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札记】读“悼亡诗”有感

于月仙车祸去世至今约有四个月了,这么长的时间或许足够冲淡许多网民最初的惊心记忆,临到最末,只有她的家人哀恸难息,“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往往如此。作为万千网民之一,我原本也毫不关心的,说千道万,死者于我何干呢?可是不知怎地,受到命运灵契感召似的,最近一再读到“悼亡”主题的诗歌,加之在搜索引擎看到于月仙的丈夫张学松的缅怀之举,心中有了感动:重阳佳节的追念,雪天墓前的祭扫。说实话,半年前我没了外公,都不曾做过任何有仪式感的表示。有时候,无情未必真豪杰,简直非人也。
本文以揄扬人间真情,以赎我前番罪愆。
相比小说,现代中国诗歌我所读甚少,印象中几乎没有接触到什么有名的“悼亡诗”,如果说出一首,《大堰河——我的保姆》差可归在这类,只是在传统悼亡的那种诗学功能已不够纯粹了,裹挟着许多新时期“文以载道”的高远理想。我想,可能是因为小说、散文的地位提高后,分担了一部分悼亡的写作吧!还有大量中式葬礼上专门的韵文没能进入文学史的视野——另外,一定还有很多现代中国人写的“悼亡”诗,只不过都难以取得经典化的资格。
既然如此,还是将眼光瞄向古典中国诗歌为好,当代之所以“绮丽不足珍”,最根本的也还是因为三千年来不断拥有的那些最为凄绝、动人的文字。
先说潘岳的《悼亡诗三首》,出现在不前不后的晋代,不算是最早写悼亡诗的示范,但大抵是悼亡诗的集大成者,也为后来者的悼亡诗立镜。其中的第一首这样写道:
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 帏屏无髣髴,翰墨有馀迹。 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
物是人非,物在人亡,所以只能睹物思人,可堪回首哉!南宋陆游“只见梅花不见人”、“墨痕犹锁壁间尘”、“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之句,皆有此同感。
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 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 春风缘隙来,晨霤承檐滴。
比翼鸟、比目鱼,成双成对两不分离的美好爱情如在目前,乃以乐景衬托悲情,实在可叹!唐白居易讴歌比翼鸟,云“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唐元稹《遣悲怀三首》的一首暗用比目鱼,云“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还不无自嘲奈何道“潘岳悼亡犹费词”。
“春风”二句的情思表现得丝丝入微,托之于造化加以延伸。
寝息何时忘,沉忧日盈积。 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
尽管心中满是“不思量,自难忘”的怅恨,还是需要找寻生人的解脱之法,那么就效法一下庄周面对亡妻时的做法:鼓盆而歌。可是,明明已到伤心处的诗人,会忽然看开么?从后来元好问批评他“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这一侧面来看,他当下只能是自欺欺人。
第三首略。第二首中有一些直击肺腑的佳句:
岂曰无重纩,谁与同岁寒。 岁寒无与同,朗月何胧胧。 展转盻枕席,长簟竟床空。 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 独无李氏灵,髣髴覩尔容。 抚衿长叹息,不觉涕沾胸。 沾胸安能已,悲怀从中起。 寝兴目存形,遗音犹在耳。
三处“顶真”尤其高妙,在对写的想象与现实的苦痛的交织中,构成了诗人的一系列意识流活动,或疑窦、或怖惧、或企盼、或酸楚、或淹留。我想到了纳兰性德的《金缕曲》,可与互文媲美。也想知道她在那边的讯息,便设问“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到头来无法可见,只应了“此恨何时已”。
以上是拿潘岳备受重名的悼亡诗为引子,略述了悼亡诗的一隅,这远远不够。
悼亡诗的传统实有自来,往上可以追溯到《诗经》,大概这三篇最为典型:《葛生》、《绿衣》、《蓼莪》,分别是写妻子悼念丈夫、丈夫悼念妻子、儿子悼念父母。
先说《绿衣》,情感聚焦在亡妻生前为丈夫缝制的衣裳,突出了非常生活化的动人细节,描写衣裳犹如描写妻子,还不忘表白道“我思古人,实获我心”,可见伉俪情深;元稹也有类似的笔触,“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为什么要往外施舍亡妻的衣物呢?为了避免睹物思人。可是又不完全舍得有关她的种种,才留下了针线盒作为最后的纪念。
《葛生》披露了一个妻子对于亡夫的热切用心,写道: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合葬——这样的梦想在后世不断地敷演,形成夫妇情爱至死不渝的高贵品格,无论是被宋康王逼死而连理的韩凭夫妇,还是被门阀制度逼死而化蝶的梁祝。老年陆游也曾表示“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即自己也愿埋葬在会稽山下沦为一抔黄土,与爱人厮守,可见其四十年来对于唐婉的忠贞。
《蓼莪》的作者父母双亡,其悲伤的程度只能比起爱情之丧来得严重吧!古话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刚想报答双亲,已经太迟,只能呼号“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可又无法像对爱情负责那样轻言殉葬或者轻许承诺,否则有辜于父母的生养。整首诗的风格没有婉转突变的地方,就是最原始的失恃失怙之痛——眼前几乎浮现出十多年前的那一幕:村官得癌症病逝,他的女儿在葬礼上声泪俱下念着悼文,念毕,几乎无力能支,大概是用尽了全力来对抗丧父的悲伤。
陶渊明不蹈前人,发明了一种“自悼”的诗题,以《拟挽歌辞三首》名世,鲁迅是慕陶的,他在《记念刘和珍君》的杂文中援引了“亲戚或余悲”等四句作为“他悼”和反讽。陶渊明为何不走寻常路呢?我想到了他的孤独,同时又想到了陈子昂的孤独(或者是孤绝)。陈子昂的孤绝似乎是很明白的,他于时代有所声张,得尽风气之先,理论规范在前,创作示范在后;陶渊明的孤独是用理论总结不了的,创作也只是隔靴搔痒,冰山之下犹有八分之七,是他的归隐日常——就像我现在,饱食安居,大把空余,知己全无,或者发呆,或者与非人的东西打交道,最后难免一度会思考起生生死死的问题。然而我只是懒于世故选择躺平,陶渊明独善其身而又心怀天下,只是不伦不类被迫做着一个隐居的儒者,这让他怀疑起了那时的一切,怀疑的眼光放向天下和自己这两端,前者让他创造了“桃花源”这片异世界,后者让他发明了“自悼诗”。
李商隐《夜雨寄北(内)》历来有“怀友人”与“悼亡妻”两种观点最为流行(当然前者似乎更为统一),如果据南宋洪迈考证作后者理解,再细细砸来这短小精深的七言四句: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平心而论,这里头绵密的情思、幽邃的愿望、低徊的韵致,也只有元稹—白居易这对好基友之间才会发生,诸如“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之句,不过基友之间还显得滥情造作,那如真正夫妻伉俪之间来得自然熨帖?我还是更倾向于作悼亡妻诗解读。
诗之广义,是不区分体裁的文学,这样的话,本来还可以多谈谈词,像苏轼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可以单独而论成篇;还可以谈谈文赋,像韩愈的《祭十二郎文》、归有光的《项脊轩志》、袁枚的《祭妹文》、沈复的《浮生六记》,甚至于《红楼梦》中像《芙蓉女儿诔》的一些悲金悼玉之所在。由于学力和篇幅有限,姑且只谈诗之狭义的一面。
中国古典时代的诗体,我引以为绝唱者,是“梅村体”;梅村歌行体中,我引以为绝唱者,是《过锦树林玉京道人》——吴梅村在无锡垂悼卞玉京之墓,暮年沉椽,挥运成风。
(已在往期文章赏读过,略谈。)
纵观世界文学史,以“悼亡”之名与实,中西方的诗艺达成了相当程度的默契。
但丁只见过贝雅特丽齐两面,且都是在不成熟的年纪,便将她写进《新生》和《神曲》,缅怀他们相见的过往,讴歌她的美丽,也隐含着对她早夭的哀恸。如果说这就是“情不知所起,竟一往而深”的话,何不就让贝雅特丽齐像杜丽娘那样起死回生呢?但丁做到了,不仅起死,而且神圣化了她,令她与天国同寿,她的圣洁之光洒向人间都是爱。这几乎是无与伦比的补偿,虽说有悼亡之意,却全无悲伤之痕;可能也与但丁坚硬的宗教骨骼有关吧。试想更早于但丁的阿伯拉,同为一个虔诚使徒,他在爱洛依丝去世后在信中如何作法呢?虽然在教会风格中已是破天荒之笔,今天的人看来还是兜兜转转,拘谨了些,总是要“文以载道”为主,而“悼亡”在文艺复兴还未全面展开前是一种夹带私货的行为。
弥尔顿的时代,已经是披着宗教(已经是新教了)外衣来闹社会革命的一派。“宗教”的影响因子下去,“革命”这一关键词又上来了,所以像《力士参孙》、《失乐园》等也是“文以载道”的那一套。弥尔顿一生就写了一首十四行诗,祭奠他的续弦夫人,婚后不久就去世了,长期失明的弥尔顿只能通过想象的梦境的方式为她赋形,诗篇如下:
我仿佛看见了我圣洁的亡妻,
好像从坟墓里回来的阿尔雪丝蒂,
由约芙的伟大儿子送还给她快乐的丈夫,
从死亡中被抢救出来,苍白而无力。
我的阿尔雪丝蒂已经洗净了产褥的污点,
好像圣母一样,保持原来的纯洁;
因此,我也好像重新得到一度的光明,
毫无阻碍地,清楚地看见她在天堂里,
全身穿上雪白的衣裳,跟她的心地一样纯洁:
她脸上虽然罩着一层薄纱,但在我幻想的眼里,
那是光的薄纱,她身上照射的爱、善和娇媚,
再也没有别的脸,比这更加叫人欢喜。
可是,啊!当她正要俯身抱我的时候,
我醒了,她逃走了,白昼又带回我的黑夜。
十四行抵过一部《天堂》,前十二行诗该写的无遗,最后两行揉碎幻想出来的美梦,碎得好,失明也失得妙,恰如其分地譬喻,直露一个老年男性送葬少艾娇妻的苍凉心迹。
十八、十九世纪之交,英国迎来了真正懂得抒情的诗派,华兹华斯是翘楚,光是悼亡诗就传下来许多,这里举一些耐读的例子:
第一类是“悼情人之丧”,代表是《露西组诗》,组诗形式,每一篇篇目冠以《无题》,倒与中国古典抒情派、象征派的李商隐暗合心曲。另外有一首独立的《无题》诗,据说是悼女儿之丧的,鉴于女儿也算是父亲的情人,也纳入此类。第二类是“为他者哀悼”,通常是小孩子、妇女等在社会底层被损害侮辱者,可以想见《悲惨世界》中的珂赛特和芳汀,代表作《我们是七个》、《有一个男孩》。
原谅我只摘取了这么几行,应该是来自那首独立的《无题》诗:
当我绝望地僵立
知道我最爱的珍宝已不复存在
知道而今而后的悠悠岁月里
那天使一般的面影再不会回来
有当时的英国评论家说这几行诗只有华兹华斯写得出来,这就浮夸了,容我集一集中国古典四句诗以应和之,看看高下:
望来已是几千载(刘禹锡《望夫山》)
针线犹存未忍开(元稹《遣悲怀》其二)
身世悠悠何足问(纳兰性德《金缕曲 赠梁汾》)
曾是惊鸿照影来(陆游《沈园二首》其一)
诚然,文无第一,无须相互比较。但是好的诗歌,它本身必须动人心魄、摄人耳目。缪塞说:最美丽的诗歌也是最绝望的诗歌,有些不朽的篇章是纯粹的眼泪。从这个意义上,华兹华斯和众多古典汉语诗人,可以共戴桂冠。
十九世纪中叶,诗学渐渐流露出一些现代性的味道,如果不恰当地化用两句中国古典诗论,那就是:性情渐隐,声色大开。说白了,就是写什么不是最重要的,而是要注重文字的锻炼,流于形式之美,往往还带着几分颓废和“世纪末的华丽”。爱伦·坡被认为是这派的开山鼻祖之一(另一位是波德莱尔)。他有一首叫《安娜贝·李》的悼亡诗,童话叙事的方式拉开帷幕(我可能想到了埃德加的舞台出身),通过一系列唯美惊奇的想象,讲述他们相识、相爱,连妻子去世的过程都合理化演绎了一番:他们的相爱令天使嫉妒,天使遂关押了妻子,最后将她冻死。实际上,诗歌背后的生活直书下来只是苍白的一页,爱伦·坡的妻子叫维吉尼亚·克莱姆,是他的表妹(一如唐婉之于陆游),两人痴情相爱,但备受生活的艰辛,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后来,妻子在贫病交加中含恨早逝。爱伦·坡也在两年后便悄然离世。这首诗,是诗人病蚌成珠般留下的最后一篇佳作。病蚌吐出最后一粒珍珠而死。
搁笔。遥想一本名为《大师与玛格丽特》的奇书,如果他日在火车厢中重读,是否能拥有相似的奇遇?回首。生前身后,恍如隔世,此刻你埋你的头敲你的键盘,他年葬侬只是谁人?还是在生前录上一段《归去来兮辞》,到时播放,送我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