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野猪林》
外面似乎下起了小雨。 空气冷峻而潮湿。但是,在没有窗户的牢房中是无法确认外面的情况的。 也许只是耳鸣罢了。不过,这至少算是活着的证据。 林冲在昏暗的牢房一角辗转反侧,微微散乱开的头发遮挡住了眼睛。 浑身都火辣辣的。正准备起身的时候,却因为套在肩上的枷锁,从被棍棒打烂的脊骨处,传来了难以忍受的剧痛。 在白虎节堂被捉的林冲,没能做出任何辩解,直接被押送到了掌管都城行政司法的开封府。此后,他便被关进重刑犯的牢房,严刑逼供,直至承认企图暗杀太尉高俅的罪行。 但是,即使受到再大的屈辱,他也不会认罪。 他唯一担心的就是雪兰。 与外界的联系已经被完全切断,连陆谦的背叛都无法传达。 又粗又硬的铁栏杆的彼端,昏暗的走廊无限延伸着,遥远的尽头闪烁着小小的灯光。 不仅仅是因为下雨而产生的寒冷,侵蚀着林冲的双足。
———————————————————— “已经四年了吗?” 望着沿着外濠种植的鲜绿色杨柳,裴宣不禁暗自感叹起来。 虽然雨下的很不凑巧,但落在皮肤上的雨滴反而让人感觉很舒服。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在干燥的西域不曾感受过的。 「因为在京城认真工作而被贬到边疆,又因为在边疆工作认真而被召回京城,真是讽刺啊。」 裴宣苦笑着,深吸一口柔软湿润的空气。 穿过旧郑门进入内城,经过横跨开封的汴河大桥,就能到达令人怀念的衙门。四年前离开京城的时候,已经做好了不会再回来的准备。 虽然在边疆的工作也很有意义,但还是回到故里更加让人高兴。裴宣不由得加快脚步。但这只脚却在门外的诉讼牌前停住了。
“怎么了?” 在负责受理诉状的诉讼牌旁,一个裙子被雨淋湿的年轻女子在那里伫立。她正低着头,躲在身旁女佣举起的伞下。 “今天应该不是诉状的受理日。” 女子的裙子一直湿到膝盖,大概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 “如果有急事的话……” 让我为您代理吧——就在裴宣准备这样说的时候,听到了他的声音的卫兵从房檐下探出脸来。 “裴宣大人?您回来了吗?” 卫兵为裴宣推开门,同时向门前的女人投去怜悯的目光。 “她是谁?” “禁军教头『豹子头』林冲的夫人。” 卫兵让裴宣先到房间里避雨,然后把现在街上流传的事件的大概作了说明。 “这是那对父子最拿手的做法。” 单纯的年轻卫兵一脸愤懑地说。 “而且,最可怜的是他夫人。她已经持续这样做了半个月了,连探监都不被允许,只能每天那样站着。” 除了令人怜悯的处境之外,楚楚可怜的美貌也格外让人动容。 “不过,既然裴宣大人回来了,我就放心了。无论如何,请您帮她一把。” “这种事,要在看过调查报告才能进行判断,当然,如果审理中出现错误,我也一定不会坐视不管。” 在卫兵的充满期待的目光下,裴宣走出了哨所。 「先让她回去休息比较好。」 纷飞的雨点下,娇小的人影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不过,看起来好像很难做到。」 “林夫人——” 裴宣叫道。雪兰抬起苍白的脸,肉眼可见的憔悴不堪。 “您看起来状态很差。” 雪兰湿润的目光,仿佛能够看穿对方的灵魂。裴宣微微皱起了眉头。 “我是开封府的孔目官,名叫裴宣,林教头因重大嫌疑被拘留,在审理结束之前是不会允许您探监的。希望您不要勉强自己,以免损伤自己的身体。” “但是……” 雪兰耸拉着脑袋,披散的头发已经完全湿透。 “夫人,裴宣先生人称『铁面孔目』,是一位刚正公平的好官。他绝不会允许冤枉好人的事情发生!” 卫兵也探出头来帮忙说道。 “裴宣先生救了很多陷入苦境之中的人,放心吧,交给他吧。” “但是,传闻说……一定是死罪……” 雪兰抬起哀求般的双眸,在雨中摇摇晃晃地走向裴宣。 “都是我的错,他是无罪的……” “如果真的无罪,就不会被处以死刑。” 虽然裴宣表情严肃,但说出的话完全没有冷酷的语调。 “请先回家等待消息。” “好的……” 雪兰擦去泪水,疲惫地低下了头。然后,在稍微犹豫之后,从腰间拿出一个小小的袋子。 “那个……这个……” 裴宣毫不犹豫地阻止雪兰拿出袋子里的东西,不用看也能猜得到是什么。 如今的开封府,上至判官府尹,下至监狱兵卒,行贿受贿已经成了一种风俗。如果不进行贿赂,即使没有罪,也会被定罪,如果有罪,刑罚会进一步加重。 但是,裴宣毅然决然地阻止了雪兰伸向口袋的手。 “如果通过行贿减轻罪行,那么说明原本便是重罪。既然追求公正,就不需要做这种事。” 裴宣用温和的声音责备。那张看起来深思熟虑的脸,堂堂正正,毫不动摇。 雪兰垂下湿润的双眸,祈祷着。然后,再次低下头,在锦儿的搀扶下,消失在灰蒙蒙的雨中。 裴宣的额头上堆满了深深的皱纹,目送雪兰离开的同时,身后的气息让他的胡须微微颤抖。 “不愧是『铁面孔目』,还是那么追求公平公正啊!” 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艳的香气。 “这么久了……你还是喜欢呆在暗处。” 裴宣皱着眉头,缓缓回过头去。 从墙壁的阴影中出现的陆谦,对裴宣的讽刺置若罔闻,轻轻用扇子拂去肩上的雨。 “可是,这种空虚的希望,只会把事实显得更加残酷吧。” 彼此之间的敌意被埋在眼里,两人在雨中对峙着。 “在秦州过得怎么样?”
“托你的福,我一直在那里养精蓄锐。现在我已经迫不及待投身到工作中起了。” 在陆谦再次开口之前,裴宣笑着回答道。 「如果和这家伙扯上关系的话,可能会有点棘手……」 裴宣一边赶往府尹的公邸,一边细细品味着久违的开封。 ———————————————————— “高太尉认为,林冲的罪应当处以极刑。” 陆谦的权柄之辞,让滕府尹面露难色。 “高太尉还说,如果拒不招供,就使用更严厉的刑法。” “还不够吗?” 裴宣深深吸了一口气,厌恶的眼神在昏暗的天花板上彷徨。 「高太尉似乎把这里当成屠宰场了啊。」 每次都是明显的冤案,还被要求判处死刑或是流放。 「每次都是这样的行事风格,那么开封府的府尹还有什么用呢?」 “希望尽快执行刑罚。” 面对态度暧昧的府尹,陆谦盛气凌人的说道。 “但是,即使这么说……” 一时语塞的府尹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裴宣。察觉到府尹目光的裴宣抬起了原本定格在文件上的双眼。裴宣的眼中闪烁着锐利而坚毅的目光。 对府尹的问候已经草草了事,在刚才的时间里他已经将有关林冲事件的所有文件阅读完毕,已经洞察了大概的情况。 “太尉好像很讨厌禁军教头。” 四年前,裴宣被贬至边疆的原因,也是一起被高俅施压的、关于一位名叫王进的禁军教头的虚假案件。 “王教头逃走了,而林教头没有,两次案件的区别,仅此而已。 但陆谦无视裴宣的揶揄,极力拉拢一旁的府尹。 “迅速和绝密,是处理这类案件最重要的基础。天子膝下的太尉差点被一个禁军教头杀死,这对于整个宋国来说,都是极不光彩的事情。如果被接临北疆的辽国知道,一定会遭到他们的嘲笑吧?” “那不过是你的妄想罢了。” 对于裴宣的质疑,陆谦并没在意。 “裴孔目虽然有所疑惑,但林冲企图杀害太尉是明确的事实。我也是亲眼看到的。” “你看到什么了?” 面对嘲讽似地反问的裴宣,陆谦咬紧了嘴唇。 “那天,太尉因为高衙内的事情准备叫林冲到府上道歉,因为不是什么好事,所以只有我们两人被接见。我当时还在房间的外面,林冲却激动的什么都听不进去,拿起私藏的刀砍向太尉。太尉被林冲吓跑,而林冲也为了追杀太尉,一路追到白虎节堂。实际上,也有被林冲杀死的卫兵的尸体为证。” “那么,卫兵的尸体是怎么回事呢?虽说背上有伤口,但如果是为了阻止林冲而战斗的话,应该不会只有一处致命伤吧。” “谁知道有多少伤口?现在天气这么热,尸体腐烂的那么快,早就烧掉了。” “林冲好像说过,那个卫兵原来是你的仆人。” “我不清楚,只知道那家伙从我家逃走,但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如果你们二人和太尉在用于接见的房间进行会面的话,想要从那里追到位置相当幽深的白虎节堂,从未去过白虎节堂的林冲在卫兵的阻止下,还是找到了那里,这一点也很奇怪。而且有关其他的卫兵,或是太尉的近从和侍童的证言好像也都没有……” “裴孔目。” 陆谦摆弄着手中的扇子,凶狠地打断了裴宣的话语。 “你只不过是一个孔目,应该没有审问我的权利。” 陆谦皱起眉毛,用尖锐的声音说道。但裴宣并没有因此而退缩。 “检查开封府的所有文件正确与否,是我的职责。” “秦州并不是离都城最远的地方。”
“你在威胁我吗?” “这是忠告。” 滴落在房檐上的雨声,震动着寂静的沉默。 “‘正义重于生命’的法堂原则并不只适用于罪人。” 裴宣用高亢而深沉的声音,沉重而平静地说,同时仰望着挂在府尹座位后面的刺绣幕布。“正重于命”四个大字之下,是用鲜艳的七色丝线绣成的独角神兽。 那是法庭上的守护兽——獬豸。 獬豸是传说中的灵兽,掌管公正,会用其锐利的角将不正直的人刺死。 “我们是头戴獬豸之角,站在那只角下的人。” 裴宣在府尹身边挺起胸膛,毅然说道。 “我既不是想违抗太尉,也不是想帮助林冲。 只是为了追求真相。” “……我们听听府尹的意见吧。” 被裴宣的干劲吓倒,陆谦歪着脸看向一旁的府尹。 “您怎么想?” 突然被矛头指向的府尹,表情沉重地抚摸着自己厚重的胡须。 「真让人为难啊。」 无论高俅下令做什么,裴宣如何插嘴,最终的判决结果都要以他的名义做出。 在裴宣和陆谦威胁的视线中,府尹清了清嗓子。 「应该尽量稳妥而暧昧地结束这件事……」 是正义,还是保身? 「无论是哪一样都很重要……」 府尹转动着那虽然若有所思,但却很难从中看出透彻的想法的眼珠。 但是,真的有两全的办法吗? 府尹的犹豫与踌躇没有逃过裴宣的眼睛。 “关于暗杀的企图,即使证据不足,但林冲擅自闯入白虎节堂,也是本人承认的事实。” 裴宣缓缓开口说道。 “即使没有害意,如果无罪释放,也实在蔑视国法,届时将无法在国民面前彰显法律的威严。” 裴宣瞥了一眼讶异的陆谦。 “如果是误入节堂的罪……我想应该在脸上黥字,然后发配到沧州牢城服刑。” 沧州是远离东京的高寒之地,如果是在那里的军营当苦役,绝对不算轻刑。但是如果认真工作,运气好的话,有被赦免的希望,也有早点回来的可能。 “原来如此。” 府尹探出身子,拍了拍手掌。 这样一来,既给足了太尉的面子,林冲的性命也能得以保全。 的确,在这种情况下,这已经是最完美的办法了。 “怎么样?陆谦阁下。” 裴宣用不容置辩的语气说。 “……我没意见。” 虽然有所不满,但陆谦也只好作罢。 这本来就是捏造的罪行。如果一味地拘泥于死刑,草率地延长审理时间,反而可能出现纰漏。如果在审判期间让林冲和雪兰相遇的话,至今为止巧妙地掩饰以及通过四处奔走来维系雪兰对自己的信任的全部努力都将化为乌有。 「死刑也好,流刑也好,没有什么区别。」 问题的关键在于雪兰。 「要让『铁面孔目』去通知他吗?」 如果最终这样处理,就不能再犹豫下去了。要在林冲流刑的消息被雪兰知道之前,事先编好故事来应付过去。 “那么,我先向太尉禀报一下,但是,关于刑罚的公布和执行,还是要在太尉同意之后再作决定。” 陆谦在做好最后的叮嘱后离开了房间。 “请代我向高太尉问好。” 陆谦瞥了一眼殷勤行礼的裴宣。正要离开的时候,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停下了脚步。 雨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 “啊,裴宣殿下。”
陆谦回过头来,努力用嘴唇挤出微笑。 “忘了向您祝贺归任了。不过,如果白祝贺的话,不如下次见面再说。” 丢下这些话后,陆谦悠然地离开了开封府。 ———————————————————— 那天晚上,陆谦到林家拜访了雪兰。 虽然已时至午夜,但雪兰还没有睡下。听说是来通知林冲的事情,雪兰连忙卸下锁了好几重的门栓,招待陆谦进了门。 白天开始下起的雨,到现在还没停。 “锦儿呢?” 陆谦放下茶杯问道。 “锦儿老家有人来说,父亲已经病入膏肓。虽然她还在犹豫回不回去,但我命令她先回家照看父亲去了。曹正先生,今天也没有来……” 雪兰的声音,孤独地在虚空中回响着。 实际上,锦儿是陆谦派人骗走的。之前每天晚上都像看门狗一样守在林家门口的曹正,已经被高府的人打伤,连小甜水巷的饭馆也关门了。至于相国寺的野和尚,清明节之后就出发去了嵩山参拜。 能帮助雪兰的人,已经一个都没有了。 夏日将近,房间里却一片冰冷。陆谦远远地凝视着雪兰。 摇摇晃晃的灯火,照亮了雪兰低垂的侧脸,散发出神圣的光辉。陆从未见过,雪兰像现在这般美丽的样子。 「不管怎样,今晚一定……」 陆谦深深地吸了口气。 “林冲他……” 仿佛被绞紧的喉咙,缓缓吐出细心准备的悲剧开幕词。 “……被判了死刑。” 雪兰的面颊,微微地颤抖起来。 “恐怕,明天就要执行。”
瞳孔在一瞬间放大。然后,缓缓闭上了双眸。 “没有通融的办法。但是,希望还是有的……” 然而,雪兰已经听不见了。 如果高衙内能去美言几句的话,可能会改为流刑吧。 侵蚀那侧脸的绝望,吞噬了陆谦想要说出的闹剧一般的台词。 “陆谦大人……” 一片沉默之中,耳边的雨声显得格外清澄。陆谦像是被那温柔的声音唤醒一般,慢慢抬起脸。 “凋零的花朵……最终会降落到黄泉吧……” 雪兰用她那天真无邪的孩子般的面容,凝视着陆谦。 “能不能……请您杀了我。” 那一瞬间,陆谦仿佛被对方通透的双眸所俘获。 “……你说什么?” “让我替他去死。” 听到雪兰的话,陆谦禁不住倒吸一口气。 “假如没有我的话……一切都会结束吧?” 一直在内心深处竭力压抑的话语终于冲开了最后的堤坝。 如果死了就好了。 更早一些。 在这一切的事情发生之前。 但是—— 死掉的话,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那才是雪兰最害怕的事。 雪兰的视线落在和林冲结婚时送来的金簪上。 那时候,只要两个人能在一起就很开心。 从没想到,仅仅两个人在一起这么简单的事情,现在也变得如此艰难。 就这样,裴宣给予的一点点微弱的希望,也被彻底切断了。 “只要,我不在的话……” 不这样的话,什么也不会结束—— 一切都不会终结。 望着雪兰冷清安静的侧脸,陆谦心中涌起了无法言说的不安,于是用力握紧了手中的扇子。 “雪兰……” 雨好像变大了。 能听见雨滴敲打窗户的声音。 “不是这样的。” 不知是不是雨声造成的错觉,陆谦感觉自己的声音也在动摇。 “这不是雪兰的错。这些事,完全不是雪兰的错——” 对沉默地摇头,凄惨地凝视着自己的苍白面容,陆谦根本没有面对的勇气。 “我明天还会来的……” 陆谦这样说着,转过身去,背向雪兰像是能够洞察一切的幽深眼睛。 然后推开大门,走进黑暗之中。 “怎么样了?” 门外,高衙内已经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站在那里。一切都和陆谦设计的一样。林家的大门和后门,都已经配置了亲信看守。
“到天亮为止,谁也不准进来哟!” 高衙内扶正帽子,兴冲冲地窜进打开的大门。 伴随着仿佛很遥远的声音,大门被关上了。 接着是雪兰微弱的惨叫声。 还有高衙内的谄媚之声。 以及家具倒下,器皿落地,什物破碎的声音。 在仿佛被封闭的黑暗之中,陆谦一直伫立着。 降落的雨滴濡湿了陆谦的肩膀。
肆意飞舞的花瓣之下,第一次见到雪兰时,陆谦曾感觉这个世界从未如此晴朗和清澈。 而现在,那样美丽的事物,在自己亲手的设计之下散落于地,被残忍地践踏。 「为什么,我要做这种事情?」 冰冷的雨水胡乱地淌过面颊。 是因为雪兰选择了林冲吗? 是因为她成为了林冲的所有物吗? 如果被糟蹋污秽的话,就能与自己相称了吗? 陆谦仿佛看到了在高衙内的手下揉乱的长发一般,返身穿过庭院,奔进大门。 「为什么,如今的我,如此惊慌失措?」 一切,都是自己的希望。 等到林冲死去,薄幸无情的高衙内厌倦抛弃雪兰之时,用温柔的谎言安慰她,用虚伪地微笑抚慰她,这样,自己就能得到雪兰。 散落的花瓣,还能再度复苏。 女人的眼泪是最无法相信的。 没有比女人的悲伤更脆弱的东西。 往年凋谢的花朵,来年无论怎样,都会耀目地再次盛开。 真的,会是这样的吗? 雪兰会是那样的女人吗? 脚边广阔的水洼,闪耀着银光,看起来像是无限的深渊。 铅灰色的夜空中,雨水一泄如注,如箭降落。 这个时候,陆谦从未听过的惨叫声撕裂了雨声。 高衙内衣衫不整地从房间里跑了出来。肩膀破裂,滴滴答答地淌着鲜血。 陆谦越过惨叫着逃跑的高衙内,冲进了房间里。 「该不会……!?」 推开倒下的家具,踩过混乱的杂物,奔过黑暗的走廊。 宛如身处噩梦中一般,像是游泳一样抬动发软的双脚。 “凋零的花朵,最终会降落到黄泉。” 一片黑暗之中,好像见到了狂舞的花瓣的幻影。 “雪兰……!!” 陆谦一路跑进门扉敞开的卧室。 他疯狂地寻找着雪兰的身影。 然后,在撕裂的床帐垂下的阴影里,看到了伸向空中的手腕。
凄惨的、雪白的手,仿佛浮在深红色的光芒之中…… “雪……兰?” 陆谦低声呼唤着,渐渐地靠近。 走近之后,他站住了。
仿佛被飘落的花朵掩埋一般,雪兰静静地躺在一片鲜红之中。 在摇晃的光芒底部,雪兰的面容仿佛融化的雪花一样,隐约地微笑着。 金簪从手中掉落下来,滚到床下,叮铃作响。 那个声音仿佛被黑暗吸入,除了微弱的灯火以外,没有任何动弹的东西。 只有一触即溃的雨声,在陆谦的头脑中狂乱地轰响。 陆谦跪在一旁,轻轻地触摸着雪兰冰冷的脸颊。 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在几近崩溃的呜咽声中,陆谦凝视着掌中流动的,还很温暖的鲜血。 「这就是,我所希望的吗……」 陆谦握紧手掌,仰面向天。 仿佛抵达长久沉默和压抑的尽头,陆谦颤抖的薄唇中,漏出了尽情的、空虚的狂笑声。 「是吧。」 这样,雪兰就永远是那个在樱花下伫立的少女。 永远不属于任何人,只是绝世的美丽而通透的存在。 这才是自己所苦苦追求的雪兰。 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得到手。 「……即使这样」 明明应该在笑的声音,却渐渐变成了呻吟。 即使这样,陆谦还是想起了,和她一起抬头赏花的梦想。 雪兰的头发柔顺地流下,温柔地缠绕着手指。第一次触摸到的、冰冷的头发,弥散着芳香。 樱花之下,永远不会再有雪兰了。 这一次,真的,永久地失去了。 「林冲……!!」 不久之后,陆谦抬起的双眸之中,燃起了近乎疯狂的,绝望的鬼火。 陆谦抱起雪兰,放在已经浸透鲜血的床上,伸手把烛台扔了出去。灯油泼落在地,火焰熊熊燃起。 确认火势之后,陆谦走出了房间。但他并没有注意到,一个小小的影子,正从自己的脚边跑过。 ————————————————————
“真慢啊。” 裴宣凝视着地面上黑黝黝的影子,不禁皱起了眉头。 林冲的判决在今早刚刚正式下达。现在,林冲已经在额头刺上“刺配沧州”的字样,戴好了由开封府锁上的项枷,剩下的只有送行了。不过,本应该来见这临行前最后一面的雪兰,却自始至终也没有露面。 「是心情不好吗?」 林冲坐在开封府前的茶棚里,因拷问而肿起的眼睛难以完全睁开,视线也逐渐模糊起来。 虽然被裴宣告知自己已经平安无事,但此时的林冲已经相当憔悴,似乎正因为听说要被流放沧州而迷惑不解。 先不说去嵩山的鲁智深,连曹正都没有到来,这是怎么回事呢? 「唯独曹正,不应该……」 尽管疑惑的想法如此强烈,但自从陆谦背叛以后,林冲已经什么都不敢相信了。 昨天的雨已经完全停歇,晴空万里。 阳光照射着在黑暗的牢房里不知煎熬了多久的林冲,耀眼的光芒直刺双眼。不知不觉间,季节已经变成初夏。 但是,明亮到令人晕眩的天空反而为林冲增加了几分不祥的预感。 “裴宣大人,还不出发吗?” 一旁的两名官差似乎已经等了很久,发起了牢骚。 “早饭都没吃就被叫来了,等了这么久,肚子都饿了。” 经过裴宣的批准,两个官差立刻结伴上街去了。 两人刚刚离开,负责接来雪兰的卫兵就气喘吁吁的回来了。 他的肩膀上,倚靠着重伤的曹正。无论是脸上还是衣服上,都沾满了干涸的血渍。 眼前的景象,对林冲来说如同晴天霹雳。 光和热,都急速消逝着。 曹正一边拖动摇摇晃晃的身体,一边抱住林冲的胳膊,低下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怎么回事?” 裴宣不安地向卫兵问道。 “林教头的家,昨晚不知是有人纵火还是失火……似乎一切都被那场大火烧成了灰烬。” 卫兵一副难为情的样子,不敢和林冲对视。 “……除了残缺的墙壁,什么都没留下。” 据说一直到卫兵到达之前,重伤的曹正一直呆呆地站在燃烧的废墟前。 「雪兰……」 林冲想哀嚎出声,但连呻吟的声音都没有发出。 只瞪大了一瞬间的眼中亮起异样的光芒,眨眼之间,林冲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冰冷、坚硬而空洞的雾气所笼罩。 一切都结束了。 天空依然晴朗,却感觉不到一丝光亮。
“既然没有找到尸体,就不要放弃希望。也许是被囚禁在某个地方,请在我调查之后……” 林冲已经无法听见裴宣的话了。
——雪兰死了。 他确信着。 确信的理由和原因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林冲的脚下,仿佛一片空洞。 在无法打破的沉默中,只有曹正像风一样的呻吟声,静静地流淌着。 不久,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两名官差回来了,林冲在人们的注视下,一言不发,像月影一样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裴宣殿下。” 逆光中,林冲的回眸似乎比幽灵还要黯淡。 “您救下我的意义……也没有了。” “林教头……” 裴宣也无言以对。 这个男人,不会再回来了吧。 开封府也好,人世间也罢。 目送着林冲被押往北门发配沧州的背影,裴宣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但是事情还没有结束。 雪兰到底怎么了,必须查明真相。 裴宣把目光转向曹正,可是本该在那里蹲伏的男人,却已经不见踪影。 ———————————————————— 沧州,如果从都城开封来看,那可真是相当遥远的地方。 沿着黄河北上,踏过河北的平原。再走下去,就会到达邻近国境的夷狄,辽国的领土。 在这条没有尽头的道路上,林冲在两名官差的带领下,无言地走着。 肩上扛着沉重的枷锁,双手也被剥夺了自由。可是,林冲的脸上却没有浮现出一丝的痛苦。 所有的体感和情感都完全冻结了。 被牵着行进,休息,吃饭和睡觉,好像一切都是寄宿在身体里的陌生人所行。 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问,对从开封一路走来遇到的影子,或是官差们不时意味深长地小声交谈,林冲已经完全不在意了。 离开开封一月有余,季节已经来到盛夏。每天都是万里无云的晴天,阳光毫不留情地照射在干燥的大地上。
那一天的天气格外炎热,在烈日无遮无拦的道路上,每个人的身体仿佛都在饱受煎熬。 午后,官差押解林冲来到一个村庄,在兼作客栈的酒馆稍事休息。 随便找了一个桌子,点了凉酒和小菜。 有一个陌生的男人走过来,对两位官差小声说了些什么。 男人很快就离开了,但两个官差却沉默下来,连端上来的菜都不碰,开始不停地擦汗。 “好热的天气,喝些水吧。” “那里有井,你要喝吗?” 押送的官员带着询问的目光看向林冲,林冲沉默着摇了摇头。 “那我们自己去喝了。” 官差一边说着,一边把林冲的镣铐拴在了附近的柱子上,随即走向后院的水井。刚开始的时候,他们还因为畏惧林冲的威名而担心他会逃跑,但看到林冲一路以来这幅虚脱的样子,两个官差也慢慢放下心来。 实际上,即使没有被束缚,林冲也没有逃跑的想法。他坐在路边简陋的椅子上,呆呆地望着雾霭缭绕的街道。 “这位老哥。” 有人在他的耳边窃窃私语。 那是一个一直躺在林冲背后的椅子上假寐的男人。 “老哥?” 因为没有得到回答,所以男人又叫了一次。 那是一个头发织着很细的辫子,长相也称得上丑陋的男人,但却浑身散发出一种精明的气质。一只灰头土脸的小老鼠,正趴在他的肚子上洗脸。 “一份有趣的情报,卖你十两如何?” 男人垂下眼睛瞥向一边,看着一动不动的林冲的背后。 又等了一会儿,但林冲完全没有反应。 “老哥,你被人盯上了。” 确认周围没有人后,男子仰起身子。 “完蛋,这个老哥好像有点耳聋。”
男人一边搔弄腹部,一边看着怀里的老鼠,向林冲撇了撇下巴。 “你去跟他打个招呼。” 话音未落,一个小小的影子就朝林冲的脚边奔去。细长的嘴中,衔着一支大小与它的身体不成比例的金簪。 是珍珠和珊瑚珠相连接的金簪。 乍一看像是生锈了,其实是被红黑色的血渍染污的缘故。 “认识它吧?” 林冲的肩膀微微颤抖,缓缓站起身来。他的眼中充满了敌意。 “别误会,不是我干的。” 就在这时,旁边的座位发出巨大的噪音,打断了男人的话。 “唉,天气好热啊。” 男人一边在嘴上这么说着,一边看准时机,迅速地钻进即将攻击自己的官员腋下,一脚踩上桌子,跳上了天花板。小老鼠也叼着簪,一溜烟地跟在后面。 “我是『鼓上蚤』时迁。” 下一个瞬间,时迁从林冲伫立的屋檐下探出头来。 “记住我吧,有缘再见。” 留下这句话后,时迁飞快地跑上了二楼的屋顶。然后,没有让瓦片发出任何声响,就这样从客栈的房顶跳到了后院。 时迁躲在仓库的阴影下,观望着眼前的情况。 官差们并没有追来。 “这家伙……” 男人冷笑一声,靠在仓库的墙壁上。 “真倒霉啊。” 在人迹罕至的庭院的一角,一只瘦弱的鸡正在孜孜不倦地啄食。 「算了,祝他好运吧……」 时迁从小老鼠嘴里接过簪子,缓缓站起身来。 “喂……” 在他的鼻尖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影子。 “那簪子,我十两买了。”
———————————————————— “真不好意思,钥匙好像丢了。” 在最炎热的时光结束之后,两名官差带着林冲离开了店里。 “挂在枷锁旁边的钥匙怎么不见了?” 两名官差翻遍衣服和行李寻找,最终还是没能找到钥匙。 “没关系,反正……” 两个官差你一言我一语,互相使了个眼色。 “反正……到沧州也没几天了。” 二人像是要跳转话头儿似的接过彼此的话,偷看了林冲一眼,然后还是像对待犯人一样背对着林冲。 负责押送的官差已经放弃了寻找钥匙,决定抓紧时间继续前进。 到了下午,太阳逐渐开始倾斜。但是,即使太阳的敏锐度减弱,阳光却变得更加浓烈,好不容易刮起的风里也包含了热量,反而使暑热加重。 走了五六里,两位官差忽然开始叫苦。 “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傍晚再前进吧。” “正好前面有一片森林……看,就是那里。” 官差手指的方向,有一片仿佛正等待着他们的到来、由黑黝黝的影子聚集而成的松林。 “那里……叫什么野猪林吧。” “在那里凉快一会儿吧。” 两位官差相互说了两句,然后无言地加快了步伐。
野猪林,一眼望去是一片令人惊骇的松树林,上方覆盖着厚实的树枝,带着松脂芬芳的空气,潮湿得让人感觉凉飕飕的。昏暗的树丛中既没有动态的影子,也没有蝉鸣。 “这里真不错啊。” 在一个树梢遮住阳光的地方,两名官差停下了脚步。 “在这里睡一觉吧。” 官差的表情很僵硬,声音里也充满了恐惧的气息。 “但是,如果在我们睡觉的时候被犯人逃走的话……” 其中一名官差这样说着,同时把本就行动不便的林冲绑到了旁边的松树上,完全绑缚之后,远处传来一阵鸟鸣声。 紧接着是有什么生物踩到树枝的声音,也许是什么人在靠近。 “抱歉了。” 空气中弥漫的恐惧气息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如果不配合的话,惨的就是我们了。” 两个官员把行李裹成一团,看都没再看一眼就慌忙逃走了。
然后,深绿色的黑暗再次恢复到寂静之中。但是,那是包含杀气的宁静。 “被称为『豹子头』的家伙,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怪物……” “原来不过是一只束手就擒的兔子而已。还要这么小心的处理,是不是谨慎过度了?” 昏暗的树木之间,形似盗贼的男人们隐约可见。 数量大概有二十人左右。 被捆在树上的林冲,视线彷徨地望向虚空,野兽般的目光瞬间在周围一扫而过。 到处都能感觉到弥漫的杀意和嘲笑。 但是,他已经没有任何情感了。 怎样都好—— 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再失去的东西了。 胸中浮起了微弱的安心感,林冲像是被黑暗拥抱一样闭上了眼睛。 “杀死一个手无寸铁的家伙,有什么难的?” 脚步声在逐渐靠近。 接着是拔刀出鞘的钢铁声。 头顶的方向,似乎有男人在笑。 “要恨的话,就恨那个妖魅的男人吧。” 起风了。 ——陆谦。 那个名字,终于震动了林冲的心弦。 林冲紧闭着眼睑的黑暗中,仿佛有闪耀着淡淡辉光的花瓣凋落。 如同追寻那花朵一般,林冲睁开了眼睛。 不是后悔,也不是惭愧的思念涌上心头。 但是,在那一瞬间,强风吹动了林冲的头发。 「啊——!」
下一个瞬间,强大的锋刃切断树枝,撕裂空气,一支禅杖横空飞来—— “林冲!!”
墨染的僧衣飘扬。
瞪大的双眼,卷起的枯野,一个硕大的影子从松间阳光的缝隙跳了进来。 “智深师兄……” 禅杖再次挥动。在呆然张望的林冲眼前,刺客的身体瞬间断成两截,手中的剑也掉向地面。 降临的仁王身后,是伤痕累累的曹正,以及一个小个子的男人。 “我来晚了!” 鲁智深大笑着收回武器。曹正的菜刀飞来,砍断了捆住林冲的绳索。 刺客们一齐拔出武器,向闯入者袭击过去。 “这次的要价可不止十两了啊!” 时迁怀中的小老鼠跑了出来,在林冲脚边丢下了在酒馆偷来的钥匙。 “林冲,打开枷锁!!” 鲁智深身处包围而来的兵刃之中,高声呼喊起来。但是,林冲只是眺望着断裂的绳子和眼前掉落的钥匙,丝毫没有要动手的迹象。 爬到膝盖上的小老鼠,睁大圆溜溜的眼睛不可思议地仰望着林冲。 「已经……够了。」 鲁智深挡在林冲和刺客之间,如同要塞的壁垒一般,无休止地纵横挥动禅杖。曹正撑着重伤的身体,握着菜刀飞奔过来。时迁也在树枝之间来回跳动,援护地上的两人。 望着他们的身姿,林冲感到痛苦。 自己明明已经没有被拯救的价值。 “林冲,你在干嘛!!” 愤怒的鲁智深,发出天崩地裂般的一声大喝。 “你死去的妻子也不会高兴的!!” “我已经……没有活着的价值了。” 喧嚣中,林冲用力挤出虚无般的声音。 “明明说好一定会保护她,结果却什么也做不到。是我害死了她。全是我……” “你在说什么蠢话!!” 鲁智深抬起浴血的脸,回头望向林冲,愤怒地瞪了他一眼。 “那样的话,你就永远无法从那份罪咎中逃离!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活下去,继续痛苦下去,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能够救赎这份罪孽的道路!!” 那个声音,深深地、锐利地刺入林冲心中。 「雪兰——!!」
失去妻子的痛苦,慢慢拂开了林冲心中的烟幕。但是,在目光再次回到现实之前,一根飞枪迎面扑来。 枪刃瞄准了正把手伸向钥匙的林冲。 然而,下一个瞬间,与骨骼碎裂的声音同时喷出的,并不是林冲的鲜血。
“曹正!!” 挡在林冲面前的曹正,肩膀被枪尖穿透。 “……林、教……头…”
曹正回头望向诧异的林冲。 手掌张开,雪兰的金簪叮铃掉落。染上血的簪子,落在漆黑的土地上,宛如绽放的花朵。 曹正好像要倚靠在林冲的肩膀一样,缓缓倒向地面。 微暖的鲜血溅到林冲的额头。 然后缓缓地淌下,染红了林冲的视野。 林冲伸出颤抖的手拾起钥匙,卸掉了枷锁。从曹正的肩膀上拔出枪杆,缓缓站起身来。 “……你们到底……” 林冲手持滴血的枪,冰冷的眼睛瞪着天空。 “还要从我这里……夺走些什么!!”
从那绝望的双眼之中迸发出的,既非愤怒,亦非哀伤,而是,绝对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