,时而似无助的呻吟,时而似悲愤的反抗。这声音偶尔也会有短暂的停歇,不过旋即重又爆发,这一次更响,似乎已经达到了人的耳朵所能承受的极限。有些参观者实在看不下去了,男人们面面相觑,笑容勉强而紧张;女人们拳头紧攥,脸上血脉债张,眼里已噙满了泪花。
与此同时,地面上的人都在忙着自己手里的工作,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无论是猪的叫声还是人的眼泪他们都无动于衷。他们把猪一个个地吊起;他们动作敏捷地在猪的脖子上用刀一划,割开一个个的喉咙。至此,一个个叫声息灭、血液流光,然后又纷纷跳入一大桶滚烫的沸水中,开始了下一段行程。
这里的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的确令人印象深刻。这就是机械化生产猪肉,这就是利用应用数学生产猪肉。不过,看了那些猪后,即使是最纯粹的实用主义者也会动恻隐之心。它们是那样的无辜;它们毫无戒心;它们的反抗令人动容——它们完全有反抗的权利!它们做了什么错事,非要落得这样的下场!更感屈辱的是,它们也被剥夺了做猪的最后一点儿尊严——它们就这样被无情地吊上去,何其冷酷,没有一点儿哪怕是虚伪的歉意,没有一滴表示哀悼的眼泪。是的,有时游客会看得落泪。不过,不管是否有游客在场,这台庞大的屠杀机器绝不会停止运转。如同一场发生在地牢里的恐怖谋杀,外面的世界悄无声息,没有人看得见、听得着,更不会存留在人们的记忆中。
你在这儿驻足观看,震惊之余不免浮想联翩,这声音象征着什么?这场面有怎样的影射?你听到整个世界猪的叫喊声了吗?我们是否可以相信,无论在世间还是在天上都不会有猪的天堂?它们所经历的苦难无以补偿?每一头猪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无论是白色的、黑色的、棕色的还是带斑点的,无论是年老的还是年幼的,无论是瘦长的还是肥胖的,无论是漂亮的还是丑陋的。每一头猪都有着各自的个性、意志、梦想和心愿,也都有着自信、自尊和体面。它满怀信任和信心地生活着,可是,突然有一天乌云密布,可怕的厄运降临到了它的头上。厄运扑向它,抓住它的一条腿。它拼命地反抗着、喊叫着,可是徒劳,厄运无情地、残忍地宰割着它,全然不顾它的感受和心愿,以为它根本就没有七情六欲。厄运割断它的喉咙,看着它咽下最后一口气。去哪里寻找它们的保护神,让它们存在的价值得到尊重?谁来伸出双臂去拥抱它们,给它们以心灵的慰藉,让它们的辛劳得到奖赏,让它们看到牺牲的意义?也许这些想法在尤吉斯朴素的头脑里一闪而过,因为当他转身准备跟其他人一起离开的时候嘴里嘟囔了一句:“天啊,幸亏我不是一头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