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在】ep10 Je t’aimais（最终章）

“Hi～！”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

阿汉回头，看到一个身着碎花复古连衣裙的女孩，裙子的花色虽复古却是无袖小立领，样式剪裁都很新潮。女孩正用那双灵动的大眼睛看着他笑。阿汉打量片刻，报以微笑。除了头发长长了些，她似乎没怎么变。

两人在便利店门口站着聊了会儿，今年台南的夏天一反常态，燥热的时间段缩短，8月初的风已带着冰凉感。阿汉深吸一口烟，缭绕的雾气在眼前弥散开来，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你好吗？”班班主动问道。

阿汉忘了她一眼，淡淡地说：“还可以啊。”

“很久没回来了吼？”

阿汉愣了下看向她，诧异她是怎么知道的。

大学毕业后，阿汉一直留在台北工作，鲜少回家。人很奇怪，离家远了，每次回家和父亲反而没了从前那种剑拔弩张的针锋相对，相反，每次回去阿汉发现爸妈的白发似乎又比从前多了许多。有时父亲还是会说一些不中听的话刺伤他，不过，他就是这样吧，阿汉想。也很少和他顶嘴或争辩什么，大部分时候用不置可否的沉默一带而过。

班班笑了笑，露出可爱的小虎牙：“Birdy告诉我的。”

阿汉的心一沉，他没想过会再次听到这个名字，更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偶然听到这个名字，他还是会在意。近来台南时不时会下暴雨，每到那时，他就会不受控地记起那一天，被大雨浇湿的外套、电话那头断线的声音，还有撕心裂肺的痛感…

“你…你跟Birdy还有联系吗？”

班班没有马上回答，阿汉下意识地扭头看她，却发现女孩正微眯着眼，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直视他，看的他莫名的心虚。

“你很在意吗？”班班问，随后露出调皮的笑。

阿汉有些局促地避开视线正视前方，辩解道：

“没有啊，随便问问而已。” 

看穿了男孩的慌乱，班班噗嗤一笑：

“你还是没变，总是这么认真……逗你的啦！我跟他已经很久没联络了。所以我也不知道他过的好不好。听说，他出国了。”

“… … ”

阿汉心里不是滋味，他对这些一无所知。不过也许，已经不再重要了吧。

哔——哔————

两声刺耳的鸣笛在街边响起，两人双双看去，一个身着牛仔夹克、没戴安全帽的年轻男子骑着机车在路边望着他们。

“先走啰～”

班班小跑着迎向那人，在他唇上轻轻落下一吻，然后坐上车扬长而去。

张家汉突然想起那时Birdy的欲言又止，有些答案在他心里渐渐清晰… …

“这个酱很好吃，我给你多带几罐。”

“妈，不用了啦，太多拿不了，很重。”

“你一年才回来几次啊，下次回家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多拿点，留着吃。”

阿汉无奈地叹了口气，不再说话，转身继续收拾行李。

张妈妈将箱子打包好，静静坐在不远处看着忙碌的人，若有所思。

似乎是感觉到了身侧的视线，阿汉回头看向母亲。

张妈妈微微一笑，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起身从高柜上取出一个信封递给阿汉。

那个柜子里存放着张家汉的一些旧物，包括他的萨克斯风。从那天起，他没再玩音乐，退了音乐社，无论社团的人怎么劝他，他去意已决。他将萨克斯风带回家，让母亲什么时候处理旧物的时候一并把它扔了，但她始终没有，只是静静躺在柜子里，无人问津。所以他刻意回避房间里的那一角，一晃快10年了。

张家汉看了看母亲，微微蹙眉，有些疑惑地接过信封。这是一封市内件，寄件人处没有姓名和地址，只是收件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张家汉”，这个字迹再熟悉不过… …

张妈妈再次看了一眼阿汉，转身离开，默默带上了房门。

阿汉坐在书桌前，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打开，里面的东西从信封中滑落，灯光下的影子晃动了几下，一抹黑色倒映在阿汉墨色的眸子里… …

手表已经停了，阿汉看着空洞的表盘，用纸巾将它仔细擦拭干净，安上电池，开始调时间。

表上的数字闪烁了几下，最终定格在：

23:46 8-7 FRI

张家汉定睛注视着左腕上的电子表。

16:27 12-31 FRI

即将步入千禧年的今天，大大小小的影厅已经遍布很多地方，时不时能看到一些海外引进的片子，不过他已经很少进影院，不是不再喜欢，只是每每看到墙上张贴的海报，他还是忍不住会去想：

那个人现在在哪，过的好吗，他的梦想是不是已经实现。

很多事，直到今天他都不曾有答案，就像那块意外收到的电子表；那首未完成的歌；和那个失落在人生海海却依然令他牵挂的人。

今天他难得提早下班，路过街角一间私人影厅时，被墙上的海报吸引。

海报上是两个男孩的背影。他们身着高中校服，白衬衫像是被水打湿过，单薄地微粘在皮肤上。两人坐在海边的岸礁上望向海平线的那端，风将他们的头发吹乱，海面卷起白色的泡沫。

海报的色调泛着微微的黄，透露出一种末世的边缘感。

别出心裁的是没有印电影的名字，只在下方印了一行小字：献给刻在你心底的那个人

应该是小成本制作，出自一个叫海鸟光影的工作室。张家汉鬼使神差地买了票。进场时电影已经开演，黑暗中唯一亮起的大幕上是两个穿着高中校服的男孩，正躺在一座巨大的十字架下说着些什么。

阿汉的脑子里嗡的一声，耳边似传来夏日的蝉鸣声，时间仿佛静止。

直到身后的观众轻轻推了推他，示意他赶紧找位置坐下不要挡挨视线。

寻找你

茫茫人海却又想起你

好不容易离开思念的轨迹

回忆将我联系

到过去

刻在我心底的名字

忘记了时间这回事

既然决定爱上

一次就一辈子

希望让这世界静止

想念才不会变的奢侈

如果有下次

我会再爱一次

… …

曲终落幕，画面中浮现一行字：

谨以此片献给刻在你心底的那个人

灯光亮起，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子走上台：

“感谢大家的到来，谢谢你们支持刻在你心底的名字这部电影。这部影片也是我们导演的第一部长篇作品…要不我们请导演为我们说几句，好不好？”

场内随即响起掌声。

阿汉探了探身子，企图看清坐在第一排的那个人。

那人穿着格子衬衫，头发不长不短，自然垂落的刘海挡住了部分侧颜。他们小声交谈几句，最后主持人笑笑说：

“我们导演说，有些情感不需要用说的，用心去听去看就好。不愧是艺术家乜～不过我想，有用心看我们这部作品的朋友，一定已经读懂了导演想要表达什么。”

“那最后，我和大家分享一下我们团队在创作之初，导演曾经在剧本上写的一段话好了。”

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对着那人打趣道：

“就知道你会放我一个人撑场子啦，好在我有认真做笔记～”

她清了清嗓子，娓娓念道：

“刻在我心底的名字

忘记了时间这回事

既然决定爱上一次就一辈子

希望让这世界静止

想念才不会变的奢侈

如果有下次

我会再爱一次”

张家汉的心跳的很快，这种久违的感觉令他有些无措。

“我以后想拍电影。”

“那…以后你拍电影，我帮你写电影主题曲。”

“好啊～”

他忽然意识到，原来这些年他不敢碰触的那首未完成，没有勇气再唱起的那首歌，已不再残缺。

“走吗？”小晴笑着问。

王柏德摇摇头，“你们去吧，我想再呆会儿。”

“你确定不去哦？庆功宴哎，大家都在等你。” 小晴在做最后的努力。

男人笑着再次摇头。这间影厅被工作室包下了，电影已连续上映一周，今天是最后一场，几天下来上座率并不高。意料之中，事实上，王柏德没有在意。

小晴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抿嘴笑笑，似乎已经习惯了他的不合群。有些无奈地转身准备离开。

“哎小晴…” 王柏德叫住她。

小晴回头看见男人伸出食指比了个数字1，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不一会儿，影厅的灯再次关闭，大屏幕上出现了电影的名字：

Your Name Engraved Herein

墨水体的字样渐渐晕开… …

1987 解严之后

王柏德喜欢在散场之后独自一人坐在影院里把片子再看一遍。没人理解他这个癖好。

只有他自己知道，唯有在这个时刻，他才能真正回归到自己，才能将自己完全抽离，回到那时候。

重考再次失力之后，父亲托关系将他弄去了英国读书。家里人给他报了商科，但他读的索然无味。挂了无数次科。国外的学费很高，为了存钱，他每天起早贪黑，翘课打零工，最夸张的时候一天打3份工，工作15个小时。最后终于攒到一笔钱，瞒着家里人转了学，去一所学费比较便宜的大学读了电影专业。兜兜转转熬了将近十年，他已经不记得有多少个日夜，泡在图书馆里读那些关于电影的书，窝在狭小的出租屋里剪片子，最初只是几分钟的短片。他拿给老师看，换来最多的评价是：

我在你的作品里看不到真正的‘你’

他一直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每天单调孤寂的生活令他焦虑，终于有一天，他爆发了。

他在凌晨3点跑出出租屋，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逐渐远离昏暗沉寂的居民区，沿着公路一直走，等回过神，周围已是密密麻麻的灌木。

他闻到一股咸腥味，如获至宝般迎着那股参杂了沙尘的风奔去，直到视线在瞬间变得开阔… …

那晚，他在海边坐了很久很久，久到云层里透出的微光照在海平面上晃了眼，意识才猛然被拉回，前一秒他清楚地记得脑海里是两个身着白色校服的少年。

这部片子是他的毕业设计。那首结尾曲的初样他反复哼唱了多年早已深入骨髓，于是请懂音乐的朋友制成demo。但他执意不让朋友加入复杂的旋律，曲子虽然听起来略显单薄，但正是他想要的。在某个时刻，他就是有种执念，固执的可怕。

“如果今天就是世界末日，你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什么？”

“我想和爱的人一起坐在海边，看海。”

“为什么？”

“你没听说过吗？世界末日的时候，天上的星星会一颗、一颗的坠落，你不觉得在海边看星星落在海里，很浪漫吗？”

“笨蛋。”

白衬衫被水雾沾湿，少年的手臂若有似无地挨在一起，王柏德至今依旧能准确地追忆起那种温暖和凉感交织的知觉。他仰头看大荧幕中的少年坐在礁石上打闹。这种感觉很微妙，明明记忆是属于他的，有时他却觉得像在看别人的故事。

运镜缓慢上移，呈现出灰蒙蒙的天空。王柏德有些失落地盯着那片无边无际的灰色，内心被某种空洞和孤寂填满。

忽然，天空中出现一只飞鸟，王柏德惊讶地怔在原地，眸光窜动。

黑色的“飞鸟”扇动翅膀，在天空中自由翱翔，直到大幕转黑。

王柏德猛地起身回头，看见一双手悬在空中，仍旧保持着交叉的手势。

放映室投射出的那束光落在那人的侧脸，王柏德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忘了眨眼，紧张地吞咽。紧接着他看见那人从后排走下来，一步、一步走向自己…

他的样子没怎么变，王柏德竟有一种那人是从大荧幕里走出来的错觉。

沉默的对视许久，终于，那人轻声说着：

“好久不见…” 

“… …”

“Birdy…”

“常来海边吗？” 张家汉问，却没看身旁坐着的人。

“有段时间没来了。”

“你出国也不告诉我…” Birdy似乎听见他小声抱怨了一句，但声音很轻，几乎被海浪声盖过了。

他转头看见阿汉正低头拨弄着左手腕上的电子表。上面的时间清晰可见。忍不住上扬的嘴角在阿汉抬头看向他的那一瞬收了去。那是Birdy出国读书前寄出的，表已经停了，他刻意没换电池。如果可以，他多么希望世界在这一刻静止，就像这块停转的手表。

“这些年…过的还好吗？”

“…还可以啊…”

阿汉叹了口气，“总是这样…说句’好’或’不好’这么难吗？”

“你最近在干嘛？”

“我吗？…就…老样子啊。在一家事务所做会计…很无聊吧。”阿汉自嘲地笑笑。

Birdy摇摇头。

片刻，阿汉忽然神情认真地看着他，说道：

“恭喜你。真的拍了电影。”

Birdy笑着问：“喜欢吗？”

他望着阿汉，似乎很期待听到他的回答。

阿汉回望他，肯定地说：

“嗯。喜欢。”

“不过…”

“为什么是三十年呐？……你真的想我们那么久才相遇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Birdy似乎听出张家汉语气里有一丝不甘。

“没有啦……我只是在想，如果我们真的三十年没见，到时候还能重逢，一起漫步街头，叙叙旧，也很浪漫不是吗… …？”

天已经完全黑了，只有背后的居民区亮着稀稀疏疏的光点。阿汉看着Birdy，看见他眼底泛起的星光。

他笑着点头，

“嗯，蛮浪漫的。”

海水在沙滩上浸湿的边线开始慢慢靠近他们，脚底的沙泛起微凉，阿汉忍不住拽了拽外套，裹紧自己。眼前的海水被夜幕染成了墨色，海浪愈加汹涌，拍打在岸边的礁石块上，如同某种低吼。

“还走吗？”阿汉终于忍不住问出他最关心的问题。

“和工作室的人说好了，准备在台北发展。虽然现在成片不多，也不卖座，不过…应该会越变越好、对吧…？”

阿汉报以肯定的微笑：

“加油，你可以的。” 

这话好熟悉，熟悉的温暖。

“那你，有回过家吗？” 

“嗯…不过很久没回去了。”

“伯父他，还好吗？”

“……老了啦…懒得念我了…” Birdy不易察觉地轻叹一声，然后轻描淡写地答道。

阿汉却听出了寥寥几句背后流露的心酸，他理解的。

“哎，你说…这个世界，有越变越好吗？” 

Birdy想了想，摇摇头，顿了顿，又微微点头。

“没有很好，但，也不算坏吧。”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笑了。

“你呢？还写歌吗？”

阿汉摇摇头，眼底闪过一丝失落。

两人陷入良久的沉默，呆呆望着那片海。

寻找你

茫茫人海却又想起你

好不容易离开思念的轨迹

回忆将我联系

到过去

… …

身旁蓦地响起熟悉的旋律，阿汉低头，看Birdy手中握着的录音机，磁带芯在缓缓转动。

刻在我心底的名字

你藏在尘封的位置

要不是这样我

怎么过一辈子

我住在想你的城市

握着飞翔天空的钥匙

你继续翱翔

还有我为你坚持

… …

Birdy跟着唱起来：

“刻在我心底的名字

忘记了时间这回事

既然决定爱上

一次就一辈子

希望让这世界静止

想念才不会变的奢侈

如果有下次

我会再爱一次”

阿汉的视线开始模糊，他轻轻吸了吸鼻子，低着头不敢去看Birdy，默默祈祷身边的人没有注意到。

温热的手指触上阿汉的脸颊，温柔地为他拭去了滑落的泪。

张家汉深呼吸，鼓起勇气抬眼，看见Birdy正微笑着看他，刘海盖了小半的眼眸里似有闪烁的晶莹。

阿汉细细打量起Birdy的脸。

他的样子没怎么变，若真要说上什么变化，恐怕是气质里多了一种令阿汉感到陌生的沉稳感，但这种沉稳让他给了他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如果可以，我想再听你唱一次这首歌。”Birdy对阿汉说道。

眼前人的样子已全然模糊，大滴大滴的泪落在张家汉的衣服上，很急很凶，Birdy有些手忙脚乱地为他擦拭着。待阿汉终于平静下来，Birdy才留意到自己脸颊上残存的冰凉。

两人就这样注视着对方，很久很久，直到泪痕被海风完全风干，Birdy的右手依旧停留在阿汉的左脸庞，拇指指腹轻轻摩挲着颧骨的位置。张家汉感到有些冷，于是闭上眼，稍稍侧过脸，用脸颊摩挲了几下Birdy的掌心。

带着一丝凉意的柔软落在张家汉的右脸颊，靠近耳朵的位置，耳畔传来略微急促的温热呼吸。阿汉讶异地睁开眼睛，不确定地看着对方。

Birdy则给了他一个笑。然后坐直身子重新面向前方，好似方才的一吻是一场梦，好不真实。

身侧的呼吸越靠越近，Birdy疑惑地转头，唇瓣触上一抹湿润，他咋了眨眼，神情恍惚地看近在咫尺紧闭的双眼，长而密的睫毛在微微颤动。

顿了片刻，冰凉的空气终于促使他紧紧拥着怀里的人。阿汉毫不犹豫地回抱他，两人的胸膛紧贴在一起，剧烈的心跳已辨别不清属于谁。

阴沉的云雾已经散去，露出一轮圆月。

阿汉下意识地搂紧了驾驶机车的人，将头倚在他肩上，闭上眼，静静地听耳边呼啸的夜风。

前方是看不到尽头的笔直小道，他们不知道自己要去向何方，只是一路向前。

远处一束星光冲入云霄，没入墨蓝深空的下一秒，绽放成了火树银花。坠落的璀璨星火宛如簌簌流星划破无垠天际。

Birdy仰望着跨年烟火，那景象和很久很久以前他在那辆回程列车上做的梦境惊人相似。只是这一次，不是世界末日，而张家汉就在他身边。

THE END.

想说的话：

这一篇放了N久的文终于提笔写完，事实上这章完结篇和上一章已间隔了将近半年的时间。在我看来，不管是电影所呈现的结局，还是我擅自设想的版本，都有他美好的部分。毕竟现实世界中，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这么幸运，在和这个世界告别之前，还可以有机会和曾经失去的那个人重逢，发现大家都过的挺好，甚至一起漫步街头，笑着聊起过往。人越长大会越发觉得留在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失而复得其实是极为奢侈的一件事。有些人一旦错过，便是永远。

最后，再次感谢一直陪着这个故事走到最终章的小伙伴们，之前说的clue有没有找到呢，这章其实已经解谜了哈哈（我承认我很无聊😂）。

谨以此故事献给刻在你心底的那个人，还有我记忆中的那个他。愿你祝福的那个人永远如你记忆中那般美好，愿你的人生少些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