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一个姑娘
“我认识一个姑娘。”
酒保一边擦着灯光下闪着发亮的高脚杯，一边和独自坐在台前的我搭话，低沉的嗓音从他浓密的胡子下面发出来。他是这家酒吧的酒保，同时也是老板，因为这家酒店自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人在经营而已。
“她很可爱。”
“这是所有人的开场白。”我笑了笑，一面盯着他那整齐干净的制服，一面不经心的回答着。
“但是她是与众不同的。”酒保停下手里的动作，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每个人也都是这样反驳我的话的。”我侧过身去，踩在椅子的另一根撑架上。
酒保摇了摇头，又低头开始了他的工作，“不，你听我说。”
我没准备打断他的话，毕竟在新勃兰登堡的这个季节里除了在酒吧里打发时间以外也没有什么好做的事情，于是我把手搭在柜台上面，端着半杯龙舌兰酒，打算把这个故事听完。
“第一次她走进酒吧的时候，点了一杯柠檬气泡水，然后脱掉手套，拿出手边的笔记本写写画画的，从下午坐到晚上。”
“后来每周她都会来这里两三次，但从来不喝酒，只是要一杯饮料，坐几个钟头，做着手上的工作。”
“因为店里的人从来都不是很多，很多时候下午就只有她这一个顾客，我就会和她聊聊天。”
“‘你从哪里来？’
‘弗莱堡’
‘为什么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呢。’
‘我喜欢安静一点的地方，所以来这里学习。’
‘……’
‘不试试酒吗。’
‘我没喝过……’
‘这杯我请客。’
我调好了一杯低度的鸡尾酒，推到她面前。
‘嗯……谢谢……’
她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把自己呛到了。
‘咳咳……咳咳咳……’
她用手遮住鼻子，一边从包里取出纸巾擦着嘴角。
‘很甜……但是我果然还是不习惯喝酒……’
‘慢慢你会喜欢上它的。’我微微一笑。
那天和她聊了很多东西，很多是和酒有关的，杯子里的酒渐渐没了，她有点醉了，一直提不起精神来，还是傍晚的时候，她就回去了。
之后过了快一星期，她才再次出现在酒吧里。
‘哟。’她简短的和我打了招呼。
‘怎么这么久没来。’
‘最近事情很忙……现在才有时间来这里坐一坐。’
她剪了短发，喷了些很淡的香水，戴着青色和淡粉色混合的手绳，但是袖口还是像以前一样满是油墨的斑点。
‘变了不少呢。’
‘嗯……’
‘想请你试一试最近新调的酒。’
‘嗯，好呀。不过我要自己付钱。’
‘当然可以。’我被她逗笑了，转过身去调酒。
那是一杯波士紫罗兰酒基的低度酒，十毫升的奶油威士忌，混了些柠檬汁葡萄汁……抱歉，有些跑题了。
她把杯子凑到嘴边，小心的抿了一口。
‘怎么样。’
‘好喝。’她点点头，抿起嘴角。
于是我们又聊了很久，但是话题很杂，我就不多讲了。
‘再来一杯吧。’她喝完了一杯以后，这样说着。
‘没关系吗，你有些醉了。’
‘不要紧的。’
我抬头看了看她的表情，确定她不是在伤心或者赌气，就又给了她一杯。
她越喝脸颊越红，眼皮越来越沉，天色昏黄的时候，她就伏在台子上睡着了。
晚上是不通宵营业的，这你也知道，这样僻静的地方并没有顾客来，如果说是我还在一人继续经营这家酒吧的理由，也纯粹是个人爱好而已。
到了该打烊的时间，不，打烊的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了，她还是在那里睡着，我试着叫了叫她，但没有任何反应。
酒吧里是一片寂静无声的，街道上更是如此，我耳旁所有能听到的声音，此刻只有我手上的表针和她熟睡的呼吸。
就这样过了不知道多久，我终于决心站起身，关掉了招牌的灯光，锁上门，从阁楼上拿来一套毯子和枕头，打算把她轻轻扶到侧面那个永远都没有人坐的长沙发上，我之前还在抱怨自己买了如此无用的家具，那天总算是派上了用场。
我最开始抬起她柔软的肩膀，把她的头轻轻从台子上托在我的臂弯中，她的秀发散乱的搭在绯红的脸颊上，也垂在我的手臂上，眉毛干净而细长，睫毛微微卷起，那大概是我与她离得最近的一刻了。也许是受到了颠簸的影响，她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轻哼，我就僵在了那里，很久很久，直到确认她仍然熟睡着以后，直到托着她的整条手臂完全的麻木了以后，再小心翼翼地用另一只手臂一点点抬起她的腿弯，这样总算是让她躺在了沙发上。
然后我又坐回柜台，心里早就乱成了一团，却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当我像往常一样的醒来，可能还要早些。她还是在那里睡着。
那天是周末，所以我没有去叫醒她，也没有开张营业，我看着她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去做了简单的早餐。放在沙发前的桌子上，自己在侧面的沙发上坐下，看她渐渐醒来，然后木讷的看着手边的早餐，看看周围，又看看我。
‘早上好。’
‘……早……早上好……那个……’
‘你昨天喝醉了，就在店里睡着了，叫你都没醒过来。’
‘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没事，没什么麻烦的，我做了早餐。’
‘啊……十分感谢……’
‘但是……’我接着说。
她抬起头，眼里带着怯意看着我。
‘但是不要付钱了。’
她尴尬的笑了一下，点点头算是答应了我的要求，于是她开始拿起刀叉，格外小心地吃了起来。
这时候的气氛有些僵，不巧我也没有找到什么话题，就起身打开了cd机，拿出上个礼拜刚刚买到的Swing Kids放了起来，又坐回沙发上，一声不吭的吃我的早餐。
然而她听到了音乐，不由得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地听了起来。
‘很喜欢这种音乐吗。’
她点点头。
‘一直想买个随身听来的……但是……’她只是无可奈何的笑了笑，又低下头开始吃东西。
其实我也早就注意到了，她的家境并不是很好，衣服都是穿了很久的，平时随身的东西更是简朴，很少拿大面额的钞票给我，如果想买什么喜欢的东西，一定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于是我就萌生了一种想法，要为这个女孩买一个随身听。
但是我和她却又是这样陌生的关系，与其说是朋友，确切的讲只能算是熟人吧，我对她的了解甚少，又没有合适的时机把东西送给她，初秋的季节，每天就只是这样的死气沉沉的日子而已。
啊，您瞧，先生，时间也过去好久了，这种机缘偶遇的事情您一定听过不少了，但是不要现在就失去兴趣，这里我就长话短说了吧。
她用过早餐以后，向我借了卫生间，就匆匆的回去了。这之后的每天似乎都没有什么不同，她每周还是会来这里一两次，周末偶尔还是会醉醺醺的伏在台子上呼呼大睡，生活就是这样的日复一日，我和她的关系也越来越近，或许是可以把熟人的关系变为朋友了吧，或许是可以把随身听作为礼物送给她的时候了吧。
于是那一年的圣诞节，我就按照计划好的，把一台并不是很昂贵的粉红色的索尼随身听作为圣诞礼物送给了她，接下来她是如何欣喜激动，我是如何和她在炉火旁喝着酒彻夜聊天，昏昏沉沉睡到第二天的下午的事情，再讲出来未免太过于俗套，那大概是每一个温馨的故事里必有的情节吧。
你一定是觉得我喜欢上了这个姑娘了吧，如你所想，我确实非常喜欢她，可以说是陶醉于和她在一起的时光了。但是我是不会去做那些无谓的举动的，喜欢一个人，你看着她的眼睛，盯着她的脸庞，就知道她到底属不属于你了，这或许是我们这个年纪应该有的理智吧，如果年轻人们早些有这样的理智，会少很多苦情的故事吧。
时间就这样一点点过去了，每天都很漫长，当你过完一年后再回过头，你会发现这一年快的是多么难以置信啊。眨眼之间，就到了那个春天……
我看见她的身影从街角转过来。挎着她的帆布单肩包，侧身站在门口，理了理头发，然后推门进来。
‘哟。’
‘你来啦，今天正好进了些新的白兰地，从荷兰那边……’
‘啊，不用了，一杯柠檬气泡水吧。’
‘怎么了，你上次不是说那个东西你这辈子不想喝第二次了吗……’
‘既然有来的第一次，大概也应该有相对应的走的第二次吧。’她朝我俏皮的笑笑，但是眼睛里没有一点温度。
‘你怎么了？’我很快的就明白事情很不正常，于是没有做气泡水，而是拄着吧台，直直的看着她。
‘喝水，然后慢慢说。’她很平静的看着我，被她的眼神这样抚动着，我突然感觉自己的行为确实有些冲动，于是转过身去做饮料，像往常一样，把杯子推给她，然后坐到台前，和她面对面的坐着。
‘你签署的这份协议一旦生效，我们会赋予你一个全新的公民身份，该公民身份将被本国政府所认可，你将会享受到普通公民大部分的权利，也需要尽普通公民同样的义务，你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生活，我们会教给你你喜好的生活方式的生存本领与技能。’
‘喂……’
‘我就回答说，我只想做这个年纪应该做的事情，去学校，学习，交朋友，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学生，就足够了。他们答应帮我付学费，宿舍的房租，我只需要承担我的生活开销。’
她很自然的讲着，只不过声音很小，像是在自言自语般，但是我听不懂她的话，完全不清楚她在讲什么，她没有喝酒，更不用说是醉了，她的情绪很平稳。所以虽然我不能理解，但是也没再打断她，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于是我就到了这里，开始了我的学业，也算是交了一些朋友，找了几份课余的工作去赚钱，每天虽然有些忙碌，不过我觉得没什么，在休假的时候就会来这里坐一坐，喝上一杯，确实是一段很惬意的时光。’
‘这大概算是平凡吧，像普通人一样活着，去感受世界，一点点用自己的感觉去体验，用耳朵去听，眼睛去看，亦可以品尝，不再是凭着固有的印象，别人的经验来活着，普通的活着，我觉得很幸福。’
‘但是世界就是世界，有好的一面，当然也有负面，我也会生气，会害怕，会难过，我越是生活下去，能接触到的负面的东西就越多，我渐渐发现世界不再像我从前觉得的那样美好，人们也会互相嘲笑，互相嫉妒，甚至歧视，我有时候在想，如果他们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会怎么想，如果你知道了我究竟是什么会怎么想……我也不敢去想象，毕竟那有些残忍，我不想破坏现实的美好，所以，或许是该结束的时候了，让我带着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时光离开。’
‘你不讲话，哈哈，我知道我说的这些东西有些吓到你了，可能你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吧，但是谁清楚呢，我自己也不明白呢，就这样平凡的活着就好了吗，那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我的一生无头无尾，横空出世，这些问题就好像是一开始就没有钥匙的锁头，永远都解不开。但是是该离开的时候了，我活下来到现在所经历过的，刚刚好，过头了的话，我大概会承受不起吧。’
‘你想自杀？’
‘嗯。’她盯着杯子里的水，黑色的瞳孔中映着冰蓝色的光。
‘但是你之前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你才活了多久……’
‘今年是第四个年头。’
‘……’
我说不出话来，我只是看着她的眼睛，她平静的看着我，没有任何其他的神情。
于是我也不再想去说话，我看着她的时候我就已经明白了，她说的都是真话，无论那些话在现在看来是多么的荒谬，我却还是相信了她，而且深深的被她所说服。
但是我仍然想去拯救她，与其说是拯救，不如说是挽留，因为我并没有去拯救她的理由，她亦不需要谁的拯救；而我的不甘，是不愿让一个我为数不多关系亲密的人就这样从我的眼前就这样离开，甚至在世间永远的消失。
‘我不打算留下什么，我随身带着的东西，就都交给你保管吧，尤其是你给我的随身听，我怎么也放心不下它，或许物归原主是最好的选择了吧。我知道你会很难过的，但是我觉得还是应该和你道别为好，把我的事情全都告诉你的为好，这样……你会不会安心一点……’
她叹口气，垂下了视线，嘴角下拉的弯弯的，又张口吸了一口气。
‘我是复制人。’
我的双眼始终没有从她的脸上移开，她讲的一切如此的有条不紊，平和自然，所以这时我并没有把她当作是得了妄想症，反而对她之前所说的一切有了透彻的理解。
她背过身去，拉下了连帽卫衣的拉链，褪下了一半的上衣，露出军绿色的背心和光洁的肩头。我清楚的在她的左肩上看到了一个银色的数字印记。‘041’
‘那是我的编号，或许是比我的名字意义更加深刻的东西。’
我很难形容我的心情，有太多太多想说的话，却哑口无言。那确不是纹身，没有任何一家纹身店可以作出那样的印记，但我早已不去在意它的真实性，我的震惊也被她的那份平静所淹没了。
‘所以你也不要太难过啦，在世界上还有好多一模一样的我，她们有的人也和我一样过着平凡的生活，如果你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会再碰见另一个我呢。’
‘不，你只有一个。’
她睁大眼睛，眼里闪着光一样看着我。
‘我送给她随身听，她喝过我为她专门调的酒，和我一起度过了圣诞节，总在吧台上大睡的那个人，只有你一个。有着这些记忆的人，只有你一个。你对我而言，对这个世界而言是不同的，独一无二的。’
‘很高兴能听到你这样说……’她声音里有些酸楚，‘也谢谢你这一年来给了我这一生中最美好的东西。’
‘但是我已经决定要离开了，我只想让你明白，我并不是要逃避什么，只是这样对我来说，是最好的选择。或许世界上还有很多值得我去发现，去喜欢的事物，不过，爱得太深，不也是会受伤的嘛；我已经饱和了，也就满足了。’
她慢慢举起杯子，喝了一大口，皱着眉头，朝我吐了吐舌头。
‘最后一次还是不要喝这种东西了，再来一杯‘秋日紫罗兰’吧。’
我看着她的样子，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只是一言不发的转过身去调酒。”
“所以……”
“是的，她从此消失了，不会再出现在我的店里了。”酒保手里的动作早已停下，但是手里还紧紧的握着那只杯子。
“可以给我来一杯‘秋日紫罗兰’吗。”我把空杯子放到台子上，带着某种神秘感和期待说。
“抱歉，我的店里已经不卖这种酒了。”
他转过身去，我看到他手边的柜台里摆着一只杯子，上面清晰的刻着数字“041”。
那或许是比名字更加意义深刻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