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蓝】《曾几何时下雪日》
是七夕活动文()
(一)
湘地的雪向来细软。
坐落江中以南,不似北境苦寒。深冬早春,多是雨雪霏霏,绵湿柔润。素绒一般,银披一般,漫盖千山万壑。
然黑小虎向来不喜雪日。
细雪靡靡,如碎琼乱坠。山高谷深,未及飘落便已凝成无边雾霭。
迷魂台筑于万丈绝壁之上,任凭湘地重岩叠嶂,傲然凌于千百奇峰之间,穹苍碧野尽收眼底,天地浩荡皆在眸中。往日他孤立台边,虽迎山风冷冽,却感痛快非常。然及大雪骤降,四下渺茫;雾凇沆砀,烟岚迷濛,世间万物便囚入此寥寥一方天地,目之所及惟有苍茫。生死困顿,无边寂寥,厚重灰云积压峰顶,无数往事堆叠心头,他只觉无法喘息。
且今日之雪不同寻常。湘地多雨,岁中当以早春雨水为落雪之最,二雪二寒尚在其次。而今正乃大雪时节,琼花乱玉竟较前年春日更为纷扬繁冗,他今朝梦醒,台上已然覆上厚厚一层白霜。
黑小虎身披毳衣行出石室,将内力抟于掌间,运掌起势,盘龙呼啸而出,辟开一条雪中小径。随道步至台沿,极目远眺,濛濛雪雾中似蛰有无数巨兽,腥口浊气残吐,伺机一拥而上,将他吞食殆尽。
他只沉沉一叹。罢,今日既已无心练功,不如下山走走。
自己于此闭关已有七载,早年父亲曾遣佣人帮照,然待他能自行打理一切起居事务时便不再吩派。
留也好去也好,如今这万丈高台间唯有他一人。
这方天地间,从来也只有他一人。
黑小虎轻功跃下迷魂台,蓦然投身茫茫烟霭之中。
(二)
昨夜一夜暴雪,原想今日应可小霁,不料竟是他的失算。
方入松林,风声愈紧;将出山门,雨雪纷至。待他无法凭傲人轻功踏霜叶疾行时便索性扭身落地,缓缓步于雪中。
一时兴起,出门草率,竟连冬装也不曾套齐,虽有内力护体,难免寒气侵衣。他裹紧毳衣,不由生出几分悔意。
然天公似乎有意捉弄,彤云密布,阴风怒号,万千雪片骤然袭卷而来,以千钧之势吹打道上行者。黑小虎几度站立不稳,知是风雪拦路,不敢冒然停步,只得艰难向前。
凛风如刃,霜雪严压,足肤皲裂四肢僵劲是小,周身空茫难辨道在何方实乃危急。他咬牙迈步,生怕突遇不测。
不知踽行多久,亦不知霜雪积蓄多深,毫无将歇之迹。耳畔风雪嘈杂,陡然间,他听得一句飘渺人声:
“如若不曾……”
黑小虎欲大声喝问,却被风灌满口,未及他循声而望,忽觉脖颈一凉。
一柄利剑正抵在他颈项间。
“阁下若欲害我,不妨先报上名来。”雪雾阻隔,他依稀望见是一名青衫白褂的女子。
女子并不应他,只幽幽道:“如若不曾相逢……”
颈上的剑又逼近几寸。
他两手一紧,暗自运起功法。女子的话音始终在他耳边萦绕,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黑小虎一时间竟有些神思恍惚。
然不及他出手,女子却霍然将长剑掷于雪中,掩面悲泣道:“尘缘萧索,宿命奈何!”
他霎时错谔,只觉一颗心被无端揪起,阵阵隐痛,竟不知如何是好。犹疑片刻后方颤声道:“你……”
女子徐徐抬眼望他,眸中一片空濛,苍白双唇嗫嗫而语:“黑小虎,我……”
“你究竟是谁?为何知晓我的名姓!”一声未绝,狂风乍起,飞雪漫天,女子纤瘦身影竟渐渐模糊消泯于浓雾之中,无论他如何叫喊找寻皆再无觅其踪。
不知受何驱使,他踉跄着四下奔走追探,却连那柄先前坠于雪中的剑都不曾寻到。
风雪愈发紧迫,寒刃剜割着他裸露的肌肤,他终于体力不支,徒劳一场后径直倒入茫茫大地之中。
(三)
最初的最初,只有一片黑暗。
虚无、阴冷、苍渺,他身在这黑暗的中心,连神识也将要失却。
渐渐,远方亮起一道微光,穿过亘古冗长的死寂,默默予他丝丝柔暖。
他缓缓向着光游去,朦胧中思索,那方应是不知何处的彼岸。
渺远岸边依稀是一抹鲜亮的红。
他闻到一阵浓烈桃花香。
……
“咳咳咳!”黑小虎忽觉咽喉火灼般炽热,疼痛难耐,仿佛滚水浸透。
“你醒啦,可有哪里不适?”银铃之声入耳,抬眼则对上一双潋滟的眸。
“你给我灌了何物!”黑小虎一手扶上脖颈,仍觉吐息不畅。
眼前之人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裹一件青纱鹤氅,束一对干练角髻,未佩钗环,未施妆粉,额前鬓角点点残雪。
是个小姑娘。
“安心,不过是一点桃花酿,给你暖暖身子。”她轻笑着晃晃手中陶瓶。
这小妮子,竟灌他如此烈酒!
黑小虎强忍喉中烧灼,涩声问道:“此为何处?你是何人?”
“此处是我寻到的一窟石洞,先前我在雪中救下了你。至于我是何人,若问身份,我为修行者;若问名姓,我叫蓝兔。”
蓝兔,轻轻二字自她唇舌间绽出,不知为何竟令他遍身一震。
“你……”额间刺痛,仿似忆起何事。最终,却又归于杳渺。
“你呢,你又是何人?”女孩望着他,双眸似盈盈两泓秋潭,不知氤氲何事。
黑小虎默默思忖,能在如此大雪中救下他,可见并非等闲,想必同是习武之人。如此一来,隐瞒无益,但也不可透露魔教少主身份,于是含混道:“我是武林世家之后,奉长辈之命于此闭关。”顿一顿又续,“我叫黑小虎。”
“巧,我亦身属武林大家,日后需承家业,特出门历练。”蓝兔边道边将盛酒陶瓶塞入他手,“再喝几口。”
身躯尚且冰寒,他也只好照办。由是喉中将将熄灭的火焰复而延烧。
“方才在雪中,你可曾见过一个蓝衣红袍的人?”女孩陡然发问。
“咳咳……蓝衣红袍?咳…不曾见过。”黑小虎手握陶瓶艰难道。
恍然间忆起,他好似确乎在雪中见过什么人,愈想却愈觉渺然。
似遥远的梦一般。
“先前我在雪中遇险,是此人助我脱困。至于救下你寻到这方石洞,便又是之后的事了。”她语声空灵,不知揣想何事。片刻后自他手中接回陶瓶,仰头灌下几口烈酒。
黑小虎缓缓移开目光,四下打量。此方石洞虽可避雪,却极阴潮,又无柴薪,生火更无从说起。
“风雪渐小了。”蓝兔眼望洞外,“此地不宜久留,适才你说你在此闭关,如若方便可否将庇所告我?算我欠你一份人情,来日定当报谢。”
按理迷魂台之所在切不可告予外人,然黑小虎不知怎的竟脱口而出:“无妨,且随我来。”
洞外飘来一片絮雪,悠悠落在他唇间,丝点冰凉。
(四)
湘乡本应无大雪,然天门郡内峰峦崔巍,山河逶迤,却似另一方人间。
世人多惧峭拔之地,袁家界则最不乏陡崖险峰,万丈绝壁间的窄小迷魂高台,便是父亲予他的磨炼。
强者凌峰而上,弱者畏高而下,无非就是如此。
或是心有好奇,或是有意试探,引蓝兔回往居所时,黑小虎径直施展纯熟轻功,于山崖石壁间飞踏而行,行云流水般破空直上。苍茫雪色略浮过眼,草木枯槁更在足下,不多时便已返抵台边。
他回首张望,想她或许方至山麓,不料将一抬眼,便见她距自己不过数尺之远。
“到了?倒是比我想的近些。”蓝兔眉眼盈盈,似有笑意。
黑小虎的确不知,迷魂台虽已极尽高绝,却尚不及这片水天之外的天门奇峰。
她与他同是山巅之人。
眼见落雪渐密,他启转石壁上的机关,邀蓝兔步入内室。他的寝居同方才岩洞并无太大分别,不过是草草置了石床石桌与厨灶箱柜,且不似那般阴冷罢了。
他二人浑身衣裤早已被大雪濡湿,黑小虎犹豫片刻后各处翻找,最终寻到几件自己从前的厚实冬衣交予蓝兔。
“先…先将就一会儿罢。”他短暂沉吟后道,“好了喊我就是。”话毕胡乱抓起一套棉袍便出了石洞。
洞外雨雪愈大,来时的小径几乎已不见踪影。天中灰云层叠郁堵,时辰难辨,隐约却觉昏昏欲晚。他默默换下湿衣,远眺着山外愈发厚重的雪雾。
须臾,石门传来几声闷响,又听得一句:“……黑小虎,进来罢。”
他怔怔一应,开门便见蓝兔已生好一盆炭火并支起一双木架,正烘着衣物。他的旧日衣装于她身上竟是别样的合适,她眉眼本就玲珑俊秀,身着男装也极显英气。黑小虎不敢多望,只依蓝兔所言将湿衣置于架上,二人围坐在火盆旁,久久无话。
洞外依约风雪声,洞内木炭轻轻绽出脆响,火光幽微,浅浅映照她娟柔面庞。
“你在此地闭关,我则四方游走,几月前顺澧水而下去了洞庭,近日才驾马还返。洞庭波澜壮阔,沿岸峰峦延绵,你可曾去过?”蓝兔娓娓发问,眸光恬静和婉。
“我……不曾踏出天门郡。”他垂头低吟,“自九岁起便于此闭关,如今已有七载。”
蓝兔柳眉微蹙,轻叹道:“习武之人须明大义,若想得道正身,理应入世历练。”
这一次,他没再答话。天地浩荡,他被拘于这方樊笼已太久太久。
(五)
夜雪仍旧簌簌,山外已是一片乌黑,墨空更无一点星子。黑小虎吩咐蓝兔歇在洞中石床上,自己则披了一领斗篷踱步至洞外。
那还是个未及笄的小姑娘呢,他恍恍想到。小姑娘孤身一人走了好长好长的路,从天门到洞庭又折返,由桃梨盛放走到大雪纷飞,在雪地里救下鬼门边徘徊的他,而今正歇在与他一壁之隔的地方。
他们好像在何处见过。不知为何,黑小虎觉得蓝兔亦是这般揣想。
夜半,落雪渐稀,浮云渐散,漫空缥缈间隐约映下丝缕清冷月华。黑小虎于台边运功打坐,忽闻石门阵响。
“我做梦了。”微茫话音如参差雪珠般逸散在风中,却又字字泠然,“我梦见一个蓝衣红袍的人,他在哭,泪流满面。”
夜穹云卷,素魄浅映,遍铺台间。蓝兔身披鹤氅,纤纤立于满地琼华之中。瀑发飘散,花面于月影下晦暗不清。
“蓝衣红袍?可是你日间在雪中遇见的那人?”黑小虎边问边起身,抚落肩头积雪。
蓝兔抬眸,却是满眼不解:“日间我除你之外,还遇到过什么人么?”
黑小虎一时语塞,忽觉脑中钝痛。思来想去又怪白天的酒太烈,到这会儿仍醉意未消。
“无甚,是我记错了。”
许久,细雪静默飘飞。蓝兔望着远方层叠嶙峋、状如巨兽的群山,幽幽发问:“你已在此地栖居七年之久,何时出关?”
他无端一叹,答:“不出意外,三年之后。”
“这却是巧,三年后,我亦继任家中长辈之职。既我欠你一份情,到那时我便来寻你,带你去往各处游历以作回报,如此可好?”
黑小虎在月色迷离间望向她,恍惚发觉她眸中烟蔼溟濛。
“……好。”他话音略有惘然,“一言为定。”
蓝兔笑笑,不再言语。
风起,寒玉渐次隐于团云之中,天地重归寂寥。
昱日清晨,他送她下山。
天中白絮仍旧未歇,轻烟漫笼延绵山川。
他赠她一把油纸伞,伞柄刻着一枝小小的梨花。
她已换回来时的衣服,巧步立于台边,玉指轻摩伞柄,末了撑开伞道:“后会有期。”
他亦答:“后会有期。”
蓝兔并未使出轻功,一手举伞缓缓拾阶而下。风声疏狂,远方天际悠悠一声清灵鹤唳,于空山巨谷间久久传响。冬雪皑皑,净白伞面渐次隐于遍山琼芳之中,几乎不可辨清。
黑小虎蓦然想到,绝崖之上,湘地的风雪将世间一切的喧嚣浮华皆筛尽,这方窄小天地间如今仅余他们二人。
没有时空的横亘,没有万物的冗杂,此时此刻,仅在当下,置身于不归依任何过去或未来的一片净土。
他似乎不像先时那般不喜雪日了。
他仿佛记起了什么。
然待他四下找寻、张口欲喊,那柄素伞却已消泯在了连亘云峰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