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疫》加缪（人民文学出版社 徐和瑾译）

1 一种囚禁生活用另一种囚禁生活来表现，跟实际存在的任何事用并不存在的某件事来表现同样合乎情理。——丹尼尔·笛福 2 在这里，四季都变化只能从天上看出。 宣告春天来临的只有清新的空气，或是小贩从郊区运来的一篮篮鲜花；这是在市场上出售的春天。 夏天，烈日始终烧烤着过于干燥的房屋，在墙上蒙上一层灰色的灰尘；于是，人们只能紧闭百叶窗，生活在阴影之中。 但到秋天，则是倾盆大雨，遍地泥泞。 晴天只有在冬天出现。 了解一个城市的简便办法，是了解人们如何在其中工作、恋爱和死亡。 3 它如同镶嵌在无与伦比的景色之中，四周是光秃秃的高原，高原由阳光灿烂的丘陵环绕，前面是线条秀丽的海湾。 令人遗憾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建造的城市背对海湾，因此就无法看到大海，得要去寻找才能看到。 4 “你回家时，一切都会更好。我们将从头开始。” “是的，”她说时眼睛发亮，“我们将从头开始。” 片刻之后，她把背朝向他，转身去看窗外。月台上，人们挤来挤去，相互碰撞。机车里蒸汽的嘘嘘声传到他们的耳边。他叫唤起，她转过头来，他见她泪流满面。 "别这样。"他柔声柔气地说。 泪水中笑容重现，但有点勉强。…… 5 它们从屋子的角落、地下室、地窖和阴沟里爬上来，蹒跚地排列成长长的队伍，摇摇晃晃地来到光亮之处，在原地转圈，然后死在人的脚边。 6 第二天四月三十日，已经暖和点微风在蓝天下吹拂。这风带来远郊的花香味。早晨，条条街道上的嘈杂声，似乎比平时更加响亮和欢快。 我们这座小城，摆脱了一星期里的暗自担惊受怕，这一天整个城市都出现大地回春的景象。 7 那些猫抬起困得发白的眼睛，仍然没有动弹。 “问题：不想浪费时间，该怎么办？ 答案：到时间的长河中去体验。 方法：几天的1时间都在牙科医生的候诊室里度过，而且要坐在一把不舒服的椅子上；星期天下午在自己的阳台上度过；听别人用自己不懂的语音做讲座；选择距离最长、最不方便的铁路线旅行，在火车里当然得站着；在剧院的售票处前排队但不买票，以及做诸如此类的事。“ 8 报纸在出现老鼠的事时连篇累牍，这时却只字不提。 这是因为老鼠死在街道上，而人死在房间里。 9 确实，天灾人祸是人间常有的事，但当灾祸降临到你头上时，你却难以相信这真的是灾祸。人世间发生过多少次鼠疫就有多少次战争。 10 街道上开始熙来攘往。我们这地方转瞬即逝的黄昏，已经在夜幕前退却，首批星星却已出现在依然清晰可见的天空。 11 鼠疫会放过体质羸弱之人，尤其会杀死身强力壮之人。 他高大、瘦弱，身体在宽大的衣服里晃荡，，他买的衣服特别宽大，因为他觉得这样更加耐穿。他下牙床的牙齿大多没掉，但上门牙的牙齿已经全部掉光。他微微一笑，主要是上唇抬起，口腔活像个黑洞。 12 科塔尔突然抓住车门，在逃跑前用哽咽而又愤怒的声音叫喊： ”要地震，而且要真的！“ 13 太阳晒干了最近几次大雨留下的水洼。漂亮的蓝天洋溢出金黄的阳光，飞机的轰鸣声在炎热初临时响起，在这个季节，一切都使人感到安宁。 14 ”啊，我看出来了，“朗贝尔说，”您就要说为公众服务这类话了。但公众利益是由每个人的幸福构成的。“ 15 神甫在说下去时，更加充分地展现了这次灾祸的悲惨景象。他提到巨大的长矛在城市上空舞动，任意往下戳去，举起来时已鲜血淋漓，最后把鲜血和人类的痛苦撒播开来，而”撒播是为了收获真理的种子。“ 16 ”要是发生地震就好了！震这么一次，也就不会再有人谈起……对死人和活人做个统计，事情也就完了。可这种肮脏的疾病！你即使没有染上，心理也会得病。“ 17 ”跟这个世界上所有疾病一样。但适用于这世上所有疾病的道理也适用于鼠疫。这能使某些人思想提高。但看到鼠疫给人们带来的苦难和痛苦，只有疯子、瞎子或懦夫才会对瘟疫逆来顺受。“ 18 也许这只是因为所有门房以及我们的同胞对什么事都漠不关心的缘故。 但大夫没有时间深入思考，因为塔鲁的说话声已在他身后响起： ”还有一句话，大夫，哪怕您觉得滑稽可笑：您完全正确。“ 里厄耸了耸肩，做这动作，在黑暗中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19 但叙述者还是认为，把高尚的行为看得过高，最终却是在对罪恶进行间接而有力的称颂。 因为这样就会使人认为，这种高尚的行为如此可贵，只是因为十分罕见，因此促使人们行动的动力，往往是恶意和冷漠。 20 拉乌尔那张桌旁还坐着一个又高又瘦的男子，此人胡子拉碴，肩膀极宽，面如马脸，头发稀少。他细长的手臂上布满黑毛，从袖子卷起的衬衫里露出。 21 在鼠疫高傲的目光看来，监狱里的所有人，从典狱长直至最低微的囚犯，都已被判死刑，这在监狱里也许是第一次做到绝对公平。 这疾病从表面上看迫使居民像被围困的市民那样团结一致，同时却破坏了传统的团结，使个人重新处于孤独的状态。 22 在整个夏末，如同秋雨连绵之时，每天深夜时分，都能看到一列列不载乘客的奇特有轨电车摇摇晃晃地在海边峭壁上驶过。 只是在大风劲吹的日子，一股来自东面的隐约臭味才使他们想起，他们是处于一种新的环境之中，鼠疫的烈焰每晚都在吞噬其贡品。 他也知道，如果统计数字继续增加，任何组织不管如何出色，都会一筹莫展，人们会不顾省政府禁令，死在尸体堆里，并在街上腐烂，市民会在公共场所看到，垂死者紧紧抓住活人不放，既怀有合乎情理的仇恨，又抱有愚昧无知的希望。 23 这就是真正的危险，因为正是跟鼠疫进行的斗争，使他们最容易染上鼠疫。 总之，他们是在碰运气，而运气并非是人人都有。 24 ”是的，“郎贝尔说，”但独自一人幸福，就是可耻的行为。“ 25 ”不，神甫，我对爱的看法不同。我到死也不会去爱让孩子们受尽折磨的这个天主的创造物。“ 26 其实谁又能说，永恒的福乐能补偿人间一时所受的痛苦？ …… ”谢谢，“他说，”但教士没有朋友。他们已把一切托付给天主。“ 27 这时太阳渐渐落山，阳光从两朵云之间斜照到看台里，把他们三个的脸照成金黄。 ”没有，“塔鲁说，”没有，他真的没有痛苦。“ 28 他们用相同的速度，用相同的力量往前游，他们独自远离尘世，最终摆脱这座城市的鼠疫。 …… 里厄看着他。这双毫无表情的严厉眼睛，不可能突然显出温柔的目光。但他们已变得浑浊，失去了原有点金属般的光泽。 29 在寒冷而又洁净度天空下，我们的同胞们面带笑容，成群结队地在灯光通明的条条街道上拥来拥去。 解脱已近在眼前，但却是既是欢笑又有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