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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人

2022-02-18 22:47 作者:小特的裙摆  | 我要投稿

  金得发亮的阳光透过玻璃温柔但无从抗拒地洒进车内,狭窄空间里的灰尘也因此清晰可见。

  吉普车在层峦的阴影下渺小如黑点缓缓挪动。

  坐在后座的特蕾娅眯着眼,微微失神地望着眼前起伏的山脉,那些兽脊般的线条被金色光线用力勾勒;地面嶙峋干燥的碎石使车身不断剧烈晃动,副驾驶位上的塑胶水瓶里,已经被烘热的水翻腾着,撞击杯壁发出单调的叮咚声。

  她的精神早已被数日彻夜的失眠耗损得几近崩溃,再加上持续的颠簸,即便周围的景色再赏心悦目、美轮美奂,也无法使萎靡的神经产生哪怕一刻的兴奋。

  驾驶位上的人伸出一只胳膊,抓起塑胶水瓶,单手撬开瓶盖放到嘴边灌了几口,而后把瓶子扔回原处,又恢复了双手握紧方向盘的姿势。

  “幽冥,还有多久到?”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已经轻如呓语。

  “得翻过这座山,累了你就睡会儿。”

  她的双眼无力地眨了眨,在舒适安静的卧室入睡对她而言都相当不易,晃动的车上更是天方夜谭,不过于给出这样建议的人来说,似乎易如反掌。

  “那天为什么来搭讪?”

  “原来你还记得啊。我看你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就关心一下啊。”

  “难道不是因为我这张脸么?”

  “彼此彼此,你选我不也是这个原因。”

  两人的语气都带着不加掩饰的狂妄,说这话时的神态出奇地如出一撤,像是相识许久,而非陌生的雇佣关系。

  幽冥透过后视镜凝望着女人沉于阴影的侧脸,看起来像是要捕捉特蕾娅此时此刻的表情,实际上大部分的注意力却放在了她眉心的印记上。

  芝麻大小、微微嵌进肌肤的金属颗粒,在日光下折射出亚光色泽,于他,足够注目。

  “你了解我多少?”如花的唇瓣轻轻开合。

  “一点不了解。”幽冥慵懒地答道,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到路面:“不过你肯定是个人物吧,不然他们怎么会派我来做你的私人保镖,我可是很强的。”

  “那你是第一吗?”她故意挑了个刁钻的角度追问。

  沉默持续了一阵,然后被切齿的不甘刺破:“第二。”

  “打不过人家,所以成了第二?”

  “一部分原因。”他的声音依然沉闷。

  她嗤笑,一周前的对话回荡在耳际。

  那天她前往的所在表面上是一家旅行社,实际上和某家安保公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哟,你好啊。你坐在这里看了很久的手机了,在想什么?”低沉磁性的男声。

  “你觉得呢。”特蕾娅头都没抬。

  “我猜你只是在发呆。”

  她方才仰起脸,视线落到面前搭话的男人身上,她揣测的目光向来能够让人精神紧绷,可他只是无所谓地笑笑。

  “我没说错吧。”

  她已经久未被人一语揭穿了,一瞬间稍稍有些失神。她刚刚确实什么都没想,在迎宾室的沙发椅上盯着手机屏幕发了一小时的呆。

  她站起身,给男人留下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转身走出了房间。

  这片刻的对话让特蕾娅记住了男人的面容。当一叠保镖资料被放到她面前时,她走马观花地扫视着,而后发现他的资料排在第二张,她抽出那几页过塑的纸,便没有再往下翻。

  

  他们于凉风微袭的傍晚到达目的地——一个依山而建的小村庄,这里的村民还在以牲口为劳动力维持生计,民风淳朴的村庄并无修建供汽车行驶的马路。

  车停在村庄的入口处,幽冥从后备箱里拽出行李,又从后座拖出特蕾娅,这人像是几星期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作为保镖的他时刻都需要紧绷神经,尽管如此,他都从未累成过这种模样。

  这哪里像是来旅行,分明就是找罪受。

  幽冥把特蕾娅的手臂挂到自己脖子上,一只手几乎把她腾空架起,只有脚尖还刮蹭着地面,另一手拖着她似乎没有装多少物什的行李箱,慢悠悠地向村里而去。

  旅店似在黢黢的山脚深处,可若这般步履艰难,大概率天黑都未到。

  幽冥低头看了看,特蕾娅正把头靠在他肩上,双眼半闭着。

  “我说,你订的旅店在哪儿?”

  “我没订。”她答得含糊。

  “那我可随便找个地方待了啊。”他翻了翻眼睛。

  肩上的人没再应声。

  

  她是被下午三点的阳光晒醒的,融融日光洒在眼睑上,猩红的血色使她一下睡意全无。

  周围陌生的环境惹得她一个激灵,墙灰剥落的四壁围成的空间小得令人窒息,除却身下这张小床,只容得下一张方寸大的木制茶几。

  包和行李箱都不在房内。

  她坐起身,双脚并没有伸进熟悉的高跟鞋,如此赤着脚下床,绕着房间悄无声息地搜寻了一圈,拾了块碎裂的尖锐瓦片,藏于手心。

  房外是一个同样简陋的起居室,屋内的陈设虽算不上陈旧,但覆盖其上的灰尘无声地控诉着这屋子的主人并不勤于打扫的习惯。

  此刻,幽冥正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当他听到响动时,特蕾娅已经笑意盈盈地站在他面前了。

  “醒了?你睡了近二十个小时。”

  “这是哪里?”

  “我的地盘。”

  特蕾娅把身体往前一倾,跪在他腿间的沙发上,右手抚上他的脖颈,仿佛柔软的水草,于他鬓间轻轻摩挲,暗自把瓦片锋利的边缘对准咽喉。

  “你该不会......想对我做什么吧?”她暧昧的眼神如同抹了蜜的刀,流连间带着试探,温和中掺杂杀意。

  “竟然还练过。”幽冥既无反抗也无迎合,而是惬意地把双手垫在脑后,一副悠闲自得的模样:“你雇我来保护你,要是先防起我来,那你也太会给自己找麻烦了。”

  这话的逻辑一下让她无从反驳,她僵持了两秒,重新拉开与他的距离。

  “这是你家?”再次四顾后,她发觉此处确实不像旅店,反倒适合搁置绑架来的人。

  “不算家。昨天你累得不省人事,我只能先带你来这里,结果你醒来后更麻烦。”

  特蕾娅略用了些力才拧开锈迹斑斑的龙头,她鞠了把清水洗脸,因而幽冥发现了她盥洗时放在一旁的利器。

  “拿块破瓦片,就敢威胁我?”他戏谑地挑起一边眉毛。

  “我敢杀了你。”她笑靥如花地答。

  闻如此骇人之言,他丝毫未觉恐惧,甚至也咧开嘴笑起来。

  “出去吃点东西吧,吃过之后带你转转,绝对是城市里没有的感觉。”

  她拽起被他随意扔在门槛旁的行李,朝唯一的卧室走去,他也拿起搭在靠背上的外套,边穿边将她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番,最后目光停留在她赤裸的双脚上。

  “你最好换身衣服,尤其是鞋子,穿着高跟鞋在这里走一晚上,我保证第二天你的脚踝肿得走不动路。”

  回答他的只有房门关闭的声响。

  

  在幽冥的带领下,两人到了一家颇有情调的餐厅就餐,橙黄的烛光将本就不大的空间映射得暖意融融,壁龛中的桔梗和尤加利叶似缠绵的恋人,暗香绕梁。

  二人在铺有鹅黄桌布的小圆桌旁落座,按理如此环境加之自吧台后传出的悠扬乐声,应感到舒缓和愉悦,可特蕾娅只是依照习惯,草草地吃过一份黑麦面包配金线草蜜、喝过一杯美式,便起身取下挂在椅背的挎包,将钱压在杯垫下之后,朝前台而去。

  幽冥尽责地跟在身后。

  她铺开旅行手册上的地图,提笔停滞片刻,然后在纸上的一个地方看似随意地打了个圈。

  “请问这里要怎么去?”

  

  在服务生的帮助下,半个时辰的车程,使他们到达了地图上那个被圈出的所在。

  此地紧挨着一座大型矿山,失修的街道上污水横流,刺鼻的异味占据了这里的每一丝空气,被精神和物质折磨殆尽的难民堵在路边,眼神空洞、无力呻吟......

  两人并排走在崎岖不平的土路上,立刻吸引了不少关注,邻街跑来一个男孩,他穿着褴褛的衣衫,脏兮兮的褐发随着跑动在额前晃动。他迅速地打量了面前的两人,而后毫不犹豫地走向特蕾娅,这个似乎来自异乡的女人看上去身价不菲,尽管她身上只是略粗糙的旅行装。

  “小姐,可以给我们点钱吗?我们可以帮你拍照。”

  男孩操着一腔极生硬的国语磕磕绊绊地问,随后察觉到对方看向自己的眼神里没有丝毫怜悯可言,宛如深夜的风,入骨寒冷,他无缘由地哆嗦了一下,还未来得及从特蕾娅眼里读出些什么,就逃也似的躲开了。

一个比他年长些的同伴见状凑上前来,少年颀长的身体骨瘦嶙峋,他明显比方才的男孩大胆得多,也狂妄得多,他伸出手,用当地口音嚷嚷着。

  “问你话呢!给我们钱!”

  “滚开,不然拧断你脖子。”幽冥笑嘻嘻地故意拖长音调,一腔毫不逊色于少年的口音引起了特蕾娅的注意。

  少年闻言后的温怒明白地写在脸上,不甘心地又追问道:“喂,哪里人?”

  “就这鬼地方的人。”

  提问者发出一声咒骂,回头一看,先前那个唯唯诺诺的孩子早已不见踪影,他瑟缩着又骂了一句,也跑开了,随后街道对面传来一阵稚气的嘲笑声。

  “你的模样很容易被区分出来,在这些小孩眼里,来自大城市的游客往往穿着干净整洁,发式各异,谈吐得体,随便让他们拍几张照,就能得到几块钱。”

  幽冥边解释边盯着特蕾娅的头发,编式稍复杂的麻花辫温顺地贴伏在后背,与她目空一切的神情搭配起来,乖戾感油然而生。

  “这里是你的故乡?”对于这场“闹剧”的粗鲁无礼,特蕾娅没有过多理会,她的关注点似放在了过程中无意传递出的信息。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拉起她飞快地退到路边,随即一辆驴车冲撞过来,被风带起的铃声也像扬起的尘土般迅速沉落于暮色。

  “我的确很熟悉这里混合着粪便和矿粉气味的天空——你一定是闻着汽车尾气长大的吧。”他不动声色地兜了个圈子,似乎不太愿意触及“故乡”这样的字眼。

  她若有所思地望了他一眼,却没再开口,只是踏着满是烟尘的路沉默着远去了。

  

  两人一路向南而去,一路上幽冥常讲些风土人情,她则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着。他们探了一家在当地小有名气的茶坊,又进了一家装潢精致的花店,最后在一家不起眼的纺织厂停留了许久。

  幽冥用本地口音和老板寒暄着,看起来很是熟稔,特蕾娅则自己在堆放着各色布料和染缸的狭小空间里走马观花地逛起来。她刚想伸手抚摸晾在竹竿上的丝绸,便被幽冥拍拍肩膀打断了动作。

  “老板说,有件裙子很适合你。”

  留着络腮胡的中年男子从存放成品的仓库里取出一袭白得有些透明的纱裙,雾般的丝绸在晚风中海草一样摇曳生姿,点缀裙身的亮片反射着紫蓝相间的光芒。老板用以介绍的语气热情中带着自豪,可她听不懂内容,几句话之后,特蕾娅勉强捕捉到一个词——“女神的裙摆”。

  听来不像是衣着,反倒是件艺术品了。

  “可惜,我更喜欢黑色。”特蕾娅轻声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没有看向老板,而是看着幽冥。

  

  他们离开纺织厂时,沉寂的夜色已经铺满天空。

  云层的罅隙间漏下碎银般的月光,将断裂的土墙一分为二,特蕾娅立于阴冷的墙根下,踏在一堆大小各异的瓦砾上,这里较那些污水横流的旮旯倒算是干净。

  幽冥则站在墙的斜对面处,被银辉铺满的那一侧,他和特蕾娅用同一种姿势靠着墙,无所事事地注视着来往的行人。

  他不同于她眼里那种臃肿强壮的保镖,肌肉精瘦的躯体使得他能够在瞬间爆发出惊人而凶残的力道,亦能于格斗中灵活闪避。

  在来的路上,特蕾娅瞧着他的模样,衣袖挽起到手肘处,露出肌肉线条流畅的小臂,桀骜的长发被风一吹就张扬得一塌糊涂。

  “当打手的还留长发,打起架来没吃过苦头啊?”

  “还真没吃过。”

  她耸耸肩,抬脚拨开凌乱的瓦片,在挎包里取出下午从餐厅带出的面包,撕成碎屑撒向地面,很快便吸引了几只鸽子在她脚边嘀咕着。

  尽管郊外有着静好的山川河流,但只要有人活在其中,就永远没有避世的桃源。

  

  在深夜到来之前,他们回到了幽冥的住处,稍作休整,幽冥准备带特蕾娅去旅店,后者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在茶几上拿起锡壶烧开半壶水,于氤氲水汽中小口抿着刚从茶坊买来的茶。

  幽冥拖着行李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看到她起身,结果竟然是走进卧室。

  “我知道你很累了,但我这里只有一张床。”他扯着嗓子朝卧室喊。

  “你昨晚不就睡的沙发吗?”透过窗格传出的回应简直毫不客气。

  他两手一摊。

  特蕾娅在房间里踱着步,每当她到达一个新环境时,总要花上一段时间来细细观察,下午匆忙间倒是没来得及。

  此处怎么看都不像是经常住人,被褥床铺间难寻一丝褶皱,地板亦一尘不染,应是幽冥趁自己熟睡时打扫过。

  “你都费心打扫了,就不要折腾了,要是睡不惯沙发,那就一起睡吧。”

  屋外的人听后愣了一下,然后反复咀嚼消化着这句话里的诸多含义。

  随后的几小时里,两人没有一句交谈。特蕾娅一直靠在床栏上看她带来的书,书页间淡淡的墨香是这个世界上少数能令她感到舒适和放松的气味之一,她不知道幽冥在外面做些什么,但他若是一晚上不进来,她大概会将这阅读继续到东方渐明,毕竟她的睡意和疲惫的身体永远不协调。

  是不是更希望幽冥来,她自己也说不清,便放任时间如此一分一秒流逝。

  不知过去多久,水汽透过门缝渗进房间,顷刻便冰冷地沉落,刚洗过澡的幽冥披着湿漉漉的头发一把推开已经被特蕾娅霸占的卧室。

  “你就不会敲门吗?”

  “我又不是什么绅士。”

  “是没反应过来这里还有个人吧。”特蕾娅一语戳穿,“看来你一直独居。”

  回答她的是擦拭头发的沙沙声。

  “有热水么?”

  “有水就不错了,但你还是别洗了。”

  幽冥终注意到她手中正捧着一本书,床脚还放着两本。

  “弱书生。”

  话落的瞬间,他左腿的膝盖后侧被踢了一脚,而后整个人被力气不大却技巧性十足的格斗技撂倒在床上。

  “哦哦,差点忘了,你还是个练家子。”幽冥反倒直接伸起了懒腰,“不过,我要是真不想动,你以为你能放倒我?”

  “不能。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特蕾娅揉着手腕,居高临下地享受着俯视的角度,幽冥比她高出不少,并排行走时压迫感总是挥之不去。

  “我最厉害的本事呀,可不是这个,而是窥探人心,你又会什么?”

  这句话把他问住了,他花了几秒钟思考,然后回答。

  “打架。”

  “还有呢?”

  他再想了想。

  “没有了,这就够了。”

  她忍不住噗嗤笑出声,躺到他身边。

  此刻幽冥上身寸丝不挂,特蕾娅把手搭在他赤裸的小腹上,缓慢摩挲着紧实的腹肌,然后整个身体柔软地贴向他,用拥抱玩偶熊一样的姿势抱住他,另一只手探进他浓密的鬓发,拨弄着犬牙状的耳钉,在他耳际低语。

  “你还忍得住?”

  “我要是忍不住,下午就动手了,还等得到你现在问我?”他同样在她耳边低声反问。

  “那你进来干嘛?”她再反问。

  幽冥已经没有兴致再反唇相讥了,此时这房间如同深秋干燥的山林,只需一点星火就能烧得漫山遍野。

  他抬手熄了灯,然后是床头的书噼里啪啦掉到地上的声响以及越来越兴奋的喘息。

  

  翌日,她醒得够早,但睁眼时幽冥已不在身旁了。

  她赤着脚走到窗边,打开窗呼吸着山区清晨饱含露水的空气,湿润的路面是无声细雨到访过的最好证明,金线般的阳光编织出爬墙虎浅绿的轮廓,崭新的叶芽向阳而生。

  她扯下昨晚碾得一塌糊涂的被单,正准备扔进浴室,刚好撞上从外面回来的幽冥。

  他把一袋从便利店买来的食物放到木制茶几上,撕开一包自顾自地吃起来。她轻手轻脚地绕到他身后,一手揽住他,另一手歹毒地伸向他腰间,随后她的手被拨开,她看到他的眼睛不自然地眨了眨,神态间竟有一丝窘迫。

  她一下像发现了天底下最有趣的玩具般,这个人昨晚脸不红心不跳地把上床当成吃饭睡觉,现在调一下情都会害羞。

  她伸出手,握住他已经不自觉攥成拳的右手。

  “这次旅行结束之后,跟我回去吧。”

  他怔了怔,而后对着这个陈述性的语句耸了耸肩。

  “啧,我可不是景区里你看上了就能带走的纪念品。”

  “我能让你过上另一种生活——”

  “我知道。”他沉默地注视着那双似海般见不得底的琥珀色眼睛,“但我跟你不一样。”

  说完他继续垂首吃起东西,气氛迎来了良久的沉默。

  特蕾娅眼里闪过一丝并不明显的犹豫,像蔚蓝深海里的一尾银鱼,转瞬便匿于洋流。

  幽冥望向别处,特蕾娅的模样映在水汽弥漫的玻璃上,朦胧一个剪影,玲珑浮凸的轮廓在雨后的阳光中似乎温柔了许多。

  最后,她蹙紧的眉松开了,转身拍了拍幽冥的肩膀,走出房间,留下他一个人将手中的食物有一口没一口地往嘴里送。

  

  之后的几天里,没有人再提起这个话题,接下来的旅程安排和第一天近似,唯一有别于原计划的是他们一直住在幽冥那算不上家的住处里。两人每晚在床上变换着各种姿势。

  短短的几天,他们均从对方身上见识到不少新鲜的东西,但唯独不追溯彼此的过往。

  旅程很快迎来句点,最后一个晚上,在纠缠得筋疲力尽之后,两人挤在狭窄的床上,幽冥终于问出萦绕心头良久的疑惑。

  “我以为像你这样的人,都会将旅程安排得很舒坦,到民俗浓厚的地方拍几张照、和当地人寒暄几句、再带些工艺品回去跟朋友炫耀。“

  他把手肘支在薄毯上,微微撑起上半身,看着依旧维持平躺姿势的特蕾娅。

  “从一开始你的状态就不难看出,你并非为享受而来。所以,为什么来这里?”

  她凝望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绿眼睛,她记得幽冥的资料上年龄那一栏填的是二十五岁,只比自己长一岁,却和她一样,眉眼间的青涩早失了踪迹。

  “据说这里早年曾是贫困山区,几乎所有的收入来源于矿山——实则是人口拐卖的绝佳掩饰,后来旅游业兴起,经济环境才有了较大改善,贩卖窝藏的点也被清剿干净了。”

  特蕾娅不疾不徐地陈述着,嗓音宛如黑夜里最薄的纱,她用指甲刮蹭着幽冥的胸膛,指尖触上那些深浅不一的伤口时,眼神不自觉地柔和起来。

  “但比起你所在的城市,也就是我现在工作的地方,依然不像是一个世界。”他俊美的面容上泛起一丝讥讽的笑意。

  她的声音从他耳际很近很近的地方飘过,似乎比指甲的刮蹭还要痒。

  “你是在这里长大的吧。想知道答案的话,得先告诉我你的秘密。”

  开启回忆的密匣显然让幽冥痛苦异常,他不自觉地绷紧身体,下意识地想要回避这个话题。

  她靠近他,搂过他的脖子,用指腹一下一下地摩挲着脊背,于是厌恶和烦躁渐次离他而去,他无比奇妙地于她手中平静下来。

  不知过去多久,他开了口。

  “自我有记忆起,便一直生活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在那里,除我之外,还有几百个孩子。每日都有人被关进来,也有一些较年长的被带走,那些被带走的人后来成了奴隶,在无休止的劳作中暴毙而亡;而另一些则毙于鞭刑,器官被富商巨贾们取走,人贩子因而能得到一笔数量可观的回报。”

  他突然邪傲地笑起来,像蛊笼里不可一世的胜利者。

  “我逃出来了。”

  特蕾娅的眼睛微微眨动,安静地倾听着。

  “因为僧多粥少,在那里,为能吃上一口残羹冷炙,每天都在上演惨烈的抢夺。因此从小到大我唯一会做的事就是打架,在雇主眼里,我最大的优点就是不怕死,反正他们付的钱很可观,足够我自己生活了。”

  说完,他冷冷地笑了笑,明显感觉到舌尖有一丝苦涩的味道。

  “钱不是你做这一行的目的吧,你只是习惯于这样的生存方式。”

  对于这样的结论,他撇撇嘴,不置可否。

  “幽冥,我之前的提议,你考虑好了吗?”

  “你还是忍不住再问?”

  如是的回答让她细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她深知自己身处一个物质过剩的世界,人们在纷繁复杂的生活中缺乏审视自我灵魂的习惯和能力,事实上她也没有任何优越的立场来劝他放弃现在的生活。

  可她的确又问了第二次,她甚至不敢断定是否还会有下一次。

  幽冥的心思均在他的一举一动中显而易见,不同于她从小遇到的每个人。也不知是受了上流权贵的浸染,还是仅仅解放了天性,现在的她惯于以包装性十足的话语将真心深深掩埋,似乎被窥见一星半点就会伤及自尊。

  可几天前的那个早上,当幽冥捧着一袋食品站在门口问她要不要吃点时,一瞬间她突然发现这个世界原并非所有的

人和事都需要无懈可击的算计。

  “现在该你了。”他道。

  “那时,你是唯一逃出来的孩子吗?”她把鼻尖埋进他的锁骨,低声问。

  他猛地瞪大眼睛,声音都颤抖起来。

  不是,当然不是。还有一个和她一样没有名字的女孩。

  她是那样冰雪聪明,他能够活着走出来都是因为她。

  他永远记得和她分离的那个大雪弥漫的下午,雪花擦过她眉心的印记,被体温融化后顺着脸庞的轮廓滴落。

  她一定能活下去。他一直都相信。

  她突然抱住他,他的头埋在她颈间,环住她的右手不由得用了几分力,特蕾娅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的长发随着身体的颤抖正微微滑动。

  

  次日清晨,幽冥驾着吉普车载着特蕾娅驶过了来时崎岖的路,这次短暂的旅行,她并未带回任何实质性的东西,仅仅是通讯录里多了一个新的联系方式。

  特蕾娅只让他把自己送到市区的公共车站,当公车沿着柏油路面驶来时,她向他点头作别,便上了车。

 上午十点的光景,车上的人并不多,透过灰扑扑的车窗,幽冥看到特蕾娅把行李放到架子上后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她今天换下了一贯的黑衣黑裙,雪白的针织衫袖口覆到手腕,因曲起的手臂而微微皱起。

  她用手指夹起包里的手机,从联系人列表里找出那个尚陌生的号码,涂有暗红色泽的指尖在拨通电话的按键上迟疑着。

  十几秒过去了,也没弄出个所以然来。

  她切换到短信页面,字被打上去,又删除,如此反复。

  发动机的轰鸣在催促着她做出决定,在公车狭窄的双开门即将关闭的刹那,一个身影灵巧的一跨步,钻了进来。

  在司机骂骂咧咧的声音中,那人紧挨着她坐下。

  对于他的决定,她并不意外,但还是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那么,我们就谈谈接下来的事,现在我手上可是有很多东西呢。”

  “其实你不用跟我说那么多前提的。”他的声音沉闷起来,“在那个下午,我就对你说过了。”

  她的笑意又加深了许多,静待着那个她一直记得的下文。

  “就算只有你一个人,什么都没有,我也会选择,跟你在一起的。”

  她点点头。

  “所以,你花了多长时间才找到我?”他问。

  她稍稍舒展了一下身体,靠着他闭起了眼睛。

  ”我想,一次旅行的时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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