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心》(八)
八
没人知道,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拿定了什么主意。反正,在以后的一星期中,他没有采取任何特殊措施,也许正因为他的无为,寓所的生活充满烦恼。
漏水和抓猫的事件后,大约过了六天,公寓管委会穿得像小伙子的女人来找沙里科夫,交给他几份证件。沙里科夫立即把证件塞进衣袋,随即唤了一声博尔缅塔尔大夫。
“博尔缅塔尔!”
“不行,请您叫我名字和父称!”博尔缅塔尔变脸说。
应当说明,在这六天内,大夫和不服管教的沙里科夫吵过八次。奥布霍夫巷的这套寓所里气氛沉闷。
“那也请您叫我名字和父称!”沙里科夫理直气壮地宣布。
“不行!”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在门口吼道,“您这种名字和父称在我家里不许叫。要是您不愿意别人随便叫您沙里科夫,我和博尔缅塔尔可以叫您沙里科夫先生。”
“我不是先生,先生全在巴黎!”沙里科夫狗叫似的说。
“都是施翁德尔教的!”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叹道,“好吧,我会和这个混蛋算账的。只要我住在这儿,除了先生,什么人都不许待在我家里!否则,不是我搬,便是您搬,说准确点,是您搬。今天我就在报上登个启事,请您相信,我一定另外给您找个房间。”
“哎,我才不傻呢,搬外面去住。”沙里科夫干脆回答。“什么?”菲利普·菲利波维奇问,气得脸色大变。博尔缅塔尔赶紧过来,温存而又不安地抓住他的衣袖。
“您得注意,别耍无赖,沙里科夫先生!”博尔缅塔尔扯着嗓门喊。沙里科夫退后一步,从衣袋里掏出三份证件——绿的、黄的和白的,指指证件说:
“瞧,我是住宅合作社成员。我在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承租的五号里有权享用十一平方的面积。”沙里科夫想了想,又添了一句:“请对我客气点。”博尔缅塔尔把这句话当作新现象,机械地记在脑海里。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咬住嘴唇,从牙缝里挤出句没遮没盖的话:
“我发誓,我总有一天毙了这个施翁德尔。”
沙里科夫非常注意、十分敏感地把这句话听进去了,这从他的眼神里看得清清楚楚。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vorsichtig①……”博尔缅塔尔提醒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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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德语:小心。——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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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好哇……居然这么卑鄙!”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吼叫,“请您注意,沙里科夫……先生,要是您再胡闹,我就停了您的伙食,并且从今以后,不准您在我家里用餐。十一平方的面积——这太好了。但我没有义务凭您这张蛤蟆色的证件,给您用餐!”
这下沙里科夫吓傻了,半张着嘴。
“不用餐不行,”他喃喃说,“让我去哪儿用餐?”
“那您放规矩点!”两个医生不约而同地宣布。
沙里科夫太平多了,那天他没再惹祸,除了一件自作自受的小事以外:他趁博尔缅塔尔稍稍离开的机会,拿起医生的剃刀刮脸,在颧骨上拉了一个大口子,闹得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和博尔缅塔尔不得不给他缝了几针。沙里科夫久久哀号着,流了不少泪。
第二天深夜,在教授诊室一片昏暗的绿色灯光中,坐着两个人: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和对他推崇备至、忠心耿耿的博尔缅塔尔。其他人都已睡了。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穿着天蓝色睡衣,脚上一双红色便鞋,博尔缅塔尔穿着衬衫,背蓝色背带。两位医生间的圆桌上,在一本满满的相册边上,放着一瓶白兰地,一小碟柠檬和一盒雪茄。两位学者抽得满室烟雾,恼火地讨论着刚才发生的事情:当天晚上,沙里科夫在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诊室里,偷了吸墨器下的两张十卢布票子,从家里溜了,直到很晚才醉醺醺地回来。这还不算,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两个陌生人,他们在正门楼梯上嚷嚷,说是要在沙里科夫家借住一夜。披着皮大衣、里面只有内衣的费奥多尔看到这场面,忙给四十五民警分局打电话,两个陌生人这才离开。费奥多尔刚挂上电话,两个人转眼已经不知去向。他们走后,发现前厅里有几件东西没了:镜台上的一只孔雀石的烟灰缸,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一顶海狸皮帽子和一根手杖,手杖上刻有泥金花字“敬爱的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留念,衷心感谢您的住院医师们敬赠……”,下面的日期是罗马字XXV。
“这两人是干什么的?”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握着双拳,责问沙里科夫。
沙里科夫站不稳,靠在墙上挂着的皮大衣上,嘟哝说,他不知道这两人是干什么的,不过他们不是什么狗崽子,是好人。
“奇怪,这两人也喝醉了……怎么干得这样利落?”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望着放过礼品手杖的架子,深感诧异。
“老手。”费奥多尔解释,衣袋里装着教授赏他的一卢布,回去睡了。
沙里科夫坚决否认他拿过两张十卢布票子,嘟嘟哝哝暗示,家里不是只有他一人。
“呵,也许,这钱是博尔缅塔尔大夫偷的?”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用轻轻的,然而吓人的声音问。
沙里科夫晃了一下,睁开蒙眬的醉眼,说了自己的猜想:
“也许是济娜拿的……”
“什么?……”济娜大叫,仿佛幽灵似的出现在门口,用手在胸口上按着没扣纽扣的上衣,“他怎么可以……”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的脖子涨得通红。
“放心,济娜,”他说着朝济娜摆摆手,“别激动,我们会解决这个问题的。”
济娜当即大哭,搭在锁骨上的手颤动着。
“济娜,您怎么好意思哭?谁会怀疑您?哎,真丢人!”博尔缅塔尔不知所措地说。
“济娜,你真是傻瓜,让上帝饶恕我。”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刚说了一句……
不料,济娜的哭声突然停了,大家不再说话。只见沙里科夫一副痛苦状,头撞在墙上,嘴里不住呻吟,发出一串仿佛“唉唉唉”的古怪声音。他脸色苍白,下颌打战。
“给这个混蛋从检查室拿只桶来!”
大家赶紧照料喝醉的沙里科夫。博尔缅塔尔扶他去睡觉,他一面摇摇晃晃走着,一面轻浮而又费劲地骂着脏话。
所有这一切发生在午夜一点左右,现在已经三点。但是坐在诊室里的两人,因为边吮柠檬边喝白兰地,依然精神十足。他们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烟雾层层叠叠,在诊室里缓慢而又滞重地移动。
博尔缅塔尔大夫脸色苍白,眼睛闪着坚毅的光,举起一只杯脚仿佛蜻蜓腰似的酒杯。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他动情地说,“我永远不会忘记,当初我这个穷大学生见到您的情景。您收留了我,让我在您的教研室工作。请您相信,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您对我的恩情,远远超过一个教授,一个导师……我无比尊敬您……请允许我吻您,亲爱的菲利普·菲利波维奇。”
“行,我亲爱的……”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尴尬地应了一声,迎着大夫站起来。博尔缅塔尔拥抱他,在他毛茸茸的、散发着浓重烟味的胡子上吻了一下。
“真的,菲利普·菲利……”
“我太感动,太感动……谢谢您,”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说,“亲爱的,手术时我常常对您大喊大叫,您得原谅我这老头儿的火爆脾气,其实,您也知道,我很孤独……‘从塞维利亚到格林纳达’……”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您说到哪里去了?”热情的博尔缅塔尔真心诚意地说,“如果您不想气我,就别这样对我说话……”
“嗯,谢谢您……‘驶向尼罗河神圣的堤岸……’谢谢……我也喜欢您,您是个有才华的医生。”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我告诉您!……”博尔缅塔尔激动地说,旋即跑到门口,把通走廊的门关严,回来后低声继续道,“您要知道,这是唯一的出路。我当然不敢给您出什么主意,但是,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您去照照镜子,您已经累坏了。再这样下去,没法工作!”
“根本没法工作。”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叹了口气,确认。“就是,这简直是罪过,”博尔缅塔尔悄悄说,“上次您说怕连累我,可您知道,亲爱的教授,这话我听了有多感动。我不是孩子,自己明白,闹不好可能闯祸。但我坚信,没别的出路。”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站起来,朝他连连摇手,大声说:“别引诱我,别再说了,”教授开始在诊室里踱步,推动烟雾的波浪,“我听都不想听。您得明白,要是把我们逮住了,那会怎样。‘考虑到该犯出身’这一条对我们不适用,尽管只是初犯。您的出身不符合宽大条件吧,我亲爱的?”
“符合个鬼!我父亲是维尔诺①法院的侦查员。”博尔缅塔尔忧伤地回答,喝掉剩下的白兰地。
“您瞧,够糟的。这是恶劣的遗传。比这更糟的罪名甚至想不出来。不过,说来见笑,我的出身更糟。父亲是主教堂的大司祭。谢谢。‘从塞维利亚到格林纳达……在夜晚宁静的暮色里……’嘿,见鬼。”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您是世界名人,为了这么个,请原谅我说句粗话,这么个狗崽子……难道他们会来动您,没有的事!”
“所以我更不能走这一步。”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深思熟虑地反对,一面收住脚步,打量着靠墙的玻璃柜。
“为什么?”
“因为您不是世界名人。”
“我哪说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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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即现在立陶宛共和国首府维尔纽斯。维尔诺为旧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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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行啦。一有灾难就把同事甩了,自己靠世界名人的牌子脱身,对不起……我受过莫斯科的高等教育,不是沙里科夫。”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高傲地耸起肩膀,俨然一副法国古代君王的架势。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咳……”博尔缅塔尔忧伤地叹道,“那怎么办?您就等着,看什么时候能把这个流氓教出个人样来?”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一摆手,打断他的话,随后给自己斟了杯白兰地,喝了一大口,又拿起一片柠檬放进嘴里吮了吮,说:
“伊凡·阿诺尔多维奇,您看我是否多少懂点,这么说吧,人脑器官的解剖学和生理学,您怎么看?”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您在问什么?”博尔缅塔尔怀着莫大的敬意回答,两手一摊。
“好吧,不用假谦虚,我也认为,在这方面我在莫斯科不是排名最后的庸医。”
“我认为,您不仅在莫斯科,而且在伦敦,在牛津,都是首屈一指的名医!”博尔缅塔尔响亮地打断他。
“好吧,就算这样。那我告诉您,未来的博尔缅塔尔教授,这事谁也办不到。当然,您不用问。直接引用我的话好了,就说普列奥布拉任斯基说的,Finita①。克里姆!”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突然郑重地喊道,玻璃柜立时响起嗡嗡的回声。“克里姆,”他重复一句,“我说,博尔缅塔尔,您是我这学派的第一个学生,另外,我今天完全相信您是我的朋友。所以,作为朋友,我可以告诉您一个秘密——当然,我知道您不会取笑我——老蠢驴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在这次手术上栽了,就像三年级学生。确实,我有所发现,您也知道,还是个轰动性的发现,”菲利普·菲利波维奇伤心地举起双手指着窗帘,显然,他指的是莫斯科,“但是请您注意,伊凡·阿诺尔多维奇,这个发现的唯一结果,是我们大家都让这个沙里科夫,喏,骑到了这儿。”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拍了拍自己挺拔、容易瘫痪的后颈脖。“您别激动!要是有人让我趴下,”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笑眯眯地继续,“用鞭子抽我一顿,我发誓,我愿意付他五十卢布!‘从塞维利亚到格林纳达……’我真是见鬼……我做了整整五年,从一只只脑子里抠出垂体……您知道我做了多少工作,简直难以想象。可现在,请问这都是为了什么?为了能有一天,把一条可爱的狗变成一个可恶的流氓,让人见了,头发根根竖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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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意大利语:完了,所有的话全在这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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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少见!”
“完全同意您的意见。瞧,大夫,如果一个研究者不遵循自然规律摸索前进,而想强行解决问题,揭开秘密,那就请您尝尝沙里科夫的滋味,吃苦吧。”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要是移植斯宾诺莎①的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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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斯宾诺莎(1632—1677),荷兰唯物主义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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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菲利普·菲利波维奇高声说,“对!只要倒霉的狗不在我的手术刀下死了就行,您已经看到,这次手术是什么水平。总之,我菲利普·普列奥布拉任斯基一生从未做过比这更难的手术。当然,可以移植斯宾诺莎或者诸如此类的超人的垂体,用狗造出一个非凡的伟人。但何必呢?请问。您倒说说,干吗要人为地制造斯宾诺莎,既然普通的婆娘不定什么时候就可以把他生下。罗蒙诺索夫的母亲就是在霍尔姆戈雷生下她大名鼎鼎的儿子!大夫,人类会自动考虑这个问题,为了进化,每年都坚持不懈地从千千万万废物中区分和创造出几十个杰出的天才,把地球装扮得更漂亮。现在您该明白了,大夫,为什么我唾弃您在沙里科夫病史上做的结论。我的发现,真是见鬼,您把它当宝贝,其实一文不值……对,别争了,伊凡·阿诺尔多维奇,我已经全都明白。我从不轻易表态,这您非常清楚。从理论上说,这很有意思。那好!让生物学家高兴吧。莫斯科简直疯了……可实际是怎么回事?现在,在您面前的是什么人?”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指了指睡着沙里科夫的检查室。
“少有的混蛋。”
“他到底是什么人?克里姆,克里姆,”教授喊道,“克里姆·丘贡金(博尔缅塔尔不由张开了嘴巴)。您瞧:两次前科,酗酒,‘一切平分’,帽子丢了,两张十卢布票子丢了(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想起礼品手杖,气得满脸通红),流氓,猪……嘿,这根手杖我会找到的。总之,脑垂体是只黑箱,它决定这个人的面貌。这个人的!‘从塞维利亚到格林纳达……’”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恶狠狠地转着眼睛,大叫,“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人的面貌。这是个小型的、独立的脑子。我根本不需要它,去它的。我研究的完全是另一个课题,是优生学,是改善人种。可您瞧,我在恢复人体青春问题上栽了。难道您以为我做实验是为了赚钱?我毕竟是科学家。”
“您是伟大的科学家,没错!”博尔缅塔尔说着,喝了口白兰地。他的眼睛顿时红了。
“两年前我在脑垂体中首次获得了性荷尔蒙,打这以后我就一直想做一次小小的实验。可结果呢?我的上帝!脑垂体中的这些荷尔蒙,噢,上帝……大夫,我看不到任何希望,说实在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博尔缅塔尔突然卷起袖子,两眼看着鼻子说:
“那就这么办,亲爱的老师,既然您不愿意,我就一个人干,我给他吃砒霜。父亲当过法院侦查员又怎样?管它呢。反正说到底,这是您自己实验的结果。”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神色黯然,瘫坐在沙发里说:
“不,我不允许您这样做,亲爱的孩子。我六十岁了,可以给您一些忠告。任何时候都别犯罪,不管对谁。到老也要保持一双干净的手。”
“这怎么行,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要是那个施翁德尔继续对他施加影响,他会怎样?!我的上帝,我现在才明白,这个沙里科夫是什么东西!”
“呵!现在才明白?可我在手术后十天就明白了。所以,施翁德尔是最大的笨蛋。他不了解,沙里科夫不是对我,而是对他更可怕、更危险。他现在极力撺掇沙里科夫反对我,没想到要是有人也来这一手,撺掇沙里科夫反对他施翁德尔,他就完了。”
“那还不是!看他抓猫的狠劲就知道。这人长的是狗心。”
“噢,不,不,”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拉长声音说,“这您可是大错特错,大夫,请看在上帝分上,别说狗的坏话。抓猫是暂时现象……这是懂不懂规矩的问题,两三个星期就会过去。请您相信,再过个把月,他就不会抓猫了。”
“为什么不是现在?”
“伊凡·阿诺尔多维奇,这是常识……您究竟在问什么?脑垂体不是悬在空中,它毕竟移植在狗脑上,您得让他有个驯化过程。现在沙里科夫表现出来的只是狗的残余习性。再说您得明白,抓猫在他所有的行为中还是最好的。您想想吧,问题的可怕在于他现在长的不是狗心,恰恰是人心。在自然界所有的心里,就数人心最坏!”
极度烦躁的博尔缅塔尔把精壮的大手握成两个拳头,动了动肩膀,坚决地说:
“当然。我得干掉他。”
“我禁止这样做!”菲利普·菲利波维奇断然回答。
“这怎么行……”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突然警觉,竖起一根手指。
“等等……我好像听到有脚步声。”
两人倾听,但走廊里悄无声息。
“幻觉。”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说,随即改用德语激动地说开了。他的话里几次出现俄语词“刑事罪”。
“停。”博尔缅塔尔突然警觉,快步走到门后。门外的脚步声清清楚楚,正朝诊室走来。另外,还有骂骂咧咧的声音。博尔缅塔尔倏地拉开门。眼前的情景惊得他倒退一步。坐在沙发里的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目瞪口呆。
走廊长方形的光影中,站着威武、恼火、只穿一件内衣的达里娅·彼得罗夫娜。她强壮而又似乎赤裸的身体,惊得医生和教授头晕目眩。达里娅·彼得罗夫娜有力的大手拽着什么东西,那“东西”想坐下,硬是不走,两只长黑毛的不大的脚,在镶木地板上挣扎。那“东西”自然是沙里科夫,他失魂落魄,仍带几分醉意,头发蓬乱,只穿一件衬衫。
魁梧、半裸的达里娅·彼得罗夫娜像抖一袋土豆似的抖了抖沙里科夫,气呼呼地说:
“瞧瞧,教授先生,钻进我们房间的波利格拉夫·波利格拉福维奇。我嫁过人,可济娜还是闺女。还好我醒了。”
说完这话,达里娅·彼得罗夫娜突然觉得害臊,她惊叫一声,两手捂着胸脯,逃了。
“达里娅·彼得罗夫娜,请您原谅,看在上帝分上。”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回过神,满脸通红地望着她的背影喊道。
博尔缅塔尔把衬衫袖口卷高一些,径直朝沙里科夫逼去。菲利普·菲利波维奇看见他的眼神,慌了。
“您干什么,大夫!我禁止……”
博尔缅塔尔伸出右手,从后面抓住沙里科夫的领子,使劲一摇,衬衫前襟顿时裂开一道口子: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赶紧阻止,想从外科大夫健壮的手中拉出瘦小的沙里科夫。
“您没权打人!”被勒得半死的沙里科夫大叫,往地上赖,酒也吓醒了。
“大夫!”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吼道。
博尔缅塔尔冷静了些,放了沙里科夫。沙里科夫当即呜咽起来。
“好吧,”博尔缅塔尔从牙缝中挤出话来,“明天再说。等他酒醒了,我再跟他算账。”
他把沙里科夫夹在腋下,拖他去检查室睡觉。
沙里科夫还想踢脚,但脚不听使唤。
菲利普·菲利波维奇叉开两腿,天蓝色睡衣的前襟随着分开。他高举双手,抬起眼睛望着走廊天花板上的电灯,喃喃地说:
“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