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地之春(七十六)
赤地之春(七十六)
杨九郎始终低着头,没有一点要看一眼张云雷的意思,只是隐在下颚阴影中的喉结微微颤动了一下,最后想通了似的:“惠王在宫中控制了皇上,请王爷早下决断!”
张云雷此时才听清了杨九郎的话,冰冷的眼神骤然锋利:早猜到这一天,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这是高公公给我的皇上私印,请王爷保留!”杨九郎冷白的手指托着一团润泽油亮的黄举到张云雷身前,安若磐石,稳如泰山,只是头低着,看不见任何表情。
张云雷这会儿再没了责问杨九郎的心思——他这一身狼狈从宫中来是为了……他!他欣喜还来不及,说明他心里是有他的——这就够了!
况且他现在回来了,大约为了他的登位大计不会轻易离开——只要有事情吊着他,到时候尘埃落定,便是他……说诱惑也好,说强制也好,总不让他逃脱便是了!
张云雷深吸口气,看着杨九郎掌心的明帝私印,并不拿起,只是缓缓在润滑的表面摩擦,时不时触到杨九郎的冰冷的掌心,杨九郎低着头皱眉,却并没有移动自己手掌分毫,装作毫无察觉。
张云雷摩挲了一会儿,突然一把把印章拿起,同时也反手将杨九郎的手握住:“这么冰,先在这换了干净衣服再到我书房来!”话音一落,温热干燥的手便即刻离开杨九郎依旧冰冷的手指,温度骤降,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张云雷朝薛用挥挥手,示意薛用跟他走。
杨九郎缓缓放下略微僵硬的手,轻轻团起——他没有奢望那点暖意,只是将内心的空旷无声地蜷缩起来,不留空隙!
贤羽见杨九郎依旧直直跪着,忙伸手要将杨九郎搀起来:“杨侍卫长稍待,奴婢叫人备水,厨房有现成的点心您先用些垫垫肚子!”
杨九郎借着揽毛氅,不着痕迹地避开贤羽的手,自己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坐到靠着炭盆的小圆桌旁,脑袋昏沉——他有些累,心累……
贤羽忙活了一阵,指挥着下人放下点心、姜汤,抬来热水:“杨侍卫长,您先喝些热姜汤下去,然后再除了这一身湿衣服吧!”
“谢谢姑娘!”杨九郎端了姜汤三两口喝下,又捏了几块点心填入空虚的胃,然后在盥洗室将冷得僵硬的身子泡热……
只是没过许久,就听盥洗室门“咣当”一声被推开,一个曼妙女子的身影撞进来:“杨侍卫长,您回来了?呜呜……想死奴婢了……呜呜……”
是贤珠不管不顾地一头撞进来,手中捧着杨九郎的衣衫,哭得梨花带雨——自杨九郎离开王府,虽最终王爷并未怎么罚她,但她已经隐约知晓这中间她一定错了不少,惹得王爷不见待。话说回来,王爷不见待罚她也就算了,她认,可杨侍卫长这么一走了之,万一在外面遇上事儿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她惶惶不可终日,真个是忧思成疾、煎熬异常。
杨九郎本仰面躺倒在浴桶中,发紧的后脑勺抵着坚硬的木桶边,似是得到一点放松,但贤羽的闯入让他惊了一跳——他还没怎么当着姑娘的面儿裸露自己,况且他也不喜欢、不习惯,遂忙拿过浴巾将自己白花花的前胸遮住,身体前倾靠向木桶:“贤珠姑娘……”脸皮薄,太直接的话不好出口!
由于泪水朦胧的遮挡,贤珠并未意识到杨九郎的窘迫,她走至浴桶旁挂衣衫的衣架柱子,将杨九郎要用的外袍、内袍、腰带一一挂上,又将剩下的中衣、亵裤等放在一旁的藤椅上,中间还时不时抽噎着用手背轮流擦着泪水——怀中倒是有帕子,此时却也顾不上,反正杨侍卫长也不是外人!
“侍卫长不在,王爷可怕极了……王府上下这些天都不敢大声说话……”
杨九郎见她絮絮叨叨,一点都没有想要出去的样子,只好艰难开口:“贤珠姑娘,你出去吧,这样我实在不方便!”
贤珠一怔,双手又一次左右快速擦了擦眼中的泪水,定睛一看,杨九郎正掩在桶边,满脸通红——红得不光耳朵尖儿滴血,连耳根、脖子,甚至一路往下……
她这才意识到这是脸皮薄的杨侍卫长,并不是他们家王爷,忙垂下眼睑福了福,低头退了出去,退着退着还低头暗笑了一下——杨侍卫长的脸皮实在……嘻嘻,忍俊不禁!
“插曲”过去,杨九郎静静坐在热意腾腾的浴桶中,寒意确实一点一点褪去,但他的心境沉重依旧……
以淏王殿下的城府,加上自己今晚通知及时,惠王的这点急难应该不是难题……真正难的,是他自己!
翻案这件事,原本他想徐徐图之,正大光明,可,从未想过会来不及——竟是明帝的身体来不及!
他也从未想过惠王竟然如此胆大包天,动到明帝的药上头去——怕是明帝自己也没想到!
但……
但张云雷定是早已觉察到了——他这段时间宫里去得异常勤快,应该就是去缓缓摸透惠王的“底”的!
而面对自己,杨九郎回想起有几次他对他欲言又止……大约就是想说这些吧,只是这样的事确实无从说起,而他,因着他的调戏囧得无所适从,一时间根本来不及细想他表情的微小变化。
杨九郎平静地盯着同样平静的水面——现如今,待在京城已无任何意义,他该走了!
“杨侍卫长,您可收拾好了?”贤羽在门外轻轻问,“王爷嘱咐,您要是好了,便去书房吧。”
杨九郎水下握拳的手陡然一松,淡淡应了一句:“知道了,多谢贤羽姑娘!”
他定了定神,起身将自己擦拭干净穿戴好,收拾好自己的表情,压着步子去了王府书房。
书房中已没了别人,只张云雷定定坐着,似是在想什么事情——也是,他防了惠王这么久,其实一切早已安排妥当,今夜只要按部就班地执行计划便好,况且,淏王现在优势明显——人证有高全福,物证有明帝私印,惠王就仗着李跃鸣把持朝政、监管玉玺,可有时候,玉玺也并不一定比明帝身边明显信任的大太监高全福一句话来得更让人信服……
并不是说惠王和李跃鸣这个朝堂老江湖没脑子,李跃鸣确实有能力把持朝政,又有禁军加持,不出万一确实胜算很大,可惜,老天也是站在淏王这边儿的,因为——正让他碰上,让他接触了高全福,让他带出了口信儿、带出了明帝私印,还让他……
“王爷……”杨九郎深吸口气,站定在三步开外,平静地看着张云雷,“韩天超那里,我想亲自去一趟,大约是能够说动的!”还让他最终心悦了他,让他心甘情愿为他谋划,为他拉拢人心——不知道九泉之下,父亲会不会打断他的腿!
张云雷羽睫微扇,回过神抬眸紧紧盯了他一阵,目光如炬,像是要将他心底烧穿似的,杨九郎顿时心中一紧,却努力不让自己有任何表情上的变化,想要握拳的手的竭力控制关节,不做任何动作。
“你过来……”张云雷最终神色一松,朝他轻轻招了招手。
杨九郎微不可察地顿了顿,立刻顺从的上前两步。
张云雷伸手捏住他几根微汗的手指,进而握上他的手,十指相扣,然后就着这手臂轻轻借力站起来,随即双手将杨九郎拦腰抱住,将自己的脑袋支在杨九郎肩窝:“幸而有你……”不管是今夜、以前还是往后,只有你才能成为我坚强的后盾!
杨九郎大约懂他的意思:今儿他通风报信确实帮了淏王殿下一个大忙!
“九郎,会成功的……”
是啊,赢面比较大。
“今后,我就能做主了……”
是,天下之主,却……与我无关了。
“你若是……”
“王爷……”杨九郎闭上眼,也伸手环住张云雷的后背,静静感受了一下怀中之人,砰跳的心、沸腾的血——确实,今夜之后,他所求所愿达成,成功登顶,祝他此后一马平川,国泰安宁……
“王爷,韩将军那里还得尽快……”
杨九郎的腰陡然被搂紧了些,紧得让人能感受到手臂肌肉的收缩、血脉的跳动。
“杨九郎……”张云雷紧贴着人还带着潮热湿气的身体,他内心纠结着、缠打着——他为了给他通风报信而回到他身边,说明心里还是有他的,可……他不敢放他出去,他怕他像之前一样一走了之、杳无音讯!
失去他的这段时间,他已经充分感受到这个人在自己心里的地位!
但,韩天超处最佳人选确实是他!换任何一个人,韩天超都有可能置之不理,甚至直接以谋反论处,但若去的人是杨九郎那便绝对不会——这是杨家百年柱石的底蕴!
“杨九郎……”张云雷温热的唇缓缓摩挲着人腻滑香甜的颈部:“杨九郎,我真的……离不开你……”
离不离得开的,时间久了,大家也就习惯了。
这世间,或许有不可替代的感情,却没有不可替代的人,他不过是一个匆匆过客,无法、不配在他的宏图伟业里停留。
杨九郎努力让自己弯了弯嘴角,偏过头,在张云雷耳根碰了碰,然后深吸口气:“王爷放心,我一定能说动韩将军站在您这一边……”
我要的不是这个承诺!张云雷微皱修眉,却沉默不语——他不敢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节外生枝,只得再次搂紧人腰肢,将自己整个脸面埋进人家肩窝,仿佛要将人揉进自己骨血、合二为一一般……
许久他才瓮声瓮气发出一个音节:“嗯……”
杨九郎安慰似的抚了抚人单薄的肩背,却见人没有放开的意思,只好再次催促道:“王爷,时间不早了,我还是尽早出城!”
大业为重!
张云雷不得不将人放开,又从怀中掏出明帝私印:“这个你带着,韩天超若是……”
杨九郎止住人递过来的手,淡淡道:“不需要,我会说服韩将军的,这个东西您留着比较好,更有说服力……”
“你……”张云雷还想说什么,杨九郎却制止道:“王爷留着吧,待韩将军进城,我会让他先来与您会合——握住军权,才能进退自如!”
张云雷看了他一眼,可是杨九郎表情并无不妥——他心中忐忑,他很怕杨九郎以此为借口离开京城、天高海阔,可是……可是眼前确实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你去吧,早点回来……”
杨九郎露了个标准的笑意,微微一躬身,转身离去。
张云雷站在那里,久久凝视着这个背影,直到它完全融入漆黑的夜色中,再也看不见……
指甲嵌入手心,掐出血丝,才堪堪将内心山呼海啸要将人拖回来的邪恶念想压下去,漂亮的凤眼血红,面色狰狞,却终归无奈……
突然发现前面少发一章,不过不影响连贯性,那就到时候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