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谷早苗的消失 第四十五章 真心爱你
被抛了出去。
感觉上是这样，但更准确些，应该是像子弹和弹弓里的石子那样，依靠某个有力的点，被发射了出去。我被发射了出去，被发射到了一片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好像太空中沿着轨道行进的火箭。现在，我以一种奇异的方式沿着抛物线前进，我真的是被发射了出去，离刚才的地方越来越远了吗？
我不知道，因为眼前一片黑暗，黑暗，我已经和黑暗打了太多交道了，现在真的可以说句“黑夜我的老朋友，我又来找你谈话了[①]”所以我并没有害怕，反而镇定自若。
我是在这么个状态？是坠落，还是上升？感觉不出来。
自己就和一颗在倾盆暴雨中的雨滴一样，从出生到溶解都无人在意。可没办法，又不止我自己是这样的命运，这样的事情从这个世界有生命诞生，就已经发生了亿亿次了。我没有能让整片大雨为我欢呼的能力。好害怕。害怕，所以人才要成为群居生物，抱团取暖，可肉体温暖了，心还是冰冷的，人类就想着，把心相互贴近，像肉体那样获取温暖。可不行，每个人的心都是不一样的，温暖不起来。人和人就这样肉体贴近，心却不在一处。
好想吐。我翻了个身，倒转过来身体。没有头部充血的感觉，也就是说，这里没有重力吗？
抛弃，发射，投掷——向着一个黑漆漆的，无尽的方向坠落。坠落！对，我在坠落。当我这么认定时，好像真的如我所愿般，身体感受到自下而上的风和些许阻力。这是已经死掉了的脑海临终前的回光返照吧。我醒悟过来，发现自己正奔赴在前往来生的路上。
就像那些无数颗雨滴那样，要无人知晓的消逝了。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活着呢？为了自己的梦吗？为了自己喜欢的人吗？为了自己想要创造的东西吗？为了明天会到来的，和未来会来到的吗？不，我是，为了自己而活着的。
我知道最后自己终将面对的结局。知道这些的话，那应该怎么活着呢？像个鸵鸟一样，把头埋进土中，只要看不见，就以为狮子不会来吃自己是吧，太可笑了，明明知道狮子就近在眼前，明明知道自己不可能逃脱狮子，终将会被抓住，然后痛苦地被吃掉。可就算跑起来，这也无法改变，只是会知道狮子的牙齿接下来将会咬下你身体的那个地方，有那么些微不足道的心理准备。
“等它到来时，你才会意识到，它没有到来前是多么美好。你多少听过这句话吧。”他说。
听过。我回答他。不止一次的听过，所有人不都是这么教育我们的吗？
“既然你知道它终究会到来，不以你的意识为转移的，不知何时就会来，那你为什么要成心等待它呢？难道在此之前，你就没有.....自己热爱的东西吗？”
你为什么来这么说我，你难道，已经不理解我了吗？
“我理解你，于我自己，我甚至将自己贬低到了一个更下贱的位置上。没有能力，没有才能，没有勇气改变自己的决心，只是一副空壳。我明明明白，却还是自欺欺人的不愿承认，不愿承认原本的自己，我理解。”
我只能，被别人爱着，才能活下来。当我长大，离开哪里以后，总觉得能找到能够代替以前的东西，可是没有，总是想着不想想的事，不想想，但总是又想起来，感觉自己有两颗心脏一样。
结果我到最后都没有得到你，你也从来没有在意过我。
“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呢？”
一切。我想让你依赖我，从你身上再找到我自己，找到能让我自己生活下去的荒唐的，自以为是的理由。
“可我不是你，你必须知道。我想找到的已经找到了，而你要找的，不能从我身上找到，而是由你自己去找。我不是给你一个发泄对妹妹的咒怨而存在的。我们根本不一样，我还想冲你抱怨呢，你给予了我什么？就自作主张的强加给了我这些？”
可我试着告诉你了，我也明白你想要什么的啊。
“不，这不是我想要的，是你强加给我的。做那种事情，我都想不出来你怎么会这样做？你只是用你以为的来对我，自认为用暧昧的关系就可以把我绑在你身边，这东西只会折磨我！”
我知道真相是我不能接受的，可我不想面对，我不想什么时候又被想要的人抛弃，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来关心我呢，为什么不能爱我呢？
“你不是来寻求我的，你只是想要爱和关注对吧？那你为什么不去自己寻找，自己争取呢？不去自己找的话，它们又这么会来你的身边呢？可你不想面对自己，不认清自己的话，又怎么去获得那些东西呢？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会认为我和你是一样的吧。”
不知不觉之间，我竟然触及到了地面，脚底板有了实物。黑暗的地面又黏又硬，像长久没有卫生的餐馆。黑暗从我身边划过。现在轮到它们从我身边被发射出去了。但那黑暗很长，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彻底被发射离开，而我在黑暗身边，长的让我感觉那是静止的。
谁也没办法拯救我吗？
“人只能自己救自己。”
我原本以为，在这个幻想的世界里，我也能找到自认为幻想中的幸福。
“你以为我们是一样的，所以你就给了我你想要的东西，可那些东西我不想要，就连你也不一定需要。我们是一样的，是一开始，就是你没有认清，不肯和自己妥协的错觉。”
好想死，与其被别人不需要，被抛弃，我还不如去死。
“那早苗呢？你之所以没有亲自动手去伤害她，是因为你还爱她，你还爱你那个可爱的妹妹。那你的那份爱又算什么？既然你想死，可你的心却在和你唱反调，她不想死，她还有这对早苗的爱，她还想活下去，只为了她。”
不，我的一切，我的幸福都是被她夺走的，要是没有她的话，要是没有她的话……
“为什么没有改变我？为什么叫我还记得她的存在？为什么不让她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黑暗的速度越来越快，让人难以感觉它是向两边走的。当黑暗的速度突破一个临界点时，这里的整个空间都会随着发生巨大转变，那会是毁灭吗？还是别的什么？无论是什么，从那里开始，就要从那里结束
我讨厌这个世界，它从来都是烂的，让人悲伤的，让人独木难支，弱小的，生活在这里的人也是无可救药的，什么都不懂的。我迟早会被这个世界给消磨殆尽，成为一具干尸，我不要这样，我只要是我自己，除此之外什么都和我无关！
“和这个世界碰撞之前先把自己摧毁，因为你觉得现在的自己就是最好的，你没有真的用力挣脱过这个让你痛苦的铁环，就要带着它一起去更激烈的大世界去。那个铁环，就是你对早苗对愧疚。”
好想解脱，好想自己一个人，好想自己什么都忘掉，我好想……
“不！”
黑暗的最后一点尾巴从眼前掠过，因为极快的速度，它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引爆。
一个和她似乎一样，今年要离开家乡去远方的人坐在另一边的椅子上。一直摇头晃脑，对牵着小孩子的老人在说些什么，那可能是他的奶奶，而那个孩子是幼小的弟妹。弥生摇了摇头，作为对自己一人在这里的答复。
我坐在她旁边，叫她的名字，她没有回头。我听说西方有种说法，要亲切的喊梦游者的名字，才能让其安全苏醒。我考量了一会儿后，决定还是不这么做。很快，她该坐的列车就来了。她提起行李，有点吃力的自己上车，找到位置，放置好旅行箱，然后坐好，看向窗外。
列车人很少，这节车厢只有我们两人。应该出了这里后再经过几站，人就会多起来。
我坐在她对面。随着清脆的发车笛声，列车逐渐发动，列车内什么都感觉不到。朝窗外看去，绿油油的草地上飞着几只白色的鸟，远处是低矮的平房。不过一段时间，只剩下森林。
“我说，”弥生说道，“你会经常幻想吗？”
“幻想？”
“就是，你会不会想象，自己生活在一个更好的世界里，那里的世界和现实是世界不用差别太大，只要事事顺心就好的世界。你会经常幻想吗？”
我看向窗外，窗外只有森林，远处天际线的那边可以看见城市的影子，和天空近乎同色的大厦。
“肯定会。”我回答说。
“感觉怎么样？”
“肯定挺不错的，毕竟幻想的世界里，掌握权都在自己手上，肯定挺爽的。”
“心情不好的情况下会想吗？”
“不会，因为什么样的情绪，就会产生什么样的世界，我只在心情还好的时候去幻想，这样幻想出来的东西就都是好的了。”
“只在心情好的时候幻想？”
“不是的，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幻想，只要心理一放松，幻想就会根据当前的心情和所见开始，只要够沉迷，等清醒过来后，往往过去很长时间了。”我舔了舔嘴唇，“就像自己一个人做清醒梦一样。”
“感觉舒服吗？”
“你已经问过了。”
“不，我问的是，清醒过来以后。”
我看向她，她并未看向我，而是窗外，她正在把她的发饰放下来。随后她探头，确认列车员等不在周围，然后费力拉开了窗，风瞬间呼呼的涌进来。她紧紧地握着花的发饰，咬着牙，使劲扔了出去。
“痛苦，难受得要死。”
“所以，”她关上窗户，“幻想，并不能给人带来幸福，那只是一种类似于令人上瘾的药物，这是好听点的叫法。”
“对。”我点点头。
“那么，幸福在哪里？在哪里才能找到呢？”
“在现实世界，那些最让人感到幸福的，温暖的，欣慰的，支撑着人活在这个世界的，不都是来源于自己之外，现实的创造吗？”
“可是，现实里有什么，谁都知道吧。我一开始觉得，只要离开那里，忘掉那里，就什么都好了，可来到新地方后，却也没有遇到什么好事情，我感觉缺失，身体好像一直处于因为腹空而导致的疼痛状态，我想了好久，直到毕业后在那里生活了一段时间，我才意识到，我想早苗了。”她从皮包里拿出一盒牛奶，插上塑料管开始喝起来，一口气喝完一半。她问我道：
“所以在这一点上，我们是相同的吧。你说，用自己的力量，使自己强壮，这样的话，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算是这么个道理，但这是从我脑子里出来的，不是你的，更何况，我也不是真有可能贯彻这道理的人。”我笑了笑。
“你这么说，让你这句话可信度大大降低了呢。”
“抱歉。或许等你继续生活下去后，你才会有你自己的想法和感悟吧。毕竟，未来之所以不可预测，才叫未来，过去之所以不可改变，才叫做过去，我们最终会因为新陈代谢和时间长大，离开自己之前一直赖以生存的地方，前往新的天地，遇到新的人，生活在新的境地。你还是你，有可能也不是你了，但你的心还是你自己的，你的心，决定着自己想要看到什么，在意什么，感受到什么，这个世界又是什么。这全部取决于你。”
“好敷衍啊，总的来说，就是时间冲淡一切呗。”她有点不满。
“当然不是，我反正是不信那句鬼话的，我怎么说也是个年轻人，还没到能体会马尔克斯那句名言的程度。不过我相信，我们都有不和自己的过去和解的权利。”
“听起来也都是逃避和不负责任啊。”
“在某些情况下，我们只要对自己负好责任，就能间接达成他人对我们的责任和期许。”
“只要对自己负好责任吗？难道，我做的那些事情，真的是对自己负责吗？”
“取决权在于你，你感觉做那些事情开心吗？开心的话，想做就继续做下去吧，不开心的话，那就找点别的能让自己乐一下的东西。总会找到的，又不是人在世界的意义和活着是为了什么，这种虚无缥缈，假大空的玩意。至少，对得起你自己。”
这时，车厢门被打开，列车员推着推车走进，在注意到弥生后，她原本松懈，不耐烦地表情立刻换成标准的营业微笑，询问弥生是否需要些什么，弥生谢绝，而列车员也没多说，径直推着推车离开了。好没营业精神的列车员，我想。
弥生咬着吸管，晃了晃脑袋，笑着说：
“幻想，幻想乡，幻想的世界，幻想的生物，幻想的居民，同样，幻想的幸福。幻想的幸福。”她看向我，“只有在幻想里才有的幸福，你很幸运，这个世界里没有任何你之前生活的痕迹，什么都没有，从那里过来的只有你自己一人，你和外界，不会再有任何的联系与牵连。总不会立刻习惯吧？因为这就是幻想的世界。”
所以你想回头看看，最后一次欣赏高楼大厦，现代科技的胜利，汽车、名牌服装和表情各异的人。但回头不会给你好的影响，很有可能，你想起来的爱，将会比你想起来的恨多，谁说每片黑暗都会永远遮住太阳。千奇百怪的幸福和各不相同的不幸。如果这都不认为这世界有意思的话，那这人真的没有一点艺术细胞啊。”
“怎么就变成你一副过来人的身份说话了？”
“什么，不，不是，你这话说的好像我年纪很大了似的。”
“.....抱歉。”
他很明显知道，还想说些什么，他没有说出来，那我也没必要知道，都到了这地步了，没有什么东西需要刻意隐瞒了。
你看，你有能够适应这个世界的力量和勇气——只要早苗在你身旁。
“值得我去奋斗，战斗的理由吗？”
不幸的是，更多的人与这个世界战斗的理由，就是去寻找与这个世界战斗的理由。不，这也并不能简单的，用不幸来称呼他们。这个无可救药，摆烂的世界，人人向往的美好只在不可挽回的过去和不可触及的未来。
“感觉，我们就像是逃脱地球飞船上的中间世层，既不知道地球的样子，也不会明白未来新家园的样貌。”她把牛奶喝完，起身走向垃圾箱，很快就回来。
“换个角度想想，每个年代的人都有这种想法，他们都渴望新的符号，新的自己，新的命名，以此想要与以往决裂。还有怀古伤今。自己的能力赶不上自己的欲望，人人都有的，或者说，是个人都会有，除了某些少数单纯的人，但这些难得的人被大多数人称之为傻子，因为傻子表现出了人人都有，不往外表露的伤感，各自不一的对世界，家庭，人际关系和自己的难处。”
“做捅破窗户纸，叫人难堪的，可不会招人喜爱。”她说。
“也不是非要做这样的人不可，其实也能接受，只要不太多愁善感的话。”我耸了耸肩，“有光才有影啊，只有真的理解了那些让你喜爱的美好和爱，你才能和你的黑暗goodbye。”
“为什么？”
“因为当你理解了自己的爱，你就可以用你所理解的，去沉浸在爱与美好里，也学会去面对过往的黑暗了。能接受？”
“很难。”她表情坚硬着。
“也是，但我只能给你这样一个建议，我毕竟不是你，属于你的道路你还要自己去踏寻，属于人的路只有一条，你复制不了别人，别人也复制不了你。”沉默了会儿后，我问她：“说真的，你接下来想做什么？”
“回去，我想回去看看，我想早苗了。”
“挺好的，至少还有你认为可以去追寻的东西。或许在她身上，你就可以找到属于你自己的，那个玩意，理由，目的.....呃.....不过，在找到那些东西前，我想还是有那么个权利去稍微懈怠下的吧，啊，美其名曰休息一会儿。”
“这话我倒愿意听。”
我们再一次安静，沉默，这次我感觉列车的行进的速度越来越快了，因为窗外的景色已经不可视。我觉得忧郁，这是否代表她有一个自己想去的地方了？我向她示意一下，但好像吓到了在想事情的她。对不起，我是个不擅长说话的人呢。
“那次，是我自作主张”。
“没关系。”我表现出不在意，刻意用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说：“我觉得，可能回到家乡，对你来说是最好的办法了。人们总是疲惫于一人之躯背负着这个世界的重量，用渺小的眼睛去装下整个世界的真理，可真理不止一个，真理也在无时不刻根据人和世界来变化的，这太累了。所以还不如专注于自己的眼皮下，看看用简单幼稚的方法来表达的浪漫情调。因为你眼睛看到的，是由你的内心塑造的，而你的心，又是你所见所形成的。意志，心灵，都会随着时间改变。只要你想，你就可以改变这些，所以自己幸福只有自己才能找到。”
窗外已经是一片白炽光般的闪耀，那光照射进来，覆盖在我们身上，覆盖眼前的一切。
“既然狮子终将会把我们抓住吃掉，那好歹在被狮子抓住之前，那段逃跑的路上，摆几个让自己感觉良好的姿势，这至少还在我们的控制范围内的。这样的话，或许还能少动怒了。”
弥生看向我，在她整个被光芒所拥有前，她眼睛里的是泪光。
“放心好了，任何人，无论是什么鸵鸟还是其他畜生，都拥有这样的权利，都有去寻找自己幸福，适合自己生存的权利，你总会找到的，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世界。”
我的嘴唇湿润，渗进嘴中，那是咸咸的感觉。
[①] 歌曲《寂静之声》的歌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