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地之春(二十一)
赤地之春(二十一)
张云雷很早就被召进了宫里,不为别的,刑部尚书宋千里和大理寺卿吴锦安手脚颇快,说是从江南带了几个证人回来,当年赈灾的案子已有些眉目,明帝召几个当事人当面对质!
泰德殿里空旷得很,大理寺卿吴锦安正不急不缓地汇报着今日勘察的结果:“江南的这些涉事官员名单都在臣上呈的奏折里,请皇上过目……至于淏王殿下,当年许多人都能证明殿下一到江南就病倒了,太医院随侍太医归档记录的是‘水土不服’……”他顿了顿,抬头看了淏王一眼,却见淏王如老僧入定般揣着手安静的立在一旁,仿佛他叙述的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吴锦安内心不自觉地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涩感——堂堂王爷,正经的凤子龙孙,外人看来钟鸣鼎食、风光无限,可内里动辄要命倾轧与凶险又有谁人能够了解!他舔了舔自己略干的嘴唇,清清喉咙继续道:“但江南杏林堂案首余毅德在杏林堂的归档中记录的却是‘中毒’,是少量的砒霜之毒!”说完最后一个字,吴锦安便低头叩首,任四周惊异的吸气声四起,再也不改变自己谦卑的姿势。
张云雷依旧揣手而立,面色肃穆而沉静。
“淏王中毒”!
明帝闻言目光一跳,脸色从一瞬间的不可置信慢慢变得深幽而晦涩:“中毒?!”他已经想象了千百种云雷如此淡定的理由,譬如许茂才虽涉事,云雷却参与不深,大抵光明磊落,所以他不急;譬如即便许茂才涉事颇深,云雷也早已手段通天,把一切抹平,所以他不急……却独独没想到……没想到他的儿子,堂堂一个皇子去江南赈个灾还差点被人害了命去,简直……简直狗胆包天!
只是……
他目光一点一点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默不作声的张云雷身上:“怎么回事?”
张云雷这才撩袍跪下,目不斜视,不紧不慢地行了个标准的叩首礼,道:“回父皇,儿子并不知道当年具体是怎么回事,只是觉得刚到江南便上吐下泻,浑身无力,马太医是随行御医,诊过之后觉得许是水土不服,便开了药让儿子多注意休息,但之后十来天并不见好,何院判便与杏林堂余案首联合诊了诊……”声音平缓清冷,仿佛在叙述一段无关痛痒的平淡往事,但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这再不能当一件平凡往事一抹而去!
淏王略顿了顿,神色不变,身子却又躬下一些,俯首轻叙:“太医院归档中‘水土不服’的结论是儿子让写的……实在是……江南纷乱堪堪,若还要加上这样一桩事,定是人仰马翻,赈灾也赈不利索……”
明帝阴冷的目光并没有从张云雷身上收回——他的儿子们大了,都各有心思了,三子惠王争在明面上,处处不予二子便宜,再加上裕妃娘家势大,确实也不需要太收敛着心思。其他皇子虽还不成势,但隐隐也有几个想要冒头的……就他这二子云雷,从小到大不争不抢,不结党营私,淑妃在旁急得银牙咬碎却也拿他没办法!
可是,他有点不信他这个儿子!
皇家之子,又有几个是能不恋权位、置身事外的!可这个儿子从未被他看到有一分一毫的争权之心——要么真是无心,要么……这就是他这二子的可怕之处!
“哪个是江南杏林堂的余毅德?”明帝抚了抚眉角淡淡地问。
众人中一个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者抬起头来,又复叩下首去道:“回皇上,正是草民!”
“既然淏王让太医院归档‘水土不服’,你又为何标新立异,非要记个‘中毒’?”
余毅德又是一个端端正正的叩首,然后直起身子不慌不忙道:“回皇上,当年杏林堂只是辅助太医院两位太医大人防治灾后瘟疫,草民这样的身份本并没有资格为淏王瞧病。那天也是巧合,何院判正指导草民修改疫情预防的汤药方子,有下人禀报说淏王殿下有些不好,让何院判过去瞧瞧。草民是个好奇的性子,也听说淏王殿下一来江南就水土不服病倒了,就想着探究一下实际病因,也就觍着脸跟着何院判去了,后来何院判让草民也探了探淏王的脉,最后得出了‘中毒’这个结论。”余毅德说得平平淡淡,好似在讲述一个并无特色的一般病症,他看了明帝一眼,又复叩下首去:“皇上,淏王殿下得知自己中毒之后当即要求何院判只作‘水土不服’归档,但草民的杏林堂并不是太医院,且草民就这脾气,这种朝堂上的倾轧晦涩草民一概不理,也不愿多干涉,但杏林堂是江南百姓的杏林堂,医者仁心,更要诚心,丁是丁卯就是卯,而且这不过是杏林堂一条小小的记录,说实话,草民是想着估计这辈子这条记录许是也没有重见天日的时候,所以草民便斗胆录了个‘砒霜之毒’!”
一旁沉默许久的刑部尚书宋千里突然躬身回道:“皇上,杏林堂余毅德在江南的名声确实不错,臣派人了解过,百姓到杏林堂看病不需要花太多钱,而官员豪绅若是想请余案首亲诊则是要花上不少钱,有点……劫富济贫的意思!”
余毅德这时候古铜的脸面上才出现些赧然的暗红,不自在地低了低头,躬身道:“让皇上见笑了,草民本就是乡野出身,见多了百姓看病难的情形,心想着自己若是能出师便要以己之力为百姓做些事。但药铺终究要盈利,只好借着自己的名声向大人、财主们多进项些,以求平衡!”
明帝看着余毅德尴尬又略有些紧张的小动作,倒是增加了不少对他的信任感,也稍稍打消了他与云雷“勾结”的想法,然后又认真地看了一眼正端正跪着的张云雷,轻轻一叹:“云雷起来吧,说到底这都算你遭的罪……”说着,明帝又沉下脸转向一旁人堆里的马太医:“你堂堂一个御医,竟没有人民间大夫有见识,朕这皇宫大内还怎么敢让你们这些人瞧病!”
马太医倒也冤得很,当年淏王上吐下泻的样子确实像极了水土不服,他看过之后报了何院判的,何院判也说会再去给殿下确诊,却不知因何一拖再拖。后来疫情起来,他也忙得脚不沾地,江南的不少大夫也来帮忙——这都是有目共睹的,杏林堂余毅德便是其中翘楚。后来淏王实在不好,也是他找人再报何院判,何院判才带着余毅德给淏王看诊……可……一年前何院判身故,他现在倒是有些说不清了——可不管如何,也确实是他没有一眼确诊淏王的病由,这罪责他担着也不算冤枉!
“臣万死!”马太医结结实实用脑袋在厚实的青砖上磕出个响儿,俯首称罪。
“哼,你这会儿倒是实诚!”明帝冷冷一笑:“先跪殿外去,一会儿再发落你!”
“是!”马太医又叩了叩首,偷偷擦了把冷汗,麻溜地爬起来去殿外跪着。
张云雷站在一边依旧是垂眸静默,内心却略略有些发沉:他的父皇,对他在江南中毒一事并不震怒,可见他在他父皇心里的地位——天家无情,果然任谁都逃不脱……
“皇上,臣以为还要彻查淏王殿下中毒一事!”吴锦安见明帝有想把事情滑过去的想法,忙梗着脑袋趁着众人静默语不惊人死不休地叩首上禀——他倒也不是把自己站到淏王这一队里,纯粹是他的性格使然——不放过任何刑事!
一旁的宋千里眉头微微一皱,却又不自觉地舒了口气。
宋千里比吴锦安更谙为官之道,这不能说他奸猾,而是他比吴锦安更懂得怎么通过迂回的方式达到“正大光明”、“公平公正”的目的,当然,这当中自然会有一些取舍,而吴锦安则是对所有案子只取不舍,从不权衡利弊,计较个人安危,凭着自己的一腔热血忠勇行事。这样的人于明帝这样还算明理的帝王自然不会有性命之忧,但绝不会有好感可言,一旦墙倒众人推,必然是出头鸟的结果!
果然,明帝不虞之色一闪而逝,却也不得不对吴锦安的提议表示“认可”——有胆量给皇子下毒的这天下又有几人!彼时淏王还未在江南铺陈排面,江南能有几个官员对他恨之入骨?所以,动手之人必在内宫!可这一查……
他抚了抚略有些发闷的胸口,精神愈发不济,但他不能晾着吴锦安的话强行退朝,只好皱眉轻咳了一声:“朕准你去查,随后会给你发旨……”
“臣领旨!”吴锦安中气十足地叩首,却还不依不饶道:“皇上,这事涉内宫……”
明帝此时觉得这平日里忠厚木讷的吴锦安此时却极其讨厌!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朕会在旨意里写明,查案期间你吴锦安可以随意出入内宫!”
“谢皇上!”吴锦安又结结实实叩了个首,一脸得逞的暗笑。
张云雷泠泠的凤眼淡淡扫过吴锦安那张压抑着笑意的脸,又扫过漠然站立在一旁的宋千里,心中也是轻轻松了口气:倒是没想到吴锦安这个憨憨帮了他一把!若是没有吴锦安,他的父皇定是要把他中毒一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父皇年纪大了,并不想看见他们兄弟阋墙的场面,所以总希望维持表面的其乐融融!
只是这个宋千里……
宋千里虽并不算他父皇眼前的红人,但绝对是较信任的人——单看江南这桩贪腐大案,吴锦安只是冲在前面的马前卒,真正在后坐镇的是刑部尚书宋千里,就可以品出他父皇对宋千里的态度!
关键,这个宋千里没有任何被人拿捏的把柄,表面上他与吴锦安是一类人,铁面无私,刚正不阿,但他又与吴锦安不同,吴锦安是真刚,刚得任何人都亲近不了,宋千里却是任谁都能搭上几句,十分平易近人,从没有人说过他半句不好!
明帝实在有些疲累,揉了揉太阳穴示意高全福散朝。高全福会意,拂尘一扫,刚想高呼“散朝”,吴锦安又出列跪下:“皇上,户部主事许茂才的罪名……”
张云雷凤眸一凛,闪过一丝冷意,但面上却是一脸悲戚,他躬身跪下,似是乞求又像是隐忍:“父皇,许茂才乃儿臣表舅,江南之事表舅确实有错,但望父皇看在他平日里还算勤勉,淑妃娘娘伺候父皇也还算尽心的份儿上从轻发落……到底……到底也是儿臣娘家人……”
“淏王殿下!”未等明帝发话,吴锦安第一个跳起来反驳:“淏王殿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一个户部主事!说句不敬的话,若是殿下被臣查到在江南有任何猫腻,臣也定会治殿下之罪!若满朝都如殿下这般,臣这大理寺,宋大人之刑部还如何审刑定罪?这之于朝廷何如?之于律法何如?”
张云雷也不管吴锦安如何义正言辞,只端端正正叩下首去:“请父皇从轻发落!”
明帝突然觉得自己怀疑这个儿子“心思缜密”、“未雨绸缪”这些真是荒诞得很,他难道不知道这正是风口浪尖,吴锦安这头撞南墙也不退的主儿能让证据确凿地许茂才躲过刑罚!别说许茂才,就是他皇帝本人,只要他吴锦安有理有据,也要参得你人仰马翻——这就是他这个皇帝虽然离不开吴锦安,却也亲热不起来的缘由!
明帝揣着火儿,冷冷指着跪得端正的张云雷:“你,给我滚回你的王府闭门思过一个月,罚俸一年——本身江南的事儿你也不算摘清楚,这会儿正好回去清静清静,想想清楚这里面的关窍!”然后又转向依依不饶地吴锦安:“你,回你的大理寺去,该抓的抓,该关的关,该杀的杀,一律按律,谁也别想躲过!”
“是!”吴锦安按奈不住内心的兴奋,两眼放光。
张云雷撑在地上的双手微微用力,低沉的面容却一脸平静,许久才像是吐出一口浊气,缓缓磕过头:“儿臣领旨谢恩!”
宋千里淡淡看了淏王张云雷一眼,微微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