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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要离开这儿

2022-05-19 07:38 作者:张泊宁  | 我要投稿

06

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谢老师竟对我有了意思。

我努力在回忆里找寻蛛丝马迹,最后觉得只能是在某一天我送她回家的路上,但具体是哪一天呢,我不能确定,反正是在她对我一天比一天热情之前。

一开始,我大部分时候工作忙完都比她晚,她就会坐我对面陪我聊天,好等我一起回家,水杯空了,就给我倒一杯热水。后来慢慢地,她开始主动帮我分担工作,我一再说不用,她就说:“没关系的,我就是想早点回家。”我也就不好拒绝。

再后来,每天早上,她都会从家里带来一些小吃给我,我过意不去,她就说:“你每天送我回家,我也过意不去,这些就当我还你的人情。”我只能点头说好。

直到夏末秋凉的一天,我送谢老师过了和尚的大门,往前又走了几里路,准备和她分手,她却让我再送一段,说去上弓村中间有一段山路,这天黑的一天比一天早,她有些害怕。我心想她虽然比我大,但毕竟是个女人,就点头答应了。

我们过了两村交界的马路,来到她说的那段山路,此刻天黑得发蓝,路两边全是几米高的针叶松,走在中间确实有些阴森。她明显有些害怕,靠我靠得很近,两只手紧紧抓住我右手小臂。忽然树林中间扑簌簌响,起了一群飞鸟,她吓得叫了一声,把头埋进我怀里。

我打趣说:“我们是老师,坚定的马克思主义唯物论者,焉能信牛鬼蛇神?”她想笑又笑不出来,一巴掌轻轻拍在我胸口上,然后踮起脚,在我左边脸颊上亲了一口,马上扭头走上前去。我在原地愣几秒,才慢慢跟在她后面。

自那以后,我就一直躲着她,早上故意在院门外等到上课铃响,再直接进教室,中午一下课就赶回家吃饭,傍晚没有办法,只能拖堂延迟碰面的时间,但她一直在办公室等我,她问我什么时候走。

我低头把学生的作业本整理了一遍又一遍,借口说:“要不今天你先走吧,村长中午说,让我一放学就去找他。”

第二天我又这样说了,只是换了个人,第三天也一样。她不是个笨女人,在第五天,终于不再等我,一个人早早回去了。


07

秋至的早上,村长特意跑来通知我,说宿舍修好了,整个山脚都填了水泥加固,安全得很,让我下个礼拜就搬过去吧。

在收拾行李的时候,素曼一直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我提着吉他,敲她的房门,说有首歌很想唱给她听。她开门,把我让进房间,我坐在一把椅子上,手扫着弦唱着:

素曼背过手靠着墙听着,待最后一个音完全落了,我把吉他收进盒子里,拉好拉链,从兜里拉出一条粉色的彩带,撕开绑在箱子上,然后两手递给素曼说:“送给你。希望这次能送出去。”

素曼一下站直了身,两只手一试一试地靠近吉他盒,手指在黑色盒面上摩挲,最终还是接了过去。我说:“礼尚往来,你也要送我一样东西。”

她有些惊讶,问我:“你想要什么?”

我说:“一把刀,你藏的那把刀。”

素曼放下吉他,上前一步搂腰抱住我,把脸贴在我胸口,我摸摸她的头说:“没事,我有空还会经常来看你的。”

冬至的时候,豆子的爸妈突然回来了。豆子是我学生,听说他爸妈一直在外面做生意,近几年得遇贵人指路,如今衣锦还乡,就是为了接豆子去城里念书。

豆子一家走的那天,村长一个人一路跑上三山岭,目送着豆子爸妈的车驶离村子,嘴里喃喃自语:“都走咧,都走吧……” 


08

素曼外婆是在翌年三月初走的。

在正月初五的一个上午,素曼外婆在杂货铺和牌友们打着牌,中间她点了支烟提神,没抽几口就开始咳嗽,而且越咳越凶,止都止不住,牌桌上一位大爷见她耳根都咳红了,就说:“都咳成这样了,别抽了吧。”

素曼外婆不理他,咬着烟嘴正要出牌,忽然嗓子眼一痒,一口血吐在了手中的纸牌上,然后头一晕,人就往后栽了。

围着牌桌的花瓣瞬间炸开了,杂货铺老板见状,忙拨打120,组织几个人将素曼外婆抬上一辆电三轮,一直送外村外T字路口,才遇上救护车。

几天后村长从医院回来,我路上遇见他,问他素曼外婆是什么病,村长说:“得了肺癌,晚期。”然后嘴里喃喃着什么,自顾自走了。

我去医院看过素曼外婆几次,只觉得她头发一次比一次少,脸一次比一次瘦,眼睛也一次比一次无神,完全没了我初见她时的那种媚。

我最后一次见她时,她全身插着管子,已经完全陷入昏迷,头戴着一只红色的毛线帽,两颊颧骨突出,眼窝深陷,素曼趴外婆床边睡着了,手里还攥着外婆鸡爪似的小手。

这年的三月很冷,雪像盐花一样撒落,一夜染白了三山岭。那一夜,素曼外婆走了。

素曼的爸妈都没有来,丧事是村长帮忙操办的。那七天,每天一放学我就赶来看素曼,我很想安慰她,但又深知在人和人的感情面前,语言是多么苍白和无力。

于是我做饭,无论她吃不吃,我都会把做好的饭放在她旁边,然后去烧热水。在做这些的时候,我会故意把声音弄得很响,尽量让这个家里不那么安静。等一切忙完了,我就会坐在她旁边,和她一起默默守着外婆。

素曼外婆下葬后,村里一下又恢复成以前的样子,素曼外婆就像飞机的尾迹,时间一长就好似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我还是放心不下素曼,学校放学后,我又抽空来看她。走进门,素曼一个人背靠着床屏,蜷缩着坐在床头,窗帘拉合着,使整个房间很暗。

我没有说话,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她向我靠近,跪在床上,两只手环抱住我的腰,脸贴着我的后背。我们就这样待了好久,谁也没有说一个字。

但床突然吱呀响了一声,是素曼动了一下,她把头搭在我的左肩上,嘴巴在我耳边呵气,然后凉凉的两只手伸进我的内衣里,从腹部往上摸。我吃了一惊,赶紧抓住她的手,慢慢摁了下来,素曼的手一下软了,抽走,一个人又蜷缩回床头。

素曼问我:“你对我,是不是只有同情?”

我脑子里纷乱如麻,我说:“我不知道,但绝没有爱情。”

她说:“那你走吧。”然后一个人躺进被窝,背过身面向紧闭的窗户。

后来我才知道,素曼要的并不是爱情,她只是太渴望把我留下,留下来陪她一晚,不一定就要做什么。可那时的我却因为恐惧,逃也似的走了,把她拽回光明又丢进黑暗里。


09

谢老师的肚子变大了,这是我无意中发现的。

自那件事发生以后,我对她一直是视而不见,她对我更是冷若冰霜,虽然闹着别扭,但总归是一个学校的老师,抬头不见低头见,有些变化,时间久了自然不发现都难。

村里人跟着开始议论,说:“金贵不是天阉么,咋也能生孩子啦?”“不能,我看她肚子里怀的,根本就不是金贵的。”“不要瞎讲,说不定治好咧,现在外面医术那么厉害。”“都十几年了,要是治好咧,还怀上咧,他那老爹不要敲锣打鼓?会一点动静都没有?不是自家的种嘛!”“有道理呀,那你说,她肚子里的,可能是谁的?”他们这样你一句我一句,聚在杂货铺热烈地讨论着。

最后,他们第一个怀疑对象是我,理由是我和谢老师现在都住在学校里,孤男寡女,又互住隔壁,用他们的话说就是:“嘿嘿,难免不擦枪走火嘛。”但我清者自清,听到也是一笑而过。

他们第二个怀疑的是和尚,因为他们发现和尚这几个月来,越来越不对劲,他不再骚情女人了,甚至看见女的还会躲开,简直比真和尚还和尚。更重要的是,有人说前几个月,他半夜起来撒尿,看见谢老师敲和尚的门,估计是替金贵家借种去了。

但那些流言蜚语,无论真假,我现在都不关心,我已经被素曼的事搅得够心烦意乱了。好几次我都直接想去找她,可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于是在她门外,踱步来,踱步去,最终还是没有勇气进去。

有一次在门外,纠结中突然飘来素曼的歌声,只有重复着的三句词:

我在门外听完这首歌,还是没有鼓足勇气,掉头走了。

那一晚,我在床上辗转了一个晚上,我不停地告诉自己,明天无论如何都要见到素曼,于是翌日天还没亮,我就迫不及待从学校出门,来到素曼家。

素曼的房门紧闭着,我的手刚要敲响房门,却忽然定住了。我又开始犹豫起来,在门口纠结了几分钟,终于一捏拳头敲响了房门。

好一会儿没人回应,我就叫素曼的名字,还是没人应。我脑海陡然生出一种不好的念头,慌忙一扭门把手,门开了,推开时门撞到了什么东西,我一看,是一把摔断了琴弦的吉他,忙抬眼去看素曼,发现她正盖着被子,安详地躺在床上,左手半条手臂悬在床沿,腕口有一道血痕,在地板上是一滩已经凝固的鲜血……

我扑了过去,但是不小心滑到在了那滩血液里。我的衣服和手上全是素曼的血。我想叫醒素曼,摇醒她,但她就是不醒。于是掀开被子抱起她,但她的身体已经又冷又硬,让我整个人不停地打冷颤。

但我还是抱起素曼往外跑,跑出屋外,跑上田埂,跑上两村交界那条直直的马路。一边跑嘴里一边喃喃着素曼的名字。我想找人帮我,但天还太早了,东方才刚刚翻白,村里的人都还在睡梦之中。

我越跑越觉力竭,越力竭我就越绝望,然后一下跪在了浮桥上。我用额头贴着怀里素曼冰冷的额头,终于止不住哭了出来。我脑海里只想着一件事,这一件事就足以让我泣不成声:

连素曼什么时候死的我都不知道……

那一刻我才突然清楚,自己对素曼的从来就不是同情,而是真心希望能帮助她打开心灵,消除与人的隔阂,找回自我和信任。就像《心灵捕手》里教授蓝勃对威尔一样。但至今我才知道,我根本就不懂她。


10

三山岭上空刚路过了一道闪电,我穿着黑色雨衣,一个人徒步翻到后山的坟场。

我在众坟堆里寻找,很多坟茔被野草和荆棘再次掩埋。我只记得素曼的坟是和外婆紧挨在一起的。我仅凭记忆,用柴刀砍了几座坟茔的野草,才终于找到了外婆的坟,在它旁边矮它一半的小土堆便是素曼。

只是土堆,没有碑,因为村里人都说,短命鬼不能立碑,没有子嗣,又受不住长辈祭拜,就算立了也没人祭。

我坐在素曼的坟堆前说:“素曼,过不了多久,我也要离开这儿了。”

上下弓村的地理位置太偏僻了,国 家 出 资在山外面建了个新镇子,这些年村里人都陆续搬了过去,还有周围的小村庄也是。村里只留下几户老人家,当然村长还在,因为他说:“只要村子里哪怕还剩一人,他就是村长,就不能走。”

人都走了,村里学校现在只有两个学生,他们说等这个学期结束,下弓村点上的学校就撤销了,全部去新镇上学。我去过那一次,那里各方面条件都比这儿好。他们让我也过去,我没去,我说我该回去了。

谢老师前几年考到县城的一所小学教书,和尚也没管他的田和狗,一个人去了城里,在一家建筑工地上班。

陈素曼,我也只是因为这场雷雨才偶然想起了你,但我终究会忘记你的,就像这个村庄终究会像你的坟茔一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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