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魔人,荒野侦探

猎魔人,荒野侦探

巫师三前期的游玩体验给人的感觉是迟缓:不光主线是套娃式的为了A先帮某人做B事然后过程中又遇到C事的典型RPG式任务展开,村口不时刷新的支线公告栏、满地图的各种图标似乎也在暗示玩家,“不要急,慢慢探索。”(所以时常见人吐槽“女儿都要出事了还在满世界跑任务打昆特牌”)——但可以说,这种迟缓有其必要,游戏凭借着这种迟缓,成功地让玩家沉迷于各种旁逸斜出的部分,感受到了一个充实可信的世界。巫师的优秀,就在于此,许多npc不是路口的建模,他们有他们的烦恼,关于失踪的恋人、出走的妻子、背井离乡的前半生。这种生活的质感也让它迟缓了起来。
并且,这一迟缓,暗示了两种时间的分裂:日常的时间和剧变的时间。换言之,救女儿希里,去实现这个悬在头顶如达摩克里斯之剑般的目的,是一个终要到来的时间,但是在此之前,却有漫长的,一种等待这个到来成为日常般的时间。要实现救女儿这个目的,就要做许多看似和其无直接关联的迂回的跑腿找线索任务、要不停地探索区域清支线、打造装备分配升级点数建造自己的角色、为最后的战斗做好准备。在实现这些小目标的过程中,往往好像有了一种错觉:最后那个目的,它是迟迟不会到来的,而我们将不停地满世界继续这种日常往复般的小任务。
不从游戏机制,从叙事上来讲,游戏是如何完成从好像无尽绵延的日常时间到剧变的时间这个转变的?对此我想谈谈另一个东西,那就是杰洛特的猎魔人身份。

在游戏里,猎魔人的工作,并不仅仅只是斩杀各路妖魔鬼怪这么简单,它也包含了与委托人的交谈、讨价还价、探求背后隐情。猎魔人拥有超人的五感,即使在事件过去的很多年后,也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使得真相大白。常见的一种支线发展是这样的:杰洛特接到某个委托,随着事情的深入发现委托并不简单,包含了某些历史缘由/隐情,最后做出抉择,根据这隐情决定要帮助事件的哪一方,等等。这里真正有趣的,不在于委托的真相,而在于作为接受委托的猎魔人的杰洛特的介入:其实就等于,玩家也跟着介入了游戏npc的故事之中,介入了他们的生命体验之中,介入他们的某些终要消失甚至连本人都可能忘记的私人历史里。在某个支线里,能读到某位妻子的日记,她逃亡后的幸福生活,一家子眼见着日子正要有盼头了却枉死变成女妖阴魂不散;在血腥男爵的故事里,明面上的妻儿失踪原来是不堪家暴,流产夭折的孩子化作鬼怪,最后由男爵对尸体的再次安葬与忏悔结束;杰洛特在大陆上漫游,记录了众多时代中那短暂的人,记录下那些人的生命故事。他在这里扮演了个什么角色?暴论地说,那就是波拉尼奥笔下的荒野侦探。两部作品的相同点不光在于,同样是刻画了在一个过快的时代里追踪逝去人物的侦探(巫师三是一个连年征战、妖魔横行、人命如草芥的时代;而波拉尼奥呢?是左翼梦碎后的流亡年代),也在于,它们同样地展现了某种事后的无力,以及事后有力的救赎。
那么,它和上一段里我们谈论的剧变与日常有什么联系?在我看来,这里头就潜藏了某种剧变的要素。最直观的,在这些日常式的任务中,杰洛特找回了一些旧友,这些旧友最后会帮他与狂猎决战;而稍微不那么直观的则在于,在实现最后那个剧变目的的迂回过程中,杰洛特也给npc们带来了剧变。没错,巫师三世界观看上去兵荒马乱,叫人不会把npc的生活和日常联系起来。但是要注意到的是,当npc们在公告栏发布悬赏,始终等待一个接下悬赏的角色来解决他们的生命困境的时候,他们也要无尽等待,他们也被困在了某种等待的日常里。——敏锐的读者这个时候要指出了,我所谈论的,似乎并不仅仅限于巫师3这个游戏,是一类RPG游戏的模式传统。上文所说的换个其他rpg也能够成立。但是我这里想要讲的,是在rpg接任务帮忙打怪铲奸除恶扶老奶奶过马路模式的传统之下,巫师三的部分任务,还向我们展示了一些特殊的剧变的可能性。另外一种有待诠释的可能性。

还是以血腥男爵的故事为例。可以想象的是,如果杰洛特不到来,男爵始终会悬赏他不可能回家的失踪妻儿(即使他心知肚明是因为他家暴而逼走了她们),始终停滞在一种等待她们的日常里。那么杰洛特的到来,是简单粗暴地直接去帮他找回妻儿吗?恐怕不是。他只是挖开尘封的历史,并据此揭示给男爵,你可以不必等待,你可以自己行动起来(而不是等待他人)。在你自身的历史里,不光有着沉重的罪或者说历史之重,也同样包含着拯救这一切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以他下决心悔改埋葬弃婴为实现。
“过去都伴随着时间的指号,它指称着救赎。在过往世代与当前世代之间,有一个秘密协定。我们的降生早已被期待。就像我们之前的每一个世代一样,我们被赋予了孱弱的救世权柄,这个权柄属于过去。”当本雅明写下这段话的时候,他肯定想象不到一个世纪后的拉美文学、波兰小说改编的电子游戏,但是没有关系。这句话意指的,是现在被过去赋予了改造过去、并诞生未来的权柄。我的意思是,杰洛特做的并不是庸俗观念里头历史学家们做的事情:徒劳无功地去记录,做已发生事件的跟屁虫。相反,他做的是一种为了未来的行动,为了产生未来把过去从过去中解放出来。当杰洛特发现真相,让男爵埋葬了婴儿时,这不光意味着,是对男爵罪恶过去的一种清算或者说救赎,也意味着男爵至此终于可以获得未来,意味着通过对过去再一次地挖掘、重复、清算,我们才能够真正获得未来,我们才能真正地从被停止的时间之中重新开始。为什么日常的时间总是看上去无限的?因为它们装作自己不需要回头看向过去,它们同过去的关系已经确定,它们总是一趟列车一样从过去通往未来,它们被困在与过去的严格连接之中,是社会网络、因果关系、钟表运作一样的机械论世界的无力延长,一眼望得到头的延续。它暗示着,你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而所有的事情,在它的发生被我们意识到的那一刻,就是已经发生的。所以,你无力于改变一切。所以日常的时间直接地等于无止境的过去的时间。但是剧变的时间,它不同于此,它意味着改变过去,是对过去的时间中潜藏的那些意想不到的改变性元素的重新发掘,它的行动手段是不停地回望与重述——至此我们终于可以意识到,荒野侦探,原来不光是指杰洛特或者阿图罗贝拉诺这样行动着去记录的人,它也同样指的是,将连同这行动者在内一切记述下来的所有文学艺术。

许多时候,对于文学及艺术,我们总是信心不足,因为它们无力直接地去改变现状,往往脆弱,更有可能在一次又一次垄断性的庸俗解释中变成恶的应声虫。同样的,杰洛特或许是堪称无敌的猎魔人,斩妖除魔,但是他也无力于故事中形形色色的枉死者,他只能当一个痕迹的追踪者。但是无力可以变成有力,这就是说,去真诚地挖掘、去复述,去从无限庞杂的日常/过去时间中再一次地找寻出来剧变的/拯救的时间,打破既有的枷锁。这正是一切革命诞生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