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克申短篇小说选《优秀驾驶员》
春天,播种刚开始的时候,贝斯特良卡新来了一位年轻的司机巴什卡·霍尔孟斯基。他瘦瘦的个子,很有劲,腿脚很轻快,圆圆的灰黄色的眼睛炯炯有神,纤秀而挺直的鼻子,脸上稍有点麻痕,两道高挑带勾的俊眉。说不上是凶相,还是漂亮。总之,模样儿像只什么鸟。
巴什卡出生在卡冬河上游一个村子的旧教徒家庭,但是绝对没有一丁点儿守旧、刻板的旧教徒的习气。
他是这样来到贝斯特良卡的。
当地农庄主席普洛霍洛夫·叶尔玛拉伊坐着农庄的小“嘎斯”汽车从城里回来。半路上汽车的弹簧钢板断了。普洛霍洛夫和司机痛快地吵骂了一阵之后,开始打手势请求搭乘过路的汽车。两辆汽车没有停,第三辆是一吨半的卡车,刹住车,停了下来,司机打开车门。
“去哪?”
“贝斯特良卡。”
“比萨尔冬远还是近?”
“稍近一点,怎么?”
“坐到萨尔冬。你再给指指路。”
“开车吧!”
司机背靠着座椅,右手按着驾驶盘,左手肘搁在车门上,若有所思地眯缝着眼睛,注视着前面的道路。
一吨半卡车全速飞驰着,奇迹般地绕过路上的坑坑洼洼,同迎面开来的一辆汽车几乎擦身而过。农庄主席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他朝司机瞧了一眼:他却若无其事地坐着,眯缝着眼。
“你大概还从来没有撞破过头吧?”普洛霍洛夫问道。“啊?……没关系,别怕,大叔。航空学中最重要的是什么?”他微笑着说道。笑得朴实而和善。
“依我看,航空学中最主要的是不能抖动。”
“不,不是那个,”小伙子完全放开了驾驶盘,伸手到口袋里去掏香烟。看得出来,乘客害怕使他很开心。
普洛霍洛夫咬紧牙齿,转过脸去。
这时车子重重地被抛了起来,普洛霍洛夫本能地抓住车门。他狂怒地看着司机。
“你!……这个开飞机的!”
小伙子又微笑了。
“我讲究速度,”他承认说。
普洛霍洛夫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小伙子的眼睛,年轻人不知怎么使他有点喜欢。
“你到萨尔冬去干什么?”
“出差。”
“是去播种吗?”
“是的……应该帮帮农民。”
狡猾的普洛霍洛夫沉默了一会儿,也抽起烟来,他决定把司机引诱到自己农庄来。
“是到萨尔冬还是到区里?”
“到区里。斯特维扬卡……那是你们这儿的好地方。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什么?巴维尔。巴维尔·叶果雷奇。”
“我和你同名,”普洛霍洛夫说。“我的父名也是叶果雷奇。到我们那儿来吧,叶果雷奇?”
“怎么说?”
“是这么回事。我认识里斯特维扬卡农庄主席,我去同他谈定关于你的事。我也是个农庄主席。里斯特维扬卡是个偏僻的地方,而我们的村庄那才……”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的介绍信里可是说……”
“这对你反正都一样。我也给你这样的证明……说你已完成播种任务,一切都清清楚楚。我会同那个主席谈妥的。正好他欠我们一点债,怎么样?”
“有俱乐部吗?”巴什卡问道。
“俱乐部吗?怎么会没有!”
“一言为定。”
“什么?”
“我说:同意,匹拉米酮①。”
普洛霍洛夫讨好地笑了笑。
“你啊,真会开玩笑……(这一声‘匹拉米酮’意味着可以多捞一个司机还连带一辆卡车帮着播种,而且是多好一个司机!)真会开玩笑,叶果雷奇。”
“我尽力而为吧!这么说有个小俱乐部?”
“有的,巴沙。是这么个俱乐部,原先那是个教堂。”
“我们祈祷吧!”巴什卡说道。
两个人——普洛霍洛夫和巴什卡都笑起来了。
就这样,巴维尔·叶果雷奇来到了贝斯特良卡。
巴什卡住在普洛霍洛夫家,很快就和女主人,普洛霍洛夫的妻子相处得很好,晚上总喜欢和她聊天。
“妻子应当会体贴人!”巴什卡断言道,一面津津有味地吃着肥腴的鹅肉面条。
“正确,叶果雷奇。”叶尔玛拉伊随声附和道,弯下大半个身子,把一双很紧的靴子从脚上拉下来。“要是妻子不懂得体贴人,这还算什么妻子?”
“如果我回家,”巴什卡接着说,“对吧?又累又脏,这事那事,第一要紧的事是我要看到一个精力充沛的妻子。我对她说,譬如:‘你好,玛鲁霞!’她快快活活地回答我:‘你好,巴甫利克!你累了吧?”
“那么如果她这个可怜的人儿自己已经干了一整天,那她哪儿还乐得起来啊?”女主人插进来说道。
“反正是那么回事。如果她郁郁不欢,愁眉苦脸,我就要对她讲:匹拉米酮。我可要另有所好了。你说对吗,叶果雷奇?”
“完全正确!”普洛霍洛夫附和着。
女主人装作生气的样子,说男人全都是无赖。
巴什卡是到后第二天才在俱乐部露面的。他神情快活而沉着,衣着鲜明引人注目:深红色的衬衣敞开着衣领,一双铬鞣革长统皮靴,一顶新的军帽,帽檐儿下的额发卷得像一朵淡褐色的啤酒花。
“这儿的人怎么样……还可以吧?”他向一个小伙子随口问了一句,又有意无意地扫视了一下跳舞的人们:他想知道他给“土著居民”的印象如何。
“还可以,”这个小伙子答道。
“那你为什么这样愁眉不展?”
“你算是什么人,审讯来啦?”小伙子生气了。
巴什卡友善地咧嘴笑了笑。
“我是你们这儿新来的检察官。专门来整顿秩序的。”
“小心,别把你自己给整倒了。”
“不要紧。”巴什卡对小伙子眨眨眼睛又继续看着大厅里的姑娘和小伙子们。
人们也在打量他。
巴什卡喜欢这样的时刻:一种奥妙的,不熟悉的,不友好的气氛起初使他有点激动。当然尤其使他感兴趣的是姑娘们。
一场舞完了,舞伴们纷纷回座。
“这姑娘是什么人?”巴什卡问刚才那个小伙子:他看见了当地的美人儿娜斯嘉·普拉东诺娃。
小伙子不想和他交谈,走开了。
这时奏起了华尔兹舞曲。
巴什卡穿过大厅走到娜斯嘉面前,微微鞠了一躬,大声说道:“请您跳一个华尔兹舞。”
大家对巴什卡的翩翩风度感到很惊讶,人们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愉快地看着他。
娜斯嘉安娴地站起身来,很有点份量的手放在巴什卡瘦削的肩膀上,巴什卡眼睛一眨也不眨,温柔地瞧着姑娘。
开始转起圈来。
娜斯嘉显得有点慵懒,动作有点儿重。但是巴什卡一起步就露了一手,使得有些人甚至停住了脚步瞧着他。他一会儿把娜斯嘉从自己身边稍稍放开,一会儿又一下子把她拉回到身边,转啊,转啊……当他稍稍离开娜斯嘉的身子,但并不松开她的手,跺着双脚跳起来的时候,他把全场都压倒了。所有的人都惊叹起来。而巴什卡的眼光却越过“土著居民”瞧着别的地方,他的神态似乎想说:“这还不算数,什么时候兴致来了再露两手给你们瞧瞧。这方面我可有拿手的绝招。”
娜斯嘉脸上泛起红晕,仍旧那样不徐不疾,从容不迫地跟着步子。
“你真会胡闹!”她临着巴什卡的眼睛高兴地说道。
巴什卡满不在乎的样子。
“你从哪儿来的?”
“从莫斯科来,”巴什卡慢不经心地回了一句。
“你们那儿的人都是这样吗?”
“怎么样?”
“这样……自命不凡。”
“您这样不开化使我感到惊讶。”巴什卡说道,他意味深长的温柔的目光一直穿透到娜斯嘉那一双像水井一样沉郁隐秘的眼睛深处。娜斯嘉轻声地笑了起来。
巴什卡却认真了。
“我喜欢您,”他说道,“我一直在寻找的就是这样的心目中的理想。”
“您真够快的,”娜斯嘉注视着巴什卡。
“我完全是认真的!”
“那又怎么呢?”
“今天我送您到家。当然,如果您没有其他保驾的男人的话。讲定了?”娜斯嘉微微一笑,否定地摇了摇头。巴什卡对此根本不予理睬。
华尔兹舞曲结束了。
巴什卡把姑娘送回原处,又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就到外面休息室去和小伙子们一起吸烟去了。
小伙子们冷眼瞧着他,巴什卡知道这是常事。
“这几近处有没有小酒馆?”他走近一群吸烟的人问道,
小伙子们不吭声,嘲笑似地看着巴什卡。
“你们怎么不吭气啊?”
“你不觉得你在这儿有点儿招摇过分了吗?”就是在跳舞前和他交谈过的那个小伙子问道。
“没有,没有这样感觉。”
“我可感到了。”
“向上帝祷告吧!如果你感到了的话。”
小伙子来意不善地眯起了眼睛。
“到外面去两分钟,说道说道?”
巴沙否定地摇了摇头。
“我不能。”
“为什么?”
“您现在要动手打人可完全没有道理……以后什么时候我们再聊聊。再说,您为什么冲着我发那么粗的气?我好象没有踩着谁的尾巴啊。”
小伙子们没料到事情的转折是这样。巴什卡的直率赢得了他们的好感。谈话渐渐地融洽起来了。
在他们谈话时,奏起了探戈舞曲。另一个小伙子请娜斯嘉跳舞。巴什卡暴躁地踩灭了烟头。这时有人对他讲,娜斯嘉有未婚夫,是莫斯科来的工程师,似乎已经在准备婚事了。巴什卡全神贯注地盯住娜斯嘉看,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人家对他讲的话。后来他把帽子往后脑勺上一推,眯了一下眼睛。
“走着瞧吧,谁占谁的上风,”他说着,正了正帽子,“他在哪儿?”
“谁?”
“那个小工程师。”
“今天他不在。”
“这些知识分子我一只左手就能对付得了。”
探戈音乐奏完了。
巴什卡走到娜斯嘉面前。
“您还有一个问题没有回答我。”
“什么问题?”
“能不能今天送您回家?”
“我一个人能到家,谢谢。”
巴什卡坐到姑娘旁边,他的圆圆的猫一样的眼睛认真地瞧着她。
“咱们像绅士一样谈谈吧。”
“天啊!”娜斯嘉惊叹了一声,站起身来走到大厅的另端去了。巴什卡的目光追随着她。他听到周围人同情地笑定来,他不感到耻辱,只是感到心口痛,灼心地痛,他也站定来,走出了俱乐部。
第二天傍晚巴什卡比头一天打扮得更神气了。他向普洛霍洛夫借了件绣花衬衫,束上蓝色有流苏的绸腰带,穿上蓝色斜纹呢马裤,波士顿呢上装,来到当地图书馆(巴什卡预先打听到娜斯嘉是图书馆管理员)。
“您好!”他走进一间既作图书馆又当阅览室的宽敞的房子,郑重其事地说道。
图书馆里只有娜斯嘉,桌旁坐着一个年轻人在看《星火》杂志。娜斯嘉回答了巴什卡的问好,打了招呼,就像对老熟人那样对他微微一笑。
巴什卡走近她的桌子,开始安静地浏览起书来——对娜斯嘉连正眼也不瞧,他猜想那个在看《星火》杂志的青年一定就是那个从莫斯科来的工程师,娜斯嘉的未婚夫。
“要看点什么吧?”娜斯嘉问道。她不免有点奇怪,巴什卡怎么认不出她了。
“对,需要,您知道……”
“您想看什么?”娜斯嘉不觉称呼“您”了。
“卡尔·马克思的《资本论》,那儿有一章我还没读完。”
小伙子放下《星火》杂志,看了一眼巴什卡。
娜斯嘉想笑,但看到巴什卡严厉的眼神,又忍住了。
“您贵姓?”
“霍尔孟斯基·巴维尔·叶果雷奇。1935年生,二级机械员——司机。”
当娜斯嘉把这些写下来时,巴什卡悄悄地斜眼看着她。然后回头看了一下。工程师注视着他。他们的目光碰到了一起。巴什卡有点慌乱……他眨了眨眼,问道:
“猜纵横字谜吧?”
工程师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是的。我看,你借的书挺高深啊!”
“我说,盖纳,他也是从莫斯科来的。”娜斯嘉说。
“是吗?”盖纳由衷地高兴起来。“您离开那儿有多久了?您哪怕说说那儿有什么新闻呢。”
巴什卡在卡片上龙飞蛇舞地写了老半天,没开腔。
“谢谢,”他对娜斯嘉道了谢,走近桌子,把厚厚的一本书往桌上一扔,向盖纳伸过手来,“巴维尔·叶果雷奇。”
“盖纳,非常高兴!”
“是说莫斯科吗?”巴什卡重问了一句,一面把几本杂纸挪到身边。“莫斯科闹哄哄的,闹哄哄的……”没等工程舞摸清头脑,他马上又不停口地说起来:“我喜欢滑稽的杂志!尤其那些讲醉鬼的……总是画得那么逗人……”
“是啊,很滑稽。您从莫斯科来了多久了?”
“从莫斯科?”巴什卡翻过一页杂志。“我可是有生以来没在那儿呆过,姑娘把我同什么人搞混了。”
“您昨天在俱乐部亲口对我说的!”娜斯嘉惊异地说。
巴什卡瞅了她一眼。
“我不大清楚。”
娜斯嘉看了看盖纳,盖纳——看看巴什卡。
巴什卡仔细地翻阅着卡片。
“奇怪,”她说,“莫非我做梦了。”
“这是常有的事,”巴什卡随声附和道,一面继续翻阅来志。“请看,骗子,”他把杂志递给盖纳,说道,“噩梦!”
盖纳笑了。
“您到我们这儿来播种的?”
“一点不错。”巴什卡回过头去看了一下娜斯嘉,她好奇地打量着他。巴什卡看出了这一点。“玩跳棋吧?”他对工程师提议。
“下跳棋?”工程师感到奇怪。“您是说下象棋吧?”
“下象棋没意思。”巴什卡说(他不会下象棋),“要动脑筋。跳棋只要一下、两下,就完了。”
“下跳棋也行啊!”盖纳同意了,看了看娜斯嘉。娜斯嘉走出挡板,坐到他们旁边。
“走错的子要拿掉?”巴什卡问道。
“这怎么讲?”
“该冲不冲,错过机会,这种棋子就要拿掉。”娜斯嘉解释道。
“噢……可以拿掉。我们就拿掉。”
巴什卡很快把祺子放在棋盘上。拿起两只棋子,放到身背后。
“猜哪只手?”
“左手。”
“您运气不高啊。”巴什卡先走。“我就这样走了,”他在椅子上坐坐舒服,又说了起来,脸上露出满意和狡黠的神情。“这儿当然不能吸烟啰?”他问娜斯嘉。
“当然不能。”
“这是理所当然的!”巴什卡走了第二步。“那可就有点‘匹拉米酮’了,就象法国人常说的那样。”
工程师棋艺平常,这很快就暴露出来了。娜斯嘉开始给他提示。他却反对这样做。
“等一等!嗳,这样不行,听着……观棋不语嘛!”
“你走错了!”
“那有什么!是我在下棋。”
“应该学着点儿 ”
巴什卡了起来。他走起棋来既有把握又很迅速。
“走那一个,盖纳,边上的那个,”娜斯嘉又沉不住气了。
“不行,我可不能这样!”盖纳光火了,“我本来也刚要走这步棋,现在却绝对不能这样走了。”
“你激动什么啊?真是怪人!”
“我怎么能不激动?”
“激动只会坏事儿,”巴什卡插了一句,悄悄地朝娜斯真眨了眨眼睛。娜斯嘉飞红了脸。
“现在你可要输了!算输定了。”
“不,为什么?现在赢我的机会还有的是。”巴什卡宽容地说,“不过,我还有一步好棋,请走吧。”
“现在输了,”娜斯嘉懊恼地说道。
“干你自己的事儿去吧!”盖纳生气了,“我认真说,不能这样,你走开!”
“还是工程师呢,”娜斯嘉站起身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这可不是……什么俏皮话,这和工程师有什么相干呢?”
“‘我真担心,他会把我爱上’……”娜斯嘉唱了起来,走到图书室里面去了。
“女人哪!”巴什卡不知所指地说道。
工程师把棋盘上的棋子推乱了,用略带嘶哑的声音说道:
“我输了。”
“出去吸会儿烟吧!”巴什卡提议。
“走吧!”
在过道里工程师一面抽着烟,一面说出了心里话,
“真不懂这是什么个性?不管啥事儿都要插一手。”
“没关系,”巴什卡含含糊糊答了一句,“到这儿很久了?”
“什么?”
“我是说你在这儿住了很久了?”
“住这儿吗?第二个月。”
“想娶老婆了?”
工程师惊奇地瞧着巴什卡。
“娶她?是啊,怎么了?”
“没什么,很好的姑娘。她爱你吗?”
工程师完全不知所措了。
“爱不爱?我看,是爱的。”
沉默了一会儿。巴什卡吸着烟,并且专心致志对着香烟头出神。工程师哼了一声,问道:“你真的在读《资本论》?”
“当然不,”巴什卡漫不经心地把烟卷叼到嘴角上,眯起了眼睛,把手掌插到腰带里,用迅速利落的动作把衬衣弄平整。
“去看场电影怎么样?”
“今天放映什么?”
“听说是一个喜剧。”
“行啊!”
“只是……你恐怕得去请她……”巴什卡朝图书馆门那边点了点头,关切地皱了皱眉头。
“那当然喽!”工程师也认真地说道,“我现在去找她……和她讲讲……”
“去吧,去吧!”
工程师走开了,巴什卡走到台阶上,把胳膊肘支在栏杆上,开始观看街道。
……在电影院里三个人坐在一起,娜斯嘉坐在工程师和巴什卡中间。
刚一熄灯,巴什卡就往娜斯嘉那儿靠了靠,摸着她的手。娜斯嘉默默地抽回手去,挪开了身子。巴什卡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看着银幕,约莫看了十分钟左右他又开始小心翼翼地寻找娜斯嘉的手。娜斯嘉突然靠近他,在他耳旁用刚能听得到的声音说道:“如果你再伸手,我就当着整个俱乐部的面让你下不了台。”
巴什卡立刻抽回手去。
又坐了五分钟左右,他俯身向娜斯嘉,也在她耳朵旁轻声说道:
“我的心要炸了,就像一颗开花的手榴弹。”
娜斯嘉吃吃地笑了。巴什卡又开始寻找她的手。娜斯嘉对盖纳说:“让我跟你换个位子。”
“把你挡住了,是吗?喂,同志!请把头挪开一点!”巴什卡吩咐道。
坐在前面一排的同志“挪”开了头。
“现在不要紧了吧?”
“不要紧了。”娜斯嘉说道。
礼堂里很喧闹。人们不时发出阵阵笑声。
巴什卡把身子弯得很低,点着了烟,急忙看云吐雾起来。明亮的光束上映出一圈圈蓝色的烟雾。娜斯嘉从旁推了他一下:
“你怎么啦?”
巴什卡把烟卷灭了……摸到了娜斯嘉的手,用力握了一下就猫着腰向出口处走去,一面走,一面对盖纳说道:
“这个喜剧让老虎们去看吧!”路上,他敞开了衬衫领子,抽起了烟,慢慢地向家里走去。
到了家里,他和衣往床上一躺。
“你怎么闷闷不乐?”叶尔玛拉伊问道。
“没什么……”巴什卡说道。他躺了几分钟又突然问道:
“我很想知道,现在还兴偷女人成亲不?”
“你说什么?”叶尔玛拉伊弄不明白。
“喏,就象以前那样……以前是有偷的,是吗?”
“喔!鬼知道。为什么要偷呢?依我看,她们用不着人偷就会高高兴兴出嫁!”
“这当然。我只是问问,”巴什卡也同意。又沉默了一会儿,“当然,关于这点恐怕是没有条文规定啰?”
“大概是吧。我不知道,巴维尔。”
巴什卡从床上爬起来,在房里踱来踱去,全神贯注地在思考着什么。
“‘十八年华多丰采,人生才一回’……”他突然唱了起来,“叶果雷奇,散克一尤②您的衬衫!”
“为什么突然提这个。”
“没什么,”巴什卡脱下普洛霍洛夫的绣花衬衫,穿上了自己的衬衫。他在屋子中央站了会儿,想了想说:“就这么办,叶果雷奇!”
“你怎么啦,想出来要去偷哪个姑娘啦?”
巴什卡笑起来,什么也没有说就到街上去了。
是一个潮湿黑暗的夜晚。不久刚下过一阵好雨,到处都在滴水。村狗吠叫着。不知哪儿传来汽车发动机的声音。
巴什卡走到技术修理站,他的车子在那儿。
在技修站院子里有人叫住了他。
“自己人,”巴什卡说道。
“哪个自己人?”
“霍尔曼斯基。”
“是不是新来出差的?”
“嗯。”
看门老头儿穿着一件皮袄,拿着一支旧式军用步枪起到灯光里。
“是不是要去开车?”
“要开车。”
“有烟吗?”
“有。”
他们抽起烟来。
“可是还会下雨的。”老头儿一面说着,一面打着呵欠,“雨天催人睡呵。”
“那你睡吧。”巴什卡劝他。
“不行啊,刚才我才一阖眼,这就来了这个……”
巴什卡打断了爱唠叨的老头儿的话头:
“行了,大爷,我急着有事。”
“好吧,好吧,”老头儿又打了个呵欠。
巴什卡发动了自己的一吨半卡车,开出了技修站的院子。
他知道娜斯嘉住的地方就在河边陡岸上方。
白天巴什卡和普洛霍洛夫闲谈,普洛霍洛夫指给他看过这所房子。巴什卡记住了房间的窗户是朝花园的。
现在巴什卡担心一个问题:普拉东诺夫家有没有狗?
村里街上阒无一人。甚至一对对情侣也躲起来了。巴什卡用慢速行驶,惟恐开错了地方。
驶近娜斯嘉家,他几乎完全关掉了油门,然后走出驾驶室。但并没有熄火。
“就这样,”他轻轻说了声,用手掌擦了擦胸脯:他激动了。
屋里没有灯光。巴什卡在暗中看了看,透过光秃秃的树木,屋里黑魆魆的窗口隐约可见。巴什卡的心怦怦直跳。“但愿不要有狗。”他咳嗽了一声,小心地摇了摇栅栏。园子里一片寂静。屋檐滴着水。“唉,巴沙……成败在此一举。”
他悄没声地翻过低低的栅栏,走近窗口。听到自己身后那辆忠心耿耿的一吨半卡车发出的沉闷的咕噜声、自己的步声和雨滴声。春天滋润着万物,空气里飘散出一股地窖的土腥味。巴什卡沿着园子走去,脑子里还哼着有关十年华的那支歌,老是那句歌词:“十八年华多丰采,人生才一回……”他今天整天都在唱这支歌。在紧靠窗的地方他脚踩着了树枝,发出很大的声响。巴什卡屏息不动。一片寂静,只听见滴水的声音。巴什卡走了最后两步路,就到窗壁处,喘了一口气。“她是不是一个人睡在那儿?”又出了新问题。
他掏出电筒,扭亮手电照到窗上,黄色的光点沿着墙爬动。在黑暗里照出一件件东西:荷兰式炉子、门、床……光点抖动了一下停住了。床上什么人动了,抬起头——娜斯嘉。她并不害怕,轻盈地一跃下床,仅穿着一件睡衣走到窗前,巴什卡关掉了手电。
娜斯嘉拔掉窗栓,打开了窗户。房间里散发着一种充满睡梦气息的暖意。“你怎么啦?”她轻声问道。她的声音使巴什卡惊觉起来,——一种毫无亲昵感的声音。“难道她认出来了?”他害怕了。他原本想她会把他当作另外一个人的。他不作声。
娜斯嘉离开窗户。巴什卡扭亮手电。娜斯嘉走到门旁,把门关严实,又回到窗前。巴什卡关掉了手电。
“没认出来。否则她不会穿着一件衬衣走来走去。”
巴什卡闻到了她头发的香味。脑子里一阵热浪袭来。他推开她,爬进窗子。
“脑子开窍啦?”郴斯嘉柔声细气地问意。
“开窍了,开窍了!”巴什卡想道。“现在马上要有一出好戏啦!”
“把脚擦擦,”当巴什卡爬进房间,站在娜斯嘉身旁时,她说道。
巴什卡还是不作声。他抱住她热乎乎、软绵绵的身躯,他抱得这样紧,以致她睡衣上一根什么带子扯断了。
“唉!”娜斯嘉深深吸了一口气。“你干什么啦?昏头昏脑的!……”
巴什卡开始吻她。这时娜斯嘉发觉有什么不对头:她突然挣脱了他的拥抱,跳到一旁,慌乱地用手在墙上摸索着找电灯开关。“完了,全完了,”巴什卡作了最坏的打算:她马上会大叫,她的父亲会赶来,他这一下可要丢人现眼了。为了以防万一,他退到窗前。
电灯骤然亮了。娜斯嘉简直惊呆了,起初甚至都忘了自己几乎是赤裸着身子站在外人面前。
巴什卡温柔地对她微笑着。
“吓着了吧?”
娜斯嘉从椅上抓起裙子穿了起来。穿好衣服,她走近巴什卡。巴什卡还没来得及想什么,已经感到左边脸上挨了干脆而又火辣辣的一记耳光。接着右边也是这样一下。
然后他们面对面站了一会儿,互相瞧着……娜斯嘉因为发怒满脸红晕。这时刻她越发显得美艳绝伦。
“工程师真走运,”巴什卡不禁想道。
“马上滚出去!”娜斯嘉声音不高地命令他。
巴什卡明白她不会叫唤了——不是这号人。
“让我们像绅士一样谈谈吧,”巴什卡边说边抽起了烟。“我当然可以离开,但是这太凡夫俗子气了,这是思想不开化。”他把火柴棍扔到窗外并有点迫不及待地接着发挥他的思想来,因为他担心娜斯嘉会抄起什么重家伙又要他滚蛋。由于激动,巴什卡开始在室内来回踱起步来——从窗口走到桌旁,又返回去。“我爱上您了,是的。这是实实在的,不是讲讲而已。我只有一点不明白:我比工程师差在哪儿?如果需要,我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成为社会主义劳动英雄,只消你对我说一声就行。这哪又值得动巴掌呢?收拾一下和我一起走吧,我们可以住到城里去。”巴什卡停住了。他认真地看着娜斯嘉,眼睛一眨也不眨。他爱她,在生活里他任何时候都没有这样爱过谁。她明白这一点。
“你是怎么样的一个傻瓜啊,小伙子,”她郁郁不乐和直截了当地说道。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啊?”她坐到椅子上。“惹了那么多事,还来发议论,还说什么爱!”娜斯嘉不知为什么古怪地眨了眨眼睛,背转身去。巴什卡明白:她哭了。“你要爱,而我,照你看来,就不要爱了?”娜斯嘉猛地转过身子,眼睛噙满了泪水。
她是少有的、惊人的美丽,这时巴什卡明白了:生活中他永远不可能得到她。他的事总是这样:任何稍为庄重一点,深刻一点的东西——就不是属于他的了。
“你哭什么?”
“因为你们只想到自己……全是可怜的自私自利者!还说什么爱,”她擦了擦眼泪。“你要是爱我,哪怕对我有一丁点儿尊重,却不是这样……”
“我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啦?爬一次窗户——就不得了啦!人家都是这样爬的。”
“事情不在爬窗户,问题是你们全都是傻瓜,那个傻瓜也是这样……整个人都要被妒火烧干了,他是对你吃醋了,准备走了。”
“怎么要走?去哪儿?”巴什卡明白这个傻瓜是谁。
“去哪儿?……间他自己!”
巴什卡皱了皱眉头。
“你这话当真?”
娜斯嘉又用手掌擦擦眼泪,一声不响。
巴什卡觉得她可怜极了,以致感到心口作痛。
“走吧!”他命令道。
娜斯嘉向他投来困惑不解的目光。
“到他那儿去。我要对这些莫斯科老弟讲讲,人的爱情是什么东西。”
“坐下吧……别瞎胡闹了。”
“您听着!年轻的、迷人的姑娘……”巴什卡故作姿态地说。“您可以重重地打我一记耳光,不是吗?但是这种蠢话我受不了。什么叫做别瞎胡闹?”
“你这时候到哪儿去啊?都深夜了……”
“这算不了什么。穿上衣服,穿上外套!”
巴什卡从椅子背上拿了外套,扔给娜斯嘉。娜斯嘉接包衣服,迟疑不决地站起身子。巴什卡又在房间里踱起步来。
“他为什么吃醋?”他有点得意地问道。
“我们跳舞了……不知道谁告诉他了。后来在电影院又窃窃私语。他是个十足的笨蛋。”
“你怎么不对他解释清楚?”
“我没必要解释!我什么地方也不去。”
巴什卡停住脚步。
“我数到三:一,二……要不就扑上来吻你了!”
“我才不会让你扑上来呢!你对他说什么呢?”
“我知道该说什么!”
“我干吗到那儿去?”
“应当去。”
“那又为什么?”
“我不知道他住在哪儿。总之,应当去。话题到此为止。
娜斯嘉穿上外套和鞋子。
“爬窗吧,我跟在你后面。现在说不定会给谁撞见……”
巴什卡爬到花园里,帮娜斯嘉爬了出来。他们走到路上。
一吨半卡车对主人咕噜着。
“坐下吧!哭鼻子的姑娘!半夜三更为你去张罗!”
巴什卡喜欢上了这个新的角色。
娜斯嘉钻进驾驶室。
“怎么,想把我带走啊?用汽车带走?”
“别提它了!……和你在一起可只有发愁的份儿,哪儿还……”
“你说到哪儿去了,巴维尔……”
“什么?”巴什卡神情严肃地问道。
“没什么?”
“原来这样。”巴什卡把牙咬得咯咯响,拉起排挡就开车了。
当巴什卡敲工程师的窗户时,他还没有睡觉。
“是谁?”
“我。”
“你是谁?”
“巴什卡,巴维尔·叶果雷奇。”
工程师打开门,放巴什卡进去,毫不掩饰自己的惊奇,盯着他。
巴什卡朝堆满纸张的桌上瞥了一眼。
“在创作忧郁的诗篇吧?”
“我不明白,你听着……”
“会明白的。”巴什卡坐到桌边,胳膊肘把纸推到一边。
“你爱娜斯嘉吗?”
“你听着!”工程师又涨红了脸。
“你是爱她的。是这个意思吧?那你就去把她带到这里来——她在车里坐着呢。”
“在哪儿?什么车?”
“就停在街上。你对我吃醋可真是白费那份劲儿:好的娘们儿和我都没缘分。”
工程师快步跑到街上去。而巴什卡,巴维尔·叶果像奇把头埋在手里,闭上了眼睛,他不知怎么一下变得疲惫不堪。又一次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句听厌了的歌词“人生才一回……”,胸口又讨厌地作痛起来。
工程师和娜斯嘉走了进来。
巴什卡站起身来,对他们看了一会儿,似乎要讲几句临别赠言。
“一切都好了,”他问道。
“都好了。”工程师回答说。
娜斯嘉嫣然含笑。
“这才好,”巴什卡没好气地说道。“祝你们好。”他边说边朝门口走去。
“你到哪儿去?等一等!……”工程师叫道。
巴什卡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巴什卡离开这个村了,他到萨尔冬去。他在普洛霍洛夫家门缝底下塞了张纸条,告诉他汽车场的地址,请求把他在这里实心实意为播种干了三天的证明寄去。他想像得出普洛霍洛夫将因为他的离去而懊丧的样子,因此在条子的末尾又添了一句:“请原谅我,但我没有过错。”
巴什卡闷闷不乐,不停地抽烟。
细雨濛濛。
在到萨尔冬之前的最后一个村子——伊格里涅村——的路旁,突然钻出两个人影。他们挥动着双手,巴什卡把车停了下来。
一个年轻军官和一个姑娘跑上前来。
“劳驾,捎我们到萨尔冬村吧!”军官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坐上来吧!”
姑娘钻进驾驶室,把身子转来转去,抖落着身上的雨水。中尉跳上车厢。他们你一言,我一句,嘻嘻哈哈地交谈着。
巴什卡斜过眼去把姑娘打量了一下——女孩子不错,牙齿洁白,一张微微翘起的小嘴,简直是个洋娃娃!但比起娜斯嘉来还差得远。
“摸着黑还要到哪里去?”
“去作客,”姑娘乐呵呵地答道,又从驾驶室探出身子,和自己的男朋友谈了起来。
“萨沙,萨什……你那儿怎么样?”
“一切正常!”中尉在车厢里叫道。
“怎么,白天还不够用?”巴什卡又问道。
“什么?”姑娘匆勿瞅了他一眼,又叫起来:“萨沙,萨什……”
“人们都毫不隐瞒地相爱,”巴什卡喃喃自语道。“大家都发疯了。”他又一次想起娜斯嘉,她和他并肩而坐还是眼前的事——现在已经成了路人。这个姑娘也是路人。
“萨沙,萨什!……”
“萨沙,萨什!”巴什卡解嘲似地暗自说道。“就这样你的萨沙已经高兴得忘乎所以了,要是放他下车——准会跑在汽车前头。”
“我能想象得出那儿现在是什么情景!”萨沙在车厢里叫道。
姑娘哈哈大笑起来。
“不,人们在这种时候总会变得有点不正常的。”巴什卡生气地想道。
雨下大了。
“萨沙!你那儿怎么样?”
“正常!船上一切正常。”
“你告诉他汽油筒底下有块苫布,让他挡挡雨。”巴什卡说道。
姑娘把大半个身子探出驾驶室窗外。
“萨沙,萨什!……在汽油筒底下有苫布!……遮一下!”
“好吧,谢谢!”
“尽管用吧!”巴什卡说道,他抽上一支烟,沉思起来,眯着眼睛注视着前面的路。
1963年
(高俐敏译自《小说报》1975年第17期)
①法文pardon(对不起)的误读,用以表示巴什卡文化程度不高,却喜欢说时髦话。下同。
②英文: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