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会)《解咒》

“所以即便是看不见的生命,也无法抹杀它的存在,你不觉得这很不可思议吗?
“因为生命也是一种咒啊。”

再看梦枕貘先生的《阴阳师》,依旧独衷此段,书里讲了众多形象鲜明的妖怪,非人似人,却都有自己的情感与执念。
系列书籍令我记忆深刻的,还是第一卷故事开头——晴明与源博雅的对话。
晴明飘逸恬淡,博雅耿直敦厚,一柔一刚,一邪一庄,令人无不痴迷。
两人一搭一唱连袂破解了一桩桩不可思议的离奇事件,为人鬼解忧。
对话唯美,意境悠远,只言片语,便是整个故事乃至人生真相。
几乎每个故事的开篇,都是源博雅主动拜访晴明,而两人在宁静致远的庭廊,摆上二三小菜,缓缓沽酒,“坐而论道”。
晴明最喜欢的话题——是咒。

“你认为世上最短的咒语是怎样的?”
“最短的咒?”博雅略一思索,说道,“别让我想来想去的了,告诉我吧。”
“世上最短的咒,就是‘名’。”
“名?”
“对。”晴明点点头。
“就像你是晴明,我是博雅这类的‘名’?”
“正是。像山、海、树、草、虫子等,这样的名字也是咒的一种。”
“我不明白。”
“所谓咒,简而言之,就是束缚。名字正是一种束缚事物根本形貌的东西。假设世上有无法命名的东西,那它就什么也不是。不妨说是不存在吧。”
博雅还是一副不明白的样子。
“如果我没有了名字,就是我这个人不在世上了吗?”
“不,你还存在,只是博雅消失了。”
“可博雅就是我啊。如果博雅消失了,岂不是我也消失了?”
“有些东西肉眼看不见。但即便是肉眼看不见的东西,也可用名字来束缚。”
“比方说,男人觉得女人可爱,女人也觉得男人可爱。给这种心情取个名字,下咒的话,就叫作‘相恋’……”
博雅点点头,但依然是一脸困惑的神色。
“可是,即使没有‘相恋’这个名字,男人还是觉得女人可爱,女人还是觉得男人可爱吧……”
博雅又加了一句:“本来就是这样嘛。”
晴明随即答道:“二者又有所不同。”又呷一口酒。
“还是不明白。”
“那就换个说法吧。请看院子。”晴明指指侧门外长着紫藤的庭院,“有棵紫藤对吧?”
“没错。”
“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蜜虫’。”
“取名字?”
“就是给它下了咒。”
“下了咒又怎样?”
“它就痴痴地等待我回来。”
“你说什么?”
“所以它还有一串迟开的花在等着。”
“……”

晴明所说的咒,便是束缚。
名字是最简单的咒,亦是束缚。
一旦被命名,也相当被束缚。
对话中提到的蜜虫,本身不过是一束普通的紫藤,却被晴明套上蜜虫这样的“咒”。
于是在晴明的世界里,蜜虫便幻化为式神属于他了。它不再是博雅或旁人眼中普普通通的一束植物,它拥有了晴明所赠与的独有灵性。
好似它与晴明之间连上了一把锁,既让它在晴明的世界里拥有了存在和绽放的意义,也成为了他们之间的羁绊。
晴明说: “神是没有办法把人变成鬼的,人们自己想成为鬼,便成了鬼。”
人的执念与怨念一点点被埋藏在心底,越积越多。最终在人自己也无法控制心中的恨时,它们便会齐齐冒了出来吞噬心智。
一个人如果被这样的怨念无尽的覆盖淹没,便是自己放弃了人这一层束缚,因为他已经让自己屈服于怨念,不再受缚于寻常规矩之中。如此,他便是给自己下了“鬼”这一咒。
变为吃人的“鬼”后,他便只能在自己搭建的咒里举起火把,站在漫天的黑暗中不停的愤怒,嘶吼和挣扎。

而阴阳师所做的,便是将他们从恨意里拉出来。
可倘若恨意滔天无绝期,连阴阳师也束手无策,便也只能可悲的看着它们在苦海里无力的挣扎。
谈及“咒”的还有《醉月卷第一章 饮铜酒之女》
“依你所言,生命与咒不能混为一谈,这么说也可以。但我若说这二者有相似之处,你又待如何?”
“生命嘛,没有形态,没有重量,也没有数量........”
“咒呢?也一样没有形态,没有重量,没有数量........”
“这些动物死后,即它们的生命消散之后,是不是仍和它们生前的形态一致?”
“由此可见,所谓形态并不是生命的本质。”
咒这个字,古体作“呪”。
从口从兄,与“祝”同源。
后来分细了,善意时用“祝”,比如祝福、祝愿;恶意的时候用“咒”,比如咒骂、诅咒。
其实说到底,不过是人口说出的话语。
古印度的“咒”,梵语名作陀罗尼,意为总持、能持、能遮。
换言之,“咒”为一种“记术”。

不光是人,世间所有我们所感知到的东西,我们都会“咒”之以名,方便记忆与描述。
好比我们自己的名字对自己的束缚。
日复一日,这简单的咒语被朋友、同事、亲人、乃至敌人对手念叨,无论悲喜,抑是善恶……
每一个呼唤,回答或是不答,皆是对内心的禁锢。
叫别人名或别人叫我名时,不论如何修掩,不过是在施加束缚。
自己呼唤自己时自己时,有时随之而来的竟是自己也难以置信的释然。或在此时,咒语已解……
而有些在我们的智慧与认知之外的,亦有无数的“咒”。
比如天体、暗物质、若干方程式……
这让笔者不禁想起《三体2:黑暗森林》中主人公罗辑通过太阳闪烁发送三体行星的位置,他亦称为“咒”。
罗辑的咒语,可以理解为星系恒星坐标,他利用太阳闪烁放大信号的原理,将此广播至浩瀚宇宙,以让其他高级文明发现,而那高于“三体文明”的文明则会根据“黑暗森林理论”,对可能存在文明的星系进行毁灭。
在收到这个星系的具体坐标后,一般只会抱着“宁可错杀,不能放过”的念头,将这已经确定坐标的星系毁灭。
而罗辑掌握了这个“咒”,于是三体人认了,怕了,妥协了……

闲暇时坐在阳台看云,笔者常常在想,若将把云从“云”的咒中解救,会如何?
大气凝聚于天上,时而成云,时而成雪,时而成雨,又降回地面。
似同而实异,似异而实同,形状和方式虽然时时刻刻在发生变化。但,它的本质就是水呀。
所谓看云,是看天地间运行的“咒”。
无论是何种“咒”,其指代的事物总在不断变化。任何事物,均以变化之态驻留大地上。
人类因自身的局限,迫不得已用静止的名字去限制变化的事物,以偏概全,以有涯逐无涯,不过是对真实下了束缚的“咒”。
“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
宇宙间万事万物,皆可描述,但这个描述绝不会永恒不变的。
根据事物的特性来冠以名称,可以反映事物的面貌,但这面貌也不是一成不变的。
生命是“咒”,生存也是“咒”,生活亦是“咒”,若困于太多外在,只会将自己囚禁于这“咒”的深渊。

在我看来,咒在极大程度上可以代表一个个体,因为它的到来与定义都是人自己所设下的。
就好比此刻你为自己下了一个名为“快乐”的咒,那么你感受到的一切便都是快乐而美好的,也许一块石头在你眼里都变得可爱起来。
如若此刻你为自己下的咒是“忧伤”,那么无论月色再甚,你也是满腹伤感的。
所以,人何不多为自己下一点温暖的咒呢?莫要让无尽的恶情绪肆意的包裹着我们,应当如晴明般,活得更“散”,更随意,更自在些。
别让无趣的东西缠住自己以至无法脱身,平淡日子存在无数意义与意思并重的瞬间。

当然,上述不过是笔者对“咒”的一种解法,理数题尚且多解,“咒”自然也有多种解法,适合自己的就是最好的。
笔者写此文是自然也困于“咒”中,但不入“咒”便无法“解咒”,或许笔者的解法早已“一步错,步步错”,毕竟……笔者并非阴阳师。
笔者也听过生命中也存在一类无解的“咒”,但尚未亲眼所见,不好多说。望“咒”中你我,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