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有古树降临

仿似做了一个清醒的梦,梦里有甘泽的空气拂面吹过,潮湿的泥被我踩在脚下,多么温润。那是仿佛昨日般的,又未曾拥有过的景象,我能踏着细软的沙,把透明的水一把把捧起,风儿那么和煦……

“你醒的很及时,孩子。”
有什么人在呼唤我,我在烧焦的石沙弥漫的空气中,嗅到了淡淡的马铃薯味,我看着眼前出现一道瘦削的身影。
我迎着他坐起来。“……你好?你是谁。”
“嗯……你好。”阿炸轻轻笑了笑,“这里是第三市区边缘防空站点,昨日夜晚前我们在前门的废石堆那遇见,还记得吗?”
……废石?是啊,我闻得见,到处都是石头和燃烧过后所剩的木炭,举目之下皆是灰霾。可是唯独这里,四下散着轻柔的光,我眨着失焦的眼,左右观望。
“或许你看不见?”
一道强烈的白光从我心头猛地掠过,把我彻底拖出晶莹剔透的梦境。啊,我彻底从我的世界醒了过来。
那道温和的影子凑近我,将热乎乎的盘子连带着上面的马铃薯递到我手上。
“几天前……或许就是昨天。”多好吃的食物,它多么软润甘甜,“夜半深更时一阵尖锐的鸣笛把我惊醒,我起身走到小小的采光井那,拉起叶片想借着微弱的缝隙看看外边出了什么事。我刚抬眼凑近,外边的世界突然闪起巨大的白光,光穿进叶片,透过我的眼睛。”
我向他讲述我那来自上刻般的记忆。“周围一瞬间变成纯白色,静的像身处宇宙中心。我刚想要呼吸,那可怕的,渗入地底的,像是来自我肺腑内的轰鸣,从我的身体深处炸开了。世界又暗了回去,我失去了意识。”
“再恢复知觉时,我以为身处在海底,耳朵被灌了成吨的水,眼睛疼的睁不开。我躺在那,静谧的夜,这一切大概只是梦一场?”可为何不是梦,不该是梦吗,“我等了好久,直到习惯黑暗。我拖起成吨的双耳,爬上长长的梯子推开门,这与深秋不相称的浮动的火热,我眼前那一望无际的漆黑世界在燃烧。”
“全是空旷。我喊,没有人回应。我摸索着堆砌的废石沿着火光向前走去。一直走。渐渐唯一的火的光亮也越来越小,我迷失了方向,感觉身体里的力气随着火苗越飞越远,然后我听见有人的声音远远传来,在呼唤......”
“先生,我的故事讲完了。”我张着眼睛向他示意,不知我的眼底现在是何种模样。
他的惊愕中带有了然,阿炸告诉我他的名字是炸。后来我知道了他惊愕于我能够在灾难中存活并奇迹般地黑着眼睛走来这里。那对我来说又是另一个梦中的故事了。
之后我们吃光了盘子里的马铃薯,我真是饿极了,阿炸说我大概已经许久没有进食,我没有印象。我只是在混沌与黑暗的边缘走啊走,我以为,当什么都不再拥有时,那就是生命的长度。
我喜欢这里柔和的光。仿佛我是温室泥土下一棵未出芽的花。我要不分昼夜的汲取它,尽情享用它照耀着我不分昼夜的魂灵。可是阿炸告诉我,我们得走了。
温室里已经没有食物去供给两株流浪的枝芽,我们得踏上旅行。
我说:“可是外边的世界一片漆暗啊。”
他将手覆上我的双眼,“现在你能看见我吗,小须。”
顺着那张温热的手,我分明看到了眼前纤细的轮廓,好看的眼在眨着对我笑问,怎么,你看得到我吗。
我回答:“能。”
于是,我们走出花园,踏上旅程。
在炸的追问下,我跟他说了有关我存活故事的一些细节。
我原是住在边境孤儿院,记得那天早晨阳光充裕。每年感恩节前夕是区域长莅临这所老建筑的日子,他总会带来大批的食物充盈我们的冬日,那是孩子们最快乐的时光。那日也本该如此。我在朝阳下醒来时,看见大人们围在桌子旁,他们看到我,露出凝固的表情。我不知所措。这时晨钟敲响,孩子们接连醒过来走出房间,大人们散开了,空气流动起来。等我到前廊上给相框涂油时依然在不住地思索这情景,手下不稳,油罐被打翻在地。在日光的投映下金灿灿的油顺着大理石的地板流成一条线。院长夫人罕见地对我发了火,不由分说把我推攘进地下室,那是一间小小的不为所用的仓库,孩子们的反省间。她向我发出低沉的警告,三天之内不得踏出这里。
随后我听到节日的欢乐气氛,孩子们从我头顶天花板上咚咚地跑过,但很快,这样的欢乐归于宁静,随即被此起彼伏的狼狈取代。军官的喝令,挣扎着的叫喊和一些更尖锐细腻的呜咽团在一起,从厚重的门连接的另一侧传来。我听见运输车呼呼的远去,之后好久,只剩间断着的细细哽咽。我想。那些大孩子们被带走了。
阿炸给我讲了那场刺骨的白昼来源于核爆。酷热和火也是。我有些紧张,问他战争是不是就要开始了,他回答说,战争已经结束了。我稍微放下了心。
核爆炸带来了严重的影响,我们决定到第四区的山林里去,那里有许多树和小河,总会活下来。
沿着曾经的路往返,我却一点都不觉得相似。那条孤独的,永无止境的路,那片一望无际的黑色,现在显得多么五彩缤纷,充满生机啊。阿炸告诉我路过的高楼形成的瓦砾是棕红色,正前的天空上浮着一簇簇怎样的云,身侧不知哪出现的小狗跳着跑到我们后边。对的,我仿佛听到了它欢快的吠叫。我拽着阿炸的手臂,他时而轻轻拉我越过脚边的障碍,并带着惊奇的口吻跟我描述那些大块碎石有何等丰富的形状。
我们白天在蓝天的沐浴下行走,夜晚庇佑在建筑残骸下,炸在我睡着时总会不知从哪带回一些食物,他说人们慷慨解囊,可当我拿着那些摊在空气中的饼干吞下时,他的嗓底又会发出深沉悲痛的声调。只在这时,他用略带悲伤的声音对我说,“我只能找到这些了,对不起。”
“没关系呀。”我用最好看的笑回报他。
没关系呀,我想。
失去了视力后我的听觉日渐敏锐,我渐渐能够通过细微的声音辨别环境了。我听见风飞过残垣时嗖嗖的声音,辨别出它打在墙上时沉闷的呜鸣,感知到脚边零星枯叶伴着尘埃螺旋飞掠。
除此,便是无声沉寂。
余火带来的热很快就耗尽了,天气一日比一日冷。我们走进山脉,走近河流,在无边的高耸林立下,祈佑这个城市和国家的边缘地带没有受到侵扰。
越是步入深林,我的步伐就越受限,草壤植被的涩香扑在我鼻翼。阿炸紧抓着我胳臂的手在微微颤栗,我望着他,他马上明白了,转头对着我笑,“小须,这下不得了了,这里太漂亮了。”
我绝对显示出了疑惑的表情,阿炸眼里的景物自然是不能相信。除非我真的摸到冰凉的河,扇动于手掌间的金色游鱼;真的拥挤在巨大阔叶林的夹缝中间;真的听见鸟儿声声长鸣,盘旋飞斡,黑色里让我想到腾空的焰火。
在这样一望无际的山野之中,我的背包里是存有打火石的。
阿炸把烤架上焦香的食物递给我,“呶,你的金色游鱼。”他在嘲笑我。别管这可爱小鱼原来是什么颜色,现在都一定是黑色。我大口狠狠咬下去。
我们尽可能睡在干燥岩石上,有时也去摘下棕榈的叶瓣拼成床铺。但阿炸和我总是幸运的。那些天过后,我们发现了一个小木宅,就横空立在森林里。或是过去人家打猎时的暂住地,或是某某军事隐蔽基地,我们不晓得它的来源,但这是对我们的莫大帮助。我们进去查看,屋子里几乎是空的,但四面的墙横出的高台上整齐地堆满了塑封的干粮。除此之外,便只有一张紧贴着墙的低矮卧床。
于是炸和我有了一个家。我们还是像以前那般睡在地上,还是像以前那般下河嬉戏。在炸的引领下我逐渐熟知了这一带的地势,可以放开脚步独自行走了。某天我踮着脚去够火腿罐头时产生了担忧:“等到食物吃完时,我们怎么办?”
“我们离开这。继续走。”阿炸说。
“要是能一直在这里就好了。”
在这里我们像两只连线的风筝,自由有归处。
阿炸病了。三月已经接近尾声,天气却越来越冷,森林里的水汽愈发结成细小冰柱。空气中蒙着一层烟灰色的雾,鸟雀再也不肯鸣叫,红叶早已脱落到地表被覆盖上一层的霜。森林里的空旷展露出来。我看出阿炸身体不适已久,可每每询问他时,他总笑而带过。
“小须,没事的。”他这么说了。
阿炸在灰色的晨光中倒下时,我才明白他话语的含义——我们眼睁睁,我们无能为力。原来炸早就遭受了核的破坏,那摧毁在他体内一日日肆虐。爆炸没能使他得以酣畅,却要将生命在呼吸之间一分一秒剥落。像那红叶。
接连的高烧让炸只得终日卧在墙边的榻铺上。我则是每日出门采些树枝与松球拿回来当柴禾。经过的那条河已然冻实了,旁边不远处还留有我们曾经碳烤的黑色痕迹。我微笑着沿路走回那栋翠绿色的房子,年代的光景已经把它部分侵染成墨绿,上部盘绕一圈横梁,三角形的顶端披着厚厚一层干草。刚发现它时,炸说我们可能误进了童话。阿炸从来没有骗我。
有天早晨我醒来时,看见阿炸静静坐在门廊上,肩抵着墙背对着我。 “炸炸”我轻声叫去。他没有回应。我明白在那刻我脑子里的恐惧,那时我跌撞着朝他跑去,快要触碰到他的那刻,他惊醒般闻声回头,我愣在原地。眼泪正欲夺眶而出。他偏了偏头,有些好笑的看我。“过来,小须,坐过来。”
“你跑什么呢?”他还是笑,只是目光透过我,在看着遥远的什么地方。
“没什么。”我装作不在意,转过头顺着他目光,明知那什么都没有。
“你的眼睛恢复些了吗。”
“只好了一点儿。”我没把头转回来,我知道他也一定还在看着那空白。
“嗯。你能看到什么。”
“模糊的雾。灰白天空。什么都看不到。”
阿炸手揽住我,指给我看,“你看小须,天空本该是透明的。”
是的,是的,正如我记忆中模样。我没有看向阿炸指尖的蓝天,而是不自觉把头侧向他,他眉宇间带着病痛的折磨和疲倦,可他那般笑意轻盈。那般透明的眼里仿若真的有蔚蓝天空。我张望着向里探去。
“你害怕我死去吗。”
阿炸缓慢又认真的看向我。看向我正欲望穿他眼底的眼,错愕、颤抖的眼。
我僵直地收回目光。
一直以来我拼命避开的问题。我感觉全身逐渐变得麻痹,感觉难以呼吸,感觉阿炸的手抚上我的头。
我最终没能说出一个字。
阿炸的状况不乐观。
他已经掩饰不住愈发扩大的病痛了。多半的时间里他的眼睛和嘴唇紧闭着,眉促在一起,努力使自己不发出痛苦的呻吟。他会在疼痛的间隙中张开眼睛,偏过头冲我抿出一抹笑。我看着他干裂的唇,钻心的难过。我死死抱着阿炸垂在一侧的手臂。
我知道阿炸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我整日趴在阿炸床边,看阿炸纯黑的头发,看阿炸漂亮的细长的眼,看阿炸高耸的鼻子。看着阿炸没有血色的脸。
深夜。我被怀中的胳臂摇晃着叫醒。醒来时,屋外的柴禾光已经熄灭,世界陷入沉沉的黑色之中。我急忙沿着那条手臂摸索向阿炸。
阿炸侧身坐了起来,背抵在墙上。“小须,到这来。”炸拍拍身旁腾出的空当。我挤过去,还余有炸的体温。
我对炸这样突来的气力感到欢喜,伸出手敷在他额头时也不再滚烫。但这欣喜很快散去,我旋即感到一阵悲伤,没来由的。
就这样静静地坐了好久后,阿炸用轻柔的声音打破沉默。
“跟我讲讲你的过去吧。”
于是那日深夜,我断断续续的声音在森林深处的绿色房子里回荡。我给阿炸讲孤儿院,讲我的童年,讲我遇见的每一个人,讲我尚能忆起的一切。阿炸只是听着,间或点一下头。
天边微微泛白时,我无聊冗长的故事全部讲完了。我侧身去看炸。
炸将头后仰,微闭着眼睛,
“那明天呢?”
“明天?”我能听见炸微弱的喘息声,“明天我和你在一起。”
阿炸撑起身体想要挣脱被毯,无果后又缓慢滑落。“小须。”他低沉着嗓子,“我们是要与自然同道的。春时迎来,秋时归去,每一次生命的起伏下落不过是一个小节。所以,不要怕,小须,下一个小节......到来时,我们会再相遇。”
最后他用极轻的声音说,
“当然。我们当然要在一起。”
那时晨光透过门隙,正打在炸的脸上,洒满金光。
阿炸常说我们的生命跟万物相连。我也曾执着盼望过春天。是否那使万物苏醒的生命力中也投有阿炸的一份。
我骗了阿炸。我的双眼早完全恢复,它们恢复得很好,但我不想让炸为我眼中这样的世界伤心无力。我明白阿炸和浑浊天空绑在了一起。但会有一天我能看见他眼底的透明蔚蓝,届时所有的人都归来。我知道阿炸从来不会骗我。
从前我觉得,阿炸和我在这里是挂着长线的风筝,不忍扯断离去。现在我才看到一直以来我们手中握着的是彼此的线,我们相互连接,我们就是归处。
我缓慢走出房子,四月初,下了一场漫天的雪,像是要将世界粉刷。我们的房子披上了糖霜,显得更像是童话。
我将余下的木柴一把把捧进房子中央,燃着它们。我爬回床上,坐在阿炸身旁,掀掉厚重沉闷的被褥把它们丢尽火里,没事的炸,我们缓和的。我轻轻倚靠着炸,把头放在他的肩和倾斜的脑袋构成的空隙中,阖上了眼。
暖气向我们袭来,我舒服的睡着了,梦里我闻到烤熟的粮食味,想起了童年时橙色的暖冬,我看见院长夫人笑着朝我招手。我想起童年时读过的雪娃娃的故事,那个可爱的温柔的小雪人大汗淋漓的在盛开的火苗中翩翩舞蹈。一曲过后,它会脚踏雪花飞向森林深处。我看见森林的尽头是大海,一望无际的蓝色通入云霄,直达世界的边缘。天和地将一切包裹起来。阿炸和我走在海边,把麦浪般的金沙一片片踢开,把透明的水踩散。我终于看见阿炸眼中的世界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