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流年》第二章
1
生活的美好岂是仅此一端,九月亦为多情的季节。每当黄叶在枝头枯萎,于风中冉冉飘落,人们的心情总是倍感忧愁,成熟固然是一种魅力,然而紧跟其后的凋零却意味着生命的萧瑟。伤秋之时更怀春,春日的朝气蓬勃,青春的活力四射,是人人皆向往的……
十六岁花季雨季,那是青春年少的我。这天,与往常大有不同,背上没有沉甸甸的书包,用不着为恼人的数理化伤神,任务颇有些“崇高”,代表学校参加初中生歌咏大赛。虽是众人合唱的集体项目,但内心仍然有些许忐忑。绿叶身边衬有红花,令我激动不已。她婉约秀丽,清新可人,仿佛紫薇点点俏上枝头,又如海棠一朵娇柔绽放。女孩亭亭独立,少年为之陶醉,暗恋的情愫遂埋心底。
朦胧忆起,篮球场上,倾心一笑,男孩女孩约为知己;月夜思念,笑语欢言,相送缓缓,依依惜别;最为难忘,课余闲暇,凝眸不舍,女孩销红了脸,男孩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
梦中惚恍,几度潸然,青春妖娆,初恋纯洁,十几年间,何曾相忘?
2
秋雨绵绵,在同样的时节里,怀恋曾经的过往,那种心情无人可诉。雨丝成线,绸缪难断,心思向谁说?或许,二十年前,在某个下午,并未有半点雨滴下落,然而,却有一个怀着匆遽心情的少年,品尝着相同的落寞。
我神色紧张地擦洗着板凳,显得颇为笨拙。旁边的人很是焦急,却又碍于脸面,无法张口呵斥,便带着几分虚情假意说道:“同学,快上课了,让我来吧!”而后不由分说,接过板凳,拿起抹布,于水池边擦洗。正好,校长从二楼通道经过,瞥见了这一幕,随即交口称赞,“李老师,您真是负责任呐,不愧是名校调来的先进工作者!”她笑了笑,似答非答的支吾一声,提溜起板凳,走进教室,后面跟着一脸丧气的我。
班主任李丽发言爽朗简洁,不仅介绍了自己,而且扼要地阐明了本学期的工作重点。“我来自XXX中学,大家知道那是一间名校,升学率达到98%,在我执教的班级可以达到百分之百。咱们初三四班,马上面临中考,今年的任务就是全锅端,我希望同学们再加把劲儿,顺便配合我的工作,咱们共同努力,为自己的人生开辟新起点!!!”台下掌声一片。抑郁冷漠的我,感到了更多的压力。
紧接着,便是转校生的自我介绍:“呃……额……嗯,哦……”半晌,仿佛蚊子在叫,没人听得清内容。“俺,俺是九中的,学习成绩一般。”憋了半天,我竟然说出这么一句。“九中出混混儿,”“九中几班的?”“能打架么哥们?”话音刚落,后排坏学生跟着闹哄起来。“好了,到此结束,新同学需要大家多照顾。中考任务严峻,希望同学们多费点心思,把精力集中在学习上。”
下课后,老实孩子被带到大办公室。面对一群严肃的面孔,我愈加紧张,简直是手足无措。“你在班里第几名?”“作文成绩如何?”“上个学期英语考多少分?”“你们物理学到哪一章了?”“把你的化学作业交上来,我看看!”“听说你参加过学校运动会,有兴趣再报个二百米跑么?”语文、英语、物理、化学、体育老师轮番拷问,乃至生物老师像打量解剖骨架般审视了我许久。老实孩子张口结舌,半点儿不能言语。我恍惚着,突然发觉自己被孤立,更加神秘的是,精明强干的班主任李丽早已不知所踪……
3
小心思偷溜进来,李御庆愁眉不展。他知道女儿大了管不了,却没想到事情如此头痛。
这日,邻村的媒婆张顾不得雨后难行,乘着独轮车吱扭吱扭越过污泥潭,驾临李家大院。她颠着小脚转过影壁墙,刚进二门,便大呼小叫起来,“恭喜呀,贺喜呐,李老爷!”“张老妈子,你小声点儿,别打扰太太们休息。”管家嗔怒道。“我不跟你这歪嘴葫芦讲经,只叫你们老爷来。”“张妈啊,我李某人喜从何来?”李御庆大步跨出正房,赶紧上前迎接媒婆张,毕恭毕敬搀扶着,奉送至上首太师椅里坐定。
“您老真是有心呐,大老远的还惦记着我。”
“李老爷贵人,福气大。今儿喜鹊喳喳叫,我心想一准有好事儿,果不其然。”
“啥好事?您老明说了呗!”其实,李御庆心里明镜似的,她来准是保媒拉纤。
“李老爷心里透亮,我就不绕圈子了。省城王大善人,高门大户,开着三五座酒厂,十几条街的生意铺子,家有金玉万斗,财富数之不尽。”张老妈子有些口干舌燥,端起盖碗茶饮了一口,接着慢慢说。
“他家少爷知书达理,人才风流倜傥,不仅考过举子,而且是朝廷钦派的留洋生。前两月刚从啥法兰西回来,尚未有一房正妻。我想呐,咱小姐也到了出阁的年龄,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我不同意!!!”李香秀腾地从西厢房夺门而出,把个张老婆子吓得一激灵,茶水洒了满身,盖碗碎在地上。“哎呦,烫死我了,大小姐呐,有话好好说。”
“有道是,好马配好鞍,千金易得,贤婿难求……”
李香秀未等老婆子说完,立马打断。“终身大事,我自己做主,由不得你们胡来。”
“放肆!张大娘好心帮你,不懂礼数,不知好歹,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李御庆听到那句“由不得你们做主”,气便不打一处来,顿时火冒三丈。
“爹,我不想嫁,”香秀试图发嗲,缓和矛盾。
李御庆是真的火了,眉头紧皱,一声不吭。
“我的大小姐哎,一家好女百家求,咱这老辈子相亲,知根知底,不容易上当受骗,包你找个好归宿。”媒婆张看着气氛不对,连忙打圆场。
“咸吃萝卜淡操心,要找你找,要嫁你嫁!!!”语毕,她转身摔门而入西厢房,任凭说东道西,再不理论。
“这孩子,”李御庆尴尬地支吾着,“唉,没娘的独苗儿,是我把她惯坏了。”
4
约莫傍黑的时候,李家的管家去了崔大壮的小屋。老远瞧见,大壮正耍弄一条七节鞭,银蛇飞舞如风影流动,隐隐绰绰显于红霞之下,身段潇洒飘逸,仿佛融入天地一线。好个俊俏的功夫,他忍不住在心里交口称赞。
“好!”“好哎!”两个蹲在树荫下纳凉的家伙,连声叫好。
瞅见,有人走近了,崔大壮便停住手。“老管家您来收租的吧?”
“您老歇着,有事儿我们来,”刘强赶忙钻进配房,四下里去找寻。
张小山迎上前,摆正瘸了腿的条凳,扶着老管家坐下。
“我说,大壮啊,你们仨还习惯么?”
“没啥不习惯的,俺个光棍汉子,从小无依无靠,以前是东家米西家油,一口一口养大的,现在兄弟三个相依为命,挺好!”
“嗐,壮汉吃倒山,你们也不容易。老爷说,今年的租子再少收一半儿。”
话音刚落,刘强一手提着一麻袋粮食,轻轻松松地走出来。崔大壮接过一袋,摊开放在地上。
“我只收一斗,”老管家将四方小斗顺势一刮,稀稀拉拉填了半下。“这些足够。”
“您老太客气了,让我们无以为报。”张小山激动的说。
“要啥报答,我又不缺吃穿,倒是李老爷那里,还靠哥仨多出膀子力气。”
“没问题,今儿俺们就去值夜,准保李家大院平安无事。”
崔大壮转念一想,随即脱口而出,“黑三儿你去内院,强子在二门里,我负责外围。”
“拜托各位英雄了,如今世道艰险,李家大院人多眼杂,一大家子的安全有劳诸位,拜托!拜托!”老管家深深作揖,害得兄弟三个急起身连连还礼。
崔大壮心想,多年以来,全靠老管家看顾,打小无亲无故,孤苦无依,生活着实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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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十三岁的小娃拄着要饭棍,一拖一拉地来到崔庄。为了喝口稠糊糊沿街乞讨,是李家的老管家收留了他,此人便是崔大壮。村后半山坡的两间小屋,本是李老爷家的羊圈,管家命人收拾出来改造了,从此大壮才有了安身立命的地方。
“大壮呐,我看你长了不少本事,有啥想法么?”
“俺一个乡野汉子,哪敢多想,”崔大壮咬了咬嘴唇,思考片刻。“嗐,要是能跟着姚老大,去京城闯闯,也不枉白活一遭。”
“是大小姐的提议吧?”老管家猜的很准。
他点着一袋烟,悠悠地说。“小丫头鬼灵精,自作聪明。她哪懂眼下的形势,别看留洋三年,心地单纯的很呢!”
“香秀是为了大家的出路,不能冤枉她。”大壮说完心头一颤,知道自己有些唐突。
“呵呵,你叫她个啥?”烟灭了,老管家用火折子引引。“我就知道最近有事儿,难怪张老婆子来的时候,小丫头脸色红一阵儿绿一阵儿的。”
“没想瞒着您老,我俩还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只是关系有点近而已。”崔大壮赶紧掩饰。
“嗯,我的意思很明白,老爷那里不好交待,门不当户不对,以后日子挺难过。”老头猛抽一口,又说道,“你俩啥人性,我清楚的很,都是我从小带大的娃。一个刚正善良,一个可爱大方,活脱是一对,倒蛮相配。”
“您老放心,我不会乱来的。”“我知道!”“…………”
月夜微明,星光寥落。四合院外,凉风习习,树影婆娑。偶尔有一两声狗吠,于朦胧睡梦中飘过,庄稼人疲累极了,无暇顾及。只有那座石碾子旁,耳语啁啾着,两人在促膝长谈。时而背靠碌碡,时而弯腰蹲下。崔大壮瞅瞅,满头银发的老者,他慈祥和悦的话语中,尽是关爱。烟斗燃起微光,仿佛银河中的星辰在闪耀。那是大壮人生中的一段路标,为他指明了方向。然而希望在频频招手,生活将进入崭新的阶段,如何抉择唯有自我。
6
彷徨时分,惆怅难舍。通明的灯光,并未照亮胸中的隐忧。影子始终徘徊,久久挥之不去。碧蓝的宝石,尤如星辰大海,那是她的明眸在微笑。仿佛天穹划过一道闪电,于心头震颤,随之绘成大地一片灿然。校园中的花朵忽而盛放,秀逸飘柔的她舞动其间,又似乎款款而来。真的到了身前,我却犹豫着,不知怎样搭讪。
“你累了嘛?怎么不打球了?”她好奇地询问。
我抱紧了篮球,紧张异常,用近乎蚊子哼哼般的声音答道。“没有,不是,你离得太近,我怕砸到你。”
有人跑过来,从我怀里夺过篮球,边跳边嚷嚷,“来呀,来呀!我教你打球!”
热闹是他们的,我惟有孤寂。许久,上课铃声响起,只得悄然回归教室。
自习课上,先是班主任李丽重申了中考的重要性,语重心长煞有介事的讲了一套大道理。而后,语文老师布置作业,数学老师发放习题集,英语老师搞了个小测验。做为转校生刚来的我,实在不习惯这种快节奏的学习生活,可想而知,悲剧的人生自此而始。
最为头疼的莫过于英语测验。因为,四中的学生大都在开学前补习过,要么是上了辅导班,要么是找老师开小灶,他们早就惯于在高压下激励自我。反倒是我这个外来户,顶着偌大的响雷,传说是九中某班参加过外语比赛的人,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干脆一个霹雳炸死算了,顿时感到生无可恋。
果不出所料,我被英语老师点名,请到前台回答测验题。台下灼热的期待,那一阵阵的火辣掠过脸颊,令我更加不知所措。茫然中瞥见一丝希望,她的眼神给了我莫大鼓励。拼起勇气,勉强为之,测验题侥幸答对三分之二。英语老师尚不满意,嘴角透出不屑,生硬的说道,“你下课后,来我办公室一趟。”
这种痛苦难为外人言知。当我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座位,一张纸条便赫然显在铅笔盒里。上面的文字对于我来说,弥漫着一种温柔的味道,“加油,支持你!相信你是最棒的!”喜悦油然升起,相信缘分将你我牵系……
7
面对质问我胆战心惊。
“上学期英语成绩是多少?”
“听力测验得了几分?”
“你在班级能排到什么名次?”
英语老师眼神凌厉,句句戳心,仿佛审讯犯人般,挥舞条条荆棘,一遍遍抽打在某人暴露的伤口上。受到鞭笞的我,伤痕累累,血迹斑斑。几乎是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更像那立即执行的死囚,等待着毁灭的瞬间。于是,世界一片沉寂,了无声息。
“我不知道,你以前在班里多么优秀,反正在我手底下,任何学生不能拖后腿。”她直接发出警告。
“我不清楚,你们老师是怎么教的,到了这里,就得按照我的习惯,我的教学方式。”她严辞恫吓。
“我不明白,你是怎么转学来的!也不想知道,你通过什么手段,从一个不务正业的地方,转到省级优秀中学!我只想说,本人只教优秀的学生,跟不上进度的,请你出去!!!”她的直白令我不寒而栗。
夜已深,灯光黯淡。等我走出办公室,哄闹早已远去,放学时刻的兴奋没有了。只剩下微冷的风掠过校园,伴着稀稀落落的人影,顿觉杳然孤凄。操场不远处,有个高大的身形走过来,近了,仔细一看,原来是同班的王燮。他就坐在我的前排,印象中总是把黑板挡的严严实实,显得他甚是魁梧。
“陪我跑几圈呗,活动活动有利于睡眠。”
“好啊,正心烦闷的慌。”我随口答应着。
“被英语老师剋了吧?这很正常,”他边跑边说,呼吸倒也均匀。“班里所有同学都被训过,老师是一视同仁的,甭管你成绩孬好,她始终跟在屁股后头强力监督。”
“放心,我可以接受,只是还不能适应。”某人心口不一,我其实难受的很。
“这就是她的教学风格,”王燮轻描淡写,“严师出高徒嘛!”
转过一道弯儿,我有些气喘,王燮故意放慢节奏,两人离得更近些,他迁就我的步伐。“听说你是九中的,有啥好玩的事儿不?”他对我的过去颇为好奇。
“嗐,上学么,家、课堂、办公室三点一线,每天背书应付考试。”我敷衍道。
“我可听到传说,九中打架是数得着的,甭管是群殴单挑,样样称王。”
“哪里没有坏孩子?俺是没见过揍人的,更别说参与其中了。”
“呵呵,呵呵。你倒是老实人。”“哎,那有谈恋爱的没?”他再次转移话题。
“早恋当然有喽,也不会太出格,牵牵手而已。”
“哦,你得小心点,四中对早恋处理特严,”他的步子又慢了一拍儿,似乎有意挨近我。“咱班有几个俊俏的女同学,比如我干妹妹李倩,那是人人羡艳的班花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大有人在,你得多加留心呦。”
“这话说的,我又没想过……”试图搪塞,我嘟噜了一大串理由,导致语言逻辑混乱,估计王燮也没听清。
“开个玩笑,别当真。”“快临近中考了,咱们哪有心思谈情说爱,人生大事为重,儿女私情只能撂下,千万别丢了西瓜去拣个芝麻,到最后落个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地步。”他的话挺现实,我却觉得很是刺耳。有几分轻蔑,有几分嘲讽,更有几分男人的妒忌。因为,李倩的名字,仿佛烙在心上,在我的血液里凝固了,成为生命里无法遗忘的印记。
8
在李香秀的记忆深处,还没有过如此热闹的中秋。小的时候总是奶妈子带着她,羞羞地躲开众人,独自去品味大小姐的身份。父亲是没有空闲的,忙时要去省城照看生意,节时陪着姨妈们看戏消遣。李御庆的正房太太,在生下香秀一年多后,得了奇怪的妇人病,匆匆忙忙便离开了人世。李御庆百般努力,先后娶了九房姨太太,也没能成就李家传宗接代的任务。村人风言风语说,卖大烟膏子的必定绝户,身后无人是上天的安排。于是,香秀更加尊贵起来,奶妈子看得忒紧,大小姐轻易出不了闺房。
月色悠悠盈满树梢,嵯峨诡异的大槐树,仿佛枝杈间挂上了灿烂的金珠。叶子在光华中闪耀,底下是欢蹦雀跃的顽童,他们期待着武戏的捉对厮杀,满心欢喜的想看到,大刀长枪的对决。然而,时值中秋佳节,人月两团圆的日子,打打杀杀难免有伤和气,李家的九姨太遂点了出《太白醉酒》。
诗仙晃晃悠悠登上朝堂,在洪亮的傲气声中,铿锵高唱。李御庆端坐正位,那是从自家搬来的太师椅。身旁簇拥着嫔妃,个个乜斜着眼,瞅瞅李香秀坐进圈椅,姨娘们挨在条凳上小声嘀咕。“哎呦嗬,今儿个打扮真稀罕。”“姑娘家家的,也不知羞。”“人家留洋回来的,哪像咱土啦吧唧。”“穿的是啥,你见过么?”“没见过,心口敞开,也不怕着凉?”随着锣鼓点响,议论声忽高忽低,悄悄溜进香秀的耳朵里。她没有丝毫介意,反倒是愈加落落大方。
李太白端起一杯酒,杨玉环赶忙拢墨砚,醉意中潇潇洒洒一笔书,吓退那蛮子保定江山。这边厢台下面,一袭绛紫色衣裙,好似仙女缓缓而至,白纱手套下纤纤玉指,捧起金镂玉壶,柔柔道声:“爹爹请用膳!”逐个儿让过了酒,以便侍候周全。“姨娘,您慢用!”颇显得香秀端庄雅致,款款有礼。
管家吩咐开宴,报上菜名:“第一道,寿字鸭羹,福寿双全。第二道,一品豆腐,吉祥如意。第三道,九转大肠,好运绵延。第四道,糖醋鲤鱼,甜甜蜜蜜。第五道,翡翠虾仁,金玉盈门。第六道,葱烧海参,富贵荣华。第七道,宫保鸡丁,步步高升。第八道,鸳鸯菜花,夫妇和美。第九道,琉璃地瓜,家财万贯。第十道,玉米香粥,十全十美,阖家安泰。”
好一席中秋家宴,羡煞庄户旁人,村里的无不啧啧夸赞,“李家真个是富贵高门,李家大小姐更是知书达理,才貌双全。”
9
二更时分,一出戏唱罢,崔大壮下台卸妆。却发现,李香秀坐在小马扎上等他。身著低胸连衣裙,颇有些暴露,引得众人目光连连。刘强眯眼观瞧,打量了好半天,“大小姐,您这是哪家的装扮?”“英吉利女式晚礼服,有什么不妥吗?”刘强捂着嘴笑,张小山从后面踢了他一脚,两人便不再言语。
大壮摸摸头套,扭转身开口道,“香秀,你今天挺漂亮。”
“喜欢么,这身晚礼服只穿过一回,”她高兴地站起来,东晃西晃,摇动裙摆,好似一个小姑娘听到了最高的赞誉。
“真的很美,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洋人的衣裳。”
“洋人的好东西多着呢,”“哦,对了,今天过节,我教你跳西洋的舞蹈吧!”香秀越发兴奋,忍不住提起自己的最爱。
话音方落,她一把拽住崔大壮的手臂,像是要将男人搂在怀里。后台所有人都傻眼了,大家面面相觑,窃窃私语。香秀并不羞怯,她悄声对大壮说,这里地方太小,咱们去戏台上跳舞。此时的崔大壮六神无主,他哪里见过这么开朗的姑娘,等他缓过神儿来,两人早已登台献舞。
仿佛蝴蝶蹁跹,悠悠荡荡。庄重稳健的舞步中,二人紧紧相拥。呼吸心跳合在一处,他们感受到彼此的爱意。这一刻血液融化了,化为炙热的空气。在每一缕尘埃中,似乎都含有热情的成分,透过躁动的喘息与紊乱的心跳,悄无声息地传达着挚爱的心意……
月近乎圆了,星辰点点,银河寥落。天地之间发散着柔情蜜意,有道是,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10
醉意微醺,睡意全无。李御庆看在眼里,怒在心头,女儿与臭小子的行为令他焦躁不安。正待发作,身旁的九姨太暗地里耳语道:“老爷,消消气,大庭广众,人多眼杂,咱别丢了李家脸面。”李御庆只装作没瞧见,借着酒劲离席而去。身后的非议渐行渐远,待他走到村外棒子地里,便再也听不到闲言闲语,心下遂安。
他蹲在玉米地头,多年来的苦楚于胃里折腾,东搅搅西搅搅,仿佛有股气似的在翻江倒海。这股气是难言之隐,他感觉活得憋屈。十里八乡的首富,一等一的大善人,李御庆有着光鲜靓丽的外衣。那只不过是驴粪蛋子表面光,遮掩着其背后的伤痕。老爹过世后,家族产业大半凋零。十几家染布坊的生意,因为天朝政令禁止通商,本该卖给英国人的布匹,一夜之间好似林大人的虎门硝烟,瞬间便化为乌有。太太临终前嘱咐,千万不要干违背良心的买卖。可知事与愿违?王知府多方要挟,看中了李家商行,将成吨的“国货”鸦片令其代为销售。金银潮水般涌来,填满李家仓库,更是堵在了李御庆的心窝里。最令人糟心的是没有后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李香秀一根独苗,女儿长大终要出阁,而今跟个穷小子不清不楚,怎么对得起她死去的妈???
“嗐…………”长长一声叹息,难道千言万语。
“老爷,您愁也没用,小姐大了有自己的主张,何况她还是留洋回来的,远比咱们这些土包子有见识。”老管家突然开口,吓了李御庆一跳。原来,老头儿瞅着主家不痛快,独自一人溜达,便偷摸着跟随,来到村外野地。
“我咋对得起孩子她娘,把秀儿托付给我,等下了阎王殿咋个去说哟?”李御庆早把自个儿看成十恶不赦,巴望着在十八层地狱与大老婆相会。
“事情没那么严重,”老管家蹲下身来,将就他的高度。“小姐是个好闺女,她与太太们的关系,处理得相当融洽。节上没有失礼,表现得有目共睹。”
“至于崔大壮嘛,我敢说是个堂堂正正的汉子。观察了他多半天,并无轻薄之意。我起小看着他长大,您是知道的。穷是穷了点儿,李家金山银山,还在乎那些?”
“这是自然。钱财对我而言无甚用处,只是想给她找个好归宿。”
“老爷,您既然把话挑明了,俺今天就敢保这个媒。大壮那孩子,文武双全,成婚以后,定能使李家蒸蒸日上。俗话说,一个女婿半个儿,偌大的家业需要有人支撑,老汉不会看错人的。”老管家可谓一语定乾坤。
“哦,让我仔细考虑考虑。”“老爷,这事儿先压住,成不成的别宣扬出去,您心里明白就好。”
时值五更,黎明曙色,朦朦胧胧,微雨歇歇。李御庆起身回家,管家扶住他,二人相搀而行。道路不易,田埂泥泞,深深浅浅,步步有坑。仿佛生活中的磨难,需要主仆共同面对。携手而过时水洼中有雨滴滑落,好似点点苦楚拂于心间。那种滋味只有过往人知晓,千般万般霎时绘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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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辛酸尤如浪潮般涌来,然而在这间单人病房里,他并不愿意多倒苦水。白炽灯的灯光映得满屋通明,好像处在分外耀眼的异度空间。两人打破沉默的时刻,谈话依旧是僵硬的。
“孩子成绩咋样?”“转学还能适应么?”
“稍稍有些吃力吧,我看他大概能适应新环境。”
“马上中考了,你少来两趟医院,多关心孩子的学习。”女人靠着床头枕垫,脸色煞白地嘱咐着。
男人并不回应,他反复拿起手边的病历,仔仔细细的端详。三五分钟后,挤出几句话来。“医生说术后需要注意什么?”“有复发的几率吗?”“一旦复发有生命危险么?”“这几天用不用单独的陪人?”
女人勉强地笑笑,白面皮上有了几分血色,半真不假的揶揄他。“我做手术你都没来,现在知道担心了?”“医生说且死不了呢,手术挺成功的,妇科病复发率虽然高,但不会要我的命,经常复查提前预防便可以。”
男人又不吭声,闷葫芦似的考虑半天,咬着嘴唇几番思索后问道:“何时能出院?中秋节你打算回家嘛?”
“回家过节没问题,即便今天出院,医生也会同意。你放心吧,我的身体好多了。”女人明显在撒谎,尽量宽慰男人的心。
男人明白她的苦心,毕竟是二十多年的老夫妻。于是,男人转移话题,“你想吃点什么,我下楼去买,”“你买什么我吃什么,胃口好的很。”当真买来两小笼肉包子之时,女人放在嘴边便难以下咽,她只觉得小腹泛起阵阵绞痛。食物的美好难抵病痛折磨,这种滋味好似在上一种古代的刑法,下身仿佛被铁钎子翻来覆去地搅合。她却强忍着漾起笑脸,对守候在病床般的男人说,“真香,味道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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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对新环境的适应力极差,周围环境的改变,往往关乎本人的情绪及精神波动,直到2019年的今天依然如故。在写这部书的同时,窗外的鸟鸣鸡啼,道路上流动穿梭的车辆,楼底下过道里的人声嘈杂,无一不影响到某人难以抑制的心境。由此可知,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初中少年,在经历转学后背负了何等沉重的心理压力。我只记得,后排座位坏学生不停地嚷嚷,“下课后留下单挑!”紧接着,他拿起手里的旧式圆规,用力捅扎我的脊背,疼痛瞬间传遍全身。讲台前的老师熟视无睹,那些坐在后排的学生早被放弃了,就因为中考能制造一个好的平均成绩。
我从没有向父母提起过这些,抱怨改善不了环境,更不能解决人性之恶,人活于世唯有自强而已。母亲当时病情很严重,罹患良性子宫肌瘤,瞒着我动了大手术,还不让父亲请假去看护,她没有丝毫的抱怨,独自承担下痛苦。
父亲的情况也不容乐观,他的事业遭受到异常沉重的打击,一度令其灰心丧气。政府取消对农科院的拨款,间接造成他们的科研项目难产,导致即将投入试验田的种子成了人人取笑的画饼。在九十年代,国企改革的大背景下,这种事情屡见不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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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再次做出惊人的举动,她在大夫查房后偷溜出医院,只为了参加我的学校家长会。因为她知道父亲没有空闲,科研项目到了最关键的步骤。科研小组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一个萝卜一个坑,任何人不可擅离职守,新的科研项目如若成功,政府的资金势必到位,所以,这关乎同事们的工资奖金,天大的事情自然不能允许请假。
家长会上,班主任李丽郑重其事的说:“中考在即,希望家长们负起责任来,与老师形成合力,切实抓紧孩子们的学习功课。我不想漏下一个学生,一个都不能少,尽量全锅端,让本班的中考成绩名列市内前茅!”压力随着她的话语散播开来,遍布教室每个角落,爬上家长们的额头眉角,也令某人的下腹部隐隐作痛。
会后,班主任将我妈拉到一角,有意单独谈心,“他是转学来的,九中与四中不能相提并论,我不想他的成绩影响四中的升学率。”“老师,您放心,我家孩子特老实,一定会努力赶上的,不会拖大家后腿。”我妈赶紧解释。
“不是我找毛病,你可能不清楚,最近这孩子表现很不好。有人举报他早恋,四中是绝对不允许有早恋现象的,我对这孩子非常失望。”李丽突然一改嘴脸,慈眉善目变为恶狠狠地面孔。
“再给他个机会,我一定回家好好教训他,”我妈强忍着腹痛,接二连三地道歉。“对不起,老师,是我忽视了孩子的教育,保证没有下次。”
“你不用给我打包票,事情我已经向教导处汇报了,学校的意见是,通报批评并予以开除。我没有同意,强烈要求从轻处罚。我的意见是劝退,如此你们还能托关系再找个学校,一旦宣布开除,档案上就是污点,希望你能理解。”李丽斩钉截铁地定下结论。
我妈顿时感觉天塌了,腹部的疼痛一阵紧似一阵,情绪变得愈加激烈。“话讲到这份儿上,我不想为孩子护短,更没必要讨你欢心。我们明天就办理退学手续!!!”说罢,扬长而去。
母亲蹬着自行车艰难地行了十几里路,回到家时却发现我没有做功课。书桌上凌乱地扔着几本小说,人也不知野去哪里,便问正在厨房温饭的姥姥:“妈,孩子干么去了?”“说是去同学家问题,七点钟出门,这都九点还没回来,你去找找看吧!”
母亲盛怒下夺门而出,一路寻到大院对面的游戏机厅,只见某人正在玩街机嗨到不能自已。肚中随即无名火起,揪着耳朵便把我薅回家。姥姥一瞧事态不妙,连忙上前相劝,“妈,您别管,今天我非得打死他!!!”
说时迟,那时快。我妈抄起苍蝇拍,就是一顿猛打,雨点般抽在我身上。苍蝇拍是打断了,我却没甚痛楚。本人虽是皮糙肉厚,但谁见过蝇拍子能打死人的?有道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只怪亲儿不争气。母亲强忍着病痛,气愤难当,一怒之下撕烂了我所有的教课书。“你既然不想上学,那就别上了,我丢不起那人!”
教书育人是点悟心灵,为人父母更如指路明灯。青春如此荒诞不羁,枉送了匆匆来到的恋情。我无意抱怨,只不过对那些瞬间难以遗忘。点滴小事,聚沙成塔,集腋成裘,不经意间促成了人生的剧变。面对命运我无言以对,正如时光飞逝的流年,顷刻便已是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