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永谋:人类与猴子到底差多远?戴蒙德的书一定要好好读
*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国家发展与战略研究院研究员刘永谋首发于B站,保留一切知识产权,侵犯必究。


读过的书非常之多,但觉得自己不爱读书。因为一直把读书当作工作,不工作就不读书的。当然,这也就意味着一旦读书,那就会正襟危坐,集中所有的注意力。
此种读书态度,有利于高效地做研究,可也会导致视野狭隘和跟不上阅读潮流的问题。这是读了戴蒙德的《第三种黑猩猩》之后最大的体会。
戴蒙德是美国艺术与科学院、国家科学院的院士,生理学、鸟类学方面正经八百的大权威。他的《枪炮、病菌与钢铁》名震当代,中文初版就读过不止一遍,在一些课程中推荐给学生作文必读书。去年初,中信出版社出了新版,又重读了一遍,并在《中国科学报》上推荐给读者。
由于将戴蒙德视为当代地理环境决定论的代表人物,总是在讲到精致地理环境决定论的时候提到《枪炮、病菌与钢铁》。但是,由于上述读书态度,一直没有读戴蒙德的其他作品,认为他的作品与手上的研究没有太大的关系。

《第三种黑猩猩》是读的第二本戴蒙德的书。读它是因为对当代人的历史境遇之研究提上了日程,此境遇之下的人我称之为“科学人”,科学人对自身的理解便受到类似威尔逊、道金斯、戴蒙德等人的巨大影响。换言之,从流行人性观念的转变中可以窥见当代人的思想状况,我亦称之为“新人的诞生”,将之视为当代思想的奠基石之一。
此一人类观念史的巨变,正在开始产生极其深远的影响,时间跨度当以数百年计。我们将见证所谓人文社科最后的堡垒,比如人性、道德、心灵、意志和灵魂的逐一退场。最后,人类社会会演进到瓦肯社会(Vulcan Society),那是斯波克(Spock)的故乡。之后会如何谁也不知道,但我以为,如果人类能跨越生态危崖,瓦肯社会是可以看得到的必然未来。
《第三种黑猩猩》1992年发表,在当时最新科学发现的基础上,勾勒出人类史之自然基础的全貌。如果仔细分辨,会发现如今很多相关流行读物、流行观念的观念源头。戴蒙德的立场可以概括为自然决定论,包括基因决定论、性状决定论、生理决定论直至《枪炮、病菌与钢铁》中的地理环境决定论,总而言之:人类不过是第三种黑猩猩,人类社会进化必须以自然为基础,人类文明发展终归受到自然力量的束缚。比如,他主张文化的地理塑成论:
……各大洲的文明程度不同,是因为塑造文化特征发展力量是地理,而不是人类遗传学。
各大洲文明兴起的速率不同,是生物地理对文化发展的影响造成的。
考虑到戴蒙德相信人类的基因、性状和生理,都是适应环境变迁的产物。于是,可以将他的自然决定论称为精致的地理环境决定论。
对于人的主观能动性,我猜戴蒙德会解释它亦是地理环境决定论的产物。比如,科学人会认为人类是破坏性极强的物种,一些人解释这是人类与黑猩猩、倭黑猩猩分化时,被“发配”到恶劣的环境中,不得不残酷斗争的结果。
仔细想起来,科学人的终点是瓦肯人,人类非理性存在在瓦肯人看来是人类进化的暂时性、低级的阶段,最后会像退化的阑尾一样,可以人工割除。
《第三种黑猩猩》讨论的主要问题是:作为克罗马农人的后代,现代智人如何能从动物界中崛起?
在戴蒙德看来,在漫长(600-800万年)的人类历史中,绝大部分时间人类都不过是另一种大型哺乳动物,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大约4万年前,智人的一支突然出现跳跃式演化成为克罗马农人,才产生了人类崛起的可能性。对于这一跳跃式演化,戴蒙德猜测原因是人类语言的产生。
对于这个问题,我的疑问是尼安德特人的失败,有证据表明尼安德特人的发声器官也是可以应付简单语言的,而且脑容量也不小,为什么尼安德特人没能实现跳跃式演化。换言之,也许这个胜负只是某种偶然,我们就是幸存者,所有的事后解释都摆脱不了幸存者偏差。
接下来,戴蒙德讨论了人类独特性状与生活方式之间的关系,结论是两者相互支持,最终塑造了人类作为文明野兽成功的基础。比如人类会有绝经和更年期现象,这为更好地抚育后代提供了生理基础,而人类恰好是出生之后需要漫长抚育期才能独自生活的物种。比如,动物不能生殖很快就会死亡,而人类失去生殖功能却还能存活很久,这种罕见的长寿在文字发明之前,对于部落的经验和文化传承至关重要。比如,人类男女体型差不多,所以婚姻最后倾向于一夫一妻制。他认为,“其实,在实行一夫多妻制的物种中,“后宫”的大小与两性身材的差异成正比。”
这些问题被戴蒙德称为“奇异的生命周期”问题,也就是说,他为人类异于生活方式找到了某种自然基础。我还想到,“幼态萌”按照戴蒙德的理解也是属于某种独特性状,即人类喜欢幼态、照顾幼态、怜惜幼态是天性,有利于人类幼崽的存活。
然而,类似的逻辑让人觉得有些混乱。女性绝经,就可以不再每年生,而可以安心照顾已经生下的孩子,免得幼仔夭折。究竟是抚育幼仔的任务导致女性绝经,还是女性绝经使得抚育幼仔的任务能很好完成呢?类似论述总让人感到某种更高的力量比如上帝在安排人类演化,或者说让人类活下去是自然演化某种目的论的东西。如果女性停经后马上死去,人类后代得不到很好照顾,人类可以灭绝,或者演化成像别的动物一样,出生后不久就可以自行觅食。
自然决定论与演化目的论是冲突的。从根本上说,按照自然决定论,人类的出现和崛起不是自然的成功,而是自然的失败。显然,戴蒙德也承认,智能出现并非进化的最优解,地球上最成功的动物并非人类,而是老鼠、甲虫。如果一切以适应环境来判断,低等生命包括病毒无疑更能适应环境。
第三部分戴蒙德承认“人是万物之灵”,但坚持文化文明有其自然基础:
其实,我们成为万物之灵,凭的是文化特征,这些特征建筑在我们的遗传基础上,赋予我们力量。我们的文化特征包括语言、艺术、基于工具的技术,以及农业。
比如,戴蒙德认为,艺术并非人类独有。为什么呢?第一,园丁鸟搭建的鸟窝很漂亮,很多动物包括黑猩猩在人工环境中会作画。也就是说,艺术活动在自然界中有其“前身”。第二,艺术的根源是因为有用,即艺术品可以交换“性”,和漂亮鸟窝可以吸引雌鸟是一样的。戴蒙德无法证明动物能审美,就给艺术起源提供了一种自然解释。并且,还专门谈到黑猩猩为什么野外不作画呢,因为忙于生计没有闲暇。
总的来说,戴蒙德对人类文化的讨论与斯金纳、威尔逊等人讨论是一脉相承的。
第四部分“世界征服者”和第五部分“日中则昃”,戴蒙德主要讨论现代智人的两大根本缺陷,即相互残杀和破坏生态,认为它们同样是有着自然基础的。简单地说,前者说的是,现代智人生性凶残,是唯一可以大规模谋杀同类的物种;后者说的是,现代人生来就破坏环境,灭绝过自己的同类和大量哺乳动物,从来就没有过天人合一的“高尚野蛮人”。而这“两朵人性的乌云”——我取的名字——正在把人类送到窘境。这就是“日中则昃”的意思,昃的意思就是太阳偏西,寓意人类开始走下坡路了。
插一句,《第三种黑猩猩》翻译得非常棒,尤其是颇有雅意。
总之,在很大程度上,戴蒙德把人类的命运归结为人类独特的文化、生命周期、体质所决定,而它们都是有其自然基础的:
我们通常认为克罗马农人是第一种配得上“万物之灵”头衔的人,他们也展现了两种特征——自相残杀与破坏环境,种下人类当前处境的祸根。
对于未来,戴蒙德是悲观的:“我们要是能从我所追溯的人类史吸取教训,我们的未来可能会比另外两种黑猩猩光明些,也未可知。”现在想起来,平克的《人性中的善良天使》《当下的启蒙》由回应《第三种黑猩猩》的味道。在平克看来,在各种因素作用下人类暴力在减少,而环境保护运动兴起正在发生作用——这部分的讨论较少,估计实在提不出什么乐观的数据。

因此,自然决定论同样可以分为乐观与悲观两种,与技术决定论一样。戴蒙德悲观,平克乐观,但是他们都是科学人观念的塑造者。这是我要讨论的问题,而不是对戴蒙德、平克进行批判。也就是说,我更关注《第三种黑猩猩》中的如下“新常识”:
1.人类至今不过是另一种大型哺乳动物。有意思的是,这是一种承认人类动物性的理性观念。当人类理性地认识到自己的非理性,剩下的只能是以科学的方法剔除自身的非理性。从智人到瓦肯人,还有巨大的牺牲要完成。
2.尼安德特人脑容量之谜。几十万年之前,人脑已经演化到接近现代人的水平,但粗糙的旧石器时代仍然维持了几十万年,并没有因为大脑容量增大而急速进化。4万年前,同属智人的尼安德特人的脑容量超过克罗马农人,但他们的工具没有什么新意,也没有艺术品传世,在与克罗马农人的战斗中失败而灭绝了。也就是说,脑容量解释不了这场胜利。如前,戴蒙德猜测的答案是人类语言促成的跳跃式演化。
3.人类原始演化历程。大约400万年前,人类开始直立行走出现,人猿分化。大约300万年前,直立人分化成两支:粗壮南方古猿、非洲南方古猿,后者进化成脑容量较大的能人。大约250万年前,东非原始人开始使用粗糙的旧石器。大约170万年前,能人进化为直立人,他们大约100万年前扩散到近东、远东,北京人、爪哇人属于直立人。大约50万年,直立人进化出智人,尼安德特人也属于智人,现代人属于智人中的克罗马农人的后代。大约4万年前,克罗马农人崛起,灭绝了其他人种,最近进化为现代智人。
4.农业社会的负面效应。人类进入农业社会,有损于人类健康。戴蒙德给出的理由主要是3点:1)食物单一,大部分是富含淀粉的农作物,狩猎-采集族群食物种类繁多;2)农民依赖一种或几种作物为生,如果庄稼牵手,饿死的风险比猎人大得多;3)大多数今天主要的传染病与寄生虫,只有在农业兴起后形成的拥挤、营养不良和定居的社群中才能长期存在。除了健康,农业社会使得剩余产品增加,导致人类不平等包括阶级不平等、男女不平等,以及独裁暴政。当然,这些变化也有损于人类的健康。
相比而言,原始的狩猎-采集生活中,人类营养更均衡,寿命比农业社会长一些,也更多闲暇一些,而且因为食物种类丰富不易遭遇饥荒,更加健康,身材也高一些。而农业社会把人类食物限制在几种高糖分主食上,以及紧张的劳动,使得生活质量下降了。戴蒙德给了人类身高变矮作为证据:
冰期结束之后,在那里生活的狩猎-采集族群,男性平均身高是5英尺10英寸(177.8厘米),女性是5英尺6英寸(167.6厘米)。农业兴起后,身高急遽降低,到公元前4000年,男性评价身高是5英尺3英寸(160厘米),女性是5英尺1英寸(155厘米)。
5.环境问题根植于自然人性。生态问题是人类现在面临的最大威胁,而它产生于人类的贪婪本性:
大家都相信:在自然状态中,物种与物种,以及物种与环境,都保持平衡的关系。猎食者不会对猎物赶尽杀绝,草食动物也不会多读消耗植被。根据这个观点,人类是唯一的例外,不懂“平衡”为何物。
因此,人类一诞生就开始破坏环境,灭绝其他物质,从来没有什么天人合一的和谐状态。

除了新常识,还对戴蒙德的两个观点有印象:
1.艺术、毒品的残障信号理论。为什么人类会喜欢搞艺术,会酗酒吸毒?戴蒙德发展了达尔文的性选择理论,认为许多物种之所以进化出许多不利于生存的性状,如瞪羚弹跳、雄鸟的累赘尾巴,是因为“所有动物都得演化出信息明确、容易辨识的信号,让其他动物了解自己”。比如,瞪羚弹跳可以告诉狮子:我跑的很快,你不用费力追我。公鸡的红鸡冠告诉母鸡:我很强壮。因此,某些残障性状是传递某种信号。艺术的产生也是如此,人类从事艺术告诉别人:我有钱有闲搞艺术。而吸毒酗酒可以告诉别人:我身体很好,不怕服用刺激物品。
如前所述,这种想法又让人感受到自然决定论与演化目的冲突。我感兴趣是是残障信号理论与毒品上瘾解释的差别。后者围绕快感展开,而前者反其道围绕不快展开:自残可以换其他的好处。
2.戴蒙德对批判社会生物学声音的反驳:
生物学家批判社会生物学的文字中,由两方面的担心不断回荡、交织着:证明某种野蛮行为的演化根源,无一语主张这种行为是正当的;证明某一行为有遗传基础,无异于宣告不可能改变这种行为。
我认为演化推论可以帮助理解人类社会行为(与习俗)的起源;可是对于理解人类社会习俗的现状,我不认为演化推论是唯一的路径。
这种反驳像是在主张多元论或相对论。意思是,大家都可以说明一些问题,至于选择相信哪一种就留待大众自己决定了。这佐证了我对新人性、新常识的基本立场:科学人乃是一种新价值观,而并非纯粹的科学理论。
理性而科学的瓦肯社会终究会到来,它或许是更能适应环境的社会,但是不是更完美的社会,就不好说了。这个问题应该由新科技进行身心设计之后的新人们回答,旧人如我无法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