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的剪刀一扔
和尚差三年不惑,是上下弓村的众多光棍之一。虽至不惑,可一遇见女的他就想霍霍,在其他地方,他或多或少还有些顾忌,要是出现在他门前,那他就像一只发 情的公牛一样,甭管老的少的、胖的瘦的、美得丑的,遇上就往前冲,发了神经似的咯咯笑,摸不着就看,看不着嘴上也要讨点便宜,用他的话说,这是“买路财”。
谢老师当然也怕,每每要等我一起下班才敢回去,和尚虽然被迫收敛,但还是会跟在我们屁股后面说一些骚情话。
他自顾自说:“谢桃,你挽着的是谁?”“你干嘛不说话,是不是背着金贵偷的汉?”“哈哈,我早知道金贵他就是个软蛋,站着茅坑不拉屎,你耐不住啦,对不对?”“咦,你脸咋红了,红嫩嫩真像个桃子咧,啊,是我猜对了,是不是?”……
关于金贵,我倒是听说过,就是谢老师的丈夫,两个人结婚十几年了,至今都没有孩子,村里村外就传,说金贵是天阉,那方面不行。
我终于忍不住了,折了根粗树枝佯装要打他。他倒是能屈能伸,转身一溜烟就跑了,可下次经过,他还是会跟在我们身后,一直没完没了的。
其实和尚也是个可怜人,寂寞地发了疯。
听村长说,村里头留不住人了,但凡读了点书有点本事的,都寻思着往城里奔,谁会愿意留在大山里过日子?他们一奔就是三四年不回来,奔的好的也就永远不回来了,一百多户只剩了现在的半百不到。房子空了没人住,地荒了没人耕。和尚他爹是个地道的农民,一个人就包了十几户人家的田,和尚读书不行,就被拉下来帮忙。
和尚到了娶妻的年纪,他爹就托媒人给他介绍。但和尚头上自小生了癞痢,大半个脑袋都长不出头发,七八岁头顶就秃了,头皮上全是疤,红一块白一块的十分难看,村里姑娘本来就少,都是女的挑男的,和尚就这样被挑剩下了。他爹没办法了,就跑到远村找,回来喝醉了酒,一脚踩进弓河里淹死了。
和尚没人做主,婚事就永远耽搁了,陪他的只有大片的田地和狗。
04
我想起来了,素曼第一次主动和我说话,就是在麦子收割后的第三天,但也可能是第四天,反正是某个星期五晚上。我和素曼外婆正吃着饭,外面忽然啪嗒啪嗒下起了雨,雨下得不大,但也不小。
我看了眼墙壁上的挂钟问外婆:“素曼有带雨衣,或者伞吗?”外婆说可能带了吧,让我继续吃饭。
我说:“这个点她应该在路上,如果没带的话,她骑个自行车,身上出过汗,再淋个雨,很有可能会生病的。”
外婆笑着说:“没事,她没那么娇,以前就都这样嘛,很快就会回来的。”
我看外面的雨一时半会停不了,我说我还是去看看吧,就套上雨衣,把手电绑在车头上,跨上自行车往村外骑。
我的脸撞向雨滴,耳朵只能听见雨打雨衣密集的啪嗒声,能感觉到凉凉的雨水隔着雨衣,在我后背走过一道道轨迹,前面只有一个井盖大小的光圈在引路。我小心翼翼地骑着,出了浮桥,又骑上弓河旁蜿蜒的马路。
骑了大概半个小时,我气息渐粗,看见前面黑暗里飘动着一点微光,微光映衬出一个女孩撑伞的剪影。我认出那就是陈素曼,于是加快速度骑了过去,停在离她五步远的位置,才看清那些微光原来是几只萤火虫,在她伞下一闪一闪地飞着。在她前面一步脚下三米,是弓河湍急的河水,在她后面停着她的自行车。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这是她第一次看我的眼神里没有恶意,但也只仅有三秒钟,她就又回头看向前方一片虚无里的几盏灯火。
我下车去查看她自行车的情况,发现只是掉了链子,修好需要一些东西帮手,我刚想到可以用木棍,就听见她说:“喂,你说,这些会不会,是今年最后的几只萤火虫啊?”
我惊讶于她主动开口和我说话,同时更惊讶于她会问我这样的问题,我很想好好回答她,但奈何水平不够,憋了半天,只能挠挠后脑勺说:“有可能。”就低头要去找一根棍子,最好又细又直。
她又问我修好要多久,我说不好说,她说:“那慢一点吧,我要等雨停了再走。”
我心想,此时此刻,想静静的人有很多,等雨停(婷)的人估计也不少吧,想着在路边一棵树上撇下一根树杈。
我背对着陈素曼蹲下,用树杈一头翘起车链,一只手转动踏板,好几次都差点要成功了,但最后还是失败了。陈素曼突然说:“看样子真的要很久,不如听我讲个故事吧。”
不知道为什么,我记事特别早,从牙牙学语开始的很多事我都记得。
我记得我第一次会说“妈妈”时,我妈正在给我泡奶,两手搓着奶瓶,就站在我旁边,听见我模糊不清地说出那两个字,她惊喜地一下把我从婴儿车里举过头顶,拼命用嘴唇亲我的额头和脸,脸贴脸蹭我,笑出声来叫我宝贝,问我刚叫她什么,那渴望再听一遍的神情我至今记得。
我学会的第二个词不是“爸爸”,而是“灯”。因为我爸很少来见我,除了我妈,我躺在婴儿车里见得最多的,就是天花板挂着的白炽灯。它不亮,只有我妈;它亮了,我才能听见我爸的声音。
我学会的第三个词是“嘭”,因为有一天,白炽灯亮了,我妈把我从客厅推到房间,轻轻合上房门。我能听见门外爸爸妈妈在说话,起初声音很小很克制,而后突然一下,爸爸吼叫了一声,紧跟着响起一个耳光,接着什么东西摔碎在地,妈妈也吼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吼。我被这一连串的声音吓得大哭,但他们沉浸于热烈的争吵中没有听见。或许听见了,只是不想理我。
自那一天起,我就经常听见类似的声音,从一开始害怕得大哭,到后来渐渐无感,好像我和他们是待在两个世界,他们在外面吼摔打砸,我一个人在房间玩着玩具乐在其中。直到有一天,我妈从身后牵起我的手,告诉我该走了。
我们来到外婆家,外婆带着我,我妈一个人一天就要打几份零工,才能养活我们。她白天上班,晚上也上班,一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一个礼拜就回来一次,一次也只待半天。她这样一直熬,还不到三十岁,就已经半头白发,一张脸又黄又暗,看上去比外婆还老。
我记得是我六岁的一个清晨,我妈休假回来没有睡觉,整个人头发凌乱地蜷缩着,坐在客厅的一把椅子上,一双眼红肿无神的看着前面。我出来上厕所,她看见我,扬起了微笑,嘴角慢慢拉长拉满。
她招手让我过去,我就走了过去,然后她右手多了一把剪刀。她笑着说:“素曼,妈给你剪头发好不好?”
我说外婆前几天刚给我剪过了,但她说没事,说帮我再修一修,然后提起外婆给我梳的牛角辫,从根部咔嚓一声剪断。又要去剪另一根,我哭着说:“妈,我不剪了。”退后想走,我妈却拽着我的辫子不松手。头皮被扯的疼了,我就哭得更大声,但我妈好像没听见,剪刀一直在我头上剪啊剪,我就看见头发一丛一丛从我眼前掉落。
后来是外婆把我从我妈手里抢了过来,她也吓了一跳,用不可思议地眼神看着我妈。
我妈好像突然做了一场恶梦醒了,惊得把手中的剪刀一扔,哭着过来亲我抱我,跟我道歉。她虽然把我的头发剪得跟狗啃了一样,但我还是立即原谅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