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的归乡人 第一章 始于告别
正值新春，小镇里到处充斥着烟火和饭菜的香气。白天，人们在室外集会，来到公园散步，或是到集市上去买一天要用的食材，孩子们在外面成群结伴地玩耍，偶尔丢出一两个炮仗到路边，吓坏了一旁路过的小狗；晚上，夜幕降临，华丽的表演这才正式开始。集市里架起一个又一个临时摊位，许多特色小吃会在这时与镇子里的人们相遇。一期一会，如此难得的机会人们怎能放过，于是晚饭过后纷纷涌入集市，为了自己心仪的目标排队。望向天空，绚烂的烟火在空中炸裂开来，红色，黄色，绿色，蓝色，多种多样的组合一齐在空中绽放，如此美丽的花朵只有此时的夜晚能够看到，也是它们意义最非凡的时段。
有热闹的地方，自然也有冷清的地方。就在两三条街道外，一座破落的茶馆矗立于此，仿佛一个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老者，无声地注视着这片相距甚远的欢乐海洋。若要将时间向前拨回几十年，那时的茶馆曾经和现在的集市一样热闹，但那些都已经是过去式了。如今，失去了象征的茶馆，只是一间略显破败的大房子而已。这份曾经属于它的荣耀，如今自然也要随着它的破败一同入土，一如每个人最后的结局一般。
但，它的内部并非空无一人，虽然已经残破，但仍然有人在守护着它。那是一个年轻的姑娘，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经常穿着一件白裙子出入茶馆。若要说有什么美中不足的地方，大概还是她的头发吧，不同于人们的黑发，她有着一头奇异的白发，而据说在不久之前，她的头发也和人们一样是黑色的。大概是因为受到了什么刺激，才让她少白头的吧。
镇子里的人们可怜这个孑然一身的姑娘，给她送了许多米面等生活必需品。姑娘本该是上学的年纪，但她并没有去学校，只是每天坐在茶馆里，经常就这样默默地度过一天。村民们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唯一的方式也只是送来些东西，却无法安抚她的心灵。
而要说她为什么如此消沉，那事情还要从一年前说起。一年前，抚育她长大的爷爷去世了，一同带走的还有这茶馆的辉煌。根据他的遗嘱，姑娘继承他的全部遗产，包括这间房子及其内部的所有物品，还有一点治病剩下的存款。清明过后，她最后的伙伴也走了，只剩下她自己独守空屋。据说短短一个星期的时间，她的头发就全白了。
“欣灵姑娘，要不，你来我们家住吧，一个人守着空屋子，又是女孩子，不太好吧。”有人提议带她到自己的家中去住，但被她委婉地拒绝了。
“无功不受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很抱歉，我不能跟你去。”
她不愿离开茶馆，也不愿舍弃过去那些美好的回忆。但她也明白，这样只不过是在舔舐自己的伤口罢了。虽然能够止血，却不能止痛，亦不能让伤口复原。对她而言，她现在已经失去了追逐的目标和继续生活下去的意义，她必须找回它。
“回学校去吧。去上学，考上大学，离开这里。”爷爷的遗言又一次浮现在她的脑海中。她还记得，自己含着泪答应了爷爷的请求。拾起那些许久未看的课本，她在镇中学做了一次插班生，短暂地在学校学习了几个月，直到高考。放榜那天，她并没有能够考上大学。即使考上，她也根本支付不起高昂的学费。爷爷留给她的积蓄本就不多，她更是每天省吃俭用，备考已经是一笔不小的花销，除了必要的开销，她已经不敢再花钱了。
而这也是她得到大家帮助的契机。有人见她孤身一人又生活清苦，就想给她一点钱，但被她拒绝了。这件事传到了其他人口中，镇子里的人们便为她筹备了些米面等必需品送给她，这样一来她也就不会拒收了。欣灵也没想到，但因为实在需要，最后也选择了收下。
现在，她正穿着那件最常穿的裙子，坐在床上望向窗外被烟火点缀的天空。夜空原本是孤寂的，烟花的到来为它增添了不少活力，这与她现在的心境截然相反。自九月起她就没再去上学了，也没有在镇子里找些活计做，每天只是在茶馆里静坐和思考。好不容易到了新年，她却发觉自己几乎一无所有。没有亲人，没有伙伴，没有生活必需品，甚至没有经济来源，这样用不了多久，她就会饿死在这里。爷爷重病的时候，茶馆就停止了一切服务，直到他过世，这段时间茶馆一直都是靠着先前的老本维持的。现在，这份老本正由她掌握着。消费过后剩下的的几千块钱，过去的旧物什，还有这间老房子，就是爷爷遗产的全部。欣灵本想卖掉一些旧物件换钱，但她做不到。在她心中，茶馆里的每一件物品都是无价之宝。
过去的新年有多么热闹，此时此刻她的内心便有多么寂寞。原本就缺少爱的她，失去了唯一能够去爱和被爱的依靠，想要重拾生活的信心自然是一件不易的事。她明白，生活的窘迫更是让她不得不明白。她必须去找一份工作，找一份能够让她维持生活的职业。
对欣灵这样的年轻人来说，小镇对他们没有吸引力的一个主要原因便是没有吸引力，而且很大程度上也不会有更好的前途。许多家长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在孩子们还小的时候便将他们送出小镇，让他们适应城市的生活，成为一个真正的城市人。这样的小镇能够留给欣灵的，也只有服务生这样比较缺人的的工作。
“哎呀，你一个姑娘家家，做这样的重活不太好吧，”犹豫再三，欣灵选择了镇中学附近的那家餐馆，此前因为信件的事情，她曾经和老板有过一面之缘。而实际上，因为爷爷的缘故，欣灵在镇子里很有人缘，她自己也很受大家的欢迎。所以当老板得知她要在这里打工时，他多多少少有些不情愿，“因为人少，杂活也要干，每天很辛苦的。”
“我不怕辛苦，”欣灵语气坚定地说，“只要您有需要，我什么都可以做。”
“录用倒是可以，”老板挠着头说，“不过什么都可以就免了吧。你看在外面当个服务员如何？虽然闭店之后擦桌子会有些辛苦但是比起做洗碗切菜这些杂活还是轻松不少。”
“可以。您愿意录用我，我感激不尽。”欣灵一边说一边向他鞠躬。
“别这样，快起来快起来，怪不好意思的。”
初七一过，欣灵便正式成为了餐馆的员工。每天早上五点开店，晚上七点关门，没有顾客的时候都算是休息时间。天气尚未转暖，老板还特意给她找来毛衣穿上，再围上一条围裙，看起来颇有几分服务员的样子。美中不足的是，她的一头白发有些过于显眼，看上去有种奇异的美感。对于这一点，欣灵提出用头巾把头发扎好包起来，这样就没问题了。
“嗯，很好，”老板看着欣灵的装束，满意地说，“除了脸蛋看上去有点稚嫩，其他的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有过丰富工作经验的服务生。”
“谢谢您的夸奖。”欣灵不好意思地笑了。
“就快要开店了，要做好准备哦。”老板一边说一边走进后厨。
虽然人少，但因为离学校很近，每天的营业额也不低。每天利润的五分之一是欣灵的工资，为了照顾欣灵，老板还让她三餐都在这里吃，不单算钱。对于这样的待遇，欣灵自然是感激不尽，每天工作时脸上都挂着笑容，和此前的忧郁少女简直判若两人。加上她待人和善，无论是吵吵闹闹的小学生，还是初显成熟的初高中生，亦或是送孩子上学的家长，都十分喜欢她，小孩子们甚至亲切地称呼她为姐姐。对于这些赞誉，欣灵也只是淡淡一笑。对她而言，若不是没有小镇的人们，她是否还能像现在这样都是个未知数。这样的举动，不过是在回报大家往日的恩情。对于这份靠着施舍得来的生活，她倍感珍惜。
元宵节的时候，老板特意邀请了欣灵在店里吃饭。这天是休息日，不过餐馆的桌上仍然堆了不少食材。欣灵看着面前的食材，不知道老板想要做些什么。
“请问，这些是……”欣灵指着桌上的肉和菜问。
“这些是今天晚饭的材料，”老板笑着对他说，“我把父亲也请来了，今年的元宵一起过吧。”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向女孩发出诚挚的邀请。欣灵不好意思推脱，于是也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老父亲带着自酿的酒来了，见到欣灵也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绽放出了笑容。
“好啊，好啊，欣灵姑娘也在，今年这个元宵能够热闹一点了！”他兴奋地感慨。
而到了饭桌上，话题渐渐变得沉重了起来。望着一桌丰盛的饭菜，一时间竟没人动筷子。欣灵看着一桌子菜，想到的却是爷爷煮的火锅，尽管已经不能再尝到同样的味道，那种感触却无法忘怀。老父亲看得出她的心思，却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你爷爷的事，真的很遗憾……生老病死虽是常态，但这样的别离还是有些难以让人接受啊……”老父亲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面露沧桑地感叹道，“他是个好人呀。”
“嗯，”欣灵点点头，泪水盈满了她的眼眶，“是他把我带回了茶馆，抚养我长大，一直以来对我这么宽容……”元宵佳节，亦有团圆之意，而这样的寓意对欣灵而言，竟是如此地心痛。过往的点点滴滴一齐涌上心头，一年的光景好似只过了一天一般。老板一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还是老板主动劝大家吃饭，这才把这些沉重的话题放在一边。
“欣灵姑娘，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或者是想去的地方吗？”两杯酒下肚，老板看着欣灵问。
“……我想有个归宿。”欣灵沉默了一会儿说。
“归宿呀，这可不太好办呢……”老父亲似乎有点喝多了，他一边挠着头一边说。
“在你眼中，什么样的地方才是归宿呢？”老板接着问道。他们只是些做小生意的人，并不理解欣灵说出的这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若是按他的理解的话，归宿就是个像家一样的地方吧，那里是安心的避风港，是舒适的大床，是可以忘记外面伤痛的地方。
“我不知道。茶馆关门后，我就失去了归宿。”欣灵一边把食物送进嘴里一边说，“也许我的归宿并不在这里，它或许在某个我不曾到访过的地方，也可能只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但是，我想要去寻找，找到那个一直未曾揭晓的答案，给我自己一个交代。”从话语中，老板能够感受到欣灵的诚意和决心，而目前她差的最多的，大概还是所需的资金吧。
“那，你是打算攒些钱然后去寻找吗？”老板试探性地问道。
“嗯，”欣灵给出了肯定的答复，“但不会这么快的。您愿意收留我，我真的感激不尽。”
“哪里的话。你和爷爷可是我的恩人，现在你有困难，应该是我来回报你才对。”不过欣灵始终觉得，这样的回礼她实在是无福消受，却又不好意思拒绝。
“你放心，只要我们还在，这里随时欢迎你过来。”老板又喝下一杯酒说。
欣灵一直在餐馆做工到六月。见有了足够的积蓄，她便向老板提出了辞职的申请。
“你要走了啊。需要我送你去车站吗？”老板看着换上裙装的女孩问。
“不用了，谢谢您这段时间以来的照顾。”欣灵站在门口，向老板深鞠一躬。
“我也是。谢谢你的到来。”作为回应，老板也回给她一躬。
当列车缓缓驶离忘忧镇，欣灵深情地回头看了一眼这个自己生长了十几年的小镇。短暂的分别是为了更好的相会，而此去一别，不知又要过多久才能回来。且不论积蓄，单论目标，她都要想很久。这趟列车将会开往附近的城市，那里将是她的第一个新的落脚点。
“好像，我还是第一次主动离开小镇。”欣灵看着窗外逐渐远去的景色，忍不住轻声感慨。如今，她也成了异乡人，像是飘飞的蒲公英，漫无目的地飘向未知的天地，找到属于自己的归宿。那个地方或许近在咫尺，又或者远在天边，谁知道呢。当这趟旅途来到终点的时候，先前想不通的那些事，自然也就能够想明白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