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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扶持

2022-07-31 06:20 作者:李懷  | 我要投稿

江州庐山铁壁峰,初夏。

漱玉堂前硕大一株苦楝树上蝉鸣阵阵,泉声淙淙,端的是避暑的好去处。但今日峰上寂寂廖廖,连劈柴的汉子都未见半个,而漱玉堂雕花扇门却依旧紧闭,这实在不多见。

山脚下佛门禅音遥遥飘至人烟处,偶有还愿的信女还肯踏上这青石阶,匆匆瞥一眼清泉便继续行路。

似乎世人都已忘却了,在这名山盛景之后,还有曾名耀江湖的一门剑派。

庐山派。

七七四十九路云浮剑法,尤以其中一招“阳关三叠”最为精妙绝伦,然世人只识庐山三叠泉,已许久不见有人使此剑法行走江湖。

原是自百年前邪盗莫归同时任庐山派掌门朱雀暄结下梁子,于一夜间以命相搏盗尽了庐山派气修心法,尽数焚于观瀑亭中。要知名门各派剑气相依,以气运剑、剑以养气。各派剑法相异,自然修养内力的窍门也有所不同。经此一役虽由派中能人复述秘笈加之誊写,但终究难以完全。是以一时间庐山派倍受重创,气息大伤,竟就此渐渐隐没了。

常言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庐山派虽再未有少年英才重振雄风,但毕竟还保存了足以纵横天下的剑法和世家声望。纵使有人垂涎,也要仔细思量其余五派,免得落个“灭派”的罪名。

上至名门望族,下达草莽匹夫,竟无一例外皆愿庐山派最好没落的再快些,来日便可正大光明地以继承庐山剑法为由上山偷师学艺,以便自身。闭封自守、毫不关心正派存亡的也大有人在,在这有意无意间,庐山派所处的铁壁峰竟已数十年未有贵客。

现今庐山掌门赵曾卓,仍旧苦苦支撑着门派体面,十余个弟子的吃穿住行自不必说,光是修缮厅堂、雇佣奴仆,他已将祖产的五百亩良田抵出去大半了。

七日前。

入夜,赵掌门将床榻下的红匣子又翻将来,翻来覆去地数那叠薄薄的银票。这银票相较他瓷枕下垫着的当条可就是少之又少,他这掌门做得倒似账房,其中辛酸滋味,免不得要长吁短叹一番。

红烛烛火明暗一跳,赵曾卓缓缓起身,他用烛台旁的银剪剪了剪烛芯。

有人竟半夜上山,已自闯进他居室左右。

赵曾卓翻身自枕下抽出一柄长剑,屏息以待。这脚步声沉稳有力、步履生威,已知他并非是派中弟子了。

此人似乎犹豫不决,前前后后摸索了半晌才寻得掌门歇处,径自推门入内。

赵曾卓的雾霏剑业已出鞘,只待不速之客踏进床帏内,便可一击入喉。脚步声却恰好停在床榻前几丈处,接着便是窸窣取物声。

“赵掌门莫要怪罪,原是兄弟们保了趟怪镖,不得不深夜闯一闯庐山才能送至的。”

这声音却是赵曾卓旧时相识,追明镖局二当家于总黎。此人凭一杆银枪保镖天下,早已家业有成、金玉满堂,怎的会半夜闯人山室,口口声声送镖?

“赵掌门若是疑心兄弟,可曾还记得青州一剑之恩么?赵公大德,小人此生没齿难忘。”

是了,此人必是银枪于总黎,世人皆知他银枪开路、行镖必至,但十五年前于青州官道口,他险些被小人毁了一世英名。那趟镖别无他物,只为一尊白面玉佛。这玉佛乃是秦王从各地搜集的奇珍异宝,送至京去为他亲妹玉昭公主贺寿。世间多见金银珠玉,此次行镖除却路程甚远时日较长,本无艰险。

半路上不知是谁走漏风声,散布玉佛奇货可居,说这佛面乃是参照玉昭公主风姿刻画,一见倾心。

是以江湖间各路不要命也为沽名钓誉、自诩“侠盗”人等纷纷出手,聚集在青州官道口,只为一瞥玉面真容。

银枪虽利,抵不过人多势众。

那于总黎与各路货色激战正酣,身旁早不知躺下多少人马,忽地自西南方射来四支云翎箭,或快或慢正中藏有玉佛车厢旗上,不偏不倚将追明镖局的红日招牌四角钉在车幕前。

“金银珠宝”四盗居然也闻风而动,要来分一杯羹了!

金者只窃金,银者却贪银,珠者方爱珠,但论到宝者......他非世所罕见的宝物不盗,况且这四盗每逢现身,必定仅派一人只求一物,其余三者是绝不出手的。

一时间众人都为之一怔,有好事者竟就此收手扛起兵器作壁上观。

箭快,人却慢。

日渐西沉,方从官道口前瞥见四条瘦长人影。这人影憧憧,却分毫不差,简直像是一人重影。于总黎杵着银枪养精蓄锐,抬头一眼望见这幅景象,心头又是一沉。

镖至物无,是死。镖未至物也无,生死未定。

难道真要亲手砸了追明镖局的招牌?夕阳暮色流转于银枪头上,人影将至。追明镖局今时今日想必是不能日夜兼程、直追黎明了。

玉佛若有灵,何须以命相护?

于总黎唯有握紧银杆,视死如归。那四处人影停在十丈开外,随即最末端之人继续上前。三三两两偷鸡摸狗之辈只觉面颊生风,竟身不由己地退步让道,一时间也无人敢跟上细瞧。

这四人原是身形相似、衣着皆同的。目前这位头戴斗笠面目不明,想必就是非珍宝不取的宝盗。

他也不曾看向旁人,径自向车队十二捆牛皮货箱走去。于总黎大喝一声,拔枪刺向他肋处。那人伸手轻轻一挡,银枪杆身便被震得回弹振鸣,于总黎只觉虎口一跳,枪已脱手了。

镖局手下何曾见过这等场面,是以一时间众人纷纷退开,任由那人走到钉旗处。

于总黎双目紧闭,如此这般护镖不利、失玉佛违皇命,镖局上下乃至一家老小想必是命悬一线了。那边宝盗一双虎爪生风正朝箱中玉佛而去,将至未至间只见官道山头翻出一个青衫圆袍的汉子,手持长剑飞扑近来。

“唰唰唰!”

他竟在一招一式中刺向宝盗周身三处,剑法精妙古朴,一时毫无破绽。

那宝盗见人前来已兀自一惊,待汉子使出精绝一剑更是失魂落魄,哪里还顾得玉佛。他挥掌劈向剑尖,但终究因心思不及慢了一瞬,暗纹罗衫上登时多了三道血痕。

剑气未尽,汉子手腕翻转剑尖借力上挑,险些将那宝盗的斗笠挑落、使这扬名天下的盗贼露相。此击不中,那宝盗左脚蹬车施展轻功堪堪避开,自行退后数步。

“爹爹!我懂了,这招是‘阳关三叠’对不对~”,一个头戴凤纹风帽身披绒袍的女童跌跌撞撞自山坡顶滚下,拍拍尘土小步走到汉子身前。

“瑛儿多嘴!”

那女童小嘴一撇,煞是不满。

宝盗兀自站在原地,盯着汉子沉默不语。顷刻间局势竟因这人瞬时扭转,在场众人无不为此惊骇。于总黎竟看得呆了,忘却了落地银枪躬身谢礼,还是个伶俐的手下推了推他肩膀方才回过神来。

于总黎快步上前,对着汉子拂衫正欲行礼,只见得那宝盗嘿嘿一笑,声音有如铁纸磨砂不堪入耳。

“恩公侠义铭天古道热肠,于某铭记于心。”

于总黎拂衫欲跪,那汉子连忙挥掌制止,俯身牵起女童正欲离去,那女童赌气耍赖灵活避开,嘴里念道:“阿爹我不想走嘛,这么些人好生热闹...”

“好啦瑛儿听话,到了夜市阿爹买胡饼给你。”

“真的?”

女童扑朔着一双杏眼,乖乖地被那汉子背至肩上。汉子施展轻功走至宝盗身侧时,只见那宝盗压低嗓子桀桀叹道:“想不到庐山派仍气数未尽,一招阳关三叠力压群雄,谁与争锋?”

汉子一怔,随即抱拳作揖道:“阁下谬赞,赵某愧不敢当。”

这话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于总黎恰好堪堪入耳,心思也为之一滞。难怪以自己的眼力一时竟未识出恩公的剑招,若非这一剑,自己纵死也无法挽回的。

思及此处他茫然回首,夕色如血暮霭沉沉。手下正搬动三三两两伤者,管事四处奔波查看行李损失。

一切只是寻常。

赶镖之人早将生死度之身外,只为日夜兼程。但为何心下悲鸣不已?

于总黎暗自神伤,默默拾起落地银枪擦拭。此镖送至之日,便是金盆洗手佳时。但若有朝可报恩公大德,必将持枪重出。

是以今夜这镖再奇再险,他无论如何也要为恩公送至的。赵曾卓卷起床幔挂上银钩,方正眼瞧向于镖头。于总黎本就因夜闯庐山深感惭愧,被这一盯更是脸面无光,只好涨声道:“恩公您有所不知,这镖当真是迷雾重重、大有来头。”

“还请落座。”

于总黎一时口塞,红着脖子在藤椅上落了半边屁股,便急促说道:“今年除夕守夜大家正要吃酒,无端等了半晌也不见盘花椒,我内人便寻了小厮打发他好歹去邻舍借些,谁知这小子出了前门便惊叫不止...”赵曾卓默然不语,提壶倒了杯冷茶递至他手侧。

于总黎道了谢便灌了下去,自顾自道:“原是后院马房的几匹良马不知被谁牵了出来,在门口冻得踢脚打转。”

“我骂了马夫几句,细眼一瞧看那行囊内鼓鼓囊囊不知何物,喝退众人后我自牵了马回房。我疑是小子办事不当、偷懒未将货放妥,便将行囊内物掏出来。”

说至此处,于总黎仍惊魂失色喘息未定。

“那里装的竟是数十张福林柜坊打造的金叶子!千真万确!”

赵曾卓也不由得为之动容,普天之下有谁不知易求金玉满仓,难得福林一叶的?这福林柜坊,四海八荒皆可随心所欲通行无阻、数额不限时辰随心,当真是上通鬼神下达苍生。

况且是数十张之多。

于总黎痴痴道:“我当时真是骇破胆,疑心是谁走镖干了见不得人的勾当,但还有两匹马身上仍藏有东西。我只好仗胆摸去,白马背有铁盒一个,黄马身上却是两封信。其中一封上书‘追明镖局于总黎敬启’,这信居然是寄给我的...马房内昏暗难辨,我只好携了数物避开内人小子回厢房细察。”

他继续道:“我点灯拆信,却先掉出来数个小小的金元宝,掷地有声不像假货。那信里教我年后一早启程,连夜自住处金州沿河赶至襄州、沔州、鄂州,乃至赵兄所在的江州。”

赵曾卓应声道:“那些金元宝便是交予你行路的酬金,只是于弟你良马识路,怎地初夏才至?”

于总黎拍膝应和,“这便是咄咄怪事,信里只教我沿途慢行、全当闲游,只是不许带上家眷。还详细吩咐叮嘱我必定半夜上山,将信与铁盒交给赵兄。”说罢他便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恭恭敬敬地递给赵曾卓。

赵曾卓接过包裹放至桌上,思虑片刻后终究还是解开结口。堂前烛火下,金叶子与元宝熠熠生辉、照得掌门脸面晦涩不明。

于总黎千里送至,竟分文未用。

赵曾卓不由得叹服,正欲发问,只见这镖头起身抱拳道:“于某虽洗手退位,但念赵公恩情千里行镖,此番就当于某从未上过庐山。于某也该速回金州,免得家中妻儿牵怀不已。”

待他离去半晌,赵掌门依旧端坐未动。

再眼拙的人,也该看出铁盒周身所刻乃是龙纹,龙身古朴灵动,实非常物。

难怪于总黎半句不提此物,想必他早作决定不愿过问此事。赵曾卓叹息一声,拿起铁盒细细打量。这盒无孔无锁、混体漆黑,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启封。他折腾了好一会儿,不知碰到铁盒何处,已偷巧打开了。盒内仅有一枚龙形令章,周遭青光四射,不知由何物所铸。

赵曾卓见了这章便面色泛白浑身乏力,险些瘫倒在藤椅里。

此时这双擅使长剑的手颤抖不止,竟连纸封也扯不开了。赵曾卓提起雾霏剑一挥,封口顺势劈开,一张上好的浅金蜡笺纸里只寥寥几字,也无落款。

天际一道惊雷滚过,夜雨将至。

江湖世事,纵使久居云峰韬光养晦,也始终难逃干系。只是不曾想武林终有天翻地覆,竟会自庐山开端......



一连七日,掌门居所门扉紧闭,只称抱恙。

他在等,在赌。

赌那写信送镖之人只是一时兴起、早将此事抛诸脑后。

这并非空穴来风,自古江湖朝廷两不干涉、以和为贵。名门正派虽称自立门户,仍难免为正道所累奉命行事,更何况庐山派虽无正派之实、却余名门之望。

以权谋实,以利借名。

这一招趁虚而入属实精妙无比,况且他也实在没有回绝的理由。

所以他只能等待,等待变数。

而漱玉堂前苦楝树下同样有人在等他,这二人身着青纱罩袍、头戴帷帽,显然是赶远路奔赴此处。他们已在树下站了许久,蝉声却从未停歇。

然而竟无一人想到要将这远客迎到堂里,奉上时新的云雾茶,好杀一杀颠簸疲惫。

但他们仿佛也未想过放弃等待。

一炷香、两炷香...堂内仍毫无动静。天地间只得听闻蝉鸣湍泉,这两人之间也无对话,若非能瞥见肺腑微动,简直是两个死人。

良久,堂门终于被一双老手推开,但两人依旧未动。

推门之人只是个婆子,毫无武功。这婆子贱名张妈,原是庐山派里的一个小小奴仆。她原本在柴房同劈柴的老胡打情骂俏,正说到趣处,忽地来人通传,说老爷让她开门待客。

又惊又喜间,张妈竟连洗菜的围裙也忘换了,还是老胡提了一嘴。她一推门,眼里就只剩两个俊俏的后生,登时心花怒放,早将吩咐忘到天边去了。张妈原是有个待嫁闺中的姑娘,长年在山上干些粗话哪里见得这等俊秀人物。

她满脸堆笑,将这两人迎至堂内,又贴心地烫了茶杯倒了茶水。张妈本欲说些俏皮话打听打听这二人的近况,只见他二人默不作声摘了帷帽,自腰间解下长剑。

这两个后生年纪虽轻,但举止谈笑间甚是威严,是以端茶倒水的张妈再想嫁女儿,也不得不脚底抹油忙不迭地跑去请示老爷。

张妈的手刚要叩响房门,赵掌门便推门而出,唬得张妈一滞。

“来了几人?”

“回禀老爷,只两个年轻人。”

赵掌门便不再多问,沿着回廊健步如飞地去了,只余张妈愣在原地,心想老爷的病来得快去也快。

赵曾卓进了漱玉堂,长眉一蹙。

座中二人俊秀不凡、身手了得,已知并非池中之物了。若是往日赵曾卓下山周游四方寻徒之际,遇见这等人物必定欣喜。赵曾卓在主位坐下,挥手示意行礼二人落座,清了清嗓子道:“二位远道而来,所为何事在下已有分寸,莫敢不从。”

“赵大人果真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如此这般,我兄弟二人也好在此长住。”

“什么...”,赵曾卓赵掌门面上不露痕迹,将白瓷杯缓缓放至藤桌上。那位果真如此心急...方才这两人不显山露水,倒显得自己迫不可待,真是岂有此理!

“那就请二位随张妈到后房自选佳处安置妥当,来日之事从长计议。”

听得这话,二人面上方有笑意,起身拱手后便随着张妈去了。赵曾卓皱眉望向门外渐行渐远的身影,只觉今日蝉鸣格外吵闹。一位明媚动人的少女轻快地经过他们身前。她身着粉蓝半袖裙襦、素面灵巧,但见了这两人身影,颇为不满地娇哼一声。

她走进堂内,赵曾卓只觉光彩照人、精神也为之一振。这少女却不愿再坐堂下,径自上前坐了侧位。

“阿爹...我待在这山上实在太久太闷,我想下山。”

“瑛瑛,怎地突然要走?”赵曾卓嘴上如此这般,却抬眼望向他的独女。

父女二人相视一笑,心中自有成数。

赵瑛瑛抿了一口茶水,托腮凝思神游物外。这赵曾卓倒也不急不躁,也自顾托起茶盏细品茶色。

良久,赵瑛瑛抬首,笑眼盈盈望向她阿爹,一字一句道:“为求一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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