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回顾】熔铸众长,自出机杼--谈厉慧良的表演艺术(吴同宾)

谈厉慧良的表演艺术
天津市京剧团的著名武生演员厉慧良,幼年坐科四川厉家班,七岁学艺,现已年近六旬,积累了丰富的舞台经验,创造了几十个不同的艺术形象,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表演风格。
厉慧良的戏路宽广,武功精湛,善于广汲博采。对于武生三大流派,即杨(小楼)、尚(和玉)、盖(叫天)派的特色,他都能兼容并蓄,而不局限于某一家。他运用武功技巧的特点,是柔中寓刚,造型优美,身手迅疾而层次鲜明。无论长靠、短打,他都不以开打激烈火爆取胜,而是通过高难度的武功技巧,着重表现人物的情绪神态。他十分重视各种武打的舞蹈美感和身段、造型的内在节奏感。但他并不是追求表面上一招一式、一锣一鼓、见棱见角的节奏感,而是把充沛遒劲的力量,蕴蓄在沉着稳健、圆润流畅的身姿体态之中。在一组连绵不断的舞蹈过程中间,他的身体各部分和每一举手投足都贯串着一种内在的紧张节奏。在动作进行时,这种内在紧张节奏的“劲头”,始终含而不露。但因为这种力量始终在他身体里“滚动”,延绵不绝,所以观众只能凝神屏息,在内心替他使劲,一直到一组身段、动作表演终了,这个潜在节奏的“劲头”才有力地迸发出来,收束在一个强烈的句号上。直到这时,观众才能够长舒一口气,获得了最后的奔放畅快的美感。厉慧良的武打和舞蹈的造型,表面上是柔韧圆润的,但却能给人以强烈鲜明的节奏感,原因即在于此。

厉慧良表演的主要特色,是善于从人物出发,每出戏都努力寻求一些表现人物特定思想感情的细节,用来塑造这一人物的性格特征。例如他演的《一箭仇》,运用京剧表演手段塑造了反面人物史文恭的形象,很有独到之处。
这出戏分为:“拜庄”、“回庄”、“三打”、“水擒”四部分。“拜庄”一场,厉慧良着重表现史文恭狂妄倨傲、目中无人的神态。他与燕青“比武”时沉着凝重,与卢俊义对话时傲慢无礼,自认为稳操胜券,这与后面节节失败形成鲜明对比。“回庄”一场非常精采:史文恭与卢俊义交锋后,发现自己已落下风,但卢俊义在场时,他还勉强挣扎,挺立不动,等卢俊义一下场,便蓦地一个护头甩枪的亮相,明显地透出史文恭内心的惊惶恐惧。史文恭回庄后,不明底细的手下人连声夸赞他“好枪法”,当着众人的面,他还色厉内荏地故作镇定,等到众人一退场,他立刻神色大变,内心的恐慌、虚怯,暴露无遗。这是一场刻划史文恭内心激烈冲突和尖锐矛盾的“特写”戏。全场只有两句台词:“几载未见,他的枪法神出鬼没”,“梁山贼寇一拥下山,只怕此庄难保”,说明他慑于梁山英雄的威力,预感到灭亡危机已必不可免。厉慧良用来抒发激烈内心斗争和复杂感情变化的舞蹈语汇异常丰富。他用“鹞子翻身”、“金鸡独立”、“单弹髯”、“双弹髯”、“捋髯”、“搂髯”、“托髯”、“抖髯”、“抚髯”、“甩髯”、“绷髯”、“扭髯”,配合眼神、手势、击掌、拍膝、要鸾带、踢鸾带以及各种高难度的繁复身段,来表现史文恭从狂妄自信转为心虚胆怯、苦恼焦灼、沮丧绝望的心理状态。这是一场运用舞蹈身段表现人物内心世界剧烈变化的典型表演。“三打”一场,与武松对打时,厉慧良用“虎跳”、“抢背”、“削头”、“背口袋”等跌扑和武打技巧来表现史文恭的困兽犹斗,十分贴切。“水擒”一场是全剧高潮,厉慧良年轻时,在这一场有很多武技上的“绝活”,如今他年近花甲,戴甩发、髯口,系鸾带,着厚底靴,仍能从桌上“台蛮”翻下,走“虎跳”、“旋子”、“绞柱”、“摔叉”不但甩发、髯口、鸾带不缠不乱,而且不懈不喘,从容自如,显示出他的基本功极为坚实。这些武功技巧优美俏丽,干净洒脱,比较恰当地表现了史文恭狼狈逃窜、仓皇落水、绝望挣扎而终不免于落网的细致过程。

《挑滑车》是长靠武生戏用精美的舞蹈、工架和高难的武功技巧刻划了一位古代骁勇绝伦的孤胆英雄高宠。在“遣将”一场,岳飞命令高宠:“命你执掌大意旗!”高宠正要接令,岳飞又撤回令箭说:“且慢!此旗乃军中之号令,无令不可擅离汛地,违令者斩!”一般的演法是:高宠在岳飞说完“且慢…”一段后,转身面向观众,愣住,气得浑身颤抖,然后再回身接过令箭。厉慧良不是这样。他在岳飞传令时,一直背朝观众,面向岳飞,躬身听令,只是将两手倒背在身后,轻轻互握。当听岳飞说至“无令不可擅离汛地”时,他蓦地将肩背一耸,明显地抽搐一下,同时将背在身后的两拳迅速地捏握在一起,手指忽屈忽伸,观众几乎听得见他手指屈伸的骨节声响。作为克制内心紧张情绪的生理反应,这个动作非常典型。再配合头、颈肩、背逐渐加剧的颤抖,使观众从他的背影就可以完全感觉和理解:高宠是正在竭尽全力抑制自己内心的强烈冲动和激忿不平的情绪。等到接令出帐以后,一般都是哈哈几声冷笑,摊手、顿足,表示无可奈何,转身下场。厉慧良则是接令出帐后,由于忿懑不平,失声一阵冷笑,但随即发觉在帐口这样冷笑,是对岳飞的轻慢失礼,非常不妥,故笑到半截,立刻用手把嘴捂住,同时警惕地向帐内帅台上瞥视一眼,一边后退,一边下场。因为不管怎样,高宠对于岳飞还是非常尊敬的,在这样森严肃穆的场合,高宠就是极端不高兴,也只能强自忍耐,不能再当面向岳飞任性使气,公开表示不满;否则就失去了高宠的身份,而成为牛皋的性格了。厉慧良上述这两个细腻的动作,是非常真实、准确的。
在“观战”一场高宠出场唱〔石榴花],在边唱边舞中,先是凝望一眼汤怀手中的大纛旗,感到自己竟被这面旗子束缚住手脚,因而不能驰骋疆场、冲锋陷阵,不由得心急如火,目光中充满了忿懑焦躁。等到转脸看见郑环手中的大枪—那是自己心爱的兵器,刹那间精神振奋抖擞,情不自禁地又摩拳擦掌、眉飞色舞起来;可转而想到自己现在仍然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又不觉十分沮丧,心怀怨忿。厉慧良在这一段表演中,两次瞻望、凝视不同的对象(纛旗和大枪),所用的眼光、神态、身姿、手势也完全不同,将高宠心中波澜起伏、瞬息多变的复杂情绪,层次鲜明地表现了出来。

《长坂坡》也是厉慧良擅演的长靠戏之一。他汲取了杨派道劲含蓄、从容稳健的表演风格,但并不完全遵循杨派的路数演出。他从人物出发,发挥自己的特长,有不少新的创造。例如“掩井”一场,杨小楼晚年限于体力,抓帔、扑井,重在神韵表情,形体动作点到为止。厉慧良则吸取梆子的演法,在抓帔时,为了表示用力过猛向后仰跌的惯性动作,身着大靠,猛翻倒插虎,精彩惊险。最近演出,由于年事已高,加之不久前练功伤臂,不能再用这种高难技巧,改为在抓帔后,将帔抛起,随即两个鹞子翻身,将帔接住,然后面向枯井,跪行蹉步。用这些动作来表现赵云用力过猛向后闪跌和惊愕悲痛的神情,同样准确感人。
厉慧良还通过很多细节,刻划赵云忠诚不渝,胆大心细的特征。“当阳歇马”一场,赵云先是把战马拴在树上,略将甲胄松弛,放松马肚带,撢去身上灰尘,左右巡视以后,席地而坐。这时一阵风声,赵云立刻惊起,再次巡视,见确无敌情,然后回到原处倚马假寐。等到真的警报一来,赵云猛然警觉,原来微呈朦胧的双眼,倏地闪出炯炯光芒,同时极其迅速敏捷地勒紧甲胄;解开战马,系紧马肚带,然后持枪上马。这一系列快速、细致、层次分明的动作,干净敏捷,显示了赵云临危不惧,处变不惊的英雄性格。

在《艳阳楼》中,厉慧良从坐场开始,就以狞恶轻狂的神态,骄横傲慢的举止,着重刻划高登这一个荒淫凶顽而又精通武艺的“衙内”。在强抢徐佩珠一场,有这样一段表演:徐佩珠被抢走以后,徐母和老家人抓住高登的胳膊,和他拼命,一边哭骂,一边向他讨还女儿。厉慧良的演法是:尽管徐母他们竭力摇晃拉扯他的膀臂,他在形体上仍稳如山石,纹丝不动,在神色上不瞅不睬,根本无动于衷。最后,不用一般踢倒徐母的演法,只随手轻轻一挥,将徐母和家人摔倒在地,然后不耐烦地骂了一句:“好不识抬举!”上马扬长而去。这样演法非常符合高登的身份和性格,既表现了高登霸抢民女已成家常便饭的劣迹,又暗示出他臂力过人,武艺超群,对付一般常人完全不在话下。他在这出戏中,三次上马的姿势、神态、速度全不一样。第一次是去逛蟠桃会,这时尚无明确作恶目的,所以态度悠闲,动作舒缓,工架柔韧而流畅,造型剽悍而稳定,通过控制烈马和回旋满台的马趟子,着重表现作为豪门纨椅的高登,骄纵恣肆、横行无忌的狂傲神态。第二次是听贾斯文报告蟠桃会场上发现美女后,这个恶霸不禁心花怒放连呼“马来,马来”迫不及待地飞身上马,直奔会场。因此从捉鞍跨马到疾驰下场身手迅捷动作洗练,以极快的速度完成。第三次是抢走徐佩珠以后,上马回府。这时高登的心情是兴高采烈急欲回家寻欢作乐而抢人以后也不宜在现场停留;但因他横行霸道已习以为常,并无任何畏忌所以他既是匆匆上马,又绝非狼狈逃走,动作干净,神情洒脱加以髯口飞动,开氅飘扬揭示了高登兴奋,轻狂满不在乎中又略带紧张的特殊心理状态。最后的“醉打”也颇具特色。由于高登酒醉仓卒应战给花逢春等的胜利造成了有利条件。高登开始应战时,脚步踉跄,头晕目眩,甚至不时还有呕吐,同时又要顽强应战,这个分寸很难掌握。厉慧良演来恰到好处,使人既感到高登确实是喝醉了,但又感到他确实是骁勇剽悍。在开打过程中,高登的醉意愈来愈少,最后终于清醒。但在清醒以后,他的惊慌恐惧反而表现得更加明显,充分暴露了这个恶霸歹徒在面临灭亡时内心的极度虚怯和惊惶。
厉慧良在表演艺术上善于吸收,巧于独出机杆的创新精神,以及他那坚实、精湛的武功技巧,值得青年演员借鉴学习。(本篇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吴同宾 《人民戏曲》198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