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人》加缪（人民文学出版社）

1 我跑着去车站，以赶上长途汽车。这样急着奔跑，再加上汽车颠簸和汽油味，还有公路和天空的反光，也许是因为这样，我才觉得昏昏沉沉。一路上差不多都在睡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靠在一个军人身上，他朝我微笑，问我是否来自远方。我只说“是的”，不想再多说一句。 2 默尔索【……】贫穷而又不加以掩饰，喜欢不留下阴影的太阳。他并非缺乏敏感，而是因执着而有一种深深的爱，喜爱完美和真实。 他像石头、风或大海那样存在于阳光之下，而这些事物永远不会撒谎。 3 结论：社会需要有人在母亲下葬时痛哭；或者是：你被判决，绝不是因为你所认为的罪行。另外，我觉得还会有其他十种结论。《局外人》是一部模棱两可、含糊不清的小说，因此不可能用来阐述任何一种哲学。 4 我弄不清出，这一天天的日子，怎么才会既长又短。日子要过，当然就长，但在拉长之后，这一天天的日子最终就相互混杂在一起。它们因此就失去了自己的名称。 5 我一时间产生奇特的印象，认为他们是来对我进行审判。 6 我甚至有一种感觉，即躺在他们中央的死者，在他们眼里毫无意义可言。但我现在觉得，这是一种错误的感觉。 7 他既紧张又难受，大滴眼泪落在面颊之上。但由于脸上皱纹条条，眼泪竟流不下来，有时扩散开来，有时聚在一起，在这张变形的脸上形成一片水光。 8 我拥吻了她。从这时起，我们不再说话。我搂着她，我们急忙去乘公共汽车，回到我家，双双跳到我的床上。 我让窗开着，感到夏夜在我们棕色的皮肤上游动，真是舒服。 9 我仔细考虑下来，觉得自己并非不幸。 我在读大学时，有许多雄心壮志。但在辍学之后，我很快就懂得，这些其实都不重要。 10 在他看来，狗真正的疾病是衰老，而衰老是无法治好的。 11 走到街上，我由于疲倦，也因为我们没有打开百叶窗，充满阳光的白昼朝我袭来，如同打了我一记耳光。 12 在走到高地边缘之前，已经能看到纹丝不动的大海，以及稍远处一个巨大岬角，在清澈的水中昏昏欲睡。 13 我们在海滩上走了很长时间。现在骄阳似火，在沙滩和海面上满是铄石流金。 刺伤雷蒙德那个家伙一声不吭地看着他。另一人在一面在吹一段芦苇杆子，一面用眼角瞟着我们，不断吹出三个音符。 14 沙滩仍被晒得灼热耀眼。大海在沙滩上喘气，只见细浪卷起，呼吸急促而又困难。我慢慢地朝悬崖走去，感到前额被太阳晒得发胀。这热气都压在我身上，阻止我往前走。每当我感到强劲的热气扑面而来，我就咬紧牙关，在裤带里紧握双拳，全身处于紧张状态，以战胜太阳以及它使我感到的这种模糊不清的醉意。沙石上、白色贝壳上或碎玻璃上射出的每一道光剑，都使我牙关紧咬。 15 我常常在想，如果让我住在干枯的树干里，不做别的事情，只是观看天上花卉般的图案，我也会逐渐感到习惯。 我会等待飞鸟掠过或云彩会聚，就像我在此等待我律师的奇特领带出现，如同在另一个世界里，我耐心地等待星期六来临，以便拥抱玛丽的身体。 16 我吸着从床板上撕下来的一块块木头。我整天都想呕吐。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让我抽烟，抽烟对任何人都没有害处。后来我得知这也是一种惩罚。但这时不抽烟以成为我的习惯，这种惩罚也就不再是对我的惩罚。 17 不，出路是没有的，谁也无法想象监狱里的夜晚是怎样的夜晚。 18 我就像是在有轨电车上的一排座位前面，这些不知其名的乘客在窥视新上车的乘客，以发现他的可笑之处。 我现在清楚地知道，这种想法幼稚可笑，因为他们寻找的不是可笑之处，而是罪行。 19 穿红袍的法官坐在中间的扶手椅上，把他的直筒无边高帽放在面前，用手帕拭了拭他小巧的秃顶，宣布审讯开始。 20 他说话声音响亮，朝我这里看的目光又是得意扬扬，我因此在这么多年之后，第一次愚蠢地想要哭泣，因为我感到这些人对我是多么厌恶。 21 我的律师卷起一只衣袖，用不容置辩的口气说：“这就是这次审讯的形象。全都对，又全都不对！”检察官显得无动于衷，用铅笔戳着他案卷的一个标题。 22 我觉得他眼睛发亮，嘴唇颤抖。他相识在问我，他还能做些什么。我什么也没说，也没做任何手势，但我生平第一次想要拥吻一个男人。 23 他铿锵有力地大声说：“是的，我指控这个人在埋葬母亲时怀有一颗杀人犯的心。” 24 他们对我的命运做出决定，却没有问我的意见。 25 由于所有这些长句、所有这些白天以及谈论我灵魂的这些漫长的小时，我觉得一切都变得如同无色的水，我在这水中感到晕眩。 26 在这间牢房，我躺下后能看到天空，并且只能看到天空。我每天的时间都用来观看天空这张脸，看着它的颜色从白天转为黑夜。 我躺着，把双手枕在脑袋下等待。 …… 然而，我不得不承认，这决定从作出之时起，其影响就变得确定无疑，如同我身体靠着的这堵墙壁。 27 但这机器摧毁一切：人被杀死，并不引人注目，但有点可耻，却又准确无误。 28 即使最轻微的脚步声也会使我冲到门口，即使我把耳朵贴在木门上疯狂地等待着，直至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我害怕听到这呼吸变得粗声粗气，活像狗在嘶哑地喘气，但我的心脏毕竟没有分崩离析，我又可以多活24小时。 29 “当然如此，但您今天不死，以后也会死，到那时会遇到同样的问题。您将会如何对待这种可怕的考验？” 我回答说，我会像现在这样来对待这种考验。 …… 这种把戏我了如指掌。 …… “您难道不抱任何希望？您活着时，难道要抱有您的灵魂和肉体会全部死亡的想法？” 我回答说：“是的。” …… 他转过身去，朝墙壁走去，，慢慢地把手放在墙上，并低声说：“您难道是这样喜爱这人世间的？” 我没有回答。 30 他甚至不能肯定自己活着，因为他活着如同死人一般。 我仿佛两手空空，但我对自己确信，对万物确信，比他更加确信，我确信自己的生和即将来临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