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端心情之树-极端心情之叶·第七天
高速上很空旷,默默驶过的几辆车,一如我茫然脑海里滑过的几缕流光。
电台没有主持人,只是在不断地播放音乐。不过,如果将所有的音乐随机播放,在我死前,它是一定不会重复的。突然有些悲伤,我说我自己喜欢音乐,可是在浩渺的音乐之海面前,我一辈子听过的音乐的数量,和不爱听的人又差了多少呢?
我说过我想死,因此在发烧咳嗽了整整一天后,我没有去医院。带上口罩,也只是为了避免传染给别人。
早上,我离开了空无一人的家。我怕碰见别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我不想再让他人因为我的错误而罹难。
踏上电梯,犹豫再三,我用背包上的一个扣子按下了电梯按钮。下到第五层的时候,电梯停下了。我最不愿意见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一位同样戴着口罩的邻居登上了电梯。让我欣慰的是,由于我在电梯中一向沉默寡言,我可以和他离得远远的,各自躲在电梯的一个角落里。
希望他不要受到感染,我在心里为他祈祷。
登上了自己的车。我终于可以摘下自己的口罩了。肺炎使我戴上了口罩,剥夺了我作为人与世界连通的权利。
这是一个矛盾。作为一个人,我的社会性产生了我的社会道德,可是在此时此刻,我的社会道德要求我自绝于社会。
我不是一个高尚的人,如果我足够卑鄙,在我已经认识到自己时日无多的情况下,我完全可以像许多有报复心理的人一样,把我携带的病毒传播给更多人。
只是我不想做罢了。尽管社会于我并无约束力,人类的通感(我不知道怎么说比较好,我的意思是Empathy,它也是一个没有恰当的翻译的重要单词)还是常常使我动容。当我明白我伤害的每个人身上都会有别人寄托的许多情感时,我就不愿也不敢当这个刽子手,正如我无法手刃我喜爱的人一样。
我孤独地行驶在城市的道路上,我意识到我在离人群而去。可是,在城市化程度如此之高的长三角地区,我的目的地也不过是人群。此时此刻,他们都躲在家里瑟瑟发抖。他们在躲避肺炎,而我在躲避现实。
阳光下冷清的城市很美。这是我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景象,因为我讨厌庞大的人群。攒动的人头组成的波浪总是充斥着令我捉摸不透的想法,无论它们是睿智或是愚笨。不用应付他们让我感到愉快。
高温烧灼着我的大脑,我竭尽全力保持意识的清醒。我第一次明白,死亡并不如我想象中那样轻松。
突然想到第欧根尼的一句话:“好好活着,因为我们还要死很久。”他没有遭受过鼠疫,我不知道他在我的情况下会怎么做;但我终究无法拥有他的境界。阳光虽好,我终究觉得它比不过人世间的种种折磨。也许从很久以前我就开始了死亡,而现在它终于要结束了。这对我而言是一种解脱。
我逐渐靠近收费站。曾经离开收费站是离开苏州,而今天我是要离开人世。我确信我热爱苏州这座城市,但我不愿死在苏州城内。我不知道是我不愿意玷污这座美丽的城市,还是害怕在死后背负她人民的骂名。
我要离开她,我要去山东莱州。那是我两千年前周朝祖先的封地。稀有的姓氏让我形单影只,却也确定了我独特的血脉。过姓的王室血脉,犹如一条纤细而坚韧的丝线,从春秋时的胶东半岛,一直指向今天的苏锡常。还有在全世界星星点点的过氏儿女,他们都可以确信自己的血统,因为过姓在两千年里从未遭到外人的染指,他们能放心地指认一位两千多年前的古人作为共同的祖先。它不是代表我优秀能力的通行证,却是我至死捍卫的墓志铭。作为一名坚定的进化人文主义者,在这四十摄氏度的高温下,我仍然能亲切地感受到我血脉给我的自豪感,与一种特殊的约束。
鼠疫肆虐期间,在最早的基督教国家阿比西尼亚,幸存者们会用病死者的床单裹住自己以求感染上细菌。他们认为猖獗的鼠疫是上帝给他们的赎罪机会,而得病而死就是完成了自己的赎罪。我不是任何宗教的信徒,当然也不会相信肺炎对我有任何神祇的意义,但我觉得它为我提供的死亡的便利,未尝不是我与祖先相见的好契机。
靠近收费站,严阵以待的检疫人员让我有一种不真实感。他们身穿防护服,头戴护目镜,脸上还挂着各式各样的口罩,让我只能想象他们重重遮掩下的神情。我上一次见到这样的阵仗,还是在生化危机的电影里面。至少他们的防护措施很完善,我不无欣慰地想。除了那位口罩没遮住鼻子的女士。
这一刻来了。看着检疫人员严丝合缝的手套,我才放心地把我的身份证交给他。也许是我的退烧药起了效果,我顺利地通过了检测。在心里为我人生最后一次违规忏悔后,我加速开上了空荡荡的沪宁高速。
阳光很好,我猜想车窗外的空气很清新。而与此同时,病毒充斥着我车内的空间,也充斥着我的身体。在我失去生命前的最后一段时间,我突然觉得我的极端心情微不足道,反而开始有些留恋人间。也许这是翻转的极端心情,它只在我生命之火行将熄灭的时候浮现。
漫长的路程,痛楚的身体。在好几个小时近乎麻木甚至昏迷的驾驶后,我终于来到了莱州。象归象冢,而我来寻找的则是一个虚无缥缈的祖坟。悄悄地躲在口罩下,我小心翼翼地用我最后的生命力欣赏了这座小小的滨海城市。它不大,不似大都市那般繁华,却留存了我们家族两千年的感动。
夕阳收下了最后一缕光芒,而我感到我的时间快到了。起身享受了几分钟傍晚的清凉海风,回头环顾了这座夜幕覆盖下的山东小城,我跳进了渤海的怀抱。
愿古老的海水清洗我被病毒侵蚀的双肺,愿沉淀的沙石掩盖我为罪恶吞噬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