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您的母亲住院了。能请您来一趟吗?」
在蝉鸣扰人的闷热日子中,我战战兢兢地拨通了填满未接来电通知栏的未知号码。很快,回应的声音就如此说道。
声音来自于一个大概和父亲年龄相差不大的男性。「——小姐——不对,您的母亲」。从这句改口之中,我察觉到他便是母亲现在的恋人。被他口头告知这通电话是在离店稍远的一家大规模国际医院住院处打来的,我的心脏一瞬间冷却下来。「我现在就过去,到了之后再联系您。」我颤抖着回答道。我直接脱下围裙,冲出店内。
我冲到大街上,拦下一辆出租车,总算是告知了司机医院的名字。出租车在司机冷漠的问候过后飞奔而出。我坐在车里,打开与母亲的聊天画面,交互看着那绿灰交替的对话气泡。
『刚出检票口 在北门哦』
『聊天时长:3分5秒』
『今天这么忙还打搅你 谢谢咯 工作要点到为止 下次再联系』
『谢谢。彼此都注意注意身体吧。』
彼此的联系在先前喝茶的那天起便停了下来。在那过后只过了紧紧两周左右而已。我无法想象没有基础疾病、生活习惯也并不紊乱的母亲会突然身体欠佳。想象了一下因此浮现在脑海中她会住院的理由与母亲的状态,再加上此时我些微的晕车症状,我感觉马上就要吐出来。
这不是第一次。这个世界上有一定数量的人会想要自己了却生命,而自己的母亲便是其中一人。我在小学的时候知道此事,终于开始觉得自己必须要想办法对自己的存在做些什么,产生了一种朦胧的不安与使命感。我原以为随着自己长大成人,我所怀抱之物会变成寻常可见的自立心。然而只要像这样让我再度唐突面对同样的事态,我就会被这异常的焦躁感所驱使。
医院里弥漫着清洁的气味。这是我小时候讨厌的气味。室内不仅宽敞,天花板也相当高,可以说是尽可能多的玻璃铺了上去。接待处就像银行的窗口一样并列设立,也有许多人坐在配备在接待处前方的椅子上。
母亲就在这里。这个事实就像是在我身后追赶我一样让我心情不悦。但与此同时,母亲不过是这家大医院的患者之一,这一事实又让我不断膨胀起来的不安被修正为现实规模。
我从通话记录中找出刚才的号码,再一次将其拨通。声音之主的男性用较为平静的语气对我说「我在一楼咖啡厅旁的圆形长椅上,您能过来一下吗?」从语气中察觉到母亲并不是危及生命的状态,失去的血气才逐渐流回我的指尖。
由于我是从正面相反的车道进来的,因此我快步穿过这宽广的一楼,走向入口。在路经外带式咖啡厅时,一位看上去高高的、身穿深蓝西装与浅蓝领带的男人从长椅上站了起来,环顾着四周。乌黑的头发,配上有些晒黑的皮肤,以及最为显眼的苗条身材与父亲很是相似。我不由得漏出「啊」的感叹。那个男人与停下脚步的我对上目光,用严肃的表情举起了手,我也点头回应。即便是这种状况,我也仍旧抱有“母亲还是老样子是个颜控啊”这种失礼感想。
「您好,那个,我是佐伯。」
尽管口中只能说出些干巴巴的话语,我还是问候上去。
「您还在工作吧,给您打那么多电话真是不好意思。话说回来…您就是萤君吧,我是您母亲的——」
男人盯着我的眼睛,仍旧没有报上姓名。我趁早堵上了他的话语。
「我妈现在是什么状况?」
我催促般向他询问。这个男人怎么样对我来说无关紧要。
男人被我一瞬切换成如逼问般尖锐声音的一幕感到吃惊。他再度向我道歉。
「早上的时候连医生们也很慌张,不过她现在病情已经稳定下来,已经睡着了。她偶尔会醒过来,然后又马上睡了过去,一直在重复这个状态。不过她还是有意识的,您放心吧。」
他滔滔不绝地说明着。感觉这个男人只有那双薄薄的嘴唇与父亲并不相似。他接着说道。
「病房是单人病房,您要跟我一起来吗?」
听到男人这么说,我沉默着点了点头。
我们隔着两节,乘上长长的自动扶梯。他低头看向我的脸上刻上了皱纹,有几颗痣点在其上。他的领带是连我都知道的高级品牌,放在扶手上的手表应该也是价格不菲。母亲到底被这个男人的什么地方所吸引了呢,如果是眼睛看不见的地方就好了呢。我在心中说道。
「是您救了我妈?」
我无法忍受与悠长的阳光不搭的沉默,开口问道。
「算是吧,是我叫的救护车。我看见她倒在了浴室里。」
男人明晰而谨慎地回答我。这种感觉有些事不关己的说法让我不悦。
「您说她倒在了那里,是什么」
我登上一节阶梯,拉近了距离继续询问。而这时男人就像要盖过我的询问一般
「我是有妻子与孩子的。」
用过于充分的音量说道。乘上下行扶梯的老任与我们擦肩而过,不悦地看向我们。男人不打算给我说什么的机会。
「…这件事我昨晚才第一次告诉她。如果她能够接受我身边的情况,我就一定会与她一起生活。我是因为长期出差才会来到日本,不过预定就是这段时间该回去的。」
「那我妈呢?」
男人从刚才起就一会支吾一会又饶舌。这个人想守护的东西大概在除这里外的什么地方吧。只想了解母亲情况的我像小孩一样追问。
「如果吓到了你那不好意思,她好像在我睡着的期间喝了不少酒和药下去。」
和低下头的男人一样,我的视线也落在了脚尖上。我工作用的运动鞋与男人被磨过的皮鞋形成了对照。「药是给我开的处方药,是安眠药。」他补充说道。除了「是这样啊」以外,我已经想不出有什么其他能说的话了。不可思议的是,母亲的行为在我心中完全能够理解。
「住院费和其他费用全都会由我承担。在她能出院以前我也会露面,之后我们这边也会好好聊聊的,还请放心。我向您保证,不会再发生会让她痛苦的事情了。」
「好吧。」
「…所以,我希望您可以把这件事保密。」
男人不知是仍旧在俯视着我,又还是在向我低头。由于我从一开始便是如此打算,因此以「我明白了」给出大福。这个人真的有理解到是自己拥有妻儿这件事才把母亲逼到这个地步的吗。他有理解到隐瞒自己妻儿的存在这一罪孽究竟有多么沉重吗。我察觉到,他最开始大声说出的话语,是对我的威胁,又或是对我的请求。
我脑海中应该浮现出不少想对这男人说的话才对,然而不论哪一句都仍没形成轮廓。
如果就这么走到病房,那一切都会如这个男人所想那般。
「您觉得当父亲的人有恋爱的资格吗。你应该拥有的,不应该只有抚养孩子的责任,以及对妻子正确的爱意吗?」
所以,我这么说道。说着这句话的同时,母亲的脸庞浮现在我眼前。我顿时明白这其实是我想对母亲说的话语。
男人半张着嘴,说不出话。好像是在期待我向他答谢。「那么,谢谢您带我过来。」我低下头,说出如他所愿的话语,随后把男人就这么留在了走廊上。
母亲躺在安静的病房里,安静地睡着。
病床旁吊着点滴,一条细管将它和胳膊连在一起。凌乱的头发让她看上去终于像是符合年龄的女性了。她很虚弱,看上去感觉比平时要小了一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即便从那个男人那里听说了一切,我也不得头绪。
更加重要的部分被歪曲了。说真的,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不管是母亲还是我,又或是什么。除了我和那个男人以外,谁也没有来探望母亲。这便是母亲所渴求的人生的结果。
「妈。」
我试着小声叫出口。区区一个字的词语,却有着肯定了至今为止的我们一般的重量。如果我能一直称呼她为妈到今天,那么母亲就能放弃恋情了吗?也许那也能成为母亲的幸福吗。
即便如此,一切也回不来了。我已经作为只属于自己的我独自生活了。我没有错,已经从孩子成长为大人了。所以母亲她只能放弃她作为母亲的职责。就像曾经,我只能放弃母亲的存在向前迈进一样。
「妈没有错哦。」
我坐在靠窗的椅子上说道。就像是放学后的教室一样,纯洁的淡淡光芒抚摸着我的膝盖和病床。
是那个男人不好。如果我这么说的话,就会变成对过去的母亲的苛责。
真想知道,能够守护每个时刻的母亲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