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仪物语——第八章 “庄生梦蝶” 第一节(1)

五十二赫兹(1)
小时候,我曾经在杂志上看到过一篇介绍。故事的主人公叫Alice,生活在海洋之中,它于1989年被发现,从1992年开始被追踪录音。它是如此备受关注,因为它的歌声,是频率于绝大多数同类不同的52赫兹。它孤身一人在大洋中徘徊,日行四十余公里,但行踪成迷,科学家们多次录下它的歌声,却没有录到过任何其它鲸类对它的回应。
没有人见过它的样子,但人们愿意相信它是一头孤独的鲸鱼,经常歌唱寻求伴侣和朋友,却从来没有共鸣和回应。原因无他,正常鲸鱼的歌声,频率只有15到25赫兹,所以对于其它同类来说,它的频率与众不同,但这也意味着,在其他鲸鱼眼里,它就像是个哑巴。
这是一头注定一生孤独的鲸鱼,它在茫茫大海上漂泊,用别人听不懂的声音在低沉吟唱,幻想能够得到回应,但是一切的努力在我们看来都是枉然。孤独地游荡,孤独地觅食,孤独地迁徙,孤独地发出永远得不到回应的歌声,它无法和同类对话,这使它与所有同伴错过,始终一个人。
终于,在十二年后的2004年,人们最后一次探测到它的歌声,从此,独一无二的52赫兹,消散在大洋的深处。直到最后,Alice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默默地遨游在浩瀚的海洋,独自一人老去。它的身体在海水中缓缓落下,成为各种海洋生物的养分,历经数月乃至数年,慢慢落在深渊,成为绝美的鲸落。
我们又何尝不是这一头52赫兹的鲸鱼呢?语言匮乏,无法交流,一直在等待着一只频率相同的同类给我们回应。这一等,也许是一秒,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一年,也许是一辈子。我们仿佛书本一般,渴望被人读懂,却从未得到过真正的理解,也许这就是百年孤独吧。
下午三点四十八分的羽山大学,深秋时节的法国梧桐在风中摇曳着树枝,偶尔几片枯黄的树叶孤独地从枝头飘落。
巨大的阶梯教室里,牧知清坐在了较为靠后的位置,撑着脸颊扭头看着窗外的树木以及天边的太阳,内心十分纠结。身旁的同学们大多数人聚精会神地听着,时不时点点头,有些则埋头随着讲课人的思路记着笔记,当然也有少量的人为了凑学分而勉强来听课的人,在静静地看着自己带来的书籍。
“有两类准则为人类的行为提供了伦理的意义,其中一类是信念伦理,另一类是责任伦理。如果一个人是按照信念伦理的准则行动,那么在宗教上的说法,就是‘信徒的行为正当,后果则委诸神灵’;但如果按照责任伦理的准则行动,那么当事人就要对自己行为可预见的后果负有责任。这两种准则之间有着深刻的对立,其中在拒绝现世这一点上,宗教伦理本质上与信念伦理相通,所以我们可以发现信念伦理更倾向于神秘主义。而至于为什么如此,这样的演化又会带来什么样的改变,我们下次再说。今天就到这儿,谢谢大家。”
话音刚落,下课铃声打破了楼宇间的宁静,在学生们响起的掌声当中,讲课人深深地向他们鞠躬,随后,大家纷纷离开座位,向教室外走去。这门课讲授的是“宗教伦理学与社会”,讲课的人就是牧知清的研究生导师三木庆吾,此刻的他正转过身去,拿起黑板擦,将板书缓缓擦去,从远远的距离上,牧知清看到,他的动作有些僵硬,右手的绷带缠绕到手腕上,剩余的部分隐藏在衬衣的长袖之中。
等到教室中的人走得差不多之后,牧知清站了起来,心中满怀忐忑地缓缓想着讲台走去,低着头想象中接下来会发生的对话,思索着如何应对老师的诘问。
“那个……老师,那天晚上,非常对不起,我和那个女生让您受了那么重的伤,十分抱歉,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弥补……”
“不用在意,我们各为其主,私人之间并无恩怨。更何况白先生已经向我解释了这一切的缘由,澄清了误会,那我也没有继续追究你们的理由。说到底,两方几百年的矛盾,并不应该让底层的成员之间来积攒仇恨,我们怀着各自的目的而来,对事不对人,所以,道歉什么的就不必了。”
三木转过身来,一脸平静地看着眼前自己这位将不安写在脸上的学生,轻声宽慰着,只比牧知清年长十二岁的他,似乎已经经历过了大风大浪,变得波澜不惊。
“白先生接我离开之后,据说你们还遭遇了另外一个人的袭击,如何?你没有受到什么严重的伤害吧?”
牧知清有些意外,本以为三木会对他有些异样的态度和偏见,但眼前的老师显然并没有这样的意思。近段时间来发生的怪异事情将他折腾来折腾去,心神不宁,反而是今天老师稍微的关怀给了他极大的鼓励。他望向三木的右手手腕:
“老师,您的伤还好么?”
“没什么特别严重的,大概很快就能完全恢复吧,这个你不用太过愧疚,不是你造成的。对了,那个女生是你的好朋友吧?似乎还是咱们学校的,请你替我向她带句话吧,大概是……请她之后如果再见面的话,不要向我露出太过于明显的敌意吧,至少那天晚上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毕竟在同一所学校里,低头不见抬头见。”
牧知清点了点头,然后帮着收拾起讲台上的讲义来:
“老师您待会儿回办公室么?”
“不了,我去一趟教会那边,似乎有件事情需要拜托我去做。你这边的课程展示的准备也要加油啊,我感觉你在说话的时候还缺乏一些自信,好好练习一下的话,真正展示的时候会好很多的。”
三木接过牧知清整理好的讲义,说了声谢谢,而牧知清则是向他微微鞠躬,然后向着教室外走去。
“羽兰的朋友?这个问题你直接去问羽兰不就好了么?我也不知道你说的是具体哪个朋友啊。”
秘书办公室外的走廊上,鹿英弘抽着烟,靠在拉杆上,身旁站着似乎一脸苦闷的牧知清,和笑得十分尴尬的安孝芳。
“主要是,这个事情就是羽兰让我去办的,而且她也没有告诉我该怎么去做。大概……她也觉得想和她的那位朋友搞好关系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那我觉得以我这种性格,更加难上加难了,她那朋友看我的眼神都是那种冷冰冰的感觉。”
鹿英弘叹了口气,有些沉闷地吐了一口眼圈,安孝芳则是摊开了手:
“我说前辈……你是不是什么地方得罪那个女孩子了?我印象里和羽兰学姐关系好的女生都不是那种会很容易就生气的人啊,还是说……”
原本,批改完学生们作业的鹿英弘正在办公室闭目养神,这个时候敲门声响起,他慵懒地说了声请进,然后就看见了牧知清一脸严肃地站在门口:
“英弘,我想向你请教一个问题。”
鉴于办公室里还有其他同事,于是他拿上打火机和烟盒,离开了座位。等两人来到栏杆边,恰好安孝芳路过,于是停下来和他们打了个招呼,牧知清便也请他留步帮自己想想招。在听牧知清说完了自己担忧的事情之后,正猛吸了一口的鹿英弘差点被烟气呛到——原来眼前看起来一本正经的青年也会在这方面有着致命的弱点。不过想想也不奇怪,一个话本来就不多,性格冷淡的人,基本上也不会在如何与女生交流这方面花心思,在不经意的一个细节上得罪了别人也是能够理解。
但是牧知清摇了摇头,否定了安孝芳的推测:
“好像并不是这样,她跟我说话的时候一直都是客客气气的,但是就很有疏离感。我倒不是刻意想去讨好这个人,只是不和她搞好关系的话,我就会……就像是假如,我说的是假如,神秘学同好会里来了一个女生,她有些讨厌我,想让我离开,但我又不能离开这里……大概是这样的。”
鹿英弘皱了皱眉,安孝芳则觉得这话有些莫名其妙:
“如果真如你所说的话,你让她走不就好了么?”
“这不可能的,而且宫小姐叮嘱过我,一定要和她搞好关系,至少要让她认同我,而且说句实话,我倒也不讨厌她。”
羽兰这是要当月老去牵线搭桥么?鹿英弘心里暗自琢磨,觉得牧知清目前的描述已经让整件事情越来越古怪了。不过话说回来,他也十分好奇为什么牧知清会如此在意另一个女生对他的看法,不过鉴于自己上一次的误解给自己带来了比较可怕的后果,这次他便不再多加揣摩。
“姑且问你一句,知清,你以前有过女朋友么?”
牧知清细细想了一想,反问他:
“答应了表白,但不承认两人是情侣关系的那种算么?”
鹿英弘一脸不解,有些好奇眼前这位性格冷淡的人到底经历过什么样的故事:
“这又是什么扭曲的恋爱关系……姑且算吧,所以有过的是么?”
“就只谈过那一次,大二的时候,和一个学妹,只谈了三个月就闹翻了。”
“所以那个学妹对你这样的态度是怎么回事?”
“英弘,你偏题了。如果你想听故事的话那还是下次吧,别把这件事情告诉宫小姐。”
没有问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鹿英弘有些为难地挠挠头,大概牧知清也有难言之隐。既然是这样的话,那也就只能说个大概,提一些宽泛的建议,不过他觉得这对于一个只需要不让女生产生反感的人来说,这也已经足够了。正在整理措辞之时,安孝芳先开了口:
“虽然不知道具体你想知道哪一方面吧,但我还是按照我的理解说个大概好了……如果想和那个女孩子搭上话的话,你肯定得要投其所好吧?至少和她的朋友要搞好关系——比如说羽兰学姐,我觉得这一点前辈应该可以做到的。”
“恐怕不太行我觉得,毕竟她有些在找我茬的意味在里面,如果只是平常的投其所好,恐怕她会烦的不行,然后觉得我是在骚扰她。”
“是嘛……那你就不要问候得那么勤快嘛,了解一些她感兴趣的话题,然后不经意间和她聊上两句,点到为止。”
牧知清点了点头:
“确实是这样没错,我回头问问宫小姐好了。然后呢?”
“然后?差不多你得让她看到你的潜力吧?或者说,如果你想得到她的认可,至少要让她觉得你是一支潜力股。虽然我不知道你说的希望她认可你具体指的是什么,不过我想,她应该是希望你能够完成她想让你做到的某些事情吧?”
他低着头“嗯”了一声表示认同,感受到了安孝芳的可靠——至少在如何对待女生这一方面,自己应该叫他一声前辈。
“确实如此,她不认可我的原因正是因为她认为,我现在还没有做好去完成某样工作的准备。但其实这一方面我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了,所以还有什么要点么?”
“唔……如果还有什么的话,在共同参与的某件事情里面,你就有意无意地帮帮她呗,但是别太刻意,也别把自己头低到地上去,女生想要的是一位骑士,而不是一只哈巴狗——至少现在是这样。哦抱歉,我得走了,还有事情需要我去处理。”
“嗯,多谢你了,话说你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心得啊?你谈过很多个女朋友?”
安孝芳将眼神转向四周:
“这个下次再说吧,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先走一步了,回见!”
望着安孝芳远去的身影,鹿英弘笑着摇了摇头,一副看穿一切的表情。
“嗯?英弘,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么?”
牧知清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决定从鹿英弘身上打开突破口。
“那家伙身边的女生,差不多三个月就换一次,换了得有七八次了,可不经验丰富嘛。”
“哇,那在这方面我确实得叫他一声前辈。”
鹿英弘笑出了声:
“这就免了吧,这种东西不是你去模仿就能见效的。对于他来说,恋爱的那种感觉是不可或缺的,所以一旦感受不到那种感觉,他就会……你懂的。当然我对于这种生活方式并没有褒贬的意思,他也并没有依靠他那些话术去骗取女生的芳心,相反,他和他每一个前任都最后成了好朋友。毕竟每个人的追求不同,活着的方式也会不同,我认识他这几年,感觉他是所谓‘刹那主义[1]’的最好践行者。”
他顿了顿,把烟头摁灭,扔进垃圾箱,然后重新望向牧知清:
“那么知清,你呢?你选择了什么样的生活?”
牧知清有些猝不及防:
“我?对于生活……我已经选择了不再选择,就不可能再有其他选择了。”
这个回答让鹿英弘默然,他似乎没有马上理解这句话的涵义,不过他立刻又笑着把话题引开了:
“说起来……羽兰昨天来找我,说让我帮忙去查一下你那晚经历的相关东西,如果你感兴趣的话,不如一起来,我到时候跟你细讲一些神秘学的东西。”
“好,多谢你费心思了,那我先去图书馆了,回见。”
牧知清向鹿英弘微微鞠躬,而英弘则是拍了拍他的肩,给了他一个鼓励的微笑。
“哦对了,英弘,你谈过女朋友么?”
走出几步的牧知清回过身来,冷不防地抛出这个问题。鹿英弘愣了愣:
“现在没有。”
这样的回答巧妙地回避了“其实以前也没有”这一尴尬的事实,而牧知清也只是含笑点点头,消失在楼梯间。
注释:
[1] 朱自清提出的一个概念,即“当下”成为被关注的焦点,与现在有关的一切受到突出地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