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九州志·雪焚城》(23)

2021-08-03 08:20 作者:绚梦幻音  | 我要投稿

  13.

  凉风吹散了苦夏,却没有吹去久旱带来的燥意。缺水的树叶早早脱落,放眼城下濯濯一片,风吹烟尘四起,唯有那四季不衰的帝槿花,熊熊燃烧似地怒放。

  放眼远处,往日肥沃的帝都平原变得疮痍遍地。庄稼颗粒无收,倒是四面围合的诸侯军旗密匝匝林立。圣王十四年秋,留在史书中不过“兵燹逢大旱,赤地千里”几个字,留给中州百姓的却是一场颠沛浩劫。

  在这种风声鹤唳、人人逃之而后快的形势之下,里亚终于在家门口见到一辆整装待发的马车。

  “感谢真神,你总算晓得怕了!”

  “你先回淮安,带上山药。”

  “那你呢?”

  里亚吃惊不小,这人一惯如孔雀爱惜尾羽般爱惜自己的生命,突然做出舍己为人的举动,着实形迹可疑。

  “干完这一票就走,最迟不过八月十五。”她拍拍里亚猜疑的脸,“顾西园哪那么容易让人逼宫放权,你在后方照应,别给他任何喘息的可能。”

  “怎么做?”

  “恶性竞价,让他没有机会出货。淮安是西园的根基,一损俱损。”

  “你自己一个人小心……”

  “讲笑,本少出来混世道,什么时候小心过。应该叫他们小心才是!”

  小闲豪迈地送亲友宠物上了路,在门口独立许久,终于因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产生了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壮烈心情。

  这实在有违她的本性。

  前有深渊,后有追兵,她颤巍巍立在峭壁之上,膝盖直打哆嗦。若想活命,就得把哥哥亲手推下去,从此孑然一身,变成舒夜,变成玄玑,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龙家人。

  若是不推……恐怕会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死人。

  玄玑的前车之鉴。

  她怕死。怕极了。她才十九岁,有大把青春年华等着挥霍。还有许多没看过的风景,没喝过的酒,没结交的兄弟。

  而且……她刚喜欢上了一个人。

  小闲蹲在空荡荡的门庭,秋风萧瑟,刮起旱地浮沙,迷了她的眼睛。

  虽然那个人不大可能喜欢她。

  他与星辰一起俯瞰大地,早已失去了凡心。他确实喜欢与她一起混迹在俗世,但那大抵是一种下雨之前看蚂蚁搬家的乐趣。

  你什么时候见过人爱上蚂蚁?

  唯一想不通的是那一晚……她懊丧地抱着脑袋。隔日相见,小原还是那个阳春白雪的小原,仅对她从夏阳赶回天启表示了些许的不解,神情无比坦然,作风无比坦荡,倒显得她万分忸怩,很是小家子气。

  从那天起她就发现,原来她早就喜欢他。

  小姑娘会喜欢原映雪并不奇怪,玄玑也喜欢,因为他能让玄玑觉得自己不是个冷血杀手。

  而她喜欢他,则是因为他在她打算杀他的那一天,走过来笑着问她树上的风景好不好,然后与她并肩淋了一会儿雨。

  他救她的命,并非因为有所利用。

  小闲闭着眼,等待缓缓溢出的眼泪冲掉浮沙。她做了一个决定。

  不能再与他见面。

  玄玑舍命送出了密信。山堂见原映雪百杀而不能得手,转而施行离间之计,策动辰月内耗,伪造原映雪与天罗暗通款曲的证据——显然,她就是那个款曲。

  圣王十四年的大旱之秋,一贯多吃少想的顾小闲进入了思考的活跃期。

  她夜以继日地探究自我、拷问良心、权衡得失。时而清晰有序,时而模糊混乱,仿佛荒墟二神杀得不可开交,最终只留下一团混沌。此时距西园账目崩盘已过去七八日,估摸着淮安最后的战役亦已决出胜负——她甚至无心关切里亚的进展——终于这一天,她不去就顾西园,顾西园来就她了。

  “龙姑娘。”

  开口就错叫了她的姓。她想说其实我是顾姑娘,张了张口,却没有出声。

  “龙姑娘排了一出好戏,怎么自己也不来捧个场,看看在下有多落魄?”

  顾西园理应心怀怨怼,话语里也暗藏了机锋,口吻却波澜不惊。这样的平临君或许世人难得一见,小闲却记得清楚。那时候他们还小,在波涛诡谲的家族争斗中,永远淡定自持,冷玉一样的少年公子。神情越是轻描淡写,手段越是雷霆万钧。那个杀戮决断的顾宛琪,他又回来了。

  “有劳平临君亲自登门。”

  半天方道出这么一句,听来仿佛挑衅。顾西园嘴角微微挑起,道:

  “不敢。承蒙龙老看得起,有何图谋不妨道来,在下洗耳恭听。”

  之前打了那么多次推手,今天终于等到一句洗耳恭听,她赢了。

  但她看着哥哥,他的笑容分外冰冷。窗外秋叶尽落,枯枝凌厉,将一方蓝天割得支离破碎。寻求多年的胜利果实,吃到嘴里却是苦涩的。

  她赢得一点也不开心。

  “很简单,山堂希望平临君能在新时代鼎力相助。改旗易帜的时候,我们还有很多可以握手言欢的机会。”她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

  “客气,天罗拿捏着西园的七寸,指东不敢往西。”

  “天罗不会为难平临君,只想打开一个双赢的局面。黄金之渠里流淌着永不枯竭的现金,无论西园造出多大的船,都可以送上蓝海,扬帆远航。”她保持着平静的笑容。

  “双赢?在下驽钝,劳烦龙姑娘解释。除了天罗,还有谁赢?西园所涉生意皆关乎国计民生,国家命脉沦入邪魔歪道,赢的是你们,输得可是苍生百姓。”

  如此严重的指控,令小闲大吃了一惊。天罗当然不是善男信女,但她经商做事都还凭着良心。

  “平临君恐怕有所误会,龙家只想借力上岸而已。过去做过什么我并不十分清楚,但闲园从未伤天害理……”

  “恐怕龙姑娘的天理,跟在下理解的不太一样。所谓永不枯竭的黄金之渠,其中多少金钱来自家破人亡和逼良为娼,恐怕不需要在下提醒。”

  “所以才需仰仗平临君!”她恳切道,“闲园在宛州做得都是正当营生,只要有我顾小闲一天在,就绝不会染指一厘黑钱。”

  顾西园转向她,眼中写满荒谬,仿佛她说了件闻所未闻的滑稽事。

  “这些年天罗来来去去,了不得的人物我也见过不少。即使春山君本人,也不敢有姑娘这么大的夸口。”

  “闲园在宛州只是小试牛刀,当真做大了,过去那套偷鸡摸狗的把戏可完全废弃不用。”

  小闲殷切地看着哥哥。顾氏同宗血脉,经商的天分她也不差。就黄金之渠的宛州部分而言,账目财务那些边角旮旯只有她摸的清楚,若他们二人联手……或许能暗地保下西园,在黑钱汹涌的黄金之渠中开拓一条清流……

  “我倒是愿意相信你……”顾西园声音清冷,“可惜,我那位枉死的彭国大掌柜不太愿意。”

  “……程掌柜死了?” 小闲震惊之极。

  “龙姑娘好演技,好本事,只可惜心术不正。在下一手创办淮安西园,看着它由弱而强,感情如同嫡生,正因如此,才不能轻易落入贼人之手。”

  顾西园立于窗前,背后秋旻澄澈,映着一个清晰剪影,目光中嫌恶分明。小闲在淮安城做惯了恶少,向来行止嚣张,旁人白眼只当家常便饭。可顾西园并非旁人,他一个临风冷眼,竟让她彻骨冰寒,背后抵住墙壁才能勉强站稳。

  “一个人可以落魄,但绝不能失魂。龙姑娘久入鲍鱼之肆,恐怕不能懂得誓死守护一样东西的意义。烦请转告龙老,西园的盛名不要也罢,但顾氏的节操,在下还想保全,助纣为虐之事,恕难从命。”

  顾西园冷冷说完,拂袖而去,独留小闲一人慢慢滑坐在地,脸色炭灰一样雪白,风吹过又转为炭火一样烧红。

  程彦竟然死了。

  也不是没杀过人,但她会给自己找好开脱。比如太傅何虹作恶多端鱼肉百姓,他死得其所,她师出有名。可程彦却没有任何罪过,虽说因短视和冒进丢掉性命的人比比皆是,但若非她挖了个陷阱在先,这个无辜的人又怎会跳进去摔死。

  不期然想起一个传奇故事,被狼群养大的弃婴。现在她就像那个弃婴,之前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与狼群的差异,直到扑杀了第一个过路的樵夫,看着爪下的尸体,突然涌起从未有过的罪恶感。

  这种罪恶感其实一直存在。比如天罗近些年流行使用的新型杀人工具“短铁”,是她从前关在藏书阁无事画出来的小玩意。此类的玩意很多,老头经常不动声色从她那儿拿走几张图纸,拍一拍她的脑袋。她受到鼓舞,越画越起劲,从未想过这些东西流落到什么地方,又坑害了什么人。

  小闲紧紧抵着墙,身前一个空落落的家,身后一个空落落的世界。这种生死两茫茫的感觉,终于让她觉得自己是个杀手了。

  她摊开双手,掌纹细密而杂乱。据说这样的人做事喜欢前思后想,往往宅心仁厚。

  她只想讨老头欢心,期待他慈爱地拍拍她的脑袋,怎么就变成了邪魔歪道?

  她努力这么多年,好容易缩短了跟哥哥之间的距离,怎么突然就被冷冷推开?

  小闲独自坐在空旷的厅堂,双手抱膝,很想大哭一场。

  她等了很久,直到蜷在冰凉的地上睡着,也没有等来一颗眼泪。

  哭泣并不能让死人复生,也不能让破裂的感情重归于好。既然已经不慎失足,只能默默等待坠地的时刻。肝脑涂地死掉也好,身残志坚活着也罢,坠地之前已经无法做出任何选择,只能满怀绝望地下落,下落,等待时间说出最后的答案。

  耳边风声呼啸,她看着哥哥远去的背影,很想大声反驳:你错了,我也有誓死守护的勇气,下一次杀机四伏的时候,我还愿意为你挡死!

  但她终究还是沉默了下去。

  以前她会不自觉地逃避一些问题。例如,在善恶是非的大轮盘上,天罗究竟站在哪一路?

  一个人在逃避一样东西的时候,心中往往已经得出了最坏的结论。对于顾小闲来说,这种情形还要更加糟糕一些,因为她不但惯于逃避,而且后知后觉,狗咬了三天才知道疼。

  现在她疼死了。

  就像一个误入地底迷宫的人,朝着远方的光亮昼夜跋涉,走近才发现是凶兽捕食的诱饵……这时候再掉头逃跑已经来不及。

  死了就是死了,没有机会再回到外面那个光明的世界。

  她伏在地上沉沉睡去,奇异地没有做任何噩梦。悲伤长出利齿,在心里咬出一个小口子,流淌到四体百骸,但只要睡着了就是安全的。悲伤和别离,那都是醒来以后的事了。


  14.

  每一场人生都有其必须经历的苦痛。它们硕大无朋,非时光不能治愈,如同一开粗砺砂纸在柔软心房来回打磨,直到它跟你妥协,或者你向它认输。

  先流血,而后结茧,最后闪光。

  只要你愿意将任何境遇当作上天的馈赠,它迟早都会闪光。顾小闲一直抱有这样的信念存活于世。但这只能支撑着她不倒下,并不足以止痛。唯一的镇痛剂,是睡眠。

  而在习惯苦痛之前,最难熬的不是失眠,是醒来。

  意识清醒的瞬间,苦痛重新灌满身体。你睁开眼,糟糕的事实还在,泥泞的路还没有走完,天还没有亮。

  额上一丝微凉,顾小闲睁开眼。

  高烧带来无休止的噩梦。

  铅灰色的云层从头顶滚滚流过,无数鬼脸在湍流中载沉载浮,都是因她而死的无辜魂灵。她躲开了劈空的雷电,却躲不开浩荡的炎雨。雨水烫化了皮肉,露出内脏和白骨。她疼。她听见漫天鬼哭。雨水化作万千头颅,骨碌碌滚到脚旁,每一个都长了哥哥的脸。

  她花十年时间做一个噩梦,终于到了醒来的时候。

  醒来时夜正深,黑暗中凉声四起,似有一把旧胡琴在远处拉着。白衣的男人轻抚她的额头,不知何时到来。缠绵多日的烧热正在退去。

  “小原,我做错很多事。”

  她看着他袖口的纹样,青莲出水。举目无依的时刻,又是他来救她。

  “每个人都有可能做错事。”

  “害死很多人。”

  “并非出于你的本意。”

  “还害了哥哥……”

  “补救还来得及。”

  “但他已经恨我了。”

  “不会。”

  “如果我死了,能不能把我送回淮安?埋在离顾氏陵园近一点的地方。”

  抚在她额上的手顿了顿。

  “你不会死。”

  “每个人都会死……给我拿支笔。”

  她挣扎着爬起来,擦亮床头的油灯。原映雪隔灯看她,微微攒眉。

  他早已预料过这个情形,却没有预料到自己的情绪。时光的河流那么长,他见过许多被摧毁的勇气,被背叛的真心,被扭曲的人性,早已不该有任何情绪。但他现在看着她,居然萌生了一丝不平之意。

  这世上布满从腐朽血肉和丑陋人心中开出的恶之花,疯狂纠结,繁茂肆虐,独独让最倔强明亮的一朵枯萎了。

  连日的高烧抽空了气力,顾小闲半伏于案几,尽量稳住手腕写下两封书信。一封发往澜州,令大陆将扣存资金返还西园,而后立即藏匿深山,朱颜海,若感峰,越深越好,十年不出,生死相忘。另一封发往淮安,令里亚即刻启程回云中,回北邙山河络的地盘,十年不出,生死相忘。

  十年不出,生死相忘。

  写下这八个字,点上句读,就算完成了遗言。这是她与他们最初的约定。跟着天罗迟早身涉险境,她不能让家人和朋友累受牵连。看见这八个字,就意味着她命将不久,救之无益。这时候他们唯一需要做的事就是远远躲起来,躲到天罗找不到的地方。

  然后是第三封。

  写下抬头称呼,怔看那两个字,迟迟不能动笔。

  她有太多话要说,太多问题要问。当初为什么不要我?现在能不能原谅我?我一直活着,却变成如今模样,能否再叫你一声哥哥?

  万语千言,下笔无言。只化作一粒迟疑的墨珠,凝聚在饱蘸的笔端,扑突一声吃进纸里。她闭了闭眼,揭下那页写了“哥哥”的信笺,重新执笔,一挥而就。

  平临君足下谨启者

  前谋君之物事非得已,损君之部非我所愿。每每思感君之德行,心怀歉疚。幸承君不吝大义明教,弟醍醐灌顶,必幡然改过。今尺寸未动,悉数奉还,万望君心怀广大,不计前嫌,恕弟前事之过。

  另,君知天罗之恶,君若不从,必有后患,今冒昧致书以警。

  谨此奉闻,勿烦惠答。

  顾小闲手肃

  笔下稍一停滞,终于落下名款。

  前尘往事了若浮云,当初父亲为兄妹二人起名,宛琪,宛瑶,显是期冀他们德行清坚、胸怀明玉。而她决然抛弃了自己的贵族姓名,在云端做了十年闲散看客,怎知一朝梦醒,灰扑扑落在尘土里。

  “落在尘土里,也能努力开出花来,这就是人心的奇异之处。”

  原映雪一直隔灯与她相望,浅墨瞳仁中大雪倾盆,说不出的伤凉,却让小闲露出微微笑意。

  他总会在最后一刻赶来救她,姿态简明而笃定。他曾说她有一颗无比珍贵的人心。这时她多想问一句,他守护的究竟是她,还是所谓人心。

  “小原,今后的事,我自己来解决吧。辰月已经接到密报,称原教长暗通天罗,我背的罪名已经够多,实在不想再加一个。”

  然而在这诀别的夜晚,她只能说出诀别的话。

  “如果能侥幸活下来……活过你我的劫难,天启的劫难……”她像平常一样笑着,“我会去碧遥湖找你。赌约还在,不见不散。”

《九州志·雪焚城》(23)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