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绘心像pt46】怒涛——海的女儿其二
正午之前，王女读完了故事。
她咬紧嘴唇，明明早饭很香，她却觉得现在嘴里满是苦味，有如自己发烧的时候吃的药，甚至更甚，这份苦味让她想哭喊出来，于是她回到了宫内，找到了正在批阅公文的父皇。
那个面容和善的男人从巨大桌子上小山般高的公文中露出头来，他看着面前几乎要哭出来的女儿，放心了下来，他放下手里的卷宗，把少女抱了起来。
“父皇，父皇！哇………..”少女看到熟悉的人，终于放下了心防，大哭出声。父亲知道孩子为什么而哭，他年幼时也有过相同的好奇，也为同样的事情流过泪，那些经常要他坚强不要流泪的老师和父母，只有那时什么都没说，让他哭了个够。
“这个故事还有后续啊，女儿，即使如此你还要继续哭吗？”
男人从画框背后取出另外一本册子，递给了少女，那册子有着相同的陈旧。
王女抹了抹眼泪，翻开册子，期待这同样娟秀的字迹能够描绘有一个更好的结局——
少女隐入深海，海底的生物并不关心来自的浅层的她，也没那个兴致去理会这个面如死灰的家伙。所以当她被穿着黑袍的人半强制的拖走的时候，谁也不曾在意过。
“啊！”
自然，少女是无法发出声音的。她只是自己觉得自己喊了出来罢了。睁开眼睛向着四周望去，她看到了熟悉的宫内装饰，出于对现状一种不可思议般的确信，她朝着下身看去——毫无疑问，那是一双柔嫩，毫无瑕疵的人类的腿。
是梦吗？不是，剧烈的痛楚依然在折磨着她的神经。
“我…….”她想起了各种事情，那一切都当是真的，那么如果那一切都是真的，现在呢？她急切地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以至于翻身下床时忽略了自己对于这双腿的生疏，摔在了地毯上。
“来人，快来人！圣女大人醒了！”
少女看到闻讯而来的王子。那个记忆中已经被她用小刀刺穿喉咙的王子，完好无损的站在那里。
而王子看着一下变得泪眼朦胧的少女，多少有些不知所措。那个才穿上华贵长裙的渔家少女看到了人鱼，局促不安地笑了一下，便回到了王子身后。
“~~~~”回到房间的少女长长的叹了口气。这一切似乎还有挽救的余地。
只要她不再多做任何事。美好的未来一定会在未来等着王子和王妃。
少女不知道为什么，总之情况似乎有些变化。
她隔着房间的窗户向外看去，外面的风景早已不是冬日的一片清冷。
春天到了，虽然还只是早春，已经有一些等不及的花儿在绽放自己的美艳了。
大概是天气的原因，城堡内的男男女女似乎都活泼了些，看待她这么一位圣女的态度也有所改变。
春心荡漾，想要翘班的女仆们拉着少女，不，她们眼尖看出少女行动不便，不知道从哪找到一辆轮椅，她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推着前往城堡外围的花园了。
女仆们把她放在一个比较好找显眼的地方就跑去欢闹了。
沐浴在温和的阳光之下，她细细嗅着之前从未闻过的花香，这一切是那么美好，以至于那显得不合时宜的刺痛都没那么强烈了。
于是她闭上了眼睛。黑暗中只剩并非海鸟的，更加灵巧的鸟儿们吱吱啾啾，还有女仆们虽然语义听不懂，但是从声音中洋溢而出的欢快。
这一切都太美好了。完全不需要我的存在。不是吗？
她心情低沉地这么想着。
当她睁眼的时候，发现意想不到的人在她身边坐着。
未来的王妃坐在旁边的长椅上。仿佛不知道怎么坐下似地换着姿势。
看到她醒来，王妃被吓了一跳，很是慌张的说了什么便扭过头去摆弄绿墙上的叶子。
少女第三次近距离观察她。这次她心情平静地打量着这个欺骗了她，欺骗了王子的人。
还没有被海风和劳累完全摧残，仍然保有娇嫩的脸蛋上满是不安。深灰的头发扎成高贵的样子，匀称的四肢在长裙包裹下紧张的颤抖着。
她大概是想说什么的吧。
少女也转过头去，看着女仆们时而跳起试图摘下高出最漂亮一支，时而追逐打闹，时而看向她这边，露出微微有些狡黠但主要还是抱歉的笑。
“圣女大人！这是我们给你编的花环！欸？”
大概是玩够了，女仆们喧闹着，回到了少女身边。领头的女仆看着手里仅此一个的花环，还有面前两个她们谁都不能惹的存在。少女看了看女仆们的表情，明白了她们的难处，她摆了摆手，向女仆示意。
“得救了！”她们眼中能读出意思的感激几乎吓到了少女。女仆们看到她的样子，笑了起来。于是她也笑了，她从轮椅上站起来，从她们手里接过花环，戴在了王妃头上。
“~”她学着女仆们，拎起裙脚，微微行礼。
“啊？！…谢……谢谢……”王妃显得有些无所适从，低下了头。等她再看去的时候，女仆们已经推着她叽叽喳喳地回去了。
少女此刻心情很好。最近一直没什么好事，不隧人愿，痛苦，疼痛，失落还有那把小刀把她压的喘不过气。今天她小小的捉弄了王妃，从她脸上看到了有趣的表情。少女毕竟还是少女，这样小小的快乐就足以改变少女的心境了。
“我们的圣女，真可爱啊。”“是啊是啊，还很为我们着想。”“听说是从海里走出来的，谢谢海神为我们送来这么可亲的圣女。”“明天带她去哪里呢？”……
少女的情况王子非常关心，但他不想表现出来，他的心里也有诸多疑惑，她到底是谁，她又是来干什么的？王子不打无准备之仗，他通过各种办法间接地了解了少女的近况，也明白了王妃头上的花环是怎么来的，这似乎是她会做的事，王子联想起那个寒夜……等等，那天发生了什么？
王子自诩记忆力还不错，但是……他除了那个悲伤得无以复加的表情，剩下所有记忆都仿佛有人故意捣乱撕碎的纸片，不仅每一片都连不起来，而且有些甚至是另一张纸的。
到底什么是真实？什么又是梦幻？亦或者有人修改了他的记忆？
他不再等下去了，他要去询问或许在现场的两个人，刻不容缓。
首先是未来的王妃。
她战战兢兢地听完他的问题，不到五秒也陷入了困惑。她眯缝着眼睛，不久便摇了摇头：“你要是怀疑就怀疑我吧。我也理不清了。”
“不，也不一定是你的问题。”
少女已经和女仆们非常熟稔了，她清楚的了解了这个城堡里的边边角角，包括卫兵们所在的瞭望塔也欢迎她。就在卫兵们勉强习惯了圣女监督他们执勤而产生的压力的时候，王子也到了。卫兵们受不了这刺激，只能站得笔直。
“圣女大人。我知道您不会说话，也似乎不太听得懂。但是您凭借您的心思细腻和所有的女仆成了好朋友，我相信我们应该也能对话。”
“您还记得，对吗？”
怎么可能不记得。
那是少女记忆中无可替代独一无二的经历，它改变了少女的生命轨迹，直到现在还在支撑着少女，让她不至于因为疼痛跪倒在地。
她因为爱，因为尊敬站在这里。
“-”她轻轻的点头。
“我相信这也并非您的本意，之后的问题，我们以后换个地方再聊。”
王子微微欠身行礼，转头离去了。
少女也转过头去，重新用目光捕捉着挟着花瓣和香味的风。
那之后的少女变得更加……更加像是一个圣女了。
她沉思着什么。
不过没多久，她就采取了行动。
让别人忘记自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需要时间，需要的时间和自己在他人心中的重量成正指数相关，和有没有一个能填补空位的人也有一定关系。
于是少女动了心思。
她给身侧的女仆们放了假。独自一人开始跟踪王妃。她想明白王妃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在花园的时候到底想说什么，以及……她是不是一个能陪这样的王子走下去的人。
不过她太笨拙了，或者说她在王宫里是那么出名，又怎么可能不被发现呢？
王妃对她抱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心情，暧昧不清的记忆中，她似乎曾对她不止一次恶言相向，她甚至曾对她举起长刀…..不过那些记忆和水里浮上来的泡泡没什么两样，它们绘声绘色地向王妃描述少女的事情，讲到一半就啪的一下破掉，不留一点痕迹。
王妃只记得悔恨，歉意，那一切的情绪都明明白白的指向少女。
在他人的注视下走路不是什么美好的体验，王妃像是牵线木偶般晃悠到房门口，转过身就发现拐角处没及时逃跑的纱裙下摆一角。
“您找我？”少女从拐角来到王妃面前，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
“哎，我和那些女仆不一样，还不能这样就明白您的意思啊。”她拉开了房门，“我猜您要说的不能对外公布，先进屋吧。”
王妃坐在背光处，和少女相向而视，中间隔着茶桌。
王妃想起记忆中总是她无视少女心情在说，“您总不能指望我猜您讲什么吧。”少女不语，王妃语气逐渐郁闷起来“甚至您还要猜我说什么？”
“（点头）”
“.…..好吧，我去泡茶，您要加蜂蜜吗？”
她们谈了很久。茶壶里的茶水换了三轮的时候她们才打开房门出来。
即使不那么细心的人也能从两个人眼中看到些许红肿。虽然两个人可能都有些内向，未能握住对方的手，但是门口老于世故的女仆们看了一眼就互相给了个眼色确认——她们两个人定然已经是无可不谈的朋友了。
虽然圣女大人如何传达复杂意思这件事实在是让女仆们好奇的紧。
总之，情况似乎有了一些变化。
之前仆人们还有些看不起，对其有些不够稳重的表现略有微词的渔家女，仿佛一夜之间重担在肩。她的眼神中有什么之前没有的东西，她的靴子踏在地板上发出了沉响，她的面容也不再青涩，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有了王妃该有的深沉和厚重。
再看看圣女，她似乎彻底放下了什么，她比起圣女，更像是活泼可爱的公主，人鱼少女把长发绑成了马尾，于是城堡内人人都见过了在转角飘扬飞去的马尾辫，她尝试制作点心，和老园丁一起修整花木，她甚至找了一天女仆装，时不常去捉弄王子和大臣们。王子有时清晨刚开门，有时夜归回房间打开灯，那个穿着女仆装的圣女笑着，欣赏他每次都被吓到的复杂表情，又如阵风般离去。
……
大家最后也习惯了。习惯了这样的王妃和圣女。
王妃有什么问题会询问少女，即使听不到她的声音，但她总能想办法用动作和手势提供建议，或是温柔地鼓励，这让王妃有新的自信，站在她的位置上忍受或是对抗恶意和讥讽。
圣女大人几乎担任和所有温柔的工作，她真真正正地化作了这王城中一阵温暖的春风，抚慰了所有人的心，也裹挟着王妃四处乱跑。
那段时光中，少女无时不在笑着，王妃和王子受他的影响，即使心里存有一些疑惑不解或是悲哀，都被春风抚平了大半。
就在他们笑着，闹着的同时，婚礼也将近了。
这夜，王妃轻轻敲响了少女房间的门，少女点点头，和她一同来到了花园凉亭中。
“可能是最后一次确认了。”王妃开口，声音满是难过。
“——”少女摇了摇头，她坐的端正，眼神坚定，不容反驳。
“好吧，我会把你的爱接下，一并给王子，我会代你爱他一辈子，以及你提到的有可能的再度轮回。”
提到轮回王妃心里有些发怵，但是一瞬间她就平静下来，她再次看向少女。
“这是我们约好的，所以，你也要好好活着，不要做傻事。”
“——”少女向她行礼，虽然才来没多久，但是那优雅的样子已与王城非常相合了。
王妃摇了摇头抛掉脑子里不安的设想，也离去了。
王子也不是木头。
虽然她们不说什么，两个人关系也变得要好，但是她们满是笑意的眼中藏了更加深沉的东西，他问王妃，那个原来说话卡壳支支吾吾的王妃圆滑地把话题转了去，问圣女，她看着王子，嫣然一笑。
这让他又能怎样追究呢。
“伴娘？”婚礼的主持者问及这个问题的时候，王妃想起因为距离原因几乎没有的朋友，又想起少女。她摇了摇头。“不，绝不能再麻烦她了。”
但是到了第二天，王妃刚刚打开门，就看到了少女的笑容。
还没等到她说什么，少女提起伴娘穿的，石榴色的长裙裙摆，对王妃欠身行礼，露出狡黠的笑容，笑容中看不到哪怕一点阴霾。
“你…..”没等她说完，少女食指压住薄唇，作出噤声的手势，又拎起裙摆转了两圈，裙裾飞舞，好似一朵满开的花。
“…….很好看。”王妃笑了一下便别过头去，生怕少女看到她眼眶已有泪水——
终于。大婚之日来了。
那片海滩上，民众们早已知道这位出身平凡的王妃，从马车中出来的她受到了热烈的欢迎。而之后为王妃整理头纱的少女就在人群中引起了低声细碎的交头接耳。
那是多么美的一位女孩子啊！她随风飘扬的金发（马尾按照婚礼主持的要求放下来了）折射日光，映着她柔和笑着的碧眼和面容，人们和王子产生了同样的感觉——“她不是人类。定是什么更加神圣的存在。”
你们看，她微微笑着。那不是满溢着幸福的笑容，而是祈求他人幸福的笑容，她从身边人巨大幸福中沾起些微，便已满足地露出平和的面容。
人群中消息传的飞快，很快人们便知晓了，那是从海里走出来的圣女。而等到他们要登船的时候，海岸已经有很多人在等了。他们很多都是为了圣女而来——她将为王子和渔家少女的结合而祝福，为了这个国家风调雨顺而祈愿。
少女大致知晓人群们的感情，她对着人们招手，微笑，王妃听了护卫的报告，不禁苦笑。
如她所料。
也不如她所料吧。女巫派来了使魔。讥笑嘲讽之余，女巫甩了一句：“很满足是吗？曾经的公主，现在的“无名圣女”，祝你不幸。再见。”便离开了。
这句话没能刺伤少女,少女心如磐石般坚定。
于是她打开船舱门，把匕首挂在袜带上，重新回到了王妃身边。
在少女闷在舱室接受讥笑的洗礼的时候，王妃和王子也在困扰。
他们似乎都想起来了一些事情。
虽然不多，但足以摧垮他们原本还能维持住的笑容。
记忆的碎片在他们脑海中冲击，碰撞，引来物理上的头痛和精神上的混乱。
王子记忆起那痛苦和悲伤，王妃回想起谎言和自责。
他们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他们没多久便在船舱下层找到了对方。
少女的笑容在看到王子王妃的表情后便渐渐消散了。
那女巫的话仍在耳畔回荡：“祝你不幸。”
“——……”少女低着头，王子和王妃大概知道了过去的事情，那一定……很痛苦吧。她拼命地想着，如何为他们带来幸福…….
少女觉得过了很久，实际上也就几秒钟。她抬起头来，重新整了整王妃因为慌乱随便戴上的头纱。随后，少女左手牵起王子，右手牵起王妃。
作出她认为的最像圣女（海里的占卜姐姐）的表情，不容分说地带着他们向着甲板上走去。
人们也等了很久了。
两个人的准备时间太长，主持差点就要下去找他们了。
而现在，虽然圣女大人本不该出现在这里，但是经验老到的主持想起人们的热情。
“圣女大人携王子王妃而来，她将为二位的幸福祈祷——”
少女一定是听懂了。她单膝跪地，面朝船头，低下头去。
随后站起，将王子和王妃的手搭在一起。
二人看着少女，少女方才还是圣洁严肃的表情一下子换做了柔柔的笑。那笑容饱含着无穷无尽的情意，她仿佛在说——
“和刚才做戏不一样，我会真的祝福你们，一定要幸福哦，二位。”
于是她再无留恋，在人群的注视下，和那是她从海中走出那般，走向甲板边缘，朝着所有人挥了挥手，灿烂的笑着。
跳了下去。
事态的进展不容抵抗，除了最开始一点小小的误差，婚礼依然照常进行，众人兴奋无比，他们知道这位圣女，这对新人受她的祝福，定然有无比幸福和光明的未来在等着他们。而他们的幸福相系着国家的未来，想必国家也能够风调雨顺，人民幸福……
除了王子和王妃。
碰撞的记忆逐渐稳定，他们记起了大半，二人双手紧握得生疼，不是因为爱，而是两人相通着同一份思念。
那位少女，王子敏锐的察觉到，她此去即是永久的诀别。而王妃已经在扑朔扑朔地落泪了——她还是没告诉她全部，她这样离开……肯定是不会活着了……
少女化作了泡沫。
思念溶化在了碧海之中。
顿时，狂风怒号，巨浪滔天。
暴风雨如同汪洋的泪水，漫天的乌云象征着大海此刻的痛楚。
海洋里的生物们还没来得及赶到，那被建造的坚固，刚刚起航没多久的新船，便在龙卷风中化作了碎片。
如果船上还有什么人灵光返照的话，他大概能看到遥远处的海面上，一个黑色斗篷的人咬着牙，嘶吼着什么，涕泪横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