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旅

从小到大我都是好女孩，标准的好女孩，乖乖读书，乖乖早睡，乖乖喝牛奶。

17岁的某个夏天，我一拍大腿，我对自己说，你的青春就要结束了，你甘心潦草收场吗，你连男孩的手都没牵过，败家的乖乖女。

我不要当乖乖女，我要出去，我不是要去找男孩，我只是要证明我没那么乖。

我连夜买了去外地的高铁票，连夜打包好行李，准备第二天早上开溜。

一睁眼，我妈双手叉腰站在门缝里盯着我：你要去哪里？

我飞奔出去。

我飞奔到厕所撒了泡尿。

我硬气得很，我说，我要出去，我要去欣赏祖国的大好河山。

我妈说你本来就不白。

我挑的是有地铁的城市，我要去苏州。

你去吧，我派你二姑奶接应你。

我要哭了。这听上去一点儿也不叛逆，一点儿也不酷。

但是我还是去了。去我三个月大还没断奶就去过的故地重游。

（一）

我刚下地铁就看见大秋裤，苏州新地标，小日本设计的。

怎么说，一言难尽。

拙政园和狮子林都要门票，苏州博物馆要提前预定，于是我去了免费还不要预定的园林博物馆。苏州是全国古典园林最多的城市，山西是全国古建筑最多的省份，我觉得这真是一种缘分。苏晋两省都是我的故乡。听别人的导游讲榫卯结构，我得意洋洋，嘿嘿，我都懂，在山西听别人的导游讲过n遍。

我和出租车师傅聊天，那天我很激动，一激动就很健谈。我说师傅你们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师傅说山塘街和寒山寺，我说我都去过，师傅说那我带你去诚品书店，台湾人开的。

诚品书店是网红书店，大陆仅此一家，真是去对地方了。书很多，人不多，不算吵。吹了一下午空调闻了一下午香水，我打电话给我的姑奶，我妈的亲姑姑。饭点到了，饿得慌。

吃的是东北菜。东北空了，东北菜也变正宗了。姑奶很热情，点了大骨头让我啃，我说我啃不动。吃完饭我们三个人逛商场，还有一个是姑奶的老公。

第二天照例是一个人，早饭是姑奶煮的鸡头米莲子汤，我走的时候回头抱抱她，我说姑奶你放心，腿长在我身上，遇到坏人我就撒腿跑，姑奶说你别跑，遇到危险你要大叫，叫警察叔叔。我们都笑了，这年头，我这种姿色，坏人盯不上我，只有我盯上人家。

我去的是小时候玩过的苏州乐园。苏州乐园依山而建，以前的旧址拆了，如今只剩下孤零零的过山车，旁边新建了一些建筑，是德国人设计的苏州博物馆西馆，我没预订，进不去。我站在老的苏州乐园门口努力地回忆，还是想不起来小时候来过这里。我拍下照片后就走了，怅然若失地走掉了。

午饭是便利店买的格力高，抹茶味，为了蹭一个充电口辗转了三个路口。

那个下午，我在苏州的许多个街道漫无目的地四顾，闲逛，张望。我独自走在很多个大街小巷，我对这座城市并不陌生，然而我的内心充满着未知的恐惧，一股未知的孤独充斥在我的胸口，挥之不去。我站在CBD的大楼下盯着那些玻璃幕墙，我想，在这种地方办公的人不一定就幸福，他们甚至说不定更想去纽约办公。成功是什么，幸福又是什么，我想陷入一种更深入的思考，但我放弃了。

我想到一句电影台词，具体是什么我记不清了，大概意思是，连高调的资格都没有，就想方设法要低调，这种人才最无知，最会自欺欺人。

我觉得很有道理，我不再去考虑幸不幸福的话题，因为我连坐在这种写字楼里的资格都没有。

我连吃两盒格力高的资格都没有，我没有资格谈论幸福。

我需要money，我没钱，我不配谈论幸福。

那个傍晚，我走在金鸡湖畔，一面是晚高峰的车水马龙，一面是金鸡湖水倒映下的夕阳的剪影。我不禁感叹大自然的伟大和包容，繁华和喧嚣不属于所有人，但是大自然是所有人平等享有。大自然最公平，它接受所有人的疲累，它接受都市人难得的喘息，亦接受异乡人无处可去的落魄。

当然，我不是那个无处可去的异乡人，我回到了姑奶家，那个温馨的小家。洗完澡躺在床上，姑奶温柔地唤我早早睡觉，温柔地问我要不要喝牛奶，我微笑着说我不喝，我说我累得合上眼就能睡着。

关了灯，我没有合眼，我仔细地回想这一天。我想，我一个人走着，感觉累和孤独是很正常的，我叛逆，我想要一场完完全全自由自在的孤旅，我只想一个人踏上旅程。但是一个人的路，其实并不存在。我们的四周一直有着各色的人，有路人，有过客，有主动搭话的人，也有温柔的人问你要不要喝一杯牛奶。一个人的路，都是我的幻想，幻想长大后可以进入商业圈写字楼，幻想着不靠任何人便能单打独斗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幻想是不愿甘拜下风的不切实际与年轻莽撞。

但是，所谓孤旅，真的存在吗？

毕竟，我们从始至终，都不是在踽踽独行。

我更渴望温暖的家的感觉，就像现在，我躺在床上，有人问我要不要喝牛奶。

（二）

三天后，我告别姑奶，去往上海，去了田子坊，一年之前和爸妈来过的地方。

但是这次，我是一个人。

高铁顺路，途经上海，我对自己说，你在虹桥下来吧，下来看看魔都这座老城。

好矛盾的话。

我很喜欢故地重游。

都是不要钱的地方，走进去，还是熟悉的感觉。一年的时间改变不了什么东西，我在一家买信纸的纪念品店里依旧看到了很多个国家的文字，买香膏和丝巾的小店依旧养着几只肥猫，懒洋洋地躺在石板路上晒太阳。我摸摸猫咪，给它们拍了照片，买了一只印着猫的冰箱贴。阳光下我有点恍惚，我对自己说，如果时间永远停留在某个时刻，该有多好。

（三）

回到盐城，我妈说，学校里的人打电话来找你，你逃课去旅游，我的脸被你丢尽了。

我笑嘻嘻地回怼她，我说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我要他们看看我不是应试教育下培养的考试机器。本小姐放荡不羁，叛逆得很。

我妈说，没本事的人就喜欢找借口，你考一个给我看看。

我关上门，不去理她，她的声音大到传到房间里，我打开网易云，播放一首花粥的出山。

“在夜半三更过天桥，从来不敢回头看‘’    

‘’白日里是车水马龙平地脚下是望川”

我其实很少听中文歌，我觉得英文歌给人力量与蓬勃的野心，而中文歌让心情平静。

八月中旬，好一个盛夏，温暖如春。

好矛盾的话。

                                                                

写在最后：

真实事件，2022年8月，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苏州三天，上海半天，南通候车三小时，无锡看了个寂寞，由于中途被学校遣返。

谨以此文，纪念我最勇敢，最珍贵，绝无仅有，孤独弥漫，望眼欲穿的17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