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里看花

晚饭过后,我照例把桌子收拾干净,把洗过的碗筷盘子放在水槽边上等沥干,用自来水简单地漱了口,心想着医生叮嘱的漱口水又忘了买,到饭桌边拿起两张纸巾将手里的水擦干,便和外甥出了门——我们准备去简单地散个步,我已经连着好几天没有在傍晚出门了,他也刚从连云港的海边度了一个很短的假回来。
带上门,将遮苍蝇蚊子的帘子合上,我看到马路对面的沈叔叔家门口站着好几个老头老太太。我知道他们在凑什么热闹:沈叔叔死了。我甚至比他们知道的多一点:今天在外地火化,明天他儿子会把骨灰盒带回来。这些都是吃饭的时候从我妈口中得知的,事情一开始已经是十来天以前的事了:我妈说隔壁的沈叔叔跟人出去打工,吃晚饭的时候多喝了点,一下子栽倒后便不省人事,在医院躺了两天还没有醒过来,照这个样子,可能醒来也要成为植物人,我心想那可能只会更糟糕;过了两天,到了吃午饭的点,有个邻居来更新情况,说沈叔叔的儿子已经请了假过去了,但没有见到他爸本人,有人给他看了他爸躺在病床上的视频,据说情况很危急;然后三天前吃晚饭,我妈说沈叔叔有个本家的兄弟过去看了,回来后说现在没什么大事,应该脱离危险了,过几天就能回来休养;到今天晚饭的时候,情况便急转直下,人已经死了,今天便在外地火化,明天带骨灰盒回来。这么一个几十年的邻居,一个矮壮中年男人生命中的一些重要时刻,在我这里,只用了四顿饭的时间便走完了。
没有人能站出来把这件事情说个清楚,大家都是雾里看花,众说纷纭。纠纷自然是应该有的,但也闹不太起来,因为家属里只有一个刚毕业的儿子过去,这件事来得迅猛,他没有经验,缺乏主见,自然也做不了什么主。我不清楚对面是什么性质的建筑公司,但据说公司方面急于证明这是员工的自身行为,公司不该为他的死负责,于是说辞一变再变,一会是工友们在吃晚饭时一起喝了酒,喝高兴了劝酒后出了事,一会是沈叔叔这人本身就好酒,吃完饭回到宿舍还自顾自地接着喝,这才出的事;本家的兄弟见公司有意组织工友统一口径,便打电话去骂介绍人,要是真让公司脱了干系,那责任就摊在你们几个喝酒的人身上,该赔的钱你们几个平摊!你们一个都跑不了!你好好想想,不要现在就急着跟公司站到一块儿去!
这么看,拉锯是不可避免的了,而且过去了这么些天,也该见了分晓。按照今天得到的消息来看,显然是沈叔叔这边的亲人没讨着好处:沈叔叔出事后,辗转了多家医院,最后送到了当地的红十字会医院,在确认死亡后,由儿子签字确认,“捐献”了体内的诸多器官后离开了医院,安排在今天异地火化。我就是在这里瞧出沈叔叔败下阵来的:正因为判定成个人的原因,所以出事后送医院就医的费用便全算在自己头上,由于无力支付这么多天住在ICU的高昂费用,便通过捐赠器官的方式抹平了费用,医院以这种方式同意尸体和家属离开。我在听到“掏空身体才能离开”的时候眉毛不自觉得拧作一团:调查清楚了吗,这么快就认定是个人原因吗?公司就不用负一丁点儿责任?我妈嘀咕一句,谁知道呢。
我没去凑那几个老太太的热闹,牵着小外甥沿着柏油马路往南走,今晚我们只计划走比较短的一段路,到了路口再往西边走一点儿就可以从另一条路绕回家去。他拽着我,要试试我的力气,让我用手臂给他当单杠,看能不能吊起他来。他坚持了四五秒,说刚刚在落地的一瞬间感觉很刺激,我问他知不知道什么叫失重,他说知道一点,但不完全懂。我便想着给他解释什么是地心引力,看到有汽车从坡上驶过来,便喊了一声靠边,让他跟在我身后。汽车很快从我们身边驶过,他却跟没看到似的,假装自己喝醉了酒一样,在马路上摇摇晃晃,几乎快晃到马路中间去了。我看着那辆司机手臂搁在窗边,边开车边看手机的黑色汽车驶远,鸡皮疙瘩像后知后觉一样迅速爬满了全身,心被捏得高高的,那也有一种失重感。
我把手里的狗尾巴草扔在路边的水沟里,控制不住地向他吼叫起来,你不要命了!给你说了车来了,你就跟没看到一样!他要是没看见,撞上你怎么办!他还有些不以为意,我更气了,你不用跟我一起去了,你现在就回家去!他大概是被我生气的样子吓到了,看我越走越远并不想理他,便大声说了一句舅舅那我回家去了,从那条不过车的小路往回走。我有些急躁地往前继续走了半分钟,也草草回了头。
有人在路口用白色石灰画线,在农村,这就说明着有人家里刚死了人。我看到很多人打着赤膊纳凉,他们并不知道是谁死了,怎么死的。是村头的沈叔叔,一个老实巴交的话不多的农民工,我心想。我们老家离一个叫金坛的地级市很近,金坛有个地方叫建昌,在我小时候,建昌就以有很多老板著称,所谓老板,也就是接活干的包工头老板,那些年岁里,农民工的工资是很难拿的。在我上初一的时候,在大年二十几的某一天,我爸带着我小舅,还有我,去找建昌的老板讨要工资。运气好,要回来一部分,我爸便在金坛的清华同方专卖店里给我买了一台电脑。那个深灰色大屁股的一体机是我的第一台电脑,花了九千八百块钱,小舅说我签名时的样子很潇洒,我印象很深刻。二十几年过去了,农民工的待遇好像并没有所好转,钱不好拿不说,在外面出了事,拗不过老板,拗不过公司,还是处在吃亏的境地。好像这种社会建设的底部元素就经不住被放大,因为你细看会发现它并不如整体来得那般光鲜亮丽。
后面的生活自然是不好过了,我想。沈叔叔今年才五十几岁,正值壮年,年初的时候我还跟他在一张桌子上喝过酒吃过饭。他喝得克制,不像我爸那样是不经意间想着要喝的样子。也不是那种会说漂亮话的人,我给他敬酒时,他也只说些要早点结婚生子,爸妈把你辛苦养大不容易,我都看在眼里,你不要嫌我说这些觉得过分之类的话。他儿子刚刚毕业找了工作,他便在市里给他付了三居室的首付,还说要给他老婆治眼睛。沈叔叔的老婆友兰婶左眼有病很多年了,看人没办法聚焦。如今一切都垮塌下来,很多事情不知道何以为继,就连运回来的骨灰盒都要轻上几分。
我回到家,去厨房洗两口锅,煮饭跟煮大麦粥的锅在水泡过之后要好洗很多。我又擦过手,遵照我妈和我姐的旨意,给我爸打电话。无非是告诉他隔壁的沈叔叔死了,你要特别注意,少喝些酒。他反复就说一句话,他死了啊!他死了啊!像是有说不出的感慨。他是这些年才跟他关系近一些的,年初喝酒的时候他们俩坐着上座。我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他还曾抱怨过沈叔叔盖楼房的时候,占了我家的一小块地,把一个小池塘填了盖成了他们家的车库。是啊,他死了。都说人死债消,如果真能称之为债的话,我想无论如何到今天也该和解了。
又有个邻居的婶婶从我们家门口路过,她打算溜达着去村下边的棋牌室打牌。她是我发小的妈妈,谁能想到她的亲家公也才死了没到一个月呢?我想起她前几天在我家串门时说过的话来,人死在厂里和死在家里的区别是很大的,如果拉回来死在家里,是一分钱也赔不到的。她的亲家公就是因为在厂里干活的时候突发了病,死在了厂里,她们一家人东奔西走,最终如愿拿到了几十万的赔偿款。所以如果出了这样的事情,身边没有一个有相关经验的人去指挥去沟通,想要获得赔偿拿到钱,是很困难的。
是啊,是很困难的,可能沈叔叔家就少了这么个能沉得住气,能把事情办成办得漂亮的人。我把烧开的水倒进水壶,打开冰箱发现了一些梨子。那是前几天友兰婶送来的,我妈说那天晚上她从隔壁商店打扑克回来,听到她黑着灯,坐在门前的水泥台阶上哭。农村大概就是这样,一个人的离去只会让邻居们感慨一阵,跟着悲戚几日,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另一人的死亡给盖过去。真正的悲伤只会让最亲的人在深夜里一次又一次的痛声哭泣。
这梨子是沈叔叔自家门前种的。不知道是今年的天气不好,还是受了太多的雨水,这梨子长得黑,皮又厚,我咬了一口,实在是尝不出一点甜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