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支(前半)
一
先说好,上三十岁前,我就不止一次被说成脾气坏的小哥,磕磕绊绊地迈入那道门槛后,我的称呼却由这变成了怪大叔。第一次从附近的小孩听说到这个缘由后让我很恼火,“说得我好像个会去对高中女生做什么事情的家伙一样。”我咕哝着。
“嘛,对于一个下半生以机械为伴的人来说,顶不错了。” 老徐幸灾乐祸。
老徐是我的搭档,也是我前半生交下的最要好的兄弟。过去十年间锡安经过了大建设和大分裂,我们做过走街串巷的小商贩,做过工人,甚至做过佣兵,在烈阳和枪林弹雨中穿行……直到某一天,可能是目睹了什么东西,老徐对着靠在卡车的阴凉处抽烟的我说道:“我们开个店吧。”
我皱着眉看他,呼出一口烟喷在他脸上。
他没有生气,只是把贝雷帽摘下来拍拍,重新戴上。“我说真的,你不想稳当下来吗?攒一笔钱,开个杂货铺……钱生钱利滚利,早晚我们能有个屋顶,遮阳挡雨。”
鬼知道我那天是怎么答应下来的,兴许是他少见的认真表情,兴许是我被太阳晒昏了头。【妈的,锡安的太阳为什么永远这么大?】总之接下来的半年对于我来说堪称艰苦,但我们都熬了过来,还攒了一笔小钱。
于是仅仅半年之后,我们摇身一变,成为了经营着这间小小的坐落在嘉禾145区的机械杂货铺的老板,兼营AI、电子产品生意。以前是我主外,他主内的。结果不到三天,就完全换了过来。
“老罗,我们不能因为顾客弄坏了他的电子手表,或者洒酒在你加工的义肢上,就对他们恶语相向甚至拳脚相加。”老徐皱着眉对我说道:“顾客可是上帝,和气能生财,你没听过这句话吗?”
“别的都好说,但是最后他问我,这里有没有机械的,只听他一人命令,想做什么做什么的少女卖。”我指着地上那个散发着酒气呻吟着的猪头,尽量“和气”地说道。“那我只能换种方式让他明白,业已售罄咯。”
老徐叹口气:“你先去后面吧。”
【求之不得。】我大踏步走回店铺后面的工作间。这里和柜台面对着的完全是两个世界,外面吵吵闹闹,晴天发臭雨天发酸,人们咕咕哝哝、摩肩擦踵着踉跄回家,睡进一米三分的巢穴里;这里安静规整,每样零件都归好类妥帖地放在各自该在的地方,只有让我安心的机油味道……虽然也很小啦,但是完全可以让我这个块头的人都舒舒服服地躺下,甚至可以翻个身。
我听着老徐在外面安抚猪头,送走客人的声音,突然很想吞云吐雾。真可笑,二十年前,我应该是更能吵闹的那个。
这家店得来不易,我们都很清楚。为了这家店不倒闭,以及为了我不至于哪天突然被警察破门而入按倒在地上,而老徐重新过上颠沛的生活,我便只能接受了这种安排。别说,他意外地有商业头脑。他给小屁孩送糖果,条件是帮我们回家给父亲兄长宣传;他开创了这片区域里机械店保修期的先河;他出售给警察与雇佣兵无人机,AI强化设备,又出售给帮派分子义肢和外骨骼。我一直怀疑他背着我还做情报生意,因为他总能及时进来马上要涨价的货。
三年后我们的店已经成为了这片区域里数一数二的机械杂货店,拜源源不断的帮派、民兵和PMC冲突所赐,各方势力损坏、打坏的机械仪器和义肢都会送到这里维修。忙的时候,甚至会看到敌对帮派一起在店里排队等待维修的场景。谁会跟钱过不去呢?我留起了胡须,安心扮演着古怪但麻利的机械师形象,而老徐戴上了眼镜,还扩展了卖“近爆炸物”的业务(即闪光弹、震撼弹、烟雾弹和EMP)。“不让我玩炸药,那这个可没话说了吧?”老徐得意地对我笑着。“这下可好,两边钱都能赚到了。”
“你还真是个天才,怎么以前没见你这么会做买卖呢?”
“还不是形式所迫,我应该是‘形式所迫’的天才,才对。”
“A late boomer,对吧?只不过你‘boom’得实在晚了些。”
“boom得够早够多了,现在反而有点麻木。还记得分离运动那时候吗?那首歌怎么唱的?小小的苹果,你要滚到哪里去啊……”
“你要是滚到邱小姐的标定坐标区里,就别想回来啦。”我低头哼哼着,然后笑,先是磕磕绊绊,最后是放声大笑。我们在天台上就着炸蘑菇干和污浊的月亮干杯,啤酒罐里的液体洒了半下出来。但关我们屁事,我们已经不会心疼了。我们终于稍微找回了点过去,那种可以不用心疼的日子的味道。
二
门铃响起时,我正在后面摆弄一个无人机引擎。听到动静后我喊了两声,但老徐没有应声,门铃也没有停。【这老家伙,又去仓库了吧。】于是我擦了擦手,从杂物堆里迈出去开门。
【大晚上的,谁会来呢?】开门前我是这么想的。
打开门后我愣住了。之前我不认为自己有一天会疑神疑鬼,我的经历让我坚信造化向来弄人,让我对奇迹嗤之以鼻。
但我分明地望见了旧时代的幽灵站在我对面,几乎一点没变。
“哈哈,”老徐在我侧面,跨坐着凳子大笑。“我说什么来着?嘴上说不信神的其实比谁都怕。”
“吵死了。”我对付着眼前裸露的机械臂,在电脑上一格格察验。“要是你去开门怕不是能吓尿裤子。”
“是是是,怎么你这么激动啊?”老徐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小心翼翼的我。
我被盯得有些发毛。
“你瞅什么?”我姑且停下活计睥睨着他,顺势擦了把额头的汗。
“难得看你这么紧张的干活。”他乐不可支,我拳头发痒。
“这个机械臂很精密……找故障源头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手的主人在桌子的对面,听到这句话微微低垂了头:“抱歉。”
我赶快把话顺下去:“那是对一般的机械师来说,对我来说,当然不是太难的事情。”
“没错,他一直很有天赋。”老徐适时地插了进来。“我突然想到,柜台那边有点账目工作,你们先在这边修着,我得失陪一下了。”他对着不知道谁一点头,迈步走开。
【你有个锤子的账目活?】我对他瞪眼咬牙,但他只给我留下一个“你懂得”的表情就消失在门槛外了。
【罢了,他一直都这么欠揍。】我只得转过头面对机械臂的主人,也是刚刚大晚上出现在机械杂货铺门口——引得我惊叫出声的人脱下了外衣,左臂被固定好,接头一端连着机械臂,一端连着电脑。放在工作台上。
“真没想到。”我喃喃地说。
“怎么?”
“奇妙。”我把灯拉低,重新埋下头,打量着机械臂上的电路和芯片。“再试试动一动手指。”
机械臂的指头难以察觉地动了几下。我又把电脑扒拉过来,执行这个程序试试?我的手指轻敲回车键。
屏幕上的“程序执行中”大字和进度条,想必桌对面的她也能看到。我把电脑推回到一边,却正好对上她平静的脸,和半睁开的墨色眼睛。我在眼睛里模糊地找到自己的倒影,【她在看着你,找点什么话说,你这傻瓜!】于是我的大脑动起来,去折腾几十年前的记忆,拼命地想在对方开口前找到些双方都能接受的谈资。
我失败了。这怎么可能找得到呢?我已经是一个胡子大叔了,而从外表看,她还是几十年前的模样。一句话,看起来我老得几乎可以当她父亲。
而她出现在这里,让我想起来某种冻结起来的东西。
终于还是她先开了口。“你刚刚说,奇妙?是指什么?”
稍微斟酌了一下,我还是回答道:“不觉得很巧吗。今晚偏偏是你找到我们店。”
“很难找吗?出来的时候我听说过几次,但没想到在这里的是你们。”
“嘿,别在意,我跟这边上了年纪的人学的,他们都喜欢这么说。”我向外面挥挥手,“在嘉禾这片地方,说不定这里供的神灵精怪比人还多。”
“可能我也会去看一看。”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热闹。”
“是不喜欢,” 她抬起右手支住脑袋,马尾轻轻扫过肩头。“但既然这里的神明那么多,那肯定有的受拜多,有的受拜少。我会挑个人少的去看一看。”
【没有说去拜一拜。】我微笑道:“你真是一点没变呢。”
她把目光从电脑屏幕上转回来,看着我,但什么都不说。
傻子都明白这是错误的意思,我感觉这双眼睛几乎要把我吸入进去。我的视线顺着她纤细的脖子向下瞟,又总觉得不自然,于是又转移开去。
她穿了件白色的半袖上衣,露出的皮肤还有40%是假的,我为什么能如此心慌意乱?【是久别重逢的缘故,别想多。冷静,你已经是大叔了。】我告诫自己,马上感觉到滑稽。
“对了,”我找到根救命稻草:“你看我忙活的,都忘记招待你了。”我装模作样地起身,准备去隔壁的厨房东翻西找。“普洱,茉莉花茶,金芽……或者咖啡,都是客人用来顶债用的。想喝点什么?”
“茉莉花茶就好。”
把茶杯端回来时,她正饶有兴趣地摆弄着我放在桌上的无人机引擎零件。“谢谢你。”她接过热茶的杯子,呷了一口,眼睛还是望着那个引擎。
我瞟了一眼电脑的程序进程,已经诊断完成了。是手腕处的神经组件出了故障。“还好,换个组件不需要太长时间。”我重新坐回到她面前,准备拆开机械臂的内部。
“那是小鸟无人机的引擎,那么大点的东西,就靠它驱动。有意思吧?”
她点了点头,继续瞧着零件。
破开机械臂的防火墙费了点事,好在绕过去之后,机械臂宛如揭开襁褓的婴儿一般层层揭开,所有的电路、骨骼组件和神经元都暴露出来,就连手指都一节节展开,露出连接着的线路。
“很精细的机械臂。”我感叹道。“你在哪里买到的?”
她没有说话,还是把脸凑近茶杯,打量着零件。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叫出她的名字来提醒:“叶荷同学?”
她全身颤抖了一下,睁大了眼睛。
“我没事……只是很久没人这么叫我了。”她赶在我开口之前抢道:“和以前一样叫我叶荷就好,机械臂是……是沙罗带回来的。有人帮我装上,但没人会维修……”
“叶荷,”我说道:“你和沙罗,现在在做什么工作?为谁工作?”
她把头垂了下去。真奇怪,明明曾经是比我还高的一个人,竟然也能如此低微。
【我真是个擅长明知故问的十足的憨批。】我重新把目光汇聚到机械臂上,手腕处的神经组件不多,我却花了比平时多一倍的时间才找到那个烧毁的神经组件。【她刚刚的表情……是恐惧?老天开眼。】我把它接触固定,捡出来,换个完好的神经组件进去。在这过程中我们相对无言。
很久以前我就明白,人永远不应该怀着侥幸心理去骗自己,这只会让自己更加难受。我应该在看到她的第一面就做出判断,除了断肢的人,这片区域谁会来安机械臂呢?又有什么工作会做到断肢呢?有人对我说过:“异能者没有退休,注定要一直杀戮,异能者的死法只会有战死。”说这句话的人早已经化作地球上空飘荡的粉末。今天之前我会一边嘲笑这句话一边摇头,哪怕有再多的实例,证明异能者的戮命牢不可破,只要有我和老徐的这家店在,那就是扯淡。我就坦然享受这退休一般的生活。
可我眼前几乎就是一个实例。【我还以为核弹真能摧垮命运。】
“试试再活动一下手指。”我说道。
虽然还是低着头,但叶荷几乎恢复了那种平静的表情,这次她的左手手指动得十分灵活。
看来我成功了。我操纵着机械臂逐渐并回原形,解开连接和固定。“我给你重新设置了防火墙源代码,”我把记忆卡递向她的手心——不,不是左手,而是右手——“回去把这个插进手背处的接口,会自动更新你的防火墙,还有…”
“谢谢……唔?”她抬起头吃惊地望着我,因为我突然握住了她的手。
【真是越来越有趣了,原来你不是面瘫嘛。】我纵容自己多欣赏了两三秒她嘴唇微张的震惊神情,方才继续说道:“这个地方还不错……我是说,如果以后你有时间的话,可以带同伴一起来。他们都还在,对吧?他们……怎么样?”
“……”
最后是老徐送走了她。他们寒暄了没多一会儿,就传来叶荷关上门的声音。十几秒后我听见老徐特有的在地板上摩擦的脚步声,他在我身后站定:“吸烟有害健康。”
“我还不想长命百岁呢。真想不到世间变成了这个样子。”太久没吸,我有些不习惯这火辣的感觉了。“咱们的NO.2,【咱们的好哥们。】成立了个杀手组织。 ‘未转变者’是什么鸟名字?要靠杀人才能立足?真他妈的……”我把操蛋两个字憋在了喉咙里。
“你才知道吗?看来把你放在后面真是有些过意不去。你看你都成了半个山顶洞人。”
我没心思理会玩笑话。“以后有这种消息,别忘了跟我讲。”我知道我看起来阴沉着,“不然我还以为她和最近的那个什么锤子组织有关。”
老徐很响,很响地叹了口气。“你又在想些傻事了。当初的分离造成了今天的后果……你已经这个岁数了,就算知道了还能做什么?我们已经不是一路人了。”
【说的没错,如果我早就知道……我很有可能会去找他算算账。】我从蹲姿起身。 “不会做什么。你回去吧,今晚我看店。”
“好,拜托你了。”老徐带着他特有的摩擦脚步声渐行渐远。
【你已经这个岁数了,还能做什么?】我看向自己的左手,它好端端地长在那里,尽管丑而粗大,还沾上了油灰,但它仍旧好端端地长在那里。我不用看也知道,我身上其它部位伤痕累累,但都是齐整完好的。【有稳定收入,有几门谋生手艺……你还奢望什么?】
桌上两杯茶还残留着些许热气。我走过去,把烟浸泡在茶水里熄灭时,才注意到茶杯旁边某人留下的千纸鹤。
【什么时候?】我琢磨了一下,把千纸鹤放进抽屉里。
三
一只手把我从睡梦中揉醒。我勉强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身处阳光编织出来的雾中。
“……嗯?”我含混地说着,动了动胳膊挡住直射的阳光。
手还在扒拉着我。“老罗,起来了,收拾一下,有人来看你。”
手的主人确定是老徐无误了,但谁会来看我呢?我从一片狼藉中起身,把当做被子的外套披上。昨晚我鼓捣了很长一段时间,主要是完成客户下的订单——两架无人机的大功率改装和工业用吸盘套的加强改装……本来这不是什么复杂的事情,但客户给的时间很紧——所以才会大周末的在工作间和衣而眠,所以才会浑身酸麻地爬起来。
【多半是客户吧,不放心工作进度,吹毛求疵的那种人。】我摸向裤兜,那里有我的烟和打火机。有人用咖啡因清醒,有人用尼古丁,还有人用疼痛……我比较庆幸自己是尼古丁派。也许客户会厌烦清晨我身上这一身烟味,但管他的。大早上来干扰机械师睡眠,也不是什么好人。何况烟味能很好地遮掩初起的口气,我这是替他们着想。
我就这么叼着烟走进权当做会客室的柜台,然后我看见了在圆桌旁安坐着,等待老徐从盒里倒出来牛奶的叶荷和沙罗。听见了脚步声,三人的目光都向我投来。
“稍等一下。”我迅速地把烟放回盒子里,然后闪身进了他们看不到的拐角。我知道在她们面前的自己一定十分邋遢滑稽,所以我直奔卫生间,在那里接水,用肥皂打磨脸。我借着镜子看了看,失望地发现污垢和灰尘虽然消失,但眼神里的东西让我看上去像条红毛饿犬。
这可不是马上就能恢复的。一条毛巾递到了我面前,我用它擦干净脸,然后扔回对方身上。
“喔——你这么心急也没用啊。”老徐倚靠在门边,躲都没躲,毛巾在空中散开,无害地掉在地上。
“……我还以为是别的,不那么要紧的人。”我想起来他扒拉我的时候就告诉过我“收拾一下”,【这下子你没话说了。】我捡起毛巾。
“好啦,放轻松。你更狼狈的时候她们也看过,说真的……”老徐眯着眼睛,又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你也是见过很多世面了,也包括女—人—吧,我不懂你怎么还会这么慌乱呢?”
【我他吗才想问我自己。】“大概是我不想显得自己多活三十年却好像什么都没变一样。”
“嘿,那你只需要坐在她们面前,大大方方地像你平时一样表现就好。她们不瞎也不聋,自然会拿你和以前的做比较。”
“你说得可真轻巧。所以我要扮演个怪大叔,跟往常一样抽着烟做早餐,就着牛奶吃下去,这变化真喜人。”
老徐若有所思:“抽烟就算了。我记得沙罗好像不喜欢烟味……还是说我记错了,其实是男人婆不喜欢?”
“那就是都不喜欢,去它的。”我沾水理了理蓬乱的头发【上次洗头是什么时候来着?】“我们走吧。她们今天来干嘛来着?”
“叙旧,维护。还能有别的什么事情吗?”老徐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说道。
“没什么。”我又想起来那天晚上被激动的我握住的那只右手,那种手心传来的冰凉感觉。嘛,其实我当时已经做好了被甩巴掌的准备了,甚至一瞬间想到了老徐进来后该说出的借口,【机械臂改造完成后的力量测试,这不很好嘛?和怪人的称号正匹配。】
我早就不是第一次被女人甩巴掌了,但她当时只是睁大了眼微微张了口,大约是红了脸?我不记得了,因为之后我就放开了手,她迅速地把双手放回工作台下,眼睛望着下面某处回答了我的问题,当时她说的话让我更在意,但事后回想起来,我自己都觉得突兀且尴尬。一个多月来我算是带着这种蛋疼感觉混着过来的。
我走到桌子前时已经摆出了最和善的笑容。“早安,女士们。”
叶荷情理之中地点点头回应我的问候就端起杯子放在嘴边,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沙罗还是留着以前的双马尾卷发,她抬起头眨巴眨巴眼睛:“早安。这位师傅,请问你是?”
大约她的困惑表情在别人看来很是逼真,只可惜骗不过我。
“别闹啦,我还能是谁?”我拉出一张椅子坐下。“老徐,上茶点。”
沙罗终于绷不住大笑开来:“叶荷和老徐都说你变化很大,我还不信,今天终于眼见为实了。”她按捺不住地靠前,“让我看看,这胡子是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他还留了一阵子。”我这边在椅子上躲避沙罗跃跃欲试的手,老徐在那边把既当做茶点又当做是早点的苹果派端上桌。“请慢用。”
“哇,是老鼎盛家的糕点!”沙罗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了。
数十年后,我们又围坐在了桌边,分享着同一顿早餐,也分享了很多有趣的故事。多亏我和老徐足够幸运,这种故事我们有不重样的一箩筐。我们屡屡开怀大笑,叶荷还是那一副淡然的样子,用勺子挖着盘子里的派。
【好像昨天。】我咽下一口牛奶。老徐热奶的工夫不佳,总是带点烧焦的苦味。
“……所以老罗当时就是拎着个大扳手风一般地从后面冲出来,一脚踹倒了一个混混,我记得很清楚,他拿着柜台的账本跟我挥挥‘这么谈不行’,又举起大扳手晃了晃‘加上这个才好使’。哈哈哈,我没法模仿那种腔调,但相信我,那比什么电影都有意思多了。”
“有意思。”沙罗转向我,“所以你就用扳手跟小青年们打了一架?”
“机械师可不是只会用扳手打架。”我故意用说书先生那种抑扬顿挫的腔调说:“本店能这么长时间不被抢劫一空,一半是拜徐大人的油嘴滑舌与中庸平衡之道所赐,一半是鄙人苦心孤诣设置的多重防卫措施所致。”我敲敲餐桌:“比如这张桌子,紧急时刻直接就能放倒做可抵御AK步枪直射的掩体,内有隔层存放着武器。可以说这里的每一寸地板,墙砖都暗藏玄机。”【但那天不开眼前来闹事的小混混们是被我用扳手一个个放倒的……我虽然脾气暴躁,但还不想出人命。】
“你都从那里听来的这些文绉绉的词语啊?感觉你俩更适合去做一对相声演员。”
我稍微回忆了一下:“给安德当雇佣兵的时候,某个同事成天嘴里都是这些词,还说过更中二的比如‘我想让事情是它本来的样子’这种话。后来调去了后勤部门,现在应该做到了主管一类的职务吧。老徐,他姓什么来着?”
老徐耸耸肩:“姓梁还是姓刘来着,我也给忘了。当时只觉得他是神经。不过我们哪有你们俩默契呢?当年你们就是默契度总排在首位的组合。”
沙罗笑了起来:“这话说得没错。我们下午正好要去安德逛逛呢。我是妹妹,她是接我放学的姐姐,想不到最后的任务竟然是这样的角色扮演,好不甘心呀。不是说最近流行反差吗?那应该我扮姐姐才对。”
我迅速地和老徐交换了一下眼神,他很轻微地摇了摇头。
“那个,”老徐试探地问道:“你对开店,或者机械活计感兴趣吗?”
“哈?”突然被从话头上引开的沙罗一脸诧异。
“嘛,我们一直想找个接班人啦。这家店虽然小,但是收入稳定,周围都很认这块牌匾,所以你说的任务结束后,能不能考虑一下……”
“你在说什么鬼话啊?”沙罗歪着头看着老徐。“任务后还会有新的任务,我才不想这么早退休。”
“你们,误解了沙罗的意思。”叶荷放下了茶杯,“她所说的最后的任务,意思是我们最后一次以搭档的身份完成的任务。沙罗最近新收了一位徒弟。”
【出糗了吧。】我幸灾乐祸地瞟着老徐。
“眸~我舍不得叶荷酱嘛。”沙罗的情绪切换速度一向很快,现在她挽着叶荷的机械臂边晃悠边嗔道。
“你很吵诶。”叶荷倒是没什么表情变化。
【少幸灾乐祸了。】趁这当,老徐用一种特殊的眨眼方式跟我讲道,【你就不觉得刚刚的话有重点嘛?】
【是指这样的沙罗也能收徒弟吗?】我看着沙罗冲叶荷撒娇的样子。
【当然不是!“未转变者”有新血了,你最近没看新闻嘛?】
【哪个?】
【正义之锤,那个异能者恐怖组织。除了他们,还有谁能搞到没有记录在册的异能者?】
哦豁。我发现事情大条了起来。
老徐的推论很明白,起码未转变者和正义之锤有合作关系……虽然当今时代,这个那个组织往往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就算我们了解到的信息有一半为真,与正义之锤明面上沾边的都没有好下场。
可是,怎么问呢?我本能地认为直截了当的问法就算是沙罗也能觉出不对来,会不会告诉我们实情还未可知。
“带徒弟的话……最近各方对异能者查的可严,一定要注意安全啊。”
“那是找正义之锤的人,跟我们没关系。”沙罗并没有看着这边说着,所以我可以在桌子下给老徐比一个大拇指。
吃完早餐后,我和叶荷去后面的工作间维护机械臂,沙罗和老徐留在外面继续聊天。
我给她找到个椅子,像上次一样固定好,接入电脑,执行巡查程序。这次我已经有了谈资。
“沙罗的徒弟,也是我们这种人?”我滑动着鼠标。
“没错。”
我点点头:“在三方眼皮子底下找到个新人,这可不容易。”
“这其实……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难。”她打量着我的工作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上次不是来过了吗?】“先说好,这是有加急订单的时候的情况。”我大约猜出来她想说什么,“平时这些零碎都好好地放在货架上和仓库里,而不是一片狼藉哦。”
她显出很有兴趣的样子:“而你就睡在这堆零碎的旁边?”
“喔,这里很凉快。”我打开了机械臂的顶盖,暂时还没有发现异常。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们和正义之锤没关联。不断地有新成员来找我们。无法拒绝,因为他们都是些好孩子,虽然不像我们当初那样。”
“这很好。”我说道,“我也想在大街上捡个异能者徒弟,这下子我就不用这么累了。那你接下来也要收徒咯?”
“不要。”
“你要单干?”
“我放心不下她。”
无需去问“她”是谁,“迟早会独当一面的。”我咕哝:“最早我俩也是干着拿枪的事。战场上多一个老伙计是如虎添翼不假,但我们有各自的新生活。这家店,”我挥挥手:“其实是他的心血。只不过我们的新生活离彼此比较近。”
叶荷没有回答,只是拿起了茶杯,放在我面前。
我起身去拿来茶壶,重新给她倒上。
【这不很好嘛,你一直喜欢可以安静地折纸的氛围,这下可以得偿所愿了。】我坐回到她面前,用透镜察验着机械臂内层的线路和组件。【你这呆子,别多管闲事了。】
我却还是说出口:“有句俗语叫‘独木难支’,我们俩,是彼此帮扶着才活到今天,有了这家小店……我觉得,有个靠谱的人,一起磨合,一起看着彼此的后背,取长补短,是很幸运的一件事。当然我不知道你们那里的具体规矩啦,只是觉得……你看我和他都在做适合彼此做的事,这也许是一种信任。你说呢?” 【我的天哪,罗迪克,原来你已经这么肉麻了?】
我抬起头,正对上她的双眼。我逼着自己去看,体会被吸入进去的感觉……
叶荷终于开口了:“我觉得你需要找个女人,帮你把这里收拾收拾。”
“那真是谢谢你哦。”我被气乐了。“可惜我在姻缘上一直很差。”
“因为你不会撩人啊,讨女孩欢心是技术活,从以前开始你就不擅长技术活。”
如果她在等什么激烈的反应的话,那她要大失所望了。“没错。”我草草地结束了这个话题。检查和维护都完成了,我解除固定,她活动着机械臂。
“这个机械臂升级的潜能很大,你下次再来的时候,我可以给你加装几个有用的装置。”
“谢谢你。”叶荷站起来:“这次和上次的维修费用,一共多少钱?”
“啊,这个。你上次不是已经付过了吗?”我从抽屉里取出千纸鹤。
叶荷露出那种看笨蛋的神情,我赶忙补充道:“你们经常来看看我们,叠叠手工,我们就很满足了。”
“怪人。”她说道。
“唯独不想被你这么说。”我装出不悦的样子。
“怪大叔。”她重复,但她随后浅浅地笑了。“再次谢谢你。”
傍晚客户来工作间取加工好的物件时,看到了放在我工作台上的千纸鹤和纸青蛙。“看不出来,罗老板,你还会叠这个?”这位干练而年轻的小姐金发碧眼的,好奇地拿起纸青蛙端详着。
“这不是我叠的,小姐。某位朋友放在这里抵账。”
“诶~~可惜我叠不太好,不然我也可以抵几个账了。”她小心翼翼地把纸青蛙放回原处。
我下意识地想用手挠头,意识到手上的油污后又作罢。她从包里掏出一沓钱来:“现金。”
“啊……放工作台上吧。”我不好意思去接。“用不用我帮你?这些东西挺沉的。”
“帮我运到外面的车上就可以了,谢谢。”
那辆车其实是一辆大货运车,我把装有无人机和工具的箱子放进后面的货舱,“用不用我教你使用方式,小姐?”
“啊,不必劳烦。是我的一位朋友要用。”客户从另一边上了车,关上车门。
我转身要回店里,却被一声叫了回头:“罗师傅,你那位朋友是女生吧?”居高临下,客户对我问道。
“是啊,怎么了?”
“你回去把它挂起来,别放在工作间的桌子上,挂在前台吧。”她很爽朗地笑着,冲我挥挥手,乘车离去。
【什么意思?】我不明所以地去洗了手后,照她说的,把千纸鹤和青蛙用根线挂在柜台的灯下。
老徐正好在这时从外面回来。他拉开门,一阵晚风伴随而入。
“什么味道?若隐若现的……清香?”我嗅嗅鼻子,
“我也闻到了,好像是茉莉花的味道。”
我突然意识到那来自于哪里了,我拉开灯,淡绿色的千纸鹤和青蛙在灯光下旋转。
“老罗,笑什么哪?交什么好运了吗?”
“没什么。”我挠挠脸,把微笑掩住,“客户的钱我放在工作台上了。今晚你当值。”
明明叫那个名字,喜欢的却是茉莉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