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选择?

课上,教室里低声议论着什么。
Z老师的手停在男生头上,就这么悬了好久。男生一脸不屑地讥笑,仿佛在说“你不就是个臭教书的吗?能拿我怎么样?”。
这节课是初三三班的历史课,Z老师带领同学们复习八年级上册的内容。但班里根本没几个人在听他讲课,每当问到什么都只是稀稀拉拉那几个声音,还此起彼伏跟唱高低声部似的。
午后的教室里死气沉沉,宛如一片墓地。连几个原本认真学习的孩子也被这气氛带动得成了闷葫芦,只顾着低头把脸埋在书山题海之间。
班主任呢?坐班倒是坐班,不过是在打他的祖玛,或者玩几盘接龙。
真是什么人带什么班啊。
Z老师实在气不过了,也没破口大骂,只是多说几句从年组会上学来的“初三奋斗,一生受益”,“百日拼搏”,“胜利在望”之类的话,打算激励激励大家。
还别说,这一番话下来确实有点用,不少学生都跟打了鸡血似的,聚精会神端起书本。多半这节课可以好好的继续下去,至于下节课是不是原形毕露暂且不管了。
可还是有人搞事。
最后一排靠着黑板报的某个男生始终都在掩嘴窃笑,时不时还偷瞄Z老师一眼,然后笑得更花开灿烂。
“XX,你笑什么?”
“我没笑。”
“你以为我看不见?”
“你瞎不瞎我哪知道!”
原本Z老师不想管他的,可偏偏那个男生的成绩又不错,是年级主任开会时提到的“关照对象”,很有可能考到市重点。
但这学生也有点“怪”,他有个毛病,他总是对着Z老师笑。
笑倒没什么,孩子嘛都爱笑爱闹。只是好像Z老师长在他的笑点上一样,每次楼梯口遇见,或者上课时正讲到某个地方,都能看到他捂嘴窃笑并偷瞄Z一眼的猥琐样子,仿佛Z老师做了什么滑稽事一样。
这个举动令Z非常厌恶。
问过他好几次笑什么,他也是这一套。跟他好好说呢?没用。
可能是今天Z老师的火气真被点上来了,他气冲冲丢下捏成好几截儿的粉笔,走下讲台直奔他来。
“你……”
终于,提起手想要给他那个赶时髦的“锅盖头”来一下狠的——
还好没打下去。Z想起前几天领导逼他们毕业班老师去听“爱的教育”讲座。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语就像个小人儿似的,硬生生给他即将爆发的情绪按住了开关。
但紧接着Z的心里便开始了天人交战:
就这么认了?忍了?然后乖乖上我的课,还有一年多他们就滚蛋了,剩这些日子得过且过算了,一年过去我还回我的初一,每天舒舒服服也不生气,多好;
不成,这么忍了非得气吐血不行,我好歹三十来岁一个市级优秀教师,你一个小小学生还这么拽,你有资格和我拽?还能让学生给看不起了?我非得教训教训这小子!
两种想法,两种念头,如同一条螺旋纠缠在Z的心中。矛盾的螺旋不停向上攀升,他也颤抖着举起右手悬在半空。
算了吧……
不能算!
他还是个孩子。
孩子就可以看不起老师?不尊重知识?
说几句得了。
那以后呢?以后还不把我当傻子看?!
啪。
并没有用多大的力气,只是被象征性地打了一下身后,“笑脸男生”终于不再笑了。那一节课大家都很听话,课上得很顺利。然后第二天他的家长踢开了初三综合组办公室的门。

那是一个穿着典雅的女性,一看就知道是生活富裕的中产阶级,但那副涂得猩红的嘴唇里蹦出来的话却让人大跌眼镜:
“是哪个鳖孙儿敢打我娃!”
女人说着说着就要动手,办公室的女老师们作好作歹才算拦了下来,可她也没就这样消停。等到Z上课,发现自己的书桌被人砸了。这时教导主任来找Z,让他赶紧去校长室。
校长室里,女人气鼓鼓地坐在沙发上,Z站在门口,校长稳坐办公桌微笑着和两人沟通。
“Z老师,要不您给孩子道个歉吧?这事你也有不对的地方,我们虽然没了解过,但肯定咱们得有错。”
校长给女人上了杯茶,一边低声下气一边冲Z使眼色。
“我不能道歉,本来就是那个孩子不尊敬老师,我说了多少遍还这样,这件事您根本不知——”
“那你看看人家李老师,被骂傻逼都能包容学生,更何况你一个打学生的施暴者?!”
李老师……
Z还记得陪李老师喝酒时谈起这件事,李老师都快把酒杯捏碎了。一个男人,一个有家有业的男人只想好好教书,却被比他小好几轮的学生在食堂谩骂。然后“被接受”那几句不走心的道歉,骂人的学生至今还把这件事当做功勋一样在课间向同伴夸耀。
“我再给他做做工作,等到时候我肯定联系您来接受道歉。”
Z处于遐想之际,校长已经把女人送到了门口。
“他可打坏我们孩子了,你瞅瞅,就那个满脸横肉的样子多可怕呀。你说说,我们家那孩子本来是能上市重点的,被他这么一打要是有个好歹的,耽误了中考可怎么算!孩子考不上学就是他的责任!你要是不处理这种人渣老师,我就曝光!我就告上教育局!”
女人叫嚣起来没个完,德育副校长过来好说歹说,她才踩着那双“恨天高”,一扭一扭摆动大胯,走了。
校长回到屋里捧起没喝完的热茶,滋遛滋遛地边喝边说:“看吧,都是你惹的事。”
“校长这事你不知道,根本不是那个家长说得那样,我——”
Z还想说些什么,但校长这边点了几下鼠标,把桌上的显示器推给他看。
那是微博流传的视频,屏幕里的教室还有学生校服都让Z觉得眼熟,教室里声音嘈杂,但能听到,直到镜头对准老师时,Z终于意识到不妙。
“你还装什么好人啊!那天有学生偷偷录下来传网上了。而且网上也开始议论你,议论咱们学校!等着吧,只要是给你扣上体罚辱骂的帽子,到时候你再来一个拒不道歉,到时候,你怎么样我管不了,但也别给学校带来不好的影响。”
网络从不在意真相是什么。这点Z再清楚不过。他也是个老网民,这几年网上很多争议激烈的讨论他都见过。原本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可这么简单的事一旦捅到网上,就不是黑白对错能判明的事了。
校长踱到窗前,背对着Z说道:
“你说你也是,都教了好几年书了就不知道忍忍?前几天爱的教育白听了?要用爱与感化学生。学生哪怕打你一巴掌,你也别觉得疼,现在都讲究人性化教学,你倒好……”
校长不愧是校长,嘴里大道理一套套,跟杜蕾斯似的滴水不漏。寥寥几句竟然把学校和自己从这件事里择得干干净净。
“那不是我的问题啊,学生他……”
“怎么不是你的事!路是你选的,学生是你打的,要么走人要么道歉。”
Z没话说了。
他还有几十年的工龄才能退休,他还要在这个“安稳”的事业单位干上一辈子,这是父亲和祖父对自己的要求,要是辞职了家里指不定会说什么。况且他除了教书以外什么都不会,今年三十五岁的他不可能再考别的岗位,上个月投出去的文章至今了无音讯……
他只能干这个。
那么,就必须要用一切来维持这份写作“后半辈子”的工作,用他的耐心,用克制隐忍,用自我欺骗,用自我满足,用伪善,哪怕是用尊严:
“对不起,把孩子打疼了,孩子去医院的。”
数天后,大会议室里。
女人端着手机全程录像,好像还是直播,要不是校长拦着都差点带货了。
她身旁的孩子捂着嘴咯咯直乐。
Z从道歉到离开,一直没抬起过头。

从那以后,Z老师成了全校的“风云人物”,甚至进门前都能听到办公室里的同事在讲他的闲话。但同事这边倒好说,他们都只关心自己的事,比如拼多多砍一刀,比如年轻老师搞对象,他的事当个谈资也就算了。
毕竟很多老师都有过这样的经历。
但课还得照常上,他还得熬整整一学期。怎么熬呢?只有用爱了:
要爱学生……
“别睡觉啦,来看看这道题。”
“……”
学生抬头,没站起来,也半天没说话,只是鼓着腮帮子眯着眼,Z自讨没趣地复述着卷子上的答案。
要爱学生……
“都把八年级上册教科书翻到八十三页,我们复习抗日民族统一战线。”
学生们一看是历史课,只有少数“捧场的”……哦,那是拿着书本打掩护,在睡大觉。
要爱学生……
下晚自习了,Z准备回家,身后传来刺耳的声音:
“Z!”
不知是谁对他直呼其名。
一回头,茫然的Z老师只能看到下课时往外涌动的人潮。
要爱学生……
“这道题的答案,来,你给大家说一下吧。”
“……”
被搅扰了清梦的女生皱着眉,嘴里不停嘟囔“傻逼”这个词,好像她从下生就学会这么句脏话似的。Z想教育她嘴里干净点,但想了又想还是让她坐下来,自己多费口舌讲解题目。
要爱学生……
“都坐直了,精神一点停课。”
没人听他的,因为他给学生道了歉,他不如学生,笑脸男生依旧嘲讽地偷笑。
要爱学生……
“傻逼你等我一会儿!”
课间学生闯出教室,在走廊里奔跑喧闹。Z因为这周值周,在楼梯口维持着课间的秩序:
“不能说脏话哦,课间靠右排队,别乱跑——”
“靠你妈!”
Z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至于成绩?
那年,初三的一模成绩惨不忍睹。当然不止是历史,那些学生中的大部分人不管哪科都一个德行。只可惜考试不考骂脏话,打游戏,开黄腔,否则九成学生都能取得佳绩。
只是众多红灯高挂的学科负责人里,被校长单独谈话的,只有Z。
面对摆在面前的成绩单,Z辩解道:“我……那件事之后学生都不听我的。”
“学生是你打的,歉是你道的,这是你自己的事!别什么事都找借口,多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你可知道,现在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咱们啊,成绩不好那就完蛋了……”
剩下的话他没听,耳朵就像灌了水塞了棉花。
从那以后,Z每天浑浑噩噩恍恍惚惚。上面写板书下面吵,他也不管,就这么混过了一个多学期。
因为他感觉自己付出的耐心和爱心已经没了,被吃了,就像被一群狼撕咬争抢,这儿也撕一块,那儿也咬一块……
他没有心了。
现在的他就是一只大马猴,学生们不再聆听知识,而是等着看这个一板一眼认真的老师出洋相。但他不能不讲课,还得按着学校要求的“快乐学习”“激发学生”,在讲台上说着幼稚的话,为了让学生听懂。

“终于不用再受累了。”
中考前几天的晚自习,他带着喝了半瓶的青岛八度走上学校的楼顶。
风吹着他有些发红的脸,但他不是生气只是微醺。脸上发热,让他又想起那天“施暴”的事了。
人生这狗屁东西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你总是面临各种各样的选择,选对了今后顺风顺水,选错了就只能一步错步步错。
如果能再选一次,自己又会怎么选呢?
Z跳了下去。
之前,他把所有想说的话,想做的事,还没说的话,还没做的事,以及后悔的事……都写在一张纸上,放在脱下的鞋子边。
下落中,窗口不断划过Z的视野。
可能这时候不爱学习的学生正百无聊赖地看向窗外吧,被他打过的,骂他是傻逼的,看不起他的……
他们也会看到Z不停下坠的身影。
最后Z想到了当初心中的纠结:打,还是不打。
用一贯的解题思路来看,自己是选了错误的选项吗?如果当初就这么忍了,是不是会更好过一些?尽管窝囊了点,可至少不会像现在这么狼狈地死去……

Z老师回过神来,手还停在“笑脸男孩”的头顶。
不管是他,连那个学生也疑惑了。
原来这只是几秒钟的事,他只是在胡思乱想,为自己预设一个选择打下去的未来。
但幻想结束了,现在的Z依旧面临着选择:
到底是打下去痛快一刻并让学生服气?还是得过且过,自认丢脸倒霉,保全自身?
许久,他勉强从涨红的脸上挤出最后的微笑,收回了颤抖的手,顺便给前座睡着的学生盖上了校服外套。
“我们接着复习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内容……”
他故意放轻了声音,怕把学生吵醒,再被家长说“惊着我们家孩子了,孩子精神出问题就是你的责任!”
从此以后Z活得并不快乐,却很轻松。说起这件事,同事们都认为他的选择是明智的,毕竟要是真的打下去指不定会捅多大娄子。
选择?
也许从一开始,根本就没什么选择,亦或者说他从来都没有选择的权力。
生活在这个毫无隐私的时代;这个大众疯狂参与却又愚昧无比的时代;这个态度强势即是道理的时代;这个加害者与被害者模糊的时代;这个以不尊重知识为个性为的时代——到处遍布着不怀好意,满是无聊,寻求刺激的目光;到处都能看到摄像头,教室墙角,录课白板,学生偷带来的手机……
它们都在盯着,盯着每一个体制的纰漏之处,让无辜的知识传授者堕落,成为新的乐子。
Z老师们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按着那个既窝囊又毫无尊严,还要付出无私之爱的“现代教学理念”,舞下去,活下去。
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