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猫蓝兔同人文【跳鹿黑友情向】
《温故梦，韶华负，岁月枯》
（一）
日光暖软，一池清凉。蜻蜓轻盈掠过了水面，圈圈涟漪波散开来，阵阵清风拂过，伴着荷香悠然吹远，朵朵芙蕖亭亭摇曳着，顾盼生姿。
六月的，祥和的，宁静的，夏日荷塘的午后……
……吗？
“哗！”
巨大的水声，颗颗晶莹纷飞散落，错杂坠于青碧莲叶之上，喧嚣之间，只隐约瞥见一娇小人影没入水中。
闻声，匿于池畔枝头满树绿叶中的那人缓缓撑开半只眼，揉了揉额间两侧，颇为慵懒地舒展了下身子。
一一扰人清梦。
池里的人于水中浮浮沉沉，不时有或大或小的气泡争先冒出水面，而后听得一声嘶喊：“救命啊！我不会水！”
那人抱手立于枝干之上，轻哼一声。
就该让这妮子好好呛几口水，才能知道教训！
“呜.……救命……”
呼喊逐渐被水声淹没，少年这才运了股真气，眉梢轻挑、曲身发力，流矢般自树头跃下，遁入水中。
……
“小姐，下次不可这般胡闹了。”少年望着臂间的几道红痕，闷声道。一身便衣早已湿透，紧贴皮肤，更使人心烦意乱。
啧，这丫头哪来那么大的力气，方才险些让她给扯下水去。
女孩鼓起一张涨红的小脸，将湿发拢到脑后，娇声嚷道：“我哪有胡闹！不过是见那荷花漂亮，想摘一支罢了！”
摘个花闹出那么大动静.……
少年无奈叹了口气，道：“往后这种事交给下人去做便好了。”
“哼！你这是瞧不起我吗？”女孩双臂横抱，柳眉紧蹙，怒火中烧。
“小姐，小的不是那个意思……”少年只得低声赔笑。
据说这小姑奶奶自从到了黑虎崖不知捅了多少娄子，还不知道消停，也真亏黑心虎能忍得了她。
虽然那老家伙想必是另有所图.……
不过，话说回来.……少年环顾四周。此地不宜久留啊，万一要是碰上了另一位小祖
宗.……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一一真是倒霉事都给凑到一块儿了。
少年讪讪回过头，故作轻松道：“参见少主。”心中暗忖，这小子的轻功真是愈见精进了，自己竟连他何时近身的都浑然不觉。
只见黑小虎面色阴沉，少年暗叫一声不好，据传这莲池可是那教主夫人生前颇为喜爱的，眼下这般情况，刁蛮小姐保不齐要消受黑小虎的一通怒火。
唉，就当做个顺水人情，当回替罪羊罢。
“少主，在下……”
“小虎哥哥，是我不好，想采花却不慎落水，跳跳是来救我的，你要怪便怪我，切莫迁怒于他！”女孩打断少年，抢先请罪。
魔教少主抬起一直黑沉着的脸，虽稚气未褪却已初具英姿，强大威压自他周身散发，直逼两人。
看来今儿是谁都逃不过了….…少年默默认命，听候发落。
谁知黑小虎默然半晌，冷冷道：“今日教中议事，跳跳，你可是又缺席了?”
“呃，少主聪慧过人，跳跳知错。”少年忙小心应道。
黑小虎冷眼瞥过女孩，抽身而去，渐行渐远。
“跳跳，父亲让你看好的人，你果真是尽心尽力啊。”
少年冷汗涔涔，所幸无事，而后又轻叹一声，满脸苦大仇深。
看来，这几日的要处理的大小事务，又要翻上好几番了………
（二）
夜色迷蒙，寒鸦掠影，月色凄冷，映照此间。忽而墨云堆积倾压，敛去残月，天中一片浓黑。万籁俱寂间，隐约可闻刺骨肃风伴枝叶簌簌之声。
树影摇曳，叶落檐上，檐下窗棂微颤，原是那人轻轻推开半掩窗门，悄无声息滑入屋内。
他一进屋便立刻掩了窗，掏出块黑布将窗口严实封上，又仔细堵好了门缝墙隙，这才摸出盏油灯来小心点上。
幽幽火光在满间黑暗中鬼魅般隐绰跃动，只映出他紧锁的眉头。少年低叹一声，摘去面纱又褪下夜行衣，大致检查过后将其叠好，藏入了杨木柜中的一方暗格内。
今夜又是无获，他已秘密察访过黑虎崖大半地区，却仍是不曾发现与自己身世有关的半点线索。且他所学尚浅，恐被黑心虎察觉踪迹，还有诸多可疑之地未敢深入探寻。
这边他与师父分别数日，魔教大肆追杀月魔族人，不知师父行踪可曾暴露，现今又是何种光景。
一时间百般思绪心头流转，只令他郁烦不堪。少年一把扯开衣襟，右肩上赫然一道乌黑掌印，是那日在沉西湖为救师父被黑心虎所伤，一直未能消去，仍在隐隐作痛。
说到底他也不过八九岁的年纪，旁人眼中还是个孩子，遇事难免慌乱。此伤一日不消，他于魔教中便一日难安。只因他出现的时机太过蹊跷，着实惹人生疑，黑心虎虽明面上托他看护小姐，内地里却遣人密切留意他的动向，处处掣肘。
然他随师父历练多年，究竟也不是那池中物，倒是颇工于人情世故。
平日他托懒赋闲，旁人便有微词也难捏把柄。而每逢重大议事则以职务尚小资历不足为由推辞不去，虽不能及时探得情报却让人知他有分寸、不逾矩，方可对他稍稍宽心、放松警惕，惟有如此才是长久之计。
只是眼下这掌印仍是不除不得。
跳跳席地打坐，阖眼运功，将真气自丹田缓缓逼出，于周身运转，活化经脉、舒通四肢，最后悉数凝聚于右肩淤黑处。
体内真气与黑心虎邪道之气相撞，竟是阵阵的蒸腾灼人，少年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已是满头大汗，却仍咬牙硬撑着。
“唔！”一声闷哼，他伏跌在地。全身内力几乎耗尽，那掌印却不起丝毫变化，仿佛烙铁烙下一般顽固。
少年扬袖抹汗啐道：“呸，老东西！”
缓了好一会儿他才起身去吹熄了灯，又收了窗上黑布钻入衾被。
僵卧于榻上，辗转不能眠，他索性扯被蒙了头，赌气般紧合了眼。
唉，待明日三更天时再去一探罢。
（三）
月影如水，晕开一片云华，夜半无人，自是寂静无声。
六月新暑，黑虎崖上却是阴风阵阵，凉意刺骨。
少年于檐上轻功飞跃，迅疾无声。倏尔滞住脚步，曲肘捂嘴闷声打了个喷嚏，讪讪揉鼻。
前日他入水搭救小鹿，到底是沾了些寒气。也不知这大小姐究竟什么来头，竟如此不让人省心。
今夜要查探的是教中一方偏僻小院，据传是教主夫人白梨生前居所。那日他有事路过，远远一瞥，只觉哪里不大对劲，一时又说不上来，终是决定亲自前来看看。
跳跳悄声落至院前，旋即自院墙飞步鱼跃进院中，匿于墙角阴影处，四下观望。
不知可是山间气候所致，本应五月末就尽数凋敝的梨花如今却仍在这院中峥嵘吐蕊。莹莹一树雪白，倒是应了那位教主夫人的名讳。
院心白梨沐浴皎洁月光，清冷动人。他却无意欣赏，只见四下无人，便轻手轻脚潜入屋内。
与他所料不同，屋内并无太多奢华之物，反倒是一派的素雅做风，朴实却不朴素，简洁又显大方。
跳跳四处转了转，都不见什么不同寻常之处，然而他心中却始终有份疑虑挥之不去。
少年拄桌扶额，静静沉思。
忽而，他触电般扬起手，在朦胧月光下反复翻看。
掌间依稀一片浅渍，然夫人过世已久，平日黑心虎也不大上心，这小院连扫役仆从都不再配给，这桌案上竟只有一层薄灰……
未等他悟彻，院中已有响动传来。他连忙闪身到镂花窗边，于死角处小心往外窥望。
银月如纱，轻笼此方小院。晦明变化中，一挺拔身影缓缓开合了院门，低叹踱步至院心梨树下，仰首怅望着满树莹白，口中喃喃有语：
“母亲……”
看清来人，跳跳一惊，忙匿好形迹，忐忑中思虑不断。
不想那平素不可一世的魔教少主，此刻却是这般惆怅模样，甚至带了几分落魄。
他心绪一落，忽想起那人也不过虚长自己两岁，现今亦只是个孩子。
据他打探到的消息，魔教少主自小由夫人带大，早些年不知何故无法习武，不受教主待见。后又似彻底脱胎换骨，武艺一路突飞猛涨，终于被教主黑心虎正式钦定为魔教继承人。
然在一次为黑心虎炼功护法途中遭叛徒豺锋暗算，父子元气大伤，白梨夫人也因护子心切而香消玉殒。
不知怎的，少年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年岁久远，记忆中他们的面容早已十分模糊。但他清楚，自己之所以还能活到今日，定也是因他们的舍命相护。
一时间，他竟对这年轻气盛的魔教少主生出了些许复杂情愫。
一是羡慕他有慈母护佑成长，二是同情他与自己一般经历丧亲之痛，三又是痛恨他助纣为虐伏于黑心虎麾下，假以时日必成大祸。
跳跳转头扫视此屋，终于明白那份违和感由何而来：此处居室之模样陈设，想必是自夫人去世之后便被完整保存下来，连案上未收的茶盏、榻上叠好的被褥都不曾有一丝改动，且应是少主黑小虎时常到此打扫，虽不是亮洁如新但也蒙尘不多，根本不像无人居住、荒废已久的院落。
从前他只以为，魔教中人皆恶贯满盈、不通人情，不想这魔教少主竟有这般执念。
他再转头朝窗外一望，看见那黑小虎仍是伫立在梨树下，呆望着一树梨蕊，不发一语。星河渐垂，凉凉夜风吹动他披散长发，那尚显单薄的少年身影在空旷小院中寂寥而又萧索。
跳跳忽而心有所动，但也只是一声叹息。
可惜，正邪殊途。
他收回视线，悄声自靠院墙一侧的窗户溜出了屋。
（四）
记忆中，从前的他经常做梦。
不知可是长年服药所致的羸弱体虚，他一旦做了噩梦，便是梦魇缠身，一连好几夜睡不安宁，人都要消瘦几圈。
彼时他不受父亲待见，与母亲同居一方偏僻小院。每每梦魇，母亲便彻夜守在他枕边，哼着曲子哄着他，直到他安稳睡去。
时至今日，他仍记得那一声：“虎儿不怕，娘在这里。”
后来，母亲走了，他搬入了离父亲寝殿最近的偏殿中。哪曾料，第一夜便难以入睡。一旦合眼，母亲走时的样子便一一浮现，只令他痛苦不堪、辗转难眠。于是半夜偷跑回了那方小院，望着满树白梨，总算能安心睡下。
不知何时这竟成了一种习惯，每逢夜半无事，他总会到母亲院中走走，看着那一树莹白梨瓣，就好似又见到了母亲一般。
母亲走的那天被父亲视作耻辱日。父亲心高气傲，不愿旧事重提，仿佛要彻底埋葬这一段过往，自此对母亲后事不闻不问。
而他却是不忍，眼看母亲的故居无人打理，日渐生尘，终是背着父亲亲自动手打整，这才堪堪保得一院清丽。
现今，这小院中仍是盈满母亲温婉气息，似重温旧梦，令他万般眷恋。
只叹这幽院丛梨一如故时，那故时却已成追忆。
“母亲，这偌大的黑虎崖，莫不是只有孩儿一人还在记挂您……”他低喃着抚上那满是岁月痕迹的梨树中干，此树是他出生那年母亲亲手植下的，怎料如今早已物是人非。
思及种种，他眼中一阵酸涩，却转念一狠心咬了牙抚袖而去，不再回头。
成大事者，须铁石心肠。
他默念着父亲教诲，步履坚定踏出了院门。
刚合上那雕花木门迈出几步，便听得一声奇怪响动。他眼中锋芒骤露，飞身直指院墙边一偏僻角落，厉声喝问：“谁！”
那阴暗处传来一阵窸窣，只见一只绸面绣花小鞋缓缓点入如水月光下，一娇小身影垂眼转到他跟前。
他蹙眉：“小鹿？怎么是你？”
女孩苦着一张小脸抬头看他，眼眸忽闪，撅嘴委屈道：“小虎哥哥，我…我睡不安生，就出来走走……”
黑小虎闻言又拧了下眉，随即转身走远，只丢下一句：“最近教中不大太平，晚上不要出来乱晃。”
小鹿借月光照抚踮脚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这才朝身后招招手：“快出来吧跳跳，小虎哥哥已经走了。”
他于是从藏身处走出，抱拳行礼道：“多谢小姐了。”
女孩葱指绕起乌发笑着看他：“我帮了你，现在可以跟我说说你为何会在这儿了吗？”
跳跳沉思片刻，实际上他也不知自己今夜怎会如此不走运，一无所获不说还偏偏又遇上这俩小祖宗。
方才自己刚跳下院墙就径直落在她跟前，女孩双目圆睁面露惊色，他急得连忙抬手去捂她的唇，生怕她喊叫出声。
谁知不等触及，小鹿便轻声唤：“跳跳？”
他大惊，步伐一错，又忽闻那边院门开合声响，情急之下忙扯了面纱：“跳跳有命在身，还望小姐帮我掩护！”
一一连他自己听着都悬。
行，有什么命令连少主都要瞒，现在得开始编了。
跳跳旋即微微欠身，煞有介事道：“小姐，近日教中有小人欲兴风雨，我奉教主之命暗中察访，只是不想过早让少主知晓，以免被有心之人利用。”
他心绪一转，遂抬眼问：“不知小姐又为何深更半夜出现在此地？”
小鹿闻言喉中一梗，垂下头缄默不语。
想着这丫头应只是半夜偷跑出来玩被发现了心虚无话，他略略松一口气道：“方才少主所言有理，小姐夜间还是少出门为妙。”
“你看到了吧？”女孩冷不丁抬头看他。
“看到什么？”他心生疑惑。
小鹿又仔细打量他片刻，轻叹道：“这是我义母的院子，她过世后，小虎哥哥几乎每晚都来。方才见你从院里出来，应是注意到了。”
跳跳悄悄转了转眼睛，立马顺着她的话说：“不瞒小姐，我原本是发现些许可疑行迹才一路追踪至此，不想竟是少主。本也无意撞破他人心事，是我唐突了，还望小姐帮我守密。”
她捋捋鬓发道：“此事也不能怪你，想我之前也是偶然寻迹至此才获悉这一段故事。”
话罢，她略一思索又叹道：“义母是个很好的人，也很照顾我。她走后，小虎哥哥冷了好多，我又无法相劝，只得偶尔到此处偷偷同他一起凭吊。”说着眸中竟隐隐凝出一片晶莹。
跳跳胸口微微生疼，自己从不敢轻易去揣想与父母有关之事，遑论凭吊。那是他心头无法言说的痛，不敢触及，不敢辨晰。
见他不语，小鹿便摆摆手说：“唉，左右无事，我也回去了。你继续完命便好，我断不会乱传。”
跳跳欠身行礼：“多谢小姐了，让在下护送小姐回房罢。”
小鹿扬了柳眉笑得娇俏：“不劳烦了。”说着一挥衣袖轻功跃上屋沿，“跳跳，我愿替你守密是拿你当朋友，无需言谢。”话毕飞踏着点过青瓦径自远去了。
他站在原地略略呆怔，若有所思。清冷月光下，今夜的黑虎崖似乎与往日有了几分不同，然而又无法尽数辨清。
他转头望了望那两人离去的方向，而后默默隐入晦暗夜色之中。
（五）
“小姐，还是放着我来吧。”他无奈地看着眼前手忙脚乱的女孩，灶台桌案上早已一片狼藉。
“不用，我自己能行！”女孩抬起手臂抹了把汗，继续用力揉捏着案上的面团。红润的小脸沾染道道白灰，连鬓发都丝丝缕缕变为苍白。
跳跳轻叹一声，抱手伫立在旁。也不知这小姑奶奶今天又是抽的哪根筋，非要自己下厨做点心吃。没办法，他只能在这儿照看着。
这边小鹿仍是专心于手上活计，虽手法笨拙却极其认真，狼狈之中又有几分可爱，令他哭笑不得。
“小姐这是打算做什么点心？”他端详着杂乱无章的案板，低声问。
“梨花酥！”小鹿娇声答道，忙碌着也没抬头看他。
是了，那案上倒确实堆了几小篓莹白梨瓣。
“小姐想吃，吩咐下人便好了。”跳跳无奈耸耸肩，只想这小姑奶奶别再闹出什么动静，不然到时候又得归结到他头上。
女孩吃力揉着面团没答话，一张小脸在费劲的喘息声中晕开一片桃色，娇艳欲滴。
跳跳恍惚一怔，不觉间竟已是双颊微红。旋即干咳两声，清了清嗓道：“我去找个厨娘过来帮忙……”
一句未完，却见小鹿一手抓一把梨瓣，飘飘洒洒正欲直接往面团里放。
他立刻上前擒了她纤纤素手，对上她的眸子讪笑道：“小姐，不是这么个做法。得先将那花瓣洗净再蒙层布用蒸笼蒸了，把沥出的花露给和进面里。”
小鹿恍然大悟，一双澄澈眸子晶莹发亮：“原来如此！先时义母经常采院中梨花做这梨花酥给我们，梨香浓郁清甜可口。我只知是加了应季梨花，不想还有这般讲究。跳跳，你真聪明！”
她弯了眼稍笑得爽脆，露出一口糯白小牙，娇婉可人。
跳跳轻轻松了她的手，略带羞赧报以一笑。自己随师父走南闯北多年，对这些饮食起居的琐碎事早已习以为常、了然于心。今日忽而受她褒奖，一时竟有几分无所适从。
“既这样，你来帮我罢！”小鹿抓了他的手将他扯到案边，在他腕上留下一道白印，“原本我是想一人包办的，现在看来多少有点不自量力了……”她的话音愈说愈小，到最后已完全是嘟囔了。
女孩泄气般缩在跳跳身侧，小兽似的惹人生怜。
他心念一动，来这黑虎崖的数日里头一次真挚展露笑意。轻柔和煦，仿若三月暖阳：“小姐放心，在下定不负所托。”
“好，我来给你打下手！”小鹿转瞬又恢复了元气，信心满满地捋了捋袖子。
二人在蒸气缭绕中辗转忙碌着，不久后便盈了满屋的香甜。炊烟袅袅，这阴冷的黑虎崖似乎也在熏风中变得柔暖了几分。
天际灰黑，墨云堆叠。凉风簌簌，隐隐似山雨欲来。黑心虎收回远眺的视线，负手转过身对一旁埋头练功的儿子沉声道：“今日就先到这里罢。”
黑小虎闻言敛息收式，抱拳行礼应：“是，父亲。”说完扯袖擦了把快要流到眼中的汗，阵阵粗喘。今日父亲所教功法晦涩难习，他又急于求成，一心苦修，直到这会儿停下来时才觉疲惫不堪。
听完父亲几句简单指评，他正欲告辞离去，转头却见远处奔来两个小小人影，手中还似捧着什么东西。
“义父！小虎哥哥！”未辨清其人，便听得一声清脆呼唤。
“小姐，慢点！当心摔了！”跳跳紧步跟在女孩身后，面露焦急。心想这妮子跑得倒是真快，看来以后自己也得多多加强轻功修习。
却见小鹿一径飞步踏至了黑心虎身前，娇笑着呈上了个朱漆的精致食盒：“义父快来尝尝！”
黑心虎抚袖整理了仪态，挤出几丝笑意：“乖女儿给孤王带了什么好东西？”
小鹿笑着揭开盒盖，一阵清爽甜香四溢而出，沁人心脾。盒中是一碟压成五瓣梨花样的雪白酥饼，玲珑诱人。
不料黑心虎见状却陡然变了脸色，满面阴沉，愤而挥臂将小鹿连人带盒飞扬至一边。整碟梨花酥顿时倾洒在地，隐约还腾着丝丝热气。
黑心虎冷哼一声，负手离去。跳跳连忙上前扶起小鹿，在额发遮掩下朝那人投去狠狠一瞥。
呸，老东西！
小鹿倚着他堪堪站起，一双空灵杏眸中雾气氤氲，摇摇欲坠。
黑云压天，远山已是一片苍茫。纷繁雨丝籁籁落下，濡湿她的发稍。她鼻尖微红，抽抽嗒嗒欲泣又止。
“小姐……”跳跳柔声想安慰几句，抬首却见一旁沉默许久的黑小虎默默伏下身拾捡好了那被摔得微微破裂的朱漆食盒。皱眉开口，语中含嗔：“父亲本就最不喜旁人在他面前提及任何与母亲相关之事，你还拿这个来……”
“小虎哥哥，我、我只是……”小鹿哽咽着，粉面又沾寒露，辨不清是雨是泪。
“唉……”黑小虎长叹一声，“随我去我院子里避避雨罢。”
小鹿和跳跳闻言都是一愣，不知他今日态度为何与此前大不相同。然跳跳有意在教中走动以找寻自己身世线索，于是便笑劝：“走罢小姐，可别受了风寒。”
“嗯……”小鹿吸了下鼻子，闷声应。
三人冒雨来到黑小虎所居的偏殿中，吩咐下人端了盆炭火来烘着湿衣。
“怎的突然想起做这个？”魔教少主将那食盒轻置于案上，涩声问。
“小虎哥哥，我、我想义母了……”小鹿咬唇转过脸，掩示着泫然欲泣的面容。
黑小虎一僵，缄默片刻后语息稍乱道：“我也很想母亲……”
跳跳看着这两人，只在心中又默默替小鹿感叹一回。
环顾四周，这偌大的内间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陈设摆件，除了必须的床榻桌椅外，竟只有一个束着一枝白梨的青瓷簪花瓶。
跳跳略略瞟过黑小虎，一时也不知该作何言语。
黑小虎则望着那食盒，轻叹道：“可惜你们有心了。”
“啊！我在内层还放了一碟的，应该没洒。”跳跳惊觉，方才怎么给忘了这一茬。之前他见做得多了便分成了两份，一并给带过来了。
小鹿立刻上前掀开盒盖，从内层中端出一碟稍有些变形的梨花酥。绵密雨丝渗透，酥面的白粉已被溶尽。
“就是湿了些，应该还能吃……”女孩扶着瓷碟抬头望两人，适才她和跳跳倒是尝过几块，味道不差，但不知现在究竟如何。
黑小虎抬手拿起一块酥咬了一口，品咂着道：“有点母亲当年做的味道了。”
小鹿于是舒开眉眼，欣喜道：“如此再好不过！”
跳跳亦尝了一块，虽因被雨濡湿而口感稍滞，但总体也算不错，毕竟是他手把手带着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做出来的。
“倒是谢得这崖上气候，都六月了还有梨花。”他随口找话。
不想黑小虎却苦笑一声，缓缓道：“寻常梨花怎么能开到六月？”
小鹿立即蹙眉问：“那……”先时她也对此事有所疑惑，但并未过多考虑。
“母亲院中的那株，是我不断将内力注入其中，才保得其四季常绽。”黑小虎又拿起一块酥。
“原来如此……”小鹿垂下眼帘，欲言又止。自己在将将能记事时便被带到了黑虎崖，与义母白梨及义兄黑小虎一同吃住。不知可是因怜惜她一介孤女之故，二人总是对她多有照抚，她亦将两人作生母与长兄看待。
如今白梨夫人逝去，黑小虎又如此消沉，她也是有意安慰。
似看穿了她的心思，黑小虎浅笑道：“我却是谢得你，令我知这教中除我外还有挂念母亲的人。”自小他与小鹿一同成长，也是当真将其作幼妹般疼爱，不过母亲去世后二人疏远了不少，许久不曾像这样相对而谈了。
许是此番言谈于二人来说都太过沉重，一时连带跳跳都沉默了许久。
殿中一片空寂，只闻殿外阴雨连绵，点点滴滴洒落雕梁朱檐。
“正好，我也有事要告知你们。”终是黑小虎率先发话，“我与父亲商议过，如今我实力尚浅，恐在教中难以服众。”
“所以，我决定闭关了。”
（六）
暑风携卷着仲夏的燥热，抚落枝头残蕊，纷纷扬扬遍铺了满院莹白。
小鹿与跳跳一人执一把竹扎笤帚，一点点将梨瓣堆扫至一边。
黑小虎入关前特意嘱托他们两人，若得空便多多帮他打理这方小院。
这是他如今唯一的念想了。
清扫完毕，小鹿扔了笤帚朝跳跳巧笑道：“天色还早，不如去看看小虎哥哥罢。”
跳跳心中苦闷，近日他四方搜寻无果，师父那边也是杳无音讯，令他惶惶不可终日。但他又不想扫了小鹿兴致，犹疑片刻后终归是应下了。
迷魂台距黑虎崖不过数十里，然山路陡峭，二人轻功耗了足足一个时辰才攀上石台。
两人自暗道进了石窟，在狭长山道中行了约有数十步，便已置身于一方巨大洞口前，豁然开朗。
宽阔岩洞中只有一张石床与零星桌椅。黑小虎正盘坐在石床上闭目运功调息，听见响动后遂睁开眼问：“怎么过来了？”
小鹿自袖中抽出一枝白梨，眉宇间似有轻愁淡笼：“小虎哥哥，义母院中的梨花渐败了，我给你折来一枝。”
他走后，那梨花便一天天枯败零落。小鹿和跳跳的内力皆不及他，无法以气催花，纵使伤感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黑小虎接了梨枝怅然若失，低吟一句：“谢谢。”
小鹿有意驱散他心头阴霾，于是朗笑应：“要谢便谢跳跳罢，是他出的主意，院子也大半是他打整的。”
“在下分内之事。”跳跳谦敬道，眸中浮现几抹虚假笑意。
同为痛失至亲之人，他只是对其稍有同情罢了。
黑小虎却摆摆手：“我已当你是朋友，无需多礼。”
朋友？跳跳轻怔，莫名觉得以黑小虎平日做派看来，此言不虚。
“往后我不便走动，母亲那边还有劳你们多多照看了。”魔教少主垂首攥紧了拳，“我必须尽快变强。”
“小虎哥哥你放心，我和跳跳定会替你好好打理义母的院子的，对吧跳跳？”小鹿转头看他，真挚恳切。
“嗯，在下身为小姐贴身侍卫，自然是听从小姐吩咐的。”跳跳对上她的视线，轻轻一笑。
这之后，三人畅谈许久。许是心有郁结，许是压抑多时，且又为教中为数不多的同龄人，一开口倾吐便是一发不可收拾。
教中趣事、武林轶闻，正是少年人兴致所在，你一语我一言，吵吵嚷嚷没个开交。即便是忍辱负重、心性成熟的跳跳也难得显露出了几分稚气。
说穿了，他们年岁尚幼，正是轻狂风发之时。或许，一切本该如此。
然而，此刻的他们却是不知，往后魔教风云际变，江湖岁月漫长。像这样的时光，再也不曾有过了。
自那日迷魂台一别，黑小虎再见到跳跳已是数月后。
明明只相隔月余，少主迷离间竟有了种恍如隔世之感。
只见那往日清俊沉着的小小少年如今却是满面憔悴。鬓发散乱，身上乌衣亦染埃尘。眼中血丝遍布，面色晦暗不清。右手紧攥着一支青玉笛，身躯微微颤抖。
黑小虎已从属下口中得知小鹿身死月魔花消散一事，心头有百种思绪交缠郁堵，终也不知该做何反应。
其实，父亲很早之前就告知过他小鹿的真实身世，也正因如此，他与母亲都对小鹿怀着一份沉重的愧疚。尤其母亲，只将其视若己出，关爱有加。
他曾料想过有朝一日小鹿记忆恢复会是何如，也曾因此惴惴不安。然纵他种种揣测，却从不想会是如今这般结局。
竹篮打水，香魄魂归，惨淡收场。
此刻见跳跳这番光景，又联想平日他与小鹿亲密无间。那时的黑小虎虽不甚通晓人情世故，心中却也有了几分了然。
但他从不擅长安慰，且眼下小鹿已被视作魔教叛徒。于情于理，再提无益。于是二人只在迷魂台的石窟间相对无言。
这次是跳跳打破了沉寂。他话音缥缈，似骤然自紧绷中松弛，只余了无尽的悲慨：“少主，我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劝。”
黑小虎剑眉一皱：“但说无妨。”
跳跳深吸一口气，似在肺腑中酝酿着惊涛骇浪，然道出时却是云淡风轻，萦绕着些许怅惘：“既为朋友，我劝少主今后务必明辨是非、心向正道，不与宵小之辈为伍，不以下作手段为傲。此后征途浩浩，切记三思而后行！”话毕，他躬身行礼，“在下告辞。”
“好，你的劝诫我记下了。自小母亲教我做人做事须光明磊落，想我自能辨得善恶。”黑小虎郑重应。
跳跳只若未闻，转头便走，额发飞扬时那双凌厉眸子寒芒浮动，冷意乍现，似心死如焚，又似有万般绝决。
那样的神情，黑小虎十年之后才在同一人身上见到第二次。
（七）
冷月映照，西风悲凉，瑟瑟抚动离人愁绪。
夜已深，客栈却仍有仆役在院中浣衣，声声寒砧幽幽催起故时伤情。
跳跳吹熄了案上烛火，任空明月色欣然入户，积起一捧澄澈萦思。
锦衾不暖，旧忆难温。自剿灭魔教换得湘西安定以来，已是一载有余。
人生只在瞬息之间。他蛰伏隐忍十年，终于大仇得报，却也忽觉此身亦为浮萍飘絮，天地之大，无所归依。
他仍旧活在过去。他记得那年夏日女孩纤纤素手自树头折下一枝白梨，蒸成那酥饼的香甜；他记得三人在雨后屋檐下看见远处晴空的飞虹，苍穹一碧如洗；他记得他们的喧闹声响彻迷魂台的岩洞，经久不息……无数次揣想、无数次慨叹，只因这之后十年，苦苦支撑他的除了双亲的血海深仇，就仅有这回忆中为数不多的温暖。
他更记得，一载前与其余七剑传人合力剿杀黑心虎，肃清魔教。他手执青光引雷而战时，那般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惊心动魄。
置死地而后生，当初入魔教实属无奈之举。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人知他心中苦楚，无人解他万千情愁。
他记得，那夜小鹿不惜以命护花，飞天舞与月魔花一同翩跹，仙姿绰约。揽月罗盘凝光而出，击破九天、荡尽层云。
长夜将逝，霞光温和抚照。她最后回望他一眼，泪如决堤却目光如炬。清风悠悠，那抹倩影逐渐模糊在了绚烂晨曦之中。
他记得，那日在十里画廊七侠乘风筝脱身。见魔教少主已是那般狂态，自绝后路、枉送了性命，便知自己昔日规劝终究是无济于事。天命不由人，自古正邪不两立。
跳跳轻叹一声，拔剑出鞘。借月色照抚双指轻擦过青光剑身。
此身何所寄，对月问剑灵。
信马由缰，可否觅得来时路？
大战告捷，万民生息。当初黑心虎身死魔教主力覆灭后，他便前往黑虎崖剿除残党。
沿着那熟悉的山路顺道而上，一路畅通无阻。见教主已死，魔教大势已去，大多教众皆四散而逃，少有负隅顽抗的。
他举步踏过教中一方偏僻小院时，不由脚下一滞。
经年累月，那雕花木门早已蒙尘，辨不出本来纹路。
跳跳站在原地迟疑片刻，终是推门入了院。雕门轻启，只见院中一片颓败，院心白梨更是早已枯死多时，错杂虬枝在肃风中默然不动。
在他印象里，他自小鹿走后便再不曾涉足这方院落。弑亲之仇、亲眼看师父与小鹿双双殒命之恨，他心有积怨而又悲愤难遣，着实再无力覆行当初约定。而待黑小虎功成出关，他已熟练将自己掩藏在面具之后，不再轻易以真心待人。
黑小虎出关后便随父四处追捕麒麟，想来也是无暇回黑虎崖料理杂事。
这样一来，最后一次打扫这方小院的，就是当年的他与小鹿。
跳跳举目望着天穹，四下渺茫。薄暮暝暝，昏昏欲晚。
他抚袖长叹，自院墙的角落中找出一把半朽竹笤，默默开始清扫。
……
“跳跳快看！风把花瓣都吹起来了，多美啊！”
“诶诶诶，快过来。这边还没扫呢！”
“别想偷懒，本小姐可都看着呢！”
……
清脆话音仿佛仍在耳畔，奈何伊人一去不返。他恍惚开始思索，记忆中那些明艳的瞬间，自己是否真的经历过。
默然无语。
明月初上枝头，他已尽数打整完毕，终是替这方小院找回了几分旧日风采。
跳跳向宅院主厢房恭敬一拜，默默离去。动念即焚心，余生不再回此伤心地。
大仇已报，天大地大，尽去得矣。
然而这方天地之间，哪里又是他的归宿呢？
蓝兔曾说，他过得太苦了，想留他在玉蟾宫久居。七剑齐聚一堂，倒也热闹，亦可暖暖人心，奈何每每被他婉拒。
琼筵易散，盛景不过片刻繁华。他或是放荡不羁，或是害怕失去。终是一剑一马一壶酒，孤身起程，四海为家。
闲云野鹤，纵情山水，聊解此生。
都说青光剑主俊逸不凡，逍遥历世，江湖中美名远扬。然这尘世万千他只看作浮光掠影，浮沉不过一朝一夕之间。
故梦难温，韶华易负，岁月又能有几载荣枯？待到尘嚣尽散，究竟该是何种颓唐？
尘埃落定，他早已跳脱世俗，笑看这万里河山大好风光。
少年策马，英姿勃发；岁月倥偬，洗尽铅华。午夜梦回，只盼经年白发归来时，又得新见黄口旧知交。依稀相顾，再侃那天南海北，话尽一世春秋。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