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名)《灭世纪》
磅礴大雨如密集的针,砸在少年泥泞的脸。
雨花溅入眼睛,我如一根枯木般颓倒在废弃金属零件与怪异气味泥土上,一动不动。
哗哗……
今天是第七天。
同行的伙伴只剩我一个……

八天前,村里最后一台净水器也坏了
在全村人沉默地注目下,那台比村长还苍老老的机器,终于在长达十几年的呕哑嘲哳中,轰然停摆。
村里仅有的一位理工生拆开它的外壳,看了几眼后只一个劲摇头,说净水器的里一个除他之外谁也未曾听过的关键零件已破旧损坏,而这小山村根本不可能再造一个。
沉默在蔓延,直至无声的边界。
小时候每个夜晚,我都伴这机器的声音入睡,直到八天前的那个夜晚。
我躺在床上,感受着前所未有的夜晚的幽静,竟难以入眠,辗转反侧。
自始自终围绕在生命中的那个声音兀然消失,留下的却只剩恐惧……

净水器损坏的那天下午,村长召开最后一次村会,安排村里为数不多的青壮年带最好的装备,珍惜的存水,踏向他们未曾到达过的外土,寻找渺茫的生的希望。
小队一共六人,最小的二十,是我……
三年大专,发现最好的归宿是回乡务农。
村里那唯一的硕博连读的理工前辈不在行列,他只是回来带走亲人,更好生活。
村里积蓄的净水,若不被污染,尚可支撑一周,也就是七天。
三天去,三天回。
这支小队,必须要在三天内找到希望。
大人打开了村里最后一瓶酒,分予我们,一饮而尽。
次日上午,年迈的村长在办公室长眠。
从山腰踏出的一瞬,少年的眼泪汹涌而出。
意识到脸颊处的冰冷,赶忙紧闭双眼。
我告诉自己,不能哭!
因为眼泪是水,水是珍宝。
小队不仅在寻找希望,我们本身就是希望!

六名青年勉强辨认着村长留下的地图,向着北边出发,据说那里有个废弃的城市。
说不定那儿有城里人未来得及带走的净水器,里面有着还能运作的零件。
地表环境异常恶劣,漆黑的云团仿佛永远笼罩与天穹之上,暗无天日。
碎裂的废墟掺合墨褐血迹遍布各处,粘稠砂土混杂肮脏碎骨四处可见。
若没有防护服暴露于这样的土地空气,一日内便会丧心病狂,随意伤人,直至油尽灯枯、生命结束……
为了减少能量损耗,小队尽可能避免说话。
他们靠着前人留下的路标,艰难前行。
沉默是宝贵的经验。

除了我们之外,能看到的只有褐紫杂草零星,碎石残塬遍布。
时不时也有不知名的黑虫匍匐在水泥管,默默凝视着我们。
这些是在高辐射环境下生存的生物,对人类来说只是剧毒。
如果吃了他们,只会遭受比饥饿干渴与丧心病狂更难以忍受的痛苦,直至扭曲死去。
只有污染稍轻的地方,可以勉强种植无毒的作物,将这些东西一并扔进合成机,可以做出饼状的粘糊,耐饿有营养。
我说不清楚那是什么味道,我也从未有吃过这之外的食物。
我曾问过村长,为何我们只能吃它?
村长只说,那是人的咎由自取。
记不清什么时候,灭绝如约而至,人类依托始作俑者的科技,反倒硬撑难关,成为仅存的大型生物。
但成功遗留的人也不过在苟延残喘。
我的村子绝不会是唯一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沦殁之地!

第二天,路上安静得令人恐慌。
第三天,我们找到了地图的那座城,但没有找到遗留的净水器。
第四天,携带的食物与饮水见底。
第五天,一位同伴饮用污染水丧失理智,攻击我时,被队长痛杀,只能撒些荒土草草掩埋…
第六天,队长找到了一把枪,三颗子弹,六十年前造物,他欲言又止。
我们已经没有前进的能力了。
第七天上午,乌云滚滚,队长默默掏出那把枪,他最后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歉意。

可惜,只有三颗子弹。
砰——
我年纪最小,但不是最懦弱的!
我默默起身,从血泊里拾起了那把枪,还剩两颗子弹。
我用尽最后力气,将准星对向了感染严重的昔日伙伴。
“谢……谢……”
砰——
砰——

入夜,暴雨。
如墨的雨砸落在我伤痕累累的身上,防护服被丢到一旁。
我的身体遍布血迹,肌肉凌冽,粗糙得不像一个弱冠之年的孩子。
雨水漫过我的躯壳,不休地洗刷着周遭的血迹与污秽。
快些结束吧……
我无力地微张嘴颌,任由雨水溅落舌尖,蜿蜒淌过喉管,侵蚀胃壁肠道,顺着脉管感染全身……
好痛……
雨水与眼泪如同刀锋,撕裂着我的脸颊,脖颈乃至胸膛。
撕裂着我的身体,情感以及意识……
如果能多点子弹,就好了……

恍惚间,不知多久,仿佛没有了神经痛处。
视野穿过无边无际的墨黑雨幕,看到笼罩万生万物的高飞旭日,看到洒落云顶之巅的翱翔鸥雁。
我又好似看穿了时间,看遍了过去,看透了未来。
我看到自己出生的时候,母亲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父亲
我看到未来行者跃过广袤的乌黑大地,却只裹挟着无尽的孤独与寂静。
我似乎看到了更远处,那里辐射已消去……
在那里,草是翠绿,花为艳红,人们漫步与花草木林之间,脸上带着笑容。
我第一次见到这种表情。
这天,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类,会笑。

我不想就这么死去,
我想知道那些人,是带着怎样的心情,绽放笑容?
画面消散,归于虚妄;那些记忆剥零,融入荒芜;那些声音远去,散落迢迢.……
雨水,淹没了我的躯体。
哗哗……
今天是第七天。
同行的伙伴只剩我一个……
半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