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列车
一
“你是说，这台机器能让人回忆起过去的事 ，是这个意思吧。”
“准确来说，这台分析仪是通过一定的刺激，唤起人们相关的记忆。这种刺激，嗯，打个比方，就像您手上那枚戒指，它应该能勾起您不少关于妻子的美好回忆吧。”
“是的。不过，江博士，我想戒指一只就够了。”
“对，但这台分析仪还能记录每次刺激后脑部的活动情况。事实上，把它们导入旁边的这台设备，就像这样，我们就可以分析出对应的刺激响应过程。只要您愿意，随时可以再次体验这段记忆。”
“也就是说，我可以用这台机器体验别人的记忆？”
“那恐怕不行——每个人的大脑对应区域存储的内容并不相同，同样的刺激可能引起完全不同的结果。我眼中的完美夏日沙滩游，在你看来，可能就是一堆令人头晕目眩的幻象。”
“好吧，继续吧，博士。”
过了四五分钟。
“好了，江博士，我想我现在对这个项目有个比较完整的认识了，这的确是个很有意思的想法。”
“不过别急。这是个很不错的想法，但是，像这样的想法，我们每天都能收到十几条。总不可能给每个想象力丰富的人都发一笔稿费。你知道的，市场是讲需求的，但恕我直言，博士，我并没有看出来什么人会对这种东西有需求。”
“不，它可以用来……”
“是的，我知道，‘看到过去’。但同样的功能完全可以用照片视频虚拟成像实现，我为什么要信任人类那容易出错的记忆。好了，博士，今天就到这里吧，等会我还有两个这样的方案展示。这份简介我可以留下，但如果下次你还给不出一个令我信服的理由，我只能说，很抱歉，基金会不是福利机构。”
小赵把耳朵从门上移开，退后两步，靠着椅子坐下。还是这样。
门开了。
“怎么样？”
老江摇摇头，勉强笑一笑，在她旁边坐下。电子门缓缓关上，她看见里面的屏幕暗淡下来。
“还是一样。不过这次好多了，只是对设备安全性不大满意，再多做几次实验就好了。”
“来得及吗？再一个月就过年了。”
“今年回得去的，”老江顿了顿，又安慰下助手小赵“来得及的，只要年三十买特快，还是来得及的。没事，先去吃饭吧，晚上六点，还是老地方。
二
5车12E，5车，嗯，9，10，11，12，12E，靠窗的位子。他又核对了一遍票上的信息，确定没错了，把票塞进外套口袋里。
把行李箱推上架子后，他抱着背包坐在位子上。坐了一天车，有点困。
窗外的站台开始缓缓后退。旅客，柱子，电动扶梯，很快都消失在窗棱后。
取而代之的，是晚上的原野和几点远处的灯火。
没什么好看的。
左边两个空位，过道那边是一位大姐，正在用平板上看剧。前面好像是对老夫妻，用着他听不懂的方言聊天。
不知道过了多久，谈话声，婴儿哭声，安抚声全部消失了，只剩下列车高速前进时的风声。
突然有些失落。
想点开心的事，很快就可以到家了。但想到还要坐中巴，他又有些恶心，打开杨梅罐戳两颗吃。
他有些想念自己那张大床了。
用牙齿把肉从核上磨下来，再切碎，用舌头把果肉与唾液混合，推下食道，终于好些了。
回到家，吃点好吃的，穿套新衣服，见见很久没见的家人，好好休息一阵子，躺在床上，爱睡到几点就几点。也挺舒服的。
但没来由的，他又想起来往年的样子。一群大人坐在沙发上，开着电视做背景音，聊天说地，最后聊到他头上。
聊的无非是身高，体重，学习成绩，待人接物这些，总之是不够好的，再和一个在现场的比较下，就更不行了。
“花生瓜子，饮料矿泉水，有需要的吗？”乘务员推着堆满食物的车子慢慢穿过过道，打断了他思绪。
再问一遍，没人回应，她就去下个车厢了。
还是睡会吧，不过一个人，这些行李不放心。但头脑里昏昏沉沉起来，眨巴眨巴眼，就有些睁不开了。
恍惚间，旁边有人推他，“要到站了。”
“哦。”他揉揉睡眼，还有些不清楚。抬头想看清楚显示屏上红字。
“列车前方到站:福州南站，请要下车的旅客提前拿好行李，准备下车。由于列车停靠时间短，请不是本站下车的旅客……”
“老江，来不及了。”他一下清醒了，诧异地看着邻座的女人。“小赵？”
车厢忽然迅速地拆解，变成一片光怪陆离的幻象，他感到一股力量将他向后推，还没想清楚，眼前只剩一片黑暗。
三
“新现象！” 老江摘下头盔，“我看见你了！”
“我？博士，你看见了什么？”小赵有些犹豫。
“你跟我说‘来不及了’。然后，呃，原有的记忆就开始奔溃了。可能是发生‘抵抗’了。不过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新现象。之前我们做了一百七十三次实验，同一种刺激引起的记忆是相近的，少量差距在实验中是感受不到的。”
“这次不同应该是有原因的，”老江走到实验桌前，“小赵，把这次数据报给我。研究这次的变量，我们就能修正那些记忆偏差了”
“博士。”
“怎么了？”
“我们该走了。”
看着老江有些茫然，赵婕补充道“我们定的三点四十的票，现在两点十五，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老江小声重复了一遍。
好久，他做出了决定“你先走吧，我等会儿退票。”
小赵看看他，看看表，导出了这次数据，离开了实验室。“明年见。”
“明年见。”
“一百七十四
这是一次错误的实验。在元刺激阶段中，除了导入应有的记忆唤起片段，还导入了与焦迫情绪相关的片段。多个片段相互作用，明显地影响了记忆的内容。具体如下:
…
这是一次不规范的实验，应尽量避免发生同样的错误。”
不过…老江盯着报告，若有所思。
四
一百七十五
一百七十六
一百七十七
一百七十八
一百七十九
……
一百九十三
一百九十四
一百九十五
五
头晕耳鸣。
不断试着吞咽，但他可以感觉到，那些混合着胃酸和食物颗粒的粘稠的东西已经到喉头了。
周围弥漫着一股酸味，鼻子还有些灼烧的感觉。
胃在抽紧，他不得不蜷缩着。
颠簸。
颠簸。
他勉强睁开眼，暗黄的车灯穿过座椅，只能分辨出模糊的轮廓。
隧道。
一切又回归黑暗，如同生命之初。
冷。
饿。
累。
他感到各个方向的压力，想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家？
六
摘下头盔，揉揉眼睛，弯腰。
头还有点晕，嘴里也似乎有一股胃酸的味道。
扶着座椅扶手站起来，脚下地板似乎还在晃。
站了一会。好些了。
这是可行的。
他走到走廊上，接了杯咖啡。放在栏杆旁，看着它慢腾腾地冒热气。
清醒些了，这似乎是个很不错的想法。
回到实验室，他从实验桌上抓起电话。“喂？”
“我有个很好的主意，”老江的手在颤“我们可以利用人类的情感来唤起记忆，组织这些片段，这绝对是独一无二的体验……”
电话那边没有听到后半段内容，大声地重复“听不见，明天再说吧。”他隐隐约约听到了烟花的声音，似乎还有孩子的叫声。
十二点已经过了。
挂掉电话。
七个未接来电，两条短信。
再回到走廊，咖啡有些凉了。爆竹声听着很遥远。今年还是这样，转眼奔三十了。
他喝了一小口咖啡，看着那些五彩斑斓的烟花，绽放，下坠，消失。
或许还来得及。
一辆列车飞速穿过漆黑的大洋，一如十年前穿过漆黑的原野。
“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