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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信笺:冬之庭

2021-11-15 22:29 作者:三风子改  | 我要投稿

第一信笺:邂逅

从班级书架上找出本称心有趣的读物,一般是很难的。

在市立第七中学高二十三班的教室,班级书架是由学生自己搞的。听班主任说他们自发带来喜欢的书,又选出图书委员管理,看上去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但高中生的兴趣读物又会有什么值得一看的呢?

除了一些厕纸级别的恋爱小说,就是故作深沉的那种晦涩著作,再不就是硬冷无比的军武书籍。

总之都是为了提前品尝大人世界的滋味而勉强喝下去的“苦咖啡”罢了。

于是这天晚自习,让学生完成布置习题任务的时候,我在书架前驻足良久,依旧没有挑中一本可看的,当做消磨时间的读物。

就在我失望离开的时候,就在我即将转身的那一刻,眼角余光偶然瞥到架子角落里,一册又一册的“大部头”的夹缝里,有那么薄薄一本小册子,上面写着三个字:《冬之庭》。

抽出书来,我信手翻了几页。这是一本幻想题材的恋爱故事,写一个为了追求“爱”的含义而旅行的少年踏入一座原本不存在的庭院,在这里邂逅了奇妙的生命——冰人的故事,在故事最后他寻找到亲情爱情友情,但同样因为这些“爱”,死在万里雪原之上的“冬之庭”。

大概十九年前出版,算是老书。

故事中规中矩,但说得难听些就是老套。本来我只是打算看几页就放回架子上,可翻到扉页的时候,掉出一张画着漂亮花草的信笺纸。

我捡起来看看,空白的地方写着这样的文字:

写给看到这本书的人:

你好吗?

我很好。

没有署名,也没有任何其他的含义,只是短短几行毫无深意可言的话语。

我抬头看了看四周,学生们都在埋首题海,纸和笔演奏出莎莎的响动,偶尔有谁桌子挪动,水杯掉在地上。

我又看了看手里的信……姑且把这东西叫做信吧。究竟是谁写的?又是谁把它放在书里,把书放在架子上?或许晚自习真的太无聊了——对学生和老师都是这样,我趁着还没到讲解习题的时候,拿了一张单面印刷的试卷纸,用直尺裁成和那枚信笺差不多大的尺寸,写上这样几句回信:

写给发出这封信的人:

我也很好。

你最近如何?

把回信重新夹到书里,我继续装成学生们敬畏的老师样子,在桌子的纵列间穿行,偶尔绷着脸做出为人师表的样子,心里却是忍不住的窃喜。就像儿时按了住宅楼单元门的门铃立刻逃走,或者偷吃了家里准备待客的菜肴一样,这种恶作剧一样的感觉让我这个已经四十多的男人,又变成了和他们一样十多岁的年纪。

说实话,我甚至有些期待这封信会得到怎样的回复了。

不,不会回复吧,就算回复了我又能怎么办呢?

偶然从夜幕覆盖的窗口看到自己的镜像,我清醒了许多,又回到了这个四十岁的男人的身体里。

自己穿上了曾经憧憬过的大人的衣服,长着小时候看到就会叫“叔叔”的这副面相。我却还是这样没什么长进,妄想也好幻想也罢,就到此为止了。

我想去把那封信从书里抽出取回,撕掉,丢进垃圾桶,再也不去想,只是……

“只是讲解的时间到了。大家停笔吧,选择题首先对一下答案。”

既然到了时间,就下次再去收回吧。

课后走出教室,我把之前借的一本书带回图书室。我们学校除了班级书架,还有图书室这样的设施。在那儿,我碰巧撞见了十三班里一个叫马蕊的女生。她的手里抱着一本精装的《情书》,应该也是从图书室拿的。

她想要把书放到架子上,但前几天图书室调整,情书所在的分类明显要比她高出一大截。

“我来吧,你回去上课。”

“谢谢老师。”

道谢后,她消失在我的视野中,嘈杂的走廊里也许多出了一片脚步声。我没有急着把书放回原处而是打量一番。

岩井俊二的《情书》其实我也有一本。不止是小说,电影圆盘,原声碟,唱片,海报,我几乎都收了一份。

《情书》……嗯?

提起《情书》,果然不管是谁都会想到那段经典的对白:你好吗?我很好。

难道说是她?

第二信笺

第二天同样还有十三班的课。到了上课的时间我却没有注意,还是课代表来找我,这才没有耽误授课。

讲课,背书,处理习题,但我的注意力全部都放在那边的书架上,那里仿佛有我作为社会人士一生的失败与耻辱一样,我恨不得想要立刻让他们随便做点什么,去后面抽出那封信。

但是当这一切真的实现了的时候,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踱步到班级书架的时候,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马蕊的位子,她倒是没有任何波动,依旧和平时一样作为无情的刷题机器,完成着自己作为学生的使命。

也许正因如此,她才会对这样“文青”味道十足的交流方式很向往,所以才会在书里留下那样的信笺吧。

于是和昨晚一样,教室里只有莎莎地书写声为我的行动伴奏,我打开书,捏着那张和之前一样精致的信笺,不知该做些什么。

依旧清秀的笔迹留下这样几句话:

终于有人发现这封信了!我是这本书里的精灵,因为太无聊了所以才会留下一封信,想和回信的人交流——

以上,都是骗你的。

只是觉得好玩才写的。既然我们因为这本《冬之庭》遇到,就一直这样交谈下去可以吗?

署名:期待回信的人。

读了一遍,读了两遍,读了三遍。

我找出纸张,找出笔,端着卷子和教科书作掩护,用它们垫着“信纸”。是的,我又在写回信了。因为读到了对方的来信,所以我又想为这个期待回信的人,写出自己的发自内心的话语:

承蒙你的期待,只是……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也许你期待的是一个温柔娴静的女生,亦或是儒雅温厚的男生,但我想我无论是外表还是性格,都并不适合这样的东西。可是……看吧,我还是给你写了一封回信,连自己都不知道出于什么动机。

希望你不要介意我说了这么多不知所云的话。

当我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把信写完并且夹到书里了。也许是今天的习题量少而简单,教室里已然有人在窃窃私语,但他们似乎没有注意到我,这个历史老师居然在他们的背后做着这样的勾当。

我笑了笑,端起书本走上讲台,回到了自己原本的身份,却还在思索刚才的事。

目光扫向台下的学生时,他们并不敢与我对视,也许平日的严厉对他们而言早已把我和某种恐怖联系在一起。

这样的我,也许正在和班里的某个人通信,想想真是奇妙的事。

后来的事就在一封封通信中度过了:

收到你的信我很高兴。

也许你只是在别人给你的角色里迷惘困惑着。每个人做什么都是自由的。想在浴室里唱歌,想边走边吃东西,想一个人都不告诉,去很远的地方旅行,这些都是很正当的欲求,所以想做的事就要大胆去做。

虽然我也谈不上人生经验有多丰富就是了……

多谢你的来信,我可能确实就像你说得那样吧。因为这样的身份,这样的角色,让我不得不去适应大家为之规定的东西,这样的我也许早就脱离了自由的范畴,但听了你的话我很受鼓舞,我也想追寻自己的自由,并为之改变。

另外无论是边走边吃还是自己偷偷去旅行,都不可以的,前者不卫生,后者很危险。

哈?这是什么语气啦,你好像老师哦。

既然这样,那就问一个比较隐私的问题吧,老师之中你最喜欢谁?

第三信笺

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有些犯难。

究竟是谁呢?当然我不是再说来信的人,当然也没有确定就是马蕊。

虽然有这方面的倾向,但第三封回信里的语气很难和这个戴着眼镜,梳着三股辫的文静女生联系在一起,更别提那些豪放的行事主张了,不过这样的反差却让我觉得挺有趣的。

但不管怎么说,从语气和遣词造句来判断都只可能是学生,而且多半是个女生,至于更具体的身份此时我并没有兴趣去深究,毕竟她也好,我也罢,我们都在隐瞒自己的身份去交流。

但就算这样,这个问题我也不好太随便的回应,可是我这个年纪还是单身,和我年龄相当的女同事我除了尊敬之外基本没有别的想法,男同事更是喝酒玩乐的关系,要说特别中意的人还真挑不出来。

“师傅你怎么了?”

面前一大摞文件砸在办公桌上,对方眨了眨眼,向我关切地问道。

眼前的女性穿着相当得体的职业套装,及肩长发束成马尾,十分干练的样子。她叫杨柳,是今年刚调来的新同事,应该只有二十多岁,毕竟女性的年龄不能打听,只能从大学刚毕业推断,不过反正比我小很多就是了。也正因为如此,单位的师徒结对活动时,她一个教语文的没有老教师搭对,只好打着“文史不分家”的借口,让我指导她。

或许是见我半天没应声,她展露出和善的微笑打量着我。

“干什么啊,总是看着我,我脸上有饭粒?”

“不不不,最近感觉您好像比之前稍稍外向开朗了一些。”

“欸?我?外向?原来我之前很内向很阴沉?”

她慌了,赔笑着说道:“不不不不不,没有的事,那个……只是最近您好像很顺心的样子,和别人打招呼的次数也变多了。”

“我吗?”

她点点头。

这倒是我没注意的,原来那奇妙的通信居然让我有了这样奇妙的改变,话说我以前到底在同事和学生的眼里是什么样子啊……

杨柳走后,我稍微思考了一下,在信纸上写着:

我最喜欢的老师,是咱们班的语文老师,杨柳。她的观察力很入微,能看到很多连我自己都没发现的改变。而且这也是个蛮负责的老师,课程讲解很细致。

可能是和我读书的时候最喜欢语文这门课也有关系吧。

第四信笺

趁着上课,我将回信夹到那本《冬之庭》里。一边在课堂巡视学生的做题情况,一边思考自己刚才那封回信的内容。虽然对杨柳,我并没有特别在意什么,只是当做懂事乖巧的后辈,但学生时代一直喜欢语文这门功课,我倒是没有撒谎,甚至还在年少不经的时候写了不少狗屁不通的小说,但发表的也就那一部。

等等,读书的时候……啊!我好像写了很不得了的事情,这句话说不定会被心思敏感的对方发现。

发现我已经不是读书的年纪,而是……

我虽然想回去拿到那封信再修改一下,可是讲题的时间到了,要是不抓紧就要拖到下节课解决,况且已经有写完的学生正在四处张望。

只能期待对方没有发现我的疏漏。一旦发现的话,我是她的老师的事也会暴露无遗,虽然这不是什么性命攸关的危机,但我忽然发现自己真的很害怕失去这样交流的机会。

在辗转难眠的一夜逝去,这天第一节就是十三班的课。我简单讲完新课,卷子发下去之后立刻来到书架,打开《冬之庭》,看到了新的来信。

万幸,她并没有提到身份的事:

嘿~~~你是说她啊……我不太喜欢那个人。

明明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人,还非得凑上来和我装成一副很熟的样子。她说不定也只是被困在自己作为老师的“角色”里走不出来罢了,总觉得她好像带着一张面具和我们交流沟通似的。

还有就是……声音。

二十几岁的人了还和小女生一样的声音难道不觉得很腻歪很让人火大吗?

反正我是不喜欢这个人。

对了,光是听我抱怨了,抱歉。至于喜欢的老师,我倒是挺喜欢历史老师的。

理由很简单,他不会骗我们,不会像其他老师那样用对待孩子的方式对待我们,这一点我很喜欢。

坐在办公室里,我咀嚼着信上仿佛带着一股子青春活力,以及少许苦涩的文字。这时屋子里空无一人,大家似乎都去上课了。

我也是紧忙紧讲完所有的内容,甚至还耽误了一会儿杨柳的时间。我的下一节课是她接替,当我出去时,她在门口好像已经站了很久。

这还是第一次收到对方抱怨语气的来信,但我并没有什么不满,而是感到一股难以言说的真实。至于喜欢我……

高兴是肯定会高兴的,谁也不会抗拒来自学生的爱戴。

“喜欢的老师吗?这倒是个不错的了解学生的方式……”

可是转念一想,我又否定了这个看起来很巧妙的主意。这只是我们之间的通信,是我们在相互倾诉,交谈,哪怕只是稍微和工作掺杂到一起,我们之间的关系也会很快暴露,然后随着名为印象与偏见的空气,氧化,朽烂,最后消逝。

我提起笔写下这样的几句话:

不说老师的事了,说说这本书吧。《冬之庭》,这是你带来的吗?

这本书我也很……不,说不上喜欢,它的作者我也认识,只不过是出了一本书就在文学领域销声匿迹的人。如果真的喜欢写东西,无论发生什么都应该是不会放弃的才对,除非死亡才能让他们分离。

我是这样想的。

哦?难道是想用班里图书登记的本子来确定我的身份吗?

开玩笑啦,你应该没有那方面的想法,从来信里能看出你是真的在乎我们这样的交流机会。

关于这本书,我很难用喜欢来表达对它和作者的感情,因为这本书救过我的命。

关于我的事,你想听吗?

第五信笺

“她的事……”

也许那是一段异常沉重的故事。接到来信的时候,我无端地这样觉得。也正因如此,才不应该轻易地用“好啊”“我想听”“我还会和你一起承担这份痛苦,所以说出来吧”这些漫画主角一样的轻浮台词去引导她。

既然话题赶到这里是我不曾想到的,没想到那样一本无聊的小说,竟然会影响她的人生。我不禁产生了好奇,但又怕因为这份倾诉让我们之间的关系发生看似进一步实则愈发混乱的改变。

在家里,卧室的灯下我这样写着:


我并不赞成你向陌生的人这样倾吐自己的私事。关于这些我更建议你向值得信赖的人诉说,我们不过是在信中交流的笔友,而非那样可靠的关系。

抱歉。

我决定了,把这件事和你说说……和这个尽管素未谋面却莫名熟悉,纵使未曾有过深刻的了解,依然肯为我考虑的你,说出关于我的过去。

从前的我,和书中的主人公一样不知道什么是“爱”,并且为此迷惘了好久。我迎合家人,迎合身边的所有“朋友”,迎合只因为一句“我喜欢你”就让我沦陷的另一半。

但从那以后,我过得一直很狼狈。

家人的期许让我喘不过气,我骗自己这是因为家族之爱;

朋友的要求十分无理取闹,甚至让我感到痛苦,我骗自己这是因为过于亲近的友爱;

那个人的索取更是过分,可我依然骗自己,因为他爱我……

然而这样的“爱”已经让我无法继续坚持自己的人生,感觉那时候的自己一直都是崩溃的,歇斯底里的,而他们则显得理智又善良,让我一度认为自己才是错的一边。

只是我对他们付出的“爱”还不够,他们并不满意,但我……

我累了。

那天,我想彻底了断自己的“错误”,准备最后去看一看自己常去的书店。在柜子的角落里,我和《冬之庭》邂逅了。

那个下午,我一直在读这本书,书里的每个人物都感动着我,他们所做的一切,就像我所做的一切。

我明白了……


爱是不会被身份,性别,财产,地位,距离……这些外在的东西所阻拦,如果因此止步,也就说明自己所谓的爱,也无非是那种程度的东西——

这句话看似是对的,其实根本没有任何一种事物能彻底超脱自我的束缚,爱亦如此。

也许你的心里,爱价值千金,但对他人而言只是廉价的玩具,这样的爱又如何呢?

——《冬之庭·终章》

于是,从那以后我活得更加像自己了。我是被《冬之庭》改变的,也是被《冬之庭》拯救的人。

因此我可以说这样一句话,这本书的作者是很伟大的,因为他救了我。

抱歉,说得太激动了,总之这是一本很不错的书,不是吗?

最后信笺:冬日

捧着回信,我坐在昏暗的客厅里保持着即将压抑不住的缄默。

我想哭,但我的眼泪一向很不争气,总是比正常人晚来许久;

我想笑,狂笑,可早就过了充满激情的那个年纪。

于是我只好对着那封略长的手写信发呆,因为我不曾想过自己唯一写过的一本书,居然成了拯救他人的事物。

我,就是那本《冬之庭》的作者。然而我并不觉得自己的作品很不错,也不像和她所说的那样伟大,我这种一事无成的小人物只能和伟大毫不相干。

记得还是在大学刚毕业的时候。我自认为有了点文笔的基础,可以一窥所谓“文学”的门径,也确实因为自己走运,出了一本叫做《冬之庭》的小说。然而这本书最终只能划入末流,就连书店也很少见到。

从那以后,我不再动笔,而是专心教学,将近二十年勉强混到一级职称,定高(高级)遥遥无期,只能这么继续混着。

偶尔想起曾经也写过书,也有过文学梦,就觉得可笑。直到那天在十三班的书架上看到这样一本书。

我不知道是谁拿来的,也无心过问,可是现在我却对这本书的主人莫名在意,好奇,甚至当下就迫不及待想要用自己的一切手段直到她的一切。

最后,这样的癫狂情感还是在心头冷寂下来。我又拿起那封信读了一遍,体会着自己都不曾对那部“失败作”的热忱。

事实上大多数人都会在某个时间看到自己几十年后的样子。被拴在固定的东西上,或是工作或是家庭,不再幻想与做梦,因为能把喜欢的事——梦想当工作,这种人只有少数。

我最后还是老老实实教了将近二十年的书,再也没有动笔。

只是下一刻,我提起笔,在刚刚拆封的信笺上写下这样三个字:

你是谁?

知道我的身份有那么重要吗?我们这样聊天不也挺开心的吗?

也许吧,但我果然还是想在现实中见到你。因为我也很感谢你,你也救活了那个被装在四十岁皮囊里,固定在原本角色里的我。

我想见你一面,无论跨越什么样的障壁,不管走过多少困苦艰难,因为你在那里,而我,想见你

——《风之庭·日后谈》

这时我不惮自己暴露身份,更不在意原本就已经涌现的情感。无论对方是谁,我都想见见她。

当我偷偷放入信笺,在书架前徘徊时,偶然瞥见了班里的图书记录表。

打开记录,每个人带来的书都记在上面。

《冬之庭》,确实有这本书,只是带来的人并没有写。

在表格下面,我发现了新的信笺,就像知道我会来这里翻看一样:

下雪的那天,我们说不定会再度相见。

这是《冬之庭》的最后一句话。

我看向外面,秋叶被西风扫过之后,万物肃杀里积聚着冬的气息,天际覆盖着铅灰的厚云层。

也许我们见面的日子就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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