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之彼端
前尘:
清合惠子站在桥的一边,她身穿白褂金黄色下裙的和服,衣料上勾画着靛蓝色的花纹,一堆金黄色的蝴蝶结形绳结分挂在腰间两侧。黑发用金色的绸带扎起,垂下金色的带子,少女眼神坚毅,手中按着一把长刀,因其外表华贵竟有几分像传说中的名刀菊一文字则宗。
在桥的另一端立着一个穿粉色洋装的少女,手里拿着一根手杖。
“啊,惠子,你真的很看重今天呢。”少女先开口道。
清合惠子眼神不变,口中吐出凛然大气的话语:“为了先生。”
粉装少女道:“啊,真是怀念呢,我完全理解惠子的心情,这一点你是知道的吧。”
清合惠子道:“金珍娅,赛隆纳商会的会长,夜行者传统派的代表,能被您这样的人关照,是我和先生的荣幸。”
金珍娅花枝乱颤地笑起来:“哈哈,先生这样的人,如天边的明月,高贵又温柔,是值得仰望的对象啊,即使是我们这样的人,不放在心里,起码还希望有怀念的资格。”
清合惠子似乎是对金珍娅感到厌恶,却仍然不失礼节地说道:“我怀念先生,就像回忆自己的过去,人总是这样,以前的风总是那样温和,过去的事再冷厉可怕也镀上了金色的光。”
金珍娅不再说话。
可惜,往后几百年,世间究竟会如何变化?
后事:
(一)
黄智敏看着窗外的飞雪,独披一件麻氅坐在冷冰冰的木桌前。
桌上有一盏油灯发出微弱的光和少许的热。
她此刻感觉自己正如在这人迹罕至的小木屋一般孤零零地在此坐着。
来这里已经有一个季节了。
在黄叶纷飞的秋季,她孤身一人来到这座破落的小屋,住了下来。
她当然是怀有目的的——为了寻找一把残剑。
她虽然来此后也曾去找过秋庄的后人……一个叫秋阮而的农人,但对方只说“如果非要不可”,就令她在此等候,最晚在明年春天这件事会有个着落。
师父说过秋庄把他的剑留在了家中,这一点千真万确。
(二)
王枝文坐在书斋里整理着他那些似乎永远都整理不完的旧稿和史料,他贤惠的妻子折裳端着一碗热汤轻手轻脚走了进来,将碗小心地放在桌上。
她说:“趁热喝吧,我用蘑菇、乌鸡炖的鸡汤,很补的。”
王枝文伸了个懒腰,将满身的疲惫宣泄了出去,拿起勺子小口喝着热乎乎的汤。
折裳此时问道:“有进展了吗?”
王枝文停下喝汤的动作,道:“没有残剑果然不行,智敏已经去宿野了,一切还有赖残剑啊。”
折裳不再说话,只帮助丈夫收拾桌上的狼藉。
王枝文又说:“现在很多人都想得到那把残剑,当然,这是因为很多人都想解开秋庄与石天濒留下的那个秘密。”
折裳又问:“智敏会顺利吧,不会出什么事吧?”
王枝文瞑了瞑眼:“不清楚……等等吧,明年春天应该会有结果的。”
夫妻两人分明处在一种前途未卜的命运中,却不知为何反而心境沉着,本应忧虑的却表露不出担忧的心情,只是如随波逐流,只等……顺水推舟。
(三)
黄智敏觉得有些困了,于是趴在桌上,假寐着。
日复一日枯燥不变的日子,或许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坚持下来的。
她已不关心窗外的动静与变化。
屋外窸窸窣窣的,是黑色的鸟在厚厚的积雪上踩着,留下脚印。
而在离木屋几里外的一座凉亭中,有一个白衣持剑的女子,头发用发冠束起来,眼神凛冽。在一旁坐着的,是一个披白氅的女子,内里却穿着薄薄一层单衣,她的肌肤像冰雪一样几乎没有颜色,头发是淡金色的长发,发尾还打着卷,整个人仿佛要变得如同透明的一般。
白衣的黑发女子转过脸来,不无担忧地说:“离衣枝,我说过不要你来,可你还是来了,你的身子,怎么受得住此处的风寒?”
可单薄的少女说道:“千雪,我说过要给这件事一个了结,那就要做到。我不碍事的,这大氅,很暖。”
陆千雪无奈地接受了友人的话。她说:“我和三石约好了。离衣枝,你且在此等候吧,我很快回来。”
离衣枝点点头,算作对陆千雪的话的默认。
在离木屋一里远的地方,有一座木桥,静静地伫立在结了冰的河面上方。
三石漱梨淡然地看着飞雪慢慢将木桥覆盖上一层。她在等人,她知道陆千雪一定会来。
她对她和陆千雪的交手谁胜谁负没有概念。她知道陆千雪剑道强劲,功力扎实,但她也不是泛泛之辈,功力亦不俗。
那把剑,是一定要得到的。
至于如果没有得到那把剑,至于如果她输给了陆千雪,这都是她不会去想的事。
她内心澄澈,毫无杂念,只在这飞雪与瑟瑟寒意中等待着他人的到来。
(四)
秋阮而掀开铺盖在床榻上的帘子,露出一扇木板。
他掀开木板,取出里面的东西……一把锈迹斑斑的残剑。
这是他的先人,一代剑圣秋庄留下的一样东西。
他似乎知道会有人来取这件东西。他准备好了把这交给留到最后的一人。至于别的什么,他不想去管。
这把剑有百年以上的历史了。其表面似乎有一层青铜,从而显出一种特殊的古意,藏于鞘内的,却是断了一半的剑刃。那断口处,是自外刃处斜斜地断了一截的长长的一个缺口,如此明显的断口,更加明白地昭示了其为一把残剑的形态。
(五)
“怎么,离衣枝没和你一起来吗?”
三石漱梨有些轻蔑地看着陆千雪。
陆千雪远远就看见了身穿一身紫衣的三石漱梨。
她也不示弱地回复了三石漱梨的问候:“公主身子一向弱,要她来做什么?”
三石漱梨撇了撇嘴:“我也不想和你啰嗦,我还想早点拿到残剑呢。”
陆千雪道:“正有此意。”
陆千雪拔出一柄长剑,那是一把中规中矩的典型的君子剑,剑锋尖锐,剑身不算宽也不算窄,宽度适中,剑身雪亮,在起落之间发出耀眼的光。
三石漱梨拔出一柄日本刀,刀长与陆千雪的剑长度相似,刀身较窄,刀柄处极为简朴,是典型的日本长刀的气魄。
两人互不闪避,刀刃对剑刃,“哐当”一声发出兵刃相撞的清脆声响。
僵持不下。
两人旋即分开,三石漱梨侧劈过去,陆千雪轻松防住。
陆千雪抽出剑刃,直刺过去,三石漱梨躲开,她试图下盘发力,从下方袭击陆千雪,而陆千雪亦轻松防住。
来回几个回合,两人均意识到这样下去很难分出胜负。
虽是敌对,两人却有了某种默契。
两人均使出最大力气,一股脑儿把力气灌注到手中的武器上,直直向对方冲去。
哐。哐。哐。
长剑从三石漱梨肩侧划过,刀刃从陆千雪脸侧划过。
三石漱梨的外衣出现了一道裂痕,一会儿红色的血迹渗出,将裂处染出一道红杠。陆千雪在刀刃刺来的那一刻堪堪躲开,耳边发被斩断了一缕。令她意想不到的是,虽避开了刀刃,三石漱梨的刀劲竟如此强劲,刀刃的刃风使气流形成了一个无形的刀刃,只一会儿,效果便显现出来,陆千雪的脸上出现了一道细细的伤痕。虽然很细,但在寒风中陆千雪依然感到脸庞瑟瑟的痛意。
当然,这不算完。
两人手持兵刃渐渐靠近,均聚精会神寻找对方的疏漏,寻找对方意识落空的那一瞬。
也不知道是谁先发现了对方的疏忽,两人几乎同时行动,变换姿势攻击对方的空隙之处。
两人本是在桥上,这时已打到了桥外一棵树旁。
不知道是剑风过大还是寒枝抖落,位于两人头顶上的一棵树枝断落,其上覆盖的厚厚积雪也散落下来,落在两人中间,将两人短暂分开。
很快,这小小的插曲并没有打断两人,两人又一次紧握兵刃蓄力冲出去。
(六)
折裳在香炉中点燃了熏香,很快,袅袅青烟从香炉中飘出来,慢慢飘散于空中于整个房间中。
熏香有安神的作用,王枝文觉得自己的头脑清醒了些,精神舒缓了些。
王枝文看向一旁的妻子,他准备将一切娓娓道来。
折裳刚好收拾到一本记录了秋庄的生平的厚书。
王枝文见状顺势说道:“折裳,你知道智敏的身世吗?”
折裳摇摇头:“不知道。”
王枝文往椅子后面一靠,觉得舒服了才开始讲:“智敏有一个妹妹,叫叶箐芜。智敏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垓下学习布兵与黄老之学,而叶箐芜则被送到相反方向的岐山宫去学习帝王之术与秘学。几年后,叶箐芜领兵围剿凶盗杨花,智敏则被派到剿匪之地协助叶箐芜。这是两姐妹自分别后第一次相见……”
剿匪完成后,叶箐芜回岐山宫,黄智敏回垓下,两人约定了在清关镇再见。
清关镇属华阳一带,是近些时候以来的繁华胜地。
然而好景不长,十全老人病重,不久后就去世了,而垓下已成解散之势,黄智敏离开垓下去岐山宫寻找自己的妹妹。可是令她吃惊的是,她在岐山宫没有找到自己的妹妹,甚至打听不到这个人。
绝望之余有个看门人建议她去昆仑试一试,于是黄智敏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去了昆仑。
在昆仑,黄智敏找到了叶箐芜的剑冢。
一年后,黄智敏来到炬丰,拜王枝文为师。
说到这里,王枝文卖关子似的停住了,他问妻子:“还有吃的吗?”
折裳道:“有,我去给你弄。”
(七)
三石漱梨对陆千雪说:“喂,我们真的要这么打下去吗?就这样斗到两败俱伤也不交换情报,那些别的对残剑感兴趣的家伙岂不是白白得手?”
陆千雪停住了:“你都知道什么?我只知道残剑在秋庄的后人秋阮而手中,不知道除了我们两个人还有没有别人先到。”
三石漱梨道:“这我怎么知道?如果想知道有没有人先到你应该去秋庄故居吹笠茅舍和秋阮而的家看看。”
陆千雪收起剑,走了几步:“我不和你打了,离衣枝还在等我。”
三石漱梨撇了撇嘴:“剩下这段路我与你同行吧。”
(八)
秋阮而在家中炖了一锅热气腾腾的鱼汤,放上香叶与姜片,又烙了香香的馅饼。
黄智敏在此时来到了秋阮而的家中。
秋阮而看着身上满是雪花的黄智敏道:“看来你真的很想要那柄剑了。”
黄智敏完全不顾被雪浸透的衣服,点了点头:“是的。”
秋阮而转身进了里屋,不一会儿拿着残剑出来了。
黄智敏接过剑,仔细端详,随后拿出一块布包好。
秋阮而问:“你这就要走吗?”
黄智敏道:“对。代我向你妻子和儿子问好。”
秋阮而点点头,准备转身离去。
黄智敏说:“等等。”
秋阮而停住了。
黄智敏说:“我把这个拿走了,你怎么办?”
秋阮而问:“什么怎么办?”
黄智敏说:“来找’秋次‘的,不止我一个人,不是吗?”
秋阮而说:“剑已经被你拿走了,就和我没关系了。”
黄智敏似乎安下心来。她说:“谢谢你。告辞。”
秋阮而不再理她,转身去看自己的鱼汤。
(九)
郑元秋几人已到了金曦桥。
他观察着周遭的一切,下结论道:“看来已经有人先到了。”
渚云道:“想要残剑的当然不止我们。你有什么看法,老头子?”
被称为“老头子”的安资说:“愿意来宿野的人还是有的。听说秋庄最后的生涯是在此度过的,他把残剑和书信都留在了这里……当然,书信被人盗去了,下落不明。”
渚云说:“我才不信什么盗去了这种说法,书信肯定是让秋庄给寄走了,给了别人。”
郑元秋同意这种看法:“石天濒把他的秘密留在了那里面。可是后世还是有记载了那机关和破解之术的书籍,这不就说明那书信没有老老实实地待在宿野吗?一定是有人看了去,不然这解释不通。”
另外两人的沉默表露了他们对这种说法的默认。
一晌沉默后,安资说:“陆千雪一定会来的。”
郑元秋说:“你怎么会知道?”
渚云皱眉道:“元秋,不要问这种没脑子的问题。陆千雪怎么可能会不来呢?”
郑元秋像刚刚反应过来:“啊,对,陆千雪是岐山宫的人,又是昆仑的人,她必定会来。”
渚云又问:“还有谁呢?黄博文会来吧,王枝文大概会派人来吧。”
安资说:“黄博文大概不会来了,王枝文是一定会派人来的。”
几个人突然又沉默起来。
(十)
离衣枝望着亭外的飞雪,回想起以前的事来。
那时她还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住在白墙围起的院落中。
父亲管得她很严,从不允许她到外面去。
家中所有的仆人都叫她“公主”,只有父亲和母亲会唤她的名字“离衣枝”。
通过读书,她得知了“公主”这个词的含义,原来是指一国之王女。
可是她既没有公主的桂冠,又不曾见过自己的子民,也没有早朝面见的臣子。她后来在院落一棵凋零着的梨花树下感悟到自己本身是个流亡的公主,心思敏锐的离衣枝体会到了这其中的差别:流亡是真,公主是假。
可是不曾想,在十六岁那年,有人将他们全家迎到了一座新建的宫城里,说是宫殿,是因为里面一切制式设式皆从王族之礼,而那个迎接他们的人——大将军欧黜桦将传国的玉玺奉到了离衣枝手中,口中高呼“公主万福”携身后一干人等一起行大礼,从此中南古国又有了王族的入驻,成为一个有名无实的皇权国家。
离衣枝曾问:“我的父皇、母后他们难道不是正统的王和后吗?”
可是欧黜桦说:“不,殿下,只有您,您是唯一的正统的王权继承人。”
连欧黜桦配给离衣枝的宫廷教师、夫子顾著沉也说:“殿下,这一切都拜您一人所赐,再无其他。”
(十一)
三石漱梨以为自己是几百年中除了秋庄外唯一的剑客了。少年天才,无与争锋。她是这样以为的。
如果是这样,那就再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再也没有什么可忧愁的了。她的人生,终于有了交代,终于有了答案。
年幼的三石漱梨每一天都是凄苦的,不曾有过一天好日子,直到少年时如有神助,她学会了剑术,并达到了无人匹敌的地步。这天赋来得奇怪,却坚如磐石,不容置疑。
哪怕命运剥夺了她生命中的一切,起码还剩下了这一项——她的生命本身。她早已将自己的生命与剑客这一身份牢牢地绑在了一起。
直到——陆千雪的出现。
陆千雪来自岐山宫,又是昆仑的人。这个女人以超神的剑招令三石漱梨明白了上苍是何其不公,是如何偏心。
三石漱梨自认自己的剑法已接近于神的境界、超凡入圣,可是陆千雪的出现告诉她有的人的剑法可以与天媲美,甚至她便是天本身——与天平起平坐的对弈人。
而这时各方势力又觊觎起秋庄的遗物来。
三石漱梨此时燃起一丝希望:如果能得到秋庄的残剑和那个秘密,说不定就能破了陆千雪的剑法了。
(十二)
“何歇大人!”树下的女子一袭绯红衣裙,笑容美若盛开桃花。
“安姬,是你啊。”用一条月青色带子系着头发,身穿云白色外袍的男子转过身来,看到来人脸上绽开了一个笑容。
女子将怀中用布包起的长条状物品拿到何歇面前。
何歇掀起裹在外面的布,露出其物——一把黄铜柄的剑,不长不短,刚好是半臂的长度。
安姬说:“这把剑是精钢锻造,黄铜铸柄,沉有十五斤。”
“它有名字吗?”何歇问。
“惊鱼。这是师父起的名字。”安姬说。
“好吧,”何歇说,“这把剑暂且不要送人,放在山门中,待日后,有缘人……”
安姬一下就明白了何歇的意思,她仰起头道:“我这就放好。”
看着女子远去的身影,白裳翠履,红纱绯衣,何歇不禁心想道:“可真是美好啊。”
山门外三百级台阶下,秋庄拄着一根铁棍,正艰难地向上跋涉,汗水浸透了他的衣服,目光依然坚毅,他还不知道,往后一百年的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