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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腾

2023-07-31 23:59 作者:晚上看风影  | 我要投稿


成都市新世纪庆典倒计时:三天

 

一款老式四轮驱动汽车停在中央广场旁,车窗降下了隔音帘,如一层外壳隔绝了车外喧闹沸腾的氛围。一名三十出头的男子蜷缩在皮装外套里,双脚搭在前窗,漫不经心地扣弄着下巴上野蛮生长后又遭遇暴力清除的胡渣,微眯的双眼不时扫视车外。

“卖气球的,卖冰淇淋的,推婴儿车的……再过十年估计怀里搂着的也是机器人了。估计那时候连人造子宫都要做成机械婴儿组装厂了。”

男子名叫陆何,他不屑地嘟哝两句,准备换个姿势让自己在座椅里更舒服一点;正在此时车内扩音对讲机响起:

“第三大道发生疑似家用机器人失控事件,目标正往与第九大道交汇处移动,附近单位立刻前往抓捕!重复……”

陆何前一刻还兴致寥寥的脸顿时变得红润,双脚如触电般收回朝油门踩下,同时按下操作盘上的某个按钮,刹那间刺耳的警铃声撕裂了人群的喧嚣。

“让开!这是紧急公务!”男子握着方向盘大吼道,驾驶着汽车就要横穿广场,前方行人纷纷尖叫避让;却不包括一只巨型镇水石犀:通体银白,丰满壮实,前肢更有卷云状纹饰。它那比车前盖还大的脚掌重重踏在地面,伴随着警告挑衅者的愤怒咆哮,巨大的犀头垂下几近地面,随时做好将来袭车辆掀飞的准备。

陆何视若无睹,继续猛踩油门。就在车辆即将撞上犀头的一刹那,犀牛的身躯开始扭曲:在平面两轴上喷发交错形成的全息粒子层受到干扰后不可控制地发生光漫射,在车辆径直穿过后近乎崩溃,只在车后留下巨兽大小的雪花图层与几声孩童的哭泣。

“我给过警示了。”陆何耸耸肩,朝挂着警徽的后视镜解释道,避开两名踩着悬浮板滑行的青年后开上马路,熟练在车潮内穿梭。

当他抵达两公里外的商业区,行人们早就以某个目标点呈辐射状逃开:男子抬眼望去,只见半条街道一片狼藉,垃圾桶被推倒在地踩到变形,路灯被从中折断,几辆汽车被胡乱堆叠着,一名在太阳下反射黑光的机器人站在车顶最高点,一跳一跳着仿佛想要够到上方的天桥。

“哪来的胶皮猴子!”陆何咒骂道,下车掏出手枪直指半空的机器人:“停止活动!你的行为已经造成严重公共危害,你的主人也将面临起诉和天价索赔!现在马上给我从那堆车上下来!”

机器人如完全没听到警告般不为所动,又跳了几下似乎确定无法触及天桥后,转身朝另一方向跳下车堆,两腿一撑便轻松飞越十米以上的距离攀上大厦三层的窗台。

“你他妈……”陆何眼睁睁看着机器人以类似大猩猩的动作抓着外墙一扑一扑向上蹦去,碎裂的玻璃与石屑纷纷落下,“……你这让我怎么追?”

旁边地面一段路沿忽地飞起,迅速展开成一面光滑的悬浮板,同时一段甜美的女声响起:“检测到您有出行需求,聚星地面悬浮板时刻为您服务,最高时速可达……”

“滚!”陆何没好气地一脚将那只能离地三十公分的悬浮板踢开,拎枪冲进大厦。

五分钟后,楼顶天台的门发出几声冲撞的闷响,紧接着门锁在一道火光中炸裂。气喘吁吁的陆何将门踹开,举枪对准背对着站在天台边缘的机器人。

“我刚刚大吼着让电梯里的人出去被他们记下了警号,又爬了快十层的天台,所以我现在心情很差,顾不上什么《民用机器人财产保护法》!”陆何咬牙切齿道,“所以立刻给我转过身趴下,把手按在地面,否则我会让你的头比从两百米摔下去碎得还厉害!”

机器人的肩膀微微耸动,缓缓转过来面对陆何。面部特征属于女性,发饰代表其属于保姆系列的型号,但那张本应被设计成在人类眼中最富有亲和力的脸此刻却满是惊恐与无助,乱转的眼珠旁由仿生金属蛋白制成的眼皮死死绷紧,嘴巴微张,嘴唇不住地颤抖。

“我……很害怕……”

“确实,每个犯人被枪指着的时候都突然学会害怕了。”陆何用枪口朝下点了点地面,“我叫你趴下!”

“那里很深……很黑……很冷……周围好像要凝固了一样……我只能拼命逃,一直逃……”

陆何眉毛上扬紧缩,眼前机器人失控的表现与他印象中的大不相同,没有表露出攻击型或不协调的肢体动作,反而像个深夜回家被尾随者吓坏的邻家女孩,紧握着自己手腕站在那里喋喋不休。

所以我才讨厌把它们做得这么像人!陆何深吸一口气,抬起枪口,伸出手掌缓步前进,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和善一些:“我猜你的中枢信号系统出了点小问题,但是很快就可以修好,也不会将你的记忆板块格式化。你现在只需要听我的命令自主关机,我送你返厂维修。如果你忘了怎么关机也没关系,不要动我来帮你关!”

就在陆何靠近之时,女机器人愈发癫狂地摇起头来,声音也变得尖锐歇斯底里:“……我一直逃,向高处逃……可它无处不在!它要抓我!它要吃掉我!”

“它来了!它就在这里!它来了——”

女机器人的五官因极度惊恐而扭曲变形,陆何本能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天台没有第三人存在,无论是人类还是机器人。他下意识地抬手护在身前防止女机器人的突然袭击,却见对方脚下颤抖,仰倒摔出楼外。

“我他妈!”陆何向前飞扑一把抓住女机器人,胳膊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差点脱臼,手肘被楼顶边缘磨破渗血。

“真重啊……”费尽力气的陆何终于将超过两百斤的女机器人拉了上来,第一时间检查其运行情况,发现它虽未关机,面部特征却已归于平静,已进入了休眠状态。

“真邪门了。”陆何一屁股坐在地上,掂了掂手中的枪,回想方才发生的一切自嘲地笑了笑;而刚被他确认休眠的女机器人竟如鬼魅般在他身后扭动着站起身来。

 

 

第九大道马路上已停了数辆警车,十几名持枪警察整装待发。虽然普通市民们已被远远驱离在包围圈之外,却无法挡住蜂拥而至的记者们:他们将留着一头短灰硬发的警察局长围在其中。

“这已经是本月第五起机器人失控案件,请问是质量问题还是有人在利用机器人实施犯罪?”一名高大的男记者伸手几乎将话筒怼到了局长鼻子底下。

局长哼了一声没有直视镜头:“在调查有新一步进展前无可奉告。”

一名留着利落短发的女记者奋力挤到内圈:“据说这几起案件的机器人都是利伟德公司生产的最新型号,请问是真的吗?”

“谁告诉你的!”局长两眼一瞪那名女记者。

“我们记者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女记者不甘示弱道。

“市民需要知道自己是否安全,尤其是在新世纪庆典前夕!”记者群里有人大声喊道,引起一片共鸣。

局长双手下压试图控制记者们的情绪:“请相信,我们无时无刻不将市民的安全放在第一位,这点欢迎个人与媒体的随时监督,并且我肯定没有人在这些失控事故中受伤……”

“我就有!”

暴喝声打断了局长的承诺,记者们纷纷回头让出路来,只见一名脸上带伤的男子抓住某机器人的脚踝在地面拖行,发出兹啦兹啦的金属摩擦声。局长皱眉看着那人走到身前用力一摆,将那机器人甩到自己脚下。在场所有人都看清那机器人的头部已经碎裂,眼珠从眶内滑落在地面打着转,无神地望着众人。

“这机器人袭击了我。或许是机器人问世以来的第一次,但我相信不会是最后一次。我要求封存市内所有机器人直到修复它们的毛病。”陆何梗着脖子说道。

在记者们的议论纷纷中,局长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干得好,你先回去休息吧。等我们检查完执法记录仪会给出本次事件的完整经过。”

陆何顿了一下,低声道:“记录仪我忘车上了。但我说的全都是事实,这些机器人有问题!”

局长深吸了一口气,胸口高高隆起,随后朝周围记者朗声说道:“不好意思,请给我和我的同僚们一点时间。”说罢,他按了按胸前的警徽。身为警察局长,他有权力暂时调用城市内任何地方的全息投影装置,用于隐藏、伪装、保护现场等等公务。局长与陆何所站的一小块空间被相同的城市背景迅速覆盖,两人在记者眼中消失。

“你在发什么癫!”局长粗短的手指用力戳在陆何胸口本应戴着警徽的位置上,“擅自违规行动,破坏私人财产,你这样是在破坏整个警察队伍的形象!”

陆何没有退缩,反而像迎接插入胸膛刺刀的战士般顶了上去:“那个机器人伤人了!我是在保护市民安全!”

“但是你没有证据!”局长的口气都哈到了陆何脸上,“我们必须证明机器人的确对人身安全造成了威胁,才能对利伟德提起公诉!否则他们能反咬一口我们是在诽谤公司形象!”

“多的是办法证明!全息录像,卫星照片,我甚至可以去做大脑断层扫描……”

“但那些不!符合!规定!”局长咆哮道,“统一发放记录仪就是为了能让我们能在执法时合法取证!如果我们将其抛弃采用其他手段,你猜猜媒体会说什么?《税金被用来买了一堆废铁!》,《警察还有多少手段来“查出真相”》这些你想象不到吗?小陆,你是一个好警察,你有敏捷的身手和灵活的头脑。但我要求你今后每次行动前将职业道德和公众形象摆在更前面,整个警队都相信你可以更完美,他也相信……”

“那是你们看错人了!”陆何猛地推开一脸不可思议的局长,脸上的血痂破裂开来,鲜血顺着下颌流淌。

“我从来没有自己选择走上这条路!是他!还有你们这群老家伙想看到一个感人至深的故事被刊登在报纸上!有人问过我自己想成为什么人吗?没有!我从十六岁起就被调入警校,十七年来有没有人问过我:陆何,如果不当警察的话你想做啥?没有!因为你们都默认我就该接过他的班,成为为职业道德和公众形象奉献终身的完美警察!”

陆何握紧双拳,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多年来心底积压的情绪不知为何在今日迸发出来。那张邻家女孩的脸在眼前闪过,却已变得无比狰狞凶恶,下一刻就要从陆何脖颈上咬下一块肉来。他没得选择只得扣动扳机,高能子弹从女机器人圆瞪的眼球穿入头部,将半个颅盖掀飞,散裂的金属碎片划破了他的脸颊,耳旁仍传来女机器人索命恶鬼般的低吼。

“杀了你……杀了你……”

 

局长原先因激动高耸的胸口此时软踏踏地扁了下去,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被汗沾湿的短发稀疏贴在额头。他没有直视陆何的双眼,只是再度开口时透着浓浓的失望:

“把你的枪给我。”

“随便。”陆何从腰间拔出手枪,取下弹夹倒出子弹,一并塞到局长手中。

“还有电磁手铐。”

“诺。”陆何掏出两个银白色的圆环递过去,局长接过在手中轻轻摩挲着,片刻后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

“你从现在开始休假,不得以警察的身份参与任何行动。等庆典结束忙完这一阵,我再来考虑你的去留问题。”

陆何大张双臂,像是一名被困在监狱十多年终于重获新生的囚徒,踏着轻松的步伐走出全息投影覆盖圈。记者们对陡然出现的陆何不明所以,簌簌低语讨论着;他却毫不在意,脸上洋溢着笑容,尽情品味起自由的滋味与成功向那群人复仇的快感。

脱离记者们的包围,陆何快步走回自己的车旁,心中拟好了一个前往热带岛屿的计划,阳光,沙滩,比基尼美女与画板架……可当他拉开车门时,却发现里面已经坐了位不速之客。

“你好,我能进行一个专访吗?关于今天的失控事件。”身穿马甲,有着利落短发的女孩朝陆何挥挥手,一条白衬衫系在腰部,却没能盖住两条修长的大腿。

“下来。这是警车,乱闯小心我拘留你。”陆何记得她是曾试图采访局长的一名记者,没好气地甩手驱赶。

女孩眨巴着眼睛打量车内的布置:“可我看不像啊,倒不如说是辆私家车,违规加装了警铃。”

“那也是私人领域,给我下来。”陆何拉着女孩手腕将她拽下车。女孩吃痛踉跄一下差点没站稳,连忙扶住陆何手臂,一抬头正与他四目相对。陆何微愣,但很快扭头绕过女孩坐上驾驶位。

“喂喂,我们可以交换情报嘛!我们记者有很多独家消息,会对你们警方破案有帮助的!”女孩仍不死心地叩着车窗。

“我已经不是警察了,有什么情报找我们局长去吧。”陆何神情漠然准备摇上车窗,女孩见状不顾危险连忙扒住:“你不会对利伟德公司正暗中操控机器人实施违法犯罪坐视不管吧?”

“我当然会。”陆何不屑说道,转头盯着趴在车窗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女孩,“我就奇了怪了,成都这么多警察,你赖上我这个快被开除的干嘛?”

“因为你是个好人。”女孩不假思索说道。

陆何被逗乐了:“我说姑娘,你怎么知道我是好人?你几时认识我的?”

“就在刚刚。”女孩拿出手机,屏幕显示是从地面朝高空拍摄,远景拉近后是陆何抓住从天台摔落的女机器人的画面。“我查阅过往报导资料,陆警官你虽然常被投诉态度不好,在与机器人有关的案件中还表现得格外暴躁;但还没有出现过推诿不作为冤假错案,所以我相信你不会对这一系列失控案件袖手旁观。”

陆何冷笑一声:“我都说我不是警察了,以后也不会再当警察。”

“有些事情,不是职责要求,而是内心推动着我们去做。”女孩俯下身子认真说道。陆何转头再次与她对视,这回不得不在心中为那长得惊人的睫毛感叹。

“那就说好咯,合作愉快!”女孩取出一张名片递过来,陆何皱眉没有去接,只看到名片上的名字:岳怀英。见他迟迟没有反应,岳怀英一撇嘴直接将名片塞进陆何前胸口袋里,“大男人,磨磨唧唧的!”

陆何瞪了她一眼,一脚油门抛下还在原地叫嚷的岳怀英扬长而去。驾驶着老式汽车在城内漫无目的地兜了几圈,最终他还是停在利伟德总部大楼前。这是一栋超过两百层的大厦,巨幅外墙24小时不间断播放着全息影像。上百辆飞车沿着固定航道进进出出,如归巢的工蚁日以继夜地运输着养料。

“相信人类!相信有机器人为伴的人类!”

此时外墙屏幕显示的巨大机器人喊出了那句利伟德公司的经典口号,随即跨步穿越平面踏上广场,朝唯一停在大厦前的陆何的车躬身弯腰,伸出摊开的手掌表示邀请。陆何不为所动地盯着那数百米高的影像逐渐接近,在即将触及车头的刹那消失;大厦外墙开始分割成十几个板块播放起其他产品介绍与宣传片。

他两指夹出口袋里的名片:那很简陋,黑白底色上除了一个名字外就是几个简单的图标,翻到背面是一串个人号码。与其说是记者的名片倒更像是实习生粗糙的个人设计。

有些事情,不是职责要求,而是内心推动着我们去做。

陆何犹豫良久,最后还是没将其扔出窗外,塞回了口袋中,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李哥。我想请您帮个忙。诶对,帮我调查下这个月前几起机器人失控案件的具体型号和参数资料……”

 

 

 

成都市新世纪庆典倒计时:两天

 

“先生您好,有什么能帮到你的?”

有着明星级别容貌的前台小姐摆出一丝不苟的热切笑容,近年来机器人行业的迅猛发展令她感到些许危机,因而工作上务尽完美,绝不能放开利伟德公司的金饭碗。

陆何没有摘下墨镜,斜靠在前台上,故意让脸避开招待大厅内最有可能存在的摄像头的直接覆盖区域:“我来找你们的CEO贺岩。”

前台小姐的笑容更加灿烂:“请问您有预约吗?”

“没有。”陆何摊开手掌,展示手心中的警徽,“但我有这个。”

前台小姐的笑容一扫而空,挺了挺脖子,冷冰冰说道:“请您出示公文调查函!”

“也没有,我今天并非以正式身份公开前来。”陆何拍了拍自己的皮装外套,“这也是我们领导的意思,尽管最近几起机器人失控案件都与贵公司的产品有关。但不到最后一刻,我们也不愿意在庆典前夕将两大主办方之一的龙头科技公司负责人抓进局里,除了让媒体高潮之外对你我双方都没好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前台小姐抿紧嘴唇,好看的头部不自觉地微颤:“我需要请示一下。”伸手按向耳旁的对讲机。陆何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搭在已没有枪支的腰间,垂头观察着大厅的几个出入口。

“请您站着别动,CEO他想要见您。”前台小姐紧张地按下几个桌面的按钮,几台悬浮摄像头嗡嗡飞来,开始对陆何进行全身扫描;另外几台则迅速排好阵列,在他身旁的空气中投影出一个浮在空中快步前行着却没有移动的肥胖微秃男性,

“我很忙,你只有三十秒时间说明你们警察到底要干嘛?”利伟德这家巨头企业掌门人贺岩的语气毫不客气。

陆何双手用力一拍前台,转身就要离开:“算了,还是让我们局长亲自带队来跟你们谈吧!”

“等一下!”在遥遥上方某一楼层走廊赶往下个会议室的贺岩皱眉瞪着眼前的陆何投影,后者正契合贺岩的速度同步向后平移。“我至少要知道你来这的理由。质疑产品质量那只是个发布会的事,没有证据就算你们局长亲自来了也不能违规调查!”

“那这些没有经过上市许可的器件是怎么回事?”陆何展示手中五枚相同的电子元件。贺岩投影死死盯着陆何手掌,仿佛能从眼睛里射出激光将那些器件销毁。片刻后他抬起头,鼻翼微微翕动着:“小吴,为我取消接下来的会议;把这位先生请到我的办公室。”

 

五分钟后,陆何仿佛回到了影视中那种五十年前的古典办公室:室内供奉着神位,隐隐有某种宗教经典的吟唱声传出;角落里另立了一尊一人高的雕像,前方香炉内三根香左低右高,冉冉冒着烟。办公桌旁巨大的水缸里一米多长的红鱼正缓缓游曳。

“跟高科技企业的形象有些不符对吗?”贺岩站在桌后张臂表示友好,身后是密密麻麻陈列着数百册书籍的架子。

“确实有点”。陆何望着落地窗外数百米的高空。

“我是商人。无论时代、科技怎么发展,有些东西永远不会变。”

“看出来了。”陆何随手在蹲坐窗前的饕餮玉雕脑袋上摸了一把。

贺岩伸手示意转身过来的陆何坐下:“你们领导是什么意思?”

陆何将一枚元件在手中抛了抛,双手捏住在贺岩面前晃了晃:“你既然知道这代表什么,也就很清楚警察能否拿着正式调查函造访你的研究所和工厂。在那之前,我们先想听听你的解释。”

“我没有什么好解释的,你别想套我的话!”贺岩语气强硬道,眼神却不自觉地瞟向陆何身上外套的几个口袋,“公司的律师团队随时准备好应对一切关于产品质量或上市资格的诉讼……”

“别紧张贺总,我说过我不是以正式身份来的。”陆何收起元件探近身子,“你我都很清楚,警方行动时必须身穿警服且在明显位置佩戴警徽,否则拍摄或录下的所有讯息都只能算非法取证。但是……”

陆何压低音量,带上了一丝威胁:“……你也别当我们是吃干饭的!全市几万弟兄为了庆典加班的加班,销假的销假,还时不时要被指指点点,最终民众赞扬吹捧的还是你们这些企业。”

“我们是警察,商业机密,科学伦理这些跟我们统统无关。我们只有一个任务:不惜代价保证市民的生命与财产安全。在一个月发生五起失控案件后,你真的不打算将你们塞到机器人脑袋里的那东西是什么,有什么用,会对我们工作造成什么影响跟我们警方透个底吗?”

贺岩面无表情久久不语,突然冷不丁问出一句:“我好像记得你陆警官,你跟你们局长关系不错吧。”

“我爸跟他是同一届的老战友了,这也是为什么今天只派我一个人来。”陆何整理整理外套坐回到椅子里,目光不为人知地黯淡了一下。

“既然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带你看看我们的实验室吧。”贺岩深吸口气站起身,按下暗处的某个按钮,身后书架缓缓拉开出现一个电梯,“但我必须声明,这是不久将来我们的专利与核心竞争力产品,只是还未完善,与机器人的失控绝无任何直接因果关系。”

 

走下电梯,陆何发现自己来到某处巨大明亮的实验室,穿着白大褂的科学家们抱着资料匆匆走过,完全没在意两人的到访。一排排桌上的电脑屏幕显示着陆何看不懂的代码与波形。

“这是总负责人张博士。”贺岩介绍起唯一朝两人走来的人员,陆何与头部两侧留着蓬乱白发的后者握了握手。“这是陆警官。张博士请你向他介绍下我们的研究,正好我也想听一听最新的进展。”

“陆警官,你喜欢吃橘子吗?”张博士并没把警察头衔放在心上,却饶有兴趣地问出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不,我讨厌剥皮。”陆何客气回应。

张博士脸上绽出得意的笑容:“我们这所有人都喜欢,如果你待久了你也会喜欢的。跟我来,我想想……先从最开始的实验设计讲起吧。”

 

 

 

张博士领着两人来到一面大屏幕前,点触几次后屏幕中出现监控下的一名男性,无论相貌身材都极为普通,独自站在像是某处过道内。

“这是实验对象0174,好麻烦……之后我就叫他A吧。这个A,我们对他的唯一要求就是保持一直往前走,不许回头,然后在任何岔路前随便选一个方向,就像这样!”

屏幕中的画面开始播放,男子轻快地向前走去,数秒后来到可通往左右两个方向的岔路口,毫不犹豫地走上了左边那条。

“然后……我想想怎么操作来着……对了!”张博士如挑玩具挑花眼的小孩子,颤抖的双手在屏幕前乱晃,监控录像被切换成了某张地图,一个光点在道路上徐徐移动,“这是通道的总览,我们靠一点弧度设计,将所有道路连接成总长超过二十公里的莫比乌斯环,这样实验对象就能在里面不停地走啊走,提供给我们数据……”

“这个实验目的是什么?”陆何开口打断道。张博士没有生气,反而低下头来,深藏在层层眼皮中的老花眼如奋力张开蚌壳与薄膜褶皱向外界探望的浑浊珍珠,打量着陆何,似乎要考验他的智力,“你觉得A选择向左走或向右走的概率是多少。”

“都是百分之五十。”

“没错!一个正常的,单独的人类在二选一中随机做出的选择本应该是百分之五十!”张博士很满意陆何的回答,“但是,这还不是实验的全部。”

他又挥了一下手臂,屏幕中闭环道路的比重缩小,在其外围又出现一个圆环将其围在其中。

“那是直径超过十五公里的超大圆形通道,当A在里面走的时候,超过三万人平均分布在外围同步前进着。”

陆何凝视着新的地图:“你们没有把外围的岔路也做成闭环?是这个新的莫比乌斯环太大了费钱吗?”

“不不不!外面这一圈没有岔路。事实上虽然他们也会遇到岔路,但左边只是个假象。这回我们要求的不是‘随机’,而是‘听从现场指示’。而我们布置的所有路标,符号等都在让他们往右走!整个实验下来,超过99%的人都按照要求一直在顺时针绕圈……”

“好吧我了解了,但你还是没回答我这个实验的目的是什么。”陆何思考着整个实验设计,“你们发钱找人总不会是搞减肥慈善吧?”

张博士笑了,一张老脸如陈年发皱的橘子皮;他立起了一根手指:

“第一天,A在八个小时的实验中选择左或右的概率稳定在百分之五十。第二天,这个数字有所波动,A选择向右走的概率大约为百分之五十二。而到了第三天……”

张博士立起第三根手指:“是百分之五十五。”

“这里面有问题。”陆何眉头紧锁。

“我们尽可能排除了所有问题!从实验对象的惯用侧、脚的大小,违背随机要求的逆反心理……甚至包括通道内的视觉设计可能造成的干扰。我们还调整过实验,到了第三天我们不再要求外围人员看路标,而是‘按照以前的来’。结果呢哈哈!在他们潜意识认为自己只需一直向右走就能拿到钱的情况下,与他们毫无联系的A选择右边的概率甚至高达百分之五十八!”

“花了六年多时间,上千实验对象和几十亿的资金……最终我们得出了一个结论。”张博士握紧双拳,整个人仿佛被最神圣纯洁的光辉照亮。

“人的潜意识能在没有任何信息传递的情况下被超距干扰。”

“我不懂什么超距干扰,但听起来你似乎在否定自由意志?”陆何忽觉脑袋一重,连忙撑住桌子让自己站稳;目光不自觉瞟向四周,发现隔着两排正在打字的研究员,在全息板上涂涂写写给他人讲解的研究员,远处正使用碎纸机的研究员,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正在吃橘子。

“如果意志不是自由的呢!这世上最精妙,最复杂的量子计算机不在可防核弹的地下室,也不在太空中的前沿开发空间站,而是在这里!”张博士用力点着自己的太阳穴,“人们总认为自己被各种媒体,宣传机器等操控着,事实上早在那之前,早在我们学会语言文字之前,我们的大脑就已经被外界通过量子纠缠一遍遍地塑造。不要说人的意志,这宇宙内甚至没有一通电流,一道辐射,一个量子是自由的!”

陆何用力吸气直到肺部快要爆炸,再连同无数杂念一道吐出,眼神重新恢复清明锐利:“我不是科学家好吧?不知道也没兴趣你们的理论是否正确,和我今天选了两片最爱的椰香面包当早餐有没有关系;相信等你们发表后会有大量的专业人员讨论。我现在只想搞清楚这跟你们的产品或机器人失控有什么关联。”

始终微笑旁观的贺岩在这时开口:“这让我来说明吧陆警官,这就属于我的职责范围了。”

“利伟德公司的宗旨就是不断造出更先进、更高级的机器人来陪同,帮助人类共同发展、进化。正如张博士所说,还有什么比人的大脑更精妙?于是我授权研究脑电波,人脑的量子结构等等……现阶段就是做出了你手中那些试验品,它让机器人身处庆祝人群中时,不需要搜索分析今天是什么节日就能被热烈氛围所感染;它让机器人在医院中不自觉保持肃穆,让机器人在婚礼上流泪鼓掌。总结就是:让机器人以人类的方式感受外界,接纳外界以及融入外界。”

“包括拆了半条街吗?这就是它们融入外界的方式?”陆何冷冷说道。

贺岩眼角微动,被陆何敏锐捕捉到:“我不知道那些失控暴力行为从何而来,或许当时机器人身旁有潜在的犯罪分子,受他们的言行思维所影响?你们尽可以调查那块元件中的代码,事实会证明我们公司没有控制机器人实施任何犯罪。”

陆何没有理会,而是转向了有些无所事事又不好意思离开的张博士:“既然是试验品,就说明还需不断迭代完善。可你们怎么知道该往什么方向改进?”

“当然会有数据反馈啊。”张博士不假思索说道。

“但据你们所说机器人是向外界,向人类学习,甚至还会受他人言行情绪影响,这就涉及非法收集个人信息罪。”陆何斜眼看向贺岩,后者脸色一僵;他继续说道:“而且由于还未获批上市,由政府管理的机器人互联中心不会允许这个元件发起的请求。说明你们还有另一种手段与卖出去的机器人进行数据传递,这就涉及了侵占他人财产罪。”

张博士深深低头像做错事被抓住的孩子。陆何面对面站在哑口无言的贺岩跟前,目光似剑直插他的双眼,一字一字道:“我必须确认那个手段的安全性!”

自见到贺岩以来,陆何首次察觉他额头开始渗汗。似乎经历一场激烈的思想斗争后,贺岩终于放弃了,松了松绷紧的领带,以一种全新的审视目光打量着陆何,满是肥肉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

“带他去最深实验室,张博士。别忘了所有人都要收缴通讯装置。”

 

 

 

警卫取走了陆何的手机,后者对此没有表示多少抗议。他也知道要是将贺岩逼急了,没准会直接联系警察局长,或做出对他更不利的事来,这对陆何狐假虎威混入利伟德调查机密的计划而言没有半点好处。警徽虽有着记录仪的功能却无法实时通讯,当然利伟德也没敢将其收走。

“因为一些……原因,每个进入最深实验室的人都必须隔绝一切通讯,倒不是针对你……”张博士似乎因终于能向更多人展示他的实验成果而对陆何颇为友好,手足并用地解释着,陆何也表示可以理解。

贺岩已不愿奉陪;两人与四名持枪警卫穿越多重需身份验证的大门,进入最深实验室:没有他人,一座巨型设备躺在实验室中央,外层大量意义不明的信号灯闪烁着,往上更延伸出多根粗壮管道嵌入天花板;陆何莫名想到这就像整座大楼的心脏。

“这是什么?”

“深脑意识处理器……噢!难道你是在问她的名字?她叫‘的里雅斯特(Trieste)’,至少她的创造者是这么叫的。”

陆何有些惊讶:“这不是你创造的吗?”

张博士更尴尬了:双手紧紧攒住白大褂的下摆,低着头嘴里快速嘟囔着什么。陆何只能勉强听清“前任首席科学顾问”、“我就知道我只是个替代品”等寥寥几句。

陆何围着深脑意识处理器转圈仔细端详,思考着是否要将其存在告知警察局长;虽然这也会暴露其停止其间的一系列违规行为,但若这台机器是造成市内失控案件元凶的话绝不能光考虑个人得失。只是转了半天他根本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或许透露给岳怀英,让她以‘记者渠道’等借口提供给警方线索是更好的选择吧,陆何摩擦着下巴。

“等等,有些不对劲。”一名警卫低头看着手中的检测器,其余人纷纷转向他,“实验室内有正在向外界发送的信号!”

张博士一脸茫然;警卫们立即举枪指向陆何。陆何坦然摊开双手:“我就一部手机被你们收走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通讯设备。”

“不管怎样先离开这里!”拿着检测器的警卫大吼道。几人上来不由分说架着陆何径直往门口而去。陆何发觉他们的情绪有些异常,与其说是可能发生失职的慌乱,倒不如说是……惊恐,来自某种陆何不知道的内情。他捅了捅身旁同样被警卫推着走的张博士,后者看向他欲言又止,还是没说话。

就在几人即将抵达门口时,像是触发了什么陷阱般,大门上显示保持通电的信号灯忽地熄灭,与此同时实验室内的灯光也一并消失。但黑暗并未持续太久:紧接着室内应急灯开启,将大半个设备笼罩在蓝幕之下。显然深脑意识处理器有着额外的电源:其上的灯光仍在闪烁,却在蓝黑色的背景中显得分外妖异,仿佛这个巨型心脏正不为人知地缓缓搏动着。

“停电了?”陆何试探性地发问。几名警卫没有回应,迅速回身举枪指向室内那些阴暗的角落,搭在扳机上微微颤抖的手指暴露出他们紧绷的神经。

“大概……从半年前开始,任何携带通讯设备进入这里的团队都会发生事故,甚至全员死亡。”张博士用力抱紧自己似乎在努力缩小身体,凑在陆何耳旁轻声说道。

陆何目瞪口呆:“这是什么原理?漏电?辐射?次声波?你是科学家你应该最清楚啊。”

张博士神情有些不服气,又有些沮丧,憋了好久才从唇缝中挤出一句话:“根据调查,他们是……吓死的。”

“慢着!”一名警卫忽然举起手,瞬间聚集众人目光,“你们听到那个声音了吗?”

张博士的眼神在说“什么都没有”;陆何相信他是这个意思,因为他很肯定自己此刻也是这种眼神。其余警卫也在迅速交换目光后缓缓摇头。

“听起来就像……就像……”那名警卫将手放到自己耳边,表情难以置信,“海浪声。”

“啊啊啊——!!!”

下一刻,那名宣称自己听到了什么的警卫突然高声惨叫,像是目睹了世界上最恐惧的事物,端起枪毫不犹豫地朝面前的空气扫射。子弹打在深脑意识处理器上,又反弹上天花板,溅出点点火星。

其他警卫连忙上前将他按倒,夺下其手中的枪;却见那人非但没有平静下来反而全身开始剧烈抽搐,拼命扭头不敢直视前方,口中不住叫嚷着:

“它来了!它来了!就在这里——”

就在众人七手八脚试图安抚之时,那警卫忽然不挣扎了,因心肌撕裂而涌上面部的大量血液将他恐惧扭曲的五官渗得通红,甚至从眼角鼻孔边缘流出。

他被吓死了。

几名警卫开始呜咽抽泣,忽然一人站起举枪指向陆何大声吼道:“是你害死他的!是你带进来的!”

“冷静点朋友。我真的没有带任何设备!”陆何张开双掌表示自己毫无威胁。

“就是你!马上关掉!你会害死我们所有人!”那人直接将枪口直接顶在陆河脑门,陆何发现他的瞳孔正慢慢变大,呼吸也愈发急促,仿佛在陆何身后看到了什么东西;而陆何自己耳边也似乎响起轻微的冲刷声……

那警卫发出一声尖叫,竟抛下枪转身逃跑。陆何紧咬牙关,额头青筋暴起,极慢极慢地扭头朝身后看去……可那里除了一堵墙什么也没有。

已逃到实验室内远端的警卫惨叫声戛然而止,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重重摔在地面。陆何用力抓过抱着头在地面蜷成一团的张博士,拖着他藏到墙边的资料架后。猛然间他想起了什么,快速从前胸口袋里掏出那张名片,沿着一角靠指甲用力扣,扣了几下后果然外层开始脱落。陆何握住用力一撕,外层纸皮被扯开,露出嵌在中间的超薄元件。

“我他妈!”陆然用力将那元件掰断,顺着地面远远甩出。旁边的张博士似乎因过度惊吓卧在地面小声胡言乱语,陆何也指望不上他,透过架子的缝隙悄悄观察实验室内的情况。

第一名吓死的警卫尸体仍在原地,逃走的那人摔倒位置太远太暗看不清。剩余两人或许也藏起来了。陆何用力按压着胸膛不让心脏跳得过快,或发出声响引来某种存在。不管是什么“东西”杀死了两名警卫,陆何都不曾察觉到其一丝一毫的行踪。他的手伸向腰间,这才想起枪已被局长收走,不禁又在心中痛骂几句。

他的目光转向第一名警卫掉落的枪,就在尸体旁边,离自己不过五米。他不敢保证将身子探出去后不会遭到袭击,但多把武器的好处让他认为值得一试。陆何伏低身子,如在短干草丛内匍匐接近猎物的豹子,静悄悄从资料架后爬出,伸手去够地上的枪。

两米……一米……实验室内灯光蓦地亮起,恍如白昼,趴在洁白地面上的陆何犹如托盘里的蟑螂清晰可见。他迅速缩回架子后,同时望见不远处的大门已经通电,似乎门外有人正在开启。

室内另一端的资料架后探出两个脑袋,是另外两名警卫,随即他们叫嚷着跑向门口,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表情。“不要出来,这里还有危险!”陆何不顾暴露位置的风险大吼着,既是提醒那两人也是在警告门后。但那两名警卫充耳不闻。陆何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看错了,有那么一刹那他仿佛发觉两名警卫身后有个巨大的身形若隐若现,恍若即将消散的全息投影。

“趴下!”陆何快步冲出,双臂按倒两名警卫,耳旁又模模糊糊响起海浪的冲刷声。此时大门从外面被打开,几只手用力将三人拖了出去。

“张博士还在里面呢!”陆何快速站起身,迎面撞上一张最令他意外的脸:岳怀英。

 

 

事后利伟德公司在完全隔绝通讯的情况下再度派人进入最深实验室救出了张博士。他身体上没有丝毫伤痕,精神上却似乎遭受了不小打击,被送往企业专用疗养院。贺岩与陆何相互忌惮,达成了某种暂时将所有案件按下不发的默契。若在平时陆何必然会不顾三七二十一立刻上报局里,但此时他正在利伟德总部附近某间公寓房内与另一人对峙。

“你在名片里装窃听器!你根本不是记者,你到底是什么人!”陆何朝面前的岳怀英大吼着,差点按捺不住动手打人的冲动。

岳怀英娇小的身躯在陆何面前不值一提,仿佛被他用力一抱就会像根筷子般折断,但她没有退缩,仰头张着泛红的大眼睛:“一个追寻真相的人。”

“你的真相至少害死了两个人!”陆何发狠将旁边一张椅子踹倒在地。

“我知道。”岳怀英吸了吸鼻子,抹去眼角的泪光。

陆何两只大手抓住岳怀英肩膀用力摇晃着:“为什么你能出入那栋大楼!你对利伟德和最深实验室都了解多少!你说啊!”

岳怀英肩头剧痛,仿佛骨头都要被捏碎,但她没有开口,只是咬紧嘴唇注视陆何,默默承受着;待到陆何稍微冷静,方才扳下他的手掌。

“我的父亲岳博士,是利伟德前任首席科学顾问。”

陆何坐在桌子上没有动弹,用这种方式示意他在听。岳怀英竖回被踢到的椅子,缓缓坐下:“七年前,他死了。”

“警方调查结果是自杀,但世上没有人比他的女儿更了解他。他是那种最严谨最古板的科学家,是那种绝对不可能自杀的人。毕业后我继承了他的部分研究,知道在他死之前,成都市两大巨头科技公司,桥宇和利伟德曾合作进行某科研项目,总负责人就是我父亲。但随着他的死,项目也终止了。”

“作为曾经的高层子女,我在利亚德也算有点特权。当我听到惨叫时就知道出事了,立刻联系贺岩让他派人开启最深实验室。但在今天之前,我从未听说过有这个地方,更不清楚里面发生过什么……”

“那你现在清楚了!”陆何冷笑着翘起腿,“那个什么的里雅斯特显然就是你爸的杰作,某种可以隔空杀人的机器?跟军方合作,还是私企秘密研发?无论是哪种,等庆典一过我就报告上去,到时候利伟德铁完了,你爸也完了!”

“我爸他不是那种人!”岳怀英抬高了分贝:“无论工作多忙,他也从未忘记我的放学时间和生日。谎言、争执、暴力,这些与我们家根本无缘,因为他根本不允许这类污秽踏入家门!他不止一次跟我说过,他可以随时为了家庭放弃事业。这样的人不会去开发什么武器,更不可能自杀抛下女儿独自一人活在世上!”

“是吗?这样的人我见多了!”陆何大声嘲讽道,“嘴上说着多爱你多爱你,然后随时为了‘更重要的事’将你抛下,之后还要假惺惺地说对不起原谅我,等着看你天真的小脸在理解大人的不容易后哭得稀里哗啦,以此满足他们的自我感动!”

陆何放声狂笑,大步走向门口,忽听后面传来幽幽的一句:“因为你经历过这样吗?”他的手悬停在把手上,一根手指一根手指逐渐握紧咯咯作响。

“传奇警察英勇殉职。他的后代被寄予厚望,长大后却不思进取,多次败坏警队名声。我为了伪装记者是下过功夫的。而且我找上你,也不是偶然的。”

陆何嗤笑着转过身来,“因为我是传奇警察之子,你觉得我还有开发潜力?”

“不!”岳怀英坚定地摇头,“因为你是你。我说过,你是一个好人。”

“正义感在我们血液之中流淌,不是拜父母的遗传所赐,而是我们的自由意志,选择成为这样的人。也许,你只是想让他们承认;你是因为自己想要当好警察才会成为好警察,而非父亲的期望或前辈的培养让你成为好警察。也许,这会是一次机会。”

两人站在房间内久久对视,直到屋外某处响起的警笛声打破沉默。陆何双手插腰四处走动环顾屋内,岳怀英低下头。

“你想让我怎么做?”终于,陆何率先开口,没有去看她。

岳怀英立即说道:“揭露那些非法元件,起诉利伟德危害公共健康。”

“我手里那些是用朋友发来的图片打印的,就个空壳子唬人用的。而且从贺岩那股自信来看,或许里面真没有能证明利伟德操控机器人犯罪的证据。”

“报告深脑意识处理器的存在?”

“那个东西太邪乎,要证明其拥有杀人能力不是一两天的事。我现在怀疑利伟德做的这些试验就是要在新世纪庆典上搞个大阴谋。”

“还有一个办法!”岳怀英神情严肃,像是刚做出极重要决定:“我父亲生前留下的研究我已破解了一半,若能取得保存在桥宇公司的部分或许就能彻底揭开当年那个合作项目的真面目,就能以非法危险研究的理由将贺岩和他的公司整个送进去!”

陆何仔细端详她片刻:“揭发项目,找出你父亲死因?这才是你的真正目的而并非扳倒贺岩吧?”

“两者都有!”岳怀英直言不讳。

“好吧。”陆何举手表示投降放弃,紧接着又眉头紧锁,“桥宇是和利伟德齐名的大企业,内部资料不是那么容易获取的。你有计划吗?”

岳怀英歪头粲然一笑,短暂恢复成了与陆何首次相遇时的明媚女孩,“你不是很有经验吗?”

 

 

 

 

 

 

成都市新世纪庆典倒计时:一天

 

“警察。我有事要找乔歆女士。”陆何这回也不磨蹭了,刚踏入大楼便向前台女接待出示警徽。

“请问有调查函……”

“没有,但我不是来调查贵公司或某人的。而是局长让我以非公开身份与乔歆女士讨论一下,假如,我是说假如啊,这几天利伟德爆发出什么丑闻面临公诉的话,桥宇作为两大主办方之一能否独自完成举办成都市百年庆典。这是一场非正式的私人谈话,你要负责保密哦。”

陆何眨了眨眼睛,女接待紧张地挺直腰杆,有些结巴地说道:“当,当然。不过我没有权限为你们两位安排谈话。还是请乔女士亲自与您确认吧。”

说罢,女接待的投影消失了,显然其本人并非时刻站在此地招待访客。若论全息技术,桥宇公司甚至还在利伟德之上;但人工智能与机器人制造领域则有所不如。很快,女接待原先所在的位置出现了新的投影:一名四十多岁身穿旗袍的雍容女性,眉眼有些下垂却更显亲和,在人前似乎永远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

“乔歆女士。”陆何稍微低头执意,眼前这人是比贺岩更为传奇的成都市商业巨头,年轻时继承父母负债累累的产业,并用数十年时间打造成全国都赫赫有名的庞大集团。

“你的来意我已了解,不得不说我乃至整个桥宇都非常感兴趣且有能力做到。不过在谈话前我想先跟你们局长确认一下这个可能性。”乔歆声音轻柔,令人如沐春风。

陆何心中咯噔一声:“当然。”

乔歆投影静止了,似乎不愿传输与警察局长的通话过程。陆何外表平静地在原地等待,实则大脑疯狂运转想备好一套说辞。片刻后,乔歆投影恢复行动,露出堪比公司宣传片的标示性笑容:“你们领导还挺有原则,就是不肯给个大概的范围。算了,你到我办公室来吧。”

“我,额,好的。”陆何微愣,赶紧跟上身旁凭空冒出的指示牌。

 

两小时后,陆何走出桥宇总部大楼,第一时间拨打了岳怀英的号码:“搞定了,你给的东西我趁谈话间隙贴在了她的电脑上。”

“我这边已经在检索了。陆警官你做得好啊,我本来以为你会随便找个设备贴上去,她本人电脑的端口可好入侵太多了。等事情结束我请你吃饭。”

陆何干笑两声:“对了你帮我查查乔歆她多少岁了?”

“什么?你不会……资料显示她今年七十三了。”

保养得真好。陆何在心中吐槽一句后说道:“我马上回去。”挂掉电话后,陆何翻动着手机屏幕,停留在一个标记为“石叔”的号码上,再三犹豫后还是没按下去,将手机收回口袋里。

 

岳博士留下的研究包括一整套设备,岳怀英租了一间仓库用于存放。当陆何回到仓库时,她急匆匆迎了上来,小脸满是凝重:“和我想的一样,从桥宇获取某些关键代码后,我开启了父亲的完整研究。但和我们猜测的区别很大:它不是一种武器,或一项杀伤性技术,而是一个完全潜行类虚拟空间……”

“好的好的,你慢慢说,我们还来得及。”陆何拉着岳怀英坐下,顺手给她倒了杯水。岳怀英一饮而尽,尝试组织语言:

“你还记得那个张博士所说的潜意识超距干扰吗?那个三万人影响一个人的实验?我父亲他将其具象化成了一片海洋。而‘要向右走’这个概念就如海洋中的一滴水滴,当这个概念被许多人不断强化、表达出来的时候,这滴水滴就从更为固化的深层海域上浮到流动性更强的表层海域……”

“等等等等……”陆何伸手打断了她,脸上难得浮现一片潮红,“你应该听到了好几次我不是科学家,你说的这些什么具象化我听不懂。我十六岁就上的警校,潜水我还行,你要我研究什么水滴上浮这就触及我知识盲区了。”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岳怀英语气轻快地说道,指了指不远处陈设的一大堆设备,“我就知道你听不懂,所以我打算让你去看,去亲自体验一下。”

陆何发觉自己又被坑了,但只能硬着头皮走近那堆设备,看到中间摆着一个类似急救用的舱室,密密麻麻数不清的电线连接着舱体与周围立着的多台大型仪器:“冒犯一句,既然岳博士的去世与这项目有关,或许其中会有什么危险?”

“不算冒犯。我父亲早就料到了这一点,并提出了防备性武器的设想,幸运的是我也将其完成了,比如虚无炸弹。”

“虚无炸弹!”陆何被逗乐了,“听上去就很牛。”

“是虚无主义的‘虚无’。”岳怀英不客气地扫了陆何一眼,“某种否定性的思维倾向,但在这里却意外地好用。因为你要潜入的地方满是各种主义、价值观与刻板印象,被它们紧紧包裹的话你可能会被侵蚀、发疯乃至失去自我。而这种炸弹模拟的思维波形能保护你的大脑不轻易与外界发生量子纠缠。躺进去,我帮你插线。”

陆何坐在打开的仓调边上:“要脱衣服吗?”

岳怀英面颊上飞过一抹嫣红:“不用,你躺下就行。”

陆何顺从地躺进舱室,看着岳怀英有条不紊地调试着设备,明明稚气未脱的脸却如老学究般严肃:“如果没找到我你会怎样?”

“自己上呗。潜入企业探取情报也好,躺进这里也好。”岳怀英不以为意道。

陆何凝视着她:“我很荣幸。”

岳怀英转过头打量着他,噗呲一笑盖上了舱盖,透过玻璃她的声音仿佛隔了重重山河:“准备好了吗?努力找出利伟德或桥宇违法的证据,以及……我父亲的死因。”

“我准备好了。”

岳怀英开启了仪器。陆何只觉天旋地转,眼前岳怀英俯视的脸在不断变换,正在他感觉快撑不下去想喊停的时候,不慎吞了一大口海水。

 

 

    与坚硬的舱壁相比忽然失重的感觉让陆何失去平衡,但他很快调整过来,以踏着标准的踩水动作,似沧海一粟飘荡在墨汁般辽阔无垠的海面上。水平面远远朝天际线延伸,陆何甚至怀疑其有没有尽头。

“欢迎来到‘意识之海’。你现在应该漂浮在海水最上层:光照层。”岳怀英坐在电脑前对着话筒说道,特殊的驱动程序会将她的音频信号转化为可被人类大脑皮层识别翻译的电信号,传输进一旁舱体内闭目躺着的陆何躯体中。

“你管这叫光照?”陆何抬头望着昏暗的天空,乌云如船底的一排排贝类紧紧附着在穹顶。

岳怀英不明所以:“有问题吗?根据我父亲的设计,社会中来自外界的讯息应当如阳光般首先照在光照层,这一层的海水是最活跃的,海气交换性也最强。未能烙印在人类深层意识中的‘水滴’,比如新鲜见闻、小道消息、通稿与演讲……将很快蒸发,被排除在意识之海外。”

“懂了,看来令尊认为社会里的讯息大都比较黑暗。”陆何发现自己身着流线型连体潜水服,左手腕上有个类似古代罗盘的球形设备,指针滴溜溜转动后指向斜下方。

岳怀英的声音直接在陆何脑海中响起:“你应该发现了你左手上的罗盘,那是我父亲的脑波形。如果他也到过意识之海的话,应该在某些地方留下过量子纠缠。顺着指针方向,你就能找到与波形最契合的位置。另外你腰带上的就是虚无炸弹,信息传输量有限我只能给你四个,省着点用。”

“原来是炸弹,我还以为是橘子呢。”陆何低头看着腰上系着的四个橘红色球体,忽然发觉身上少了点什么:“你没给我氧气瓶与目镜啊。”

“意识之海里不需要这些东西。”岳怀英握着话筒认真道,“那里没有氧气,但你不需要呼吸。有重力,但那是我父亲用来给潜意识分层海域,因而没有水压。记得你现在不是由碳水组成的有机化合物,而是脑电波模拟出的人形讯息。你在意识之海移动得多快也不取决于你的肌肉强度,而是与周围海水代表的讯息所潜藏在人类潜意识中的‘强度差’。鉴于你只是个成都市的警察,这世上认识你记住你的并不多,你还是尽快下潜寻找目标吧。”

尽管有了保证,陆何还是本能地深吸一口气,双脚停止摆动,放任身体没入海水之中。连海浪声都消失后,陆何试探着睁开眼睛,恍惚间恍若置身星海,无尽星辰围绕着他闪烁,用力望去他能看到麦田上方明媚的阳光、笼罩城市的暴雨、面容模糊背景也模糊的人群……

“再下潜一会,你应该就会进入‘弱光层’。这里人类的认知就不会轻易遭受外界改变了,对某些事物的看法,标准、立场,成长过程中形成的观念。你在这里应该就会感觉到行动有些困难了。罗盘指向哪里?”

但陆何没有回答她,他正沉浸在某种奇妙的体验中:如果愿意的话,他感觉自己能随时进入某段历程,有喜悦的、悲伤的、励志的、苦难的……遭遇的事件互不相同但最终收获的情绪大同小异。陆何的表情神态如变脸般快速切换,此时他是挥斥方遒的领袖,下一刻又变成叱咤风云的将军,再下一刻又是抱着孩童无力痛哭的母亲;审判、爱情、合作、挫败、死亡、抗争……千百种境遇交错纷呈,与陆河的本我认知深深缠绕。

“陆何!陆何!快引爆炸弹!”某张模糊到只能勉强分辨五官的人脸在他眼前闪过,他毫无印象,也不感兴趣,无数清晰得多也有趣得多的记忆与身份充斥着他的脑海,呼唤着拉扯着他浸入其中。他的四肢无力地随流摆动,像一只漂浮的海星,他已想不起陆何是谁,更不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只愿就此与大海化为一体,回归全人类共同形成的本源之中。

轰的巨响,陆何腰间一枚虚无炸弹被引爆了。刹那间不属于陆何的人类深层潜意识与他本人的脑电波泾渭分明地划开界限。陆何的眼神瞬间清明:那些记忆与感受没有消失,但他却彻底失去了分辨与品味的兴致。他人的喧嚣与凋亡,与我何干?与当下何干?与成都市暗流涌动的现实何干?使命与责任感在陆何心中重燃。

“是我,我回来了。”如果陆何还有实体的话此刻肯定冒出一身冷汗,回想起方才差点被意识之海彻底同化,对这片模拟出的神秘区域的敬畏感陡增。

“好险我设置了遥控引爆。”岳怀英传来的声音明显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又变成斥责,“你太小看意识之海了!全人类,甚至可能跨越了时间与空间的限制,上千亿人的潜意识压在你身上,不被侵蚀是几乎不可能的!接下来要步步小心,听我的指挥!”

陆何虚心认错,确认过指针的方向继续下潜,这回他聪明多了,每次感觉脑袋快要被外来的思绪充满时会停下来,努力回忆自己的身份,来这的目的,一路走来的成长经历,与岳怀英的相遇……直到明确本心之后。

“根据父亲留下的记录,你很快就要抵达深海层。文明的传承与历史,民族、生育、血缘、艺术……根植在人类文化中部分凝结成了这层海域。小心,你可能会寸步难行。”

陆何仿佛没有听到一般,用手腕上的灯光照射前方海域,阴沉地问出一个问题:“深海层下面是什么?”

岳怀英那边停顿了片刻,再度开口时有些迟疑:“父亲生前的记录里没有写,但他提出了一个‘深渊层’的假设。如果它真的存在的话,那里应该是某种比文明甚至种族繁衍更为久远、更广泛存在的概念……为什么这么问?”

“我想我看到了。”

陆何前方是一根从海底长出的巨大‘烟囱’,与下方的深海层海水颜色不同,它的密度更高以至于呈现暗红色,甚至它不是静止的:从某深处持续喷发的烟尘螺旋攀升,将深处的海水等‘物质’席卷至海域上层。

“父亲从未提到意识之海会发生这等异变。”岳怀英那边的声音竟异常平静,“返回吧陆何,放弃这次探索。”

“你甘心吗?都到这了,下次再来我可不敢想象会变成什么样。”陆何同样平静问道,手腕上指针不偏不倚地指向‘烟囱’底部。

“我可以放下。利伟德早几天晚几天被制裁是一样的。至于我父亲,”岳怀英在电脑前苦涩地笑了,“在我心中他永远都是当年的样子。”

“但是我不行。”陆何干脆说道,“机器人失控,最深实验室的死亡很可能都与这异变有关。我必须想办法查明,甚至阻止它的扩张,否则新世纪庆典上还不知会发生多可怕的事。而你父亲,或许他正是看到了这一幕想做点什么才被灭口的。但这次我不会给他们机会!”

岳怀英没有回应,似乎是默许了陆何的行动。陆何不再犹豫一头钻进了脚下的深海层,这里的阻力大得超乎寻常;青铜器、金字塔、楔形文、猛犸象、石锥石矛……携着上万年的厚重朝他劈头盖脸压下。但陆何再度引爆了一颗虚无炸弹,没有迷失在文明史的暗流之中。

终于,他抵达了最深处。如他所料,意识之海也是有海底的,他踏在沙土之上,猜测着这是否与海水同样由深层潜意识具化而成。走出百米后,陆何见到了‘烟囱’的底部,那是一座从海底隆起的小型火山,持续喷吐着巨量海水与尘土。而在火山底部还有一个洞穴入口,可供一人进入。

“我好像明白了。所谓深海层之下的深渊层,就是海底及地下洞穴。因为此地深处于人类潜意识的程度已经不能用液体来具化了。指针指向洞口,我要进去看看。”

陆何这是报告,是通知,而不是请示、商量。岳怀英咬紧嘴唇,眼中噙着泪光。她开始后悔将陆何卷入当中,这些明明都是她的责任,揭露利伟德与探寻父亲真相,此刻却全部担在一名只认识两天的警察身上,而那个人现在还要探查深植于人类史以来最深层的意识。

 

 

陆何走进洞穴,惊讶发现里面竟然没有海水,仅一道石坡蜿蜒向下。他仗着探照光缓步向前,脚下咯噔一声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竟然是半节人类肋骨。

“你还好吧陆何?那里面有没有危险?”岳怀英迫切的声音传来。陆何没有理会,洞穴越走越宽阔,他的目光停留在两侧被照亮的石壁上,那里有许多幅壁画。天降雷电;地发洪水;酷日、烈火,倒在地面的多名古代人类。陆何看向另一侧:古代人类围捕猎物,却反过来被猎物追杀;成群的动物追赶捕杀人类。

“陆何你到底看到了什么!你说话呀!别吓我!”

“我看到了恐惧,对自然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陆何轻声说道,“还有捕食,人类捕食,人类被捕食、对被捕食的恐惧……等等这是什么?”

有些石壁上留有奇怪的白痕。陆何伸出手指贴着白痕划过,发觉那似乎是被某种野兽的利爪划出的,只是随便一道划痕都比陆何的手掌要宽。越往前走划痕越多,甚至出现了五六种不同的划痕,地面的尸骨也在逐渐增多。

到下一个拐角处时,陆何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不该继续前行了:他明确听到了粗重的呼吸声,那绝不是人类所能发出的。他放低探照灯,贴着岩壁稍稍探头看向拐角之后的通道,发现其被一层淡黄色薄膜所包裹,中间竖着裂开一道细缝。陆何正要伸手尝试能否将裂缝撕开可供人通过的缺口,那道裂缝瞬间睁大了。

那不是薄膜,而是某头巨兽的虹膜。

咆哮声将岩壁震得迸裂;陆何脑子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字:逃!

他转身撒腿就跑,身后的通道传来阵阵破碎声,仿佛那只巨兽正用爪子刨抓着将地下洞穴搅得天翻地覆。陆何伸手抓起一颗虚无炸弹,头也不回地向后抛去。爆炸似乎生效了,洞穴碎裂的速度稍缓,却换来一声更为狂躁暴怒的巨吼;更渗人的是从洞穴深处还传来几声不同的吼叫。

“马上带我离开这!”陆何咆哮着,迫切情绪丝毫不亚于身后那只想要将他撕碎的巨兽。就在他跃出洞口扑入海水中的一瞬间,洞穴乃至周围的地面崩塌了;一张生满数人高利齿的大嘴从海底伸出,朝深海层中奋力上游的陆何咬合。眼见逃生无望,陆何将最后一颗炸弹扔向大嘴中,闭目等死……爆炸产生了略微阻碍,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他从舱室中坐起,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内血液泵动的声音。

“你活着回来了!”岳怀英一把搂住浑身湿透像是刚从海水中打捞上来的陆何的脖子,陆何喘着粗气下意识握着她的胳膊,直到数分钟才渐渐平静下来与岳怀英分开,面色惨白地看向面前的女孩:

“我或许知道你父亲是怎么死的了。”

岳怀英听完陆何的讲述,攥紧了拳头,连指甲抠进肉里都浑然不知:“这么说他是被深渊层中怪物吞噬了!”

“不,他如果真遭遇了那头怪物根本不可能一个人逃出,被吞噬的话也该死在舱内。”陆何缓缓说道,“所以,我认为他真的是自杀。”

岳怀英一双美目猛地瞪向陆何,仿佛看着一个面目可憎的陌生人:“你说什么?”

“我说他是自杀。”陆何强硬道。

岳怀英站起身后退两步,看陆何的眼神透着深深的失望与愤怒:“你明明知道这些年我是为了什么而努力,而你要告诉我一切都白费了,我的父亲其实不是他一直展现给我的那个人?”

“不,我想说的是其实他非常非常爱你。”陆何撑着舱室边勉强站起身来。

岳怀英又哭又笑,泪珠顺着腮边滑落:“就像你说的,找一个借口然后大义凛然地离开对吗?”

“不。有个细节我没告诉你,在最深实验室警卫死亡的时候,我曾隐约听到海浪的声音。现在我明白了,那头怪兽是某种人类对死亡、捕食、远古野兽等等概念,在集体深层潜意识中沉淀了数万年形成的聚合体,如果它再强一点的话,我就会跟着死在实验室里了。”

“利伟德搞的鬼我也明白了。什么让机器人像人类一样学习都是骗人的。那头怪物本应住在意识之海深处,但他们做的装置,让机器人学习、融入和拥有了人类般的潜意识,等于在强行扩张意识之海,为怪兽打通一条通道。而怪兽一旦浮出海面,就能凭借其来自海底深处的‘强度差’与外界强行发生量子纠缠,从深层潜意识转化为现实中的外界讯息。而不幸看到它的机器人由于近似人类的意识会被吓到失控,甚至发疯伤人!”

“岳博士肯定进过那个洞穴,但既然他能脱离回到现实就只有一种可能:怪兽故意放他走,以作为入侵现实的跳板。如果它得逞了,就能在伤害岳博士的同时伤害他身边的人,比如你!”

岳怀英此时已抱紧手臂,泣不成声。陆何想伸手抱住她,犹豫之后还是掏出纸巾递过去;后者接过靠在墙边默默擦拭。陆何双手枕在脑后靠在她身旁:

“小时候我爸常带我玩滑板,是带轮的不是现在这种悬浮的。直到有一天他工作回来后就再也不带我玩滑板了,我很生气,就抱怨他是不是机器人假扮的,结果他很惊讶地问我怎么知道的?很好笑吧,我爸用了近十年的时间教导他的机器人如何扮演好他的角色,以免在他出意外后没人照顾我长大成人。结果就因为我滑板很烂他专门要求别再让我玩了,就因为一句话,被我识破了,我爸十年的心血全白费了,还一直被我埋怨到现在。”

岳怀英止住了抽泣,默默地听陆何絮叨。

“或许有时候他们真的会用特别蠢的方法来表达他们的感情,最终事与愿违搞到谁都不开心。但或许就是这点笨拙,让我们一直感受到他就是这样的人,而不是永远完美不会出错的机器人。这你应该比我清楚,毕竟是你先给我讲道理的嘛……”

岳怀英蓦地站到陆何面前,撑着墙壁将陆何困在手臂之间,呆呆地望着他。陆何只觉口舌发燥,忽然兴起一个冲动想去数数她的睫毛。

“或许我们该把一切都汇报给局里。”陆何低声道。

“确实。时候不早了,要赶在庆典前整垮利伟德就只能今晚行动。”岳怀英点点头,收回手臂低头走开。

一小时后,还在停职期间无权参与行动的陆何在公寓房内用手机与老队友们保持联络:

“……对,对,进入最深实验室前记得关闭所有通讯。平时那怪兽是出不来的,可一旦让那深脑意识处理器连接上外面售出的那些机器人,它们共同模拟人类的深层潜意识就会为怪兽打通一条通道……”

通讯中断了。陆何焦急地在房内来回踱步,不知等了多久当铃声再度响起时,他激动地扑向手机:“喂李哥,收工了吗?贺岩那家伙抓到了没?”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才传来一个疑惑的声音:“我们冲进最深实验室时,发现贺岩已经死在里面了。看上去,是被吓死的。”

 

 

 

成都市新世纪庆典 今日举行

 

从清晨开始,欢庆队伍络绎不绝地从市内各个地点出发,将在绕行多条街道巡回表演后,最终在中央广场汇合。作为国内首屈一指将传统文化与现代科技完美结合的标杆城市中的一员,成都市民脸上根本掩盖不住得意自豪的笑容。尽管前一天晚上两大代表龙头企业兼主办方之一的利伟德突然宣布退出庆典,但这丝毫打击不了群众们的热情,何况另一大龙头企业桥宇公司立即宣布将全面接管主办方事务,并发布预告将在开幕式的全息投影环节给全市人民一个大惊喜。

桥宇公司CEO乔歆此刻独自站在主持后台长长的过道内,听着外面传来人群的喧闹声,感觉多年来的夙愿就要得以实现,她习惯性整了整根本无需打理的旗袍,朝主持台迈出优雅的步伐。

“所以,其实是你对吗?乔歆女士。”陆何从走廊阴影处走出,显然已在此恭候多时了。

乔歆不解地看着他:“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陆警官。”

“将失控案件嫁祸给使用了非法元件的利伟德是个好主意,但能在成都市内操纵机器人失控的另有一家企业,就是你的桥宇。”陆何慢条斯理地说道,“早在一年前你们就已在全市投放了超过六十万个全息摄像头,百年庆典前夕更是超过了八十万个。如此庞大的数量使得你们几乎能在市内任何角落投影精妙逼真的画面,比如总部大楼里,第九大道上,或是机器人的视觉识别接收器前方。”

乔歆在腹部前交叉双手,保持礼貌性的微笑听着陆何侃侃而谈。

“我曾以为那些机器人是被突破到现实转化为讯息的怪兽吓得失控,但也有一种可能,是被你精准投放到他们眼前的画面吓到的。而你的破绽在于不该杀贺岩。他非常清楚最深实验室里发生了什么,因此哪怕不携带通讯设备也不太可能独自进入其中躲避警察搜捕。你或许以为能在吓死他后伪装成和先前多起事故是同一凶手,但你不知道岳博士之后还有人能进入意识之海,那就是我,我是唯一明白怪兽跨越海层需要什么条件的人。也是在听说他已死的时候我开始怀疑真正的幕后黑手另有其人。”

乔歆为眼前的男子轻轻鼓掌,只是神情有些无奈:“似乎是一段精心准备的精彩推理。可惜我还是听不明白什么怪兽,什么意识之海。请问你有证据证明以上你对我的指控吗?”

“暂时还没有!”陆何爽快说道,“但我有一个佐证。今天是新世纪庆典,人群汇聚的中央广场对于怪兽而言可谓是一场盛宴,而你早知道这将会发生,因此不会以身犯险亲自前来主持。我打赌现在的你只是一个投影,可以让我验证一下吗?”

“请便。”乔歆优雅地伸出右手。陆何警惕地靠近,伸手一触,出乎意料的是他不仅碰到了乔歆的手,还感受到了外层肌肤下的坚硬与沉重感。

“你……你竟然不是投影!不,你是机器人!”陆何呆在原地。

“而且是利伟德生产的最新型号,不得不说,在机器人领域他们领先桥宇太多。”乔歆收回手,目光怅然地看向陆何身后,眺望着某个看不见的远方,“当我刚继承家族的债务时,他们只想看到一个女孩被命运压垮;当我创立桥宇时,他们又想看到一个扭转乾坤的神话。终于我七十三岁了,他们不再看我了,转向下一个目标。”

“我回首过往,这一辈子到底是为谁而活?其实比起经商,我更喜欢搏击,射箭,在丛林内探险。终于我决定换一副身体,这在法律上没有先例,但也不违反现有法规。我打算在这次庆典后宣布将企业交给接班人,离开这个注定将围绕我争论不休的地方去开启新的生活。”

乔歆望着目瞪口呆的陆何温柔地笑了:“别活在他人对你的印象当中,那只会将你变成困在躯壳里的怪物,而生命总会找到出路。我相信你可以理解,你那位朋友也是。好了我要准备上台主持了,希望你庆典上玩得愉快。”

乔歆走过陆何,来到主持台下,一步步站上台前,朝下方超过四万名群众张开双臂,热情洋溢地开始致辞:“……成都,一个历史悠久的城市。早在五千年前,古蜀文明就留下了独特的历史风貌……”

另一边,失魂落魄的陆何刚走出通道,岳怀英便凑上来憋着笑拍着他的肩膀:“我早说过证据不足全都是你的臆想,这下丢脸丢大了吧?”

“我想试试能否诈她一下,没想到她竟然是……算了先不管贺岩的死因,确认下局长那边的情况吧。”陆何拨打号码,响了数声后方才有人接听,对方哼了一声:“有话快说!”

陆何硬着头皮:“局长,我想确认下那个深脑意识处理器解决了吗?我真有八成以上把握那怪物会在庆典会场出现!”

“还没!利伟德那帮孙子居然将设备改造得与大楼结构融为一体,若暴力拆除很可能会发生坍塌。两百层啊,附近几个街区估计都要被波及。”

“石叔!您尽管让人动手吧,出了事我负责!”陆何立即说道。

“你负个屁啊你负?你哪个单位,什么职级?”电话那头粗声粗气道,陆何一时间被噎得无言以对,想起自己还未复职,“听好了你给我在现场盯着,但凡有人出事我就找你!拆除这边由我搞定!”

“您?可您刚刚才说几个街区都会……”

“所以呢?就可以不管了?我他妈这些年怎么教你的?明天回局里把警察守则给我抄一百遍!”局长骂骂咧咧地挂断电话,示意旁边的施工人员将手中的箱子交给自己,“都记住了啊,这扇门打开期间任何人都必须关闭通讯设备!”

在多名警察与相关人员的注目下,局长提着箱子独自进入最深实验室;确认大门关好后,他在设备旁打开箱子准备设置炸弹。

“唉小子,要是真有怪物出现的话,你那边可比我这麻烦多咯。”局长自言自语调节着转盘,忽听得耳边传来清晰的海浪声。

“谁?”局长极为快速地拔出枪扫视实验室,一个人影都没有;但他的神情逐渐震撼、惊骇、难以置信……

 

十一

 

陆何在中央广场旁待命,边听乔歆一个个介绍着重要单位与来访嘉宾,边极目眺望远处的利伟德总部,迟迟不见动静后再度拨打手机,可这回接听的不是局长,而是哽咽的中年男声:

“小陆……你那边一切还正常吗?局长……老石他光荣了。”

陆何如遭雷击,这几日的一幕幕见闻对话如走马灯在他眼前闪过。岳怀英察觉他神色有异,捅了捅他的肩膀:“怎么了陆何,那边还顺利吗?”

“迟了,太迟了,它已经变得太强了……不对,或许我一开始就想错了!”陆何如遭当头棒喝,快速说出自己的分析:“我以为,不对,所有人潜意识里都以为怪物就应该呆在海底不见天日,但‘生命总会找到出路’!如果说是我们赋予了它残暴的性格呢?是我们认为它该拥有嗜杀的习性呢?那它就是一个在深层潜意识中诞生的生命!意识之海就不是它的桎梏,而是它的巢穴。甚至未必是利伟德放出了它,而是它利用了利伟德!”

岳怀英不明所以,但从陆何神情中读懂了此时情况危急:“陆何!现在不是研究那怪物是什么的时候!他随时可能袭击会场!有什么法子可以干掉它吗?”

陆何从痴迷中惊醒过来,连连点头:“干掉!对对对对对……这才是我们现在要考虑的。虚无炸弹?不对那在现实中用不了而且也未必……等等,我想到了。”

如一盏明灯在陆何脑中点亮,他迷离的双眼望向前方,喃喃道:“能杀死一个意识之海生命的,就只有……”

他快速扒拉口袋翻出车钥匙塞到岳怀英手中:“开车回仓库,准备潜入意识之海,到深渊层洞穴里!我等会发你一些讯息,你把它们做成炸弹,给我往洞穴深处砸!”

岳怀英还没反应过来,只见陆何已撒腿朝利伟德总部跑去,还是听从安排坐上陆何的车。陆何边跑边拿出手机搜索一些奇闻异事网文,挑选了几个标题发给岳怀英;刚冲进大楼便朝周围人员呼喊挥手:“我是警察!这里接下来会很危险!全部撤离!”

一路上陆何喊叫着让所有人离开大楼,期间也顾不上不服从的人了,直接乘电梯来到最深实验室前,这里还有几名警察留守,包括李哥。他看到陆何的出现也颇为惊讶。

“走,都走!离开大楼!我要开门了!”陆何高举着手机推开路上的警察,径直上前准备打开实验室的门。李哥见他这副模样也来不及多问,连忙带领几人撤离。

陆何站在门前看着其缓缓开启,倒吸一口凉气:门后趴着巨兽的头颅,虽然与现实仍隔着一层模糊的水幕,但已可分辨出它仅一个头就占了近半实验室大小。看到陆何,它似乎认出来了,咧着模糊不清的大嘴,露出根根巨大利齿。

“来啊!追我啊!你有那个本事吗!”陆何举着手机快速后撤,在岳怀英成功前他必须尽可能拖住巨兽,若被它彻底突破意识之海与现实的界限,恐怕整个成都市都将被摧毁大半。

 

岳怀英单手驾车,另一只手拿着手机,当看到陆何发来的讯息时皱紧了眉头,但她仍选择相信他。车还没在仓库前停稳,她便跳下车,冲到电脑前疯狂输入代码,随即熟练地躺入舱室遥控开启设备。

片刻后岳怀英睁开眼,发现已置身波涛汹涌的海面。她不假思索地向下潜行去,光照层、弱光层……她终于体会到了先前陆何浸泡其中是什么处境,由于传输限制,这回她只带了三枚虚无炸弹与三枚特殊炸弹。当感受到四面八方蜂拥而来的情绪时,岳怀英一咬牙,脑中父亲与陆何的脸交替呈现,靠这种方法保持自我,她愣是没用任何炸弹,一口气潜入海底。

“洞穴……深渊层……在哪里?”岳怀英走在泥沙上搜寻半晌,这才意识到先前的入口已毁,若不能立即找到新的通往深渊层的方法,她就只能利用虚无炸弹返回,或留在原地与深海层同化。

不行,我不能放弃!他也不会放弃!岳怀英眼中精光闪过,抓起一枚虚无炸弹往地面扔去,爆炸翻腾起大量泥沙,等其散开,岳怀英惊喜看到海底竟已被炸开一处坑洞。

“继续!豁出去了!”岳怀英将仅剩的两枚虚无炸弹一同扔向坑底,引发更为剧烈的爆炸;海底竟显露出一道可进入洞穴的缺口,岳怀英闭着眼睛,纵身跳入其中。

 

当陆何逃出大楼时,欣慰地看到四周空无一人,或许是都被李哥带警察驱散了。可没等他高兴两秒,后背一股深邃的寒意袭来:转身一看,底层几楼的外墙本应不间断播放广告,可那些屏幕却不知受了何种力量影响,开始一块接一块显示奔腾的黑色海水,形成的黑色巨浪还在逐步升高,几近蔓延至三十多层近百米的高空,仿佛随时会脱离屏幕朝陆何扑下。某只巨兽的身影在屏幕中的巨浪内若隐若现。

那怪物不仅能入侵现实,还能携深渊层的海水一同影响现实的其他事物了!

陆何摇头苦笑,转身继续奔逃;可两条腿已如灌了铅般难以抬起,肋部一侧开始剧痛。可陆何早已顾不上这些,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再拖延些时间……可他并未察觉当跑过商店街时,在其身后的两侧橱窗也开始被黑水浸染。若有人从他正面看去,便会骇然于陆何身后、两侧所有广告牌、橱窗、屏幕等任何能播放的平面都逐一被黑色浪头淹没,犹如三条张舞的触手,又好似巨兽撕裂的大嘴要朝他包下……

陆何只觉脑后海浪声愈发清晰,额头青筋迸起大吼:“悬浮板!”

身旁某段路沿飞起,迅速展开成一面光滑的悬浮板,并响起甜美的女声:“检测到您有出行需求……”

陆何一跃踏上,以三十公里每小时的速度向前飞驰;一时间身后铺天盖地的黑浪竟追不上他。

 

岳怀英睁开眼,发现自己正面朝下趴在潮湿松软的泥土上;连忙起身确认三个特殊炸弹还在,刚要松一口气,后背却触及了某种坚硬冰冷的粗糙表面。她骤然一惊,跳开两步,发现那竟然是某只庞然巨兽的一小块皮肤。巨兽大部分身躯隐藏在烟雾缭绕的黑暗洞窟中,仿佛正在沉睡,对岳怀英的到来毫无察觉,也可能是根本不在意;犀状的头部喷出雄厚的鼻息,岳怀英听在耳中,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千百名上古人类相互挽着手臂跳入泛滥的江河之中,用血肉之躯铸成守护世代家园的壁垒,那万众齐心的呐喊……

她朝四周望去,只见这仿佛无穷无尽的洞窟内还有更多山丘般大小的巨兽存在,或趴或躺;岳怀英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遥远空中有只带翼四足兽漫无目的地滑翔着。她战战兢兢地在巨兽间穿行,尽量不打扰这些沉睡在人类最深层潜意识中的亘古存在。

终于她找到了此行的目标:一只巨兽盘旋在类似王座的阶梯之上。当她好不容易爬上阶梯,发现自己似乎还不如对方的鼻孔大。

“您好,能听见我吗?”岳怀英小心翼翼道,“说起来我们民族跟您还有些渊源呢!我是来寻求您的帮助的,我的家园正遭受怪物袭击,您能不能伸出援手……”

她无比诚恳地请求了多次,对方却宛如化石丝毫不动,没有任何要理睬她的迹象。直到她耐心耗尽,取出一枚特殊炸弹在手里抛了抛;说实话这种靠耸人听闻的野史传说与地摊文制成的炸弹究竟有没有用,岳怀英心里也没底,但到了这一步也只得冒险试试了。

她扔出的炸弹在巨兽鼻尖炸开了,威力并不大巨兽本应毫发无伤,却倏地睁开了眼睛,高高扬起头部。岳怀英将剩下两枚炸弹也用力砸在巨兽腹部,发出两声闷响。巨兽低头看了岳怀英一眼,似乎确定她并非威胁所在,陡然间腾空而起,消失在洞穴上方。

 

十二

 

成都市中央广场上,四万多观众早听腻了场面话,都眼巴巴期待着最精彩的全息表演。终于,乔歆一挥手,热情洋溢的报幕将民众的情绪推向高潮:“接下来请欣赏桥宇公司带来的全息投影节目……”

观众里爆发出一阵欢呼,乔歆微微有些惊讶,自己还没介绍完呢,百年庆典的氛围都这么热烈吗?她稍微侧头看向台下的助理,却发现对方也是一脸茫然。而此时观众席上甚至有不少人开始起立鼓掌,朝着某个方向夸张地指指点点。乔歆顺势望去,只见一名踩着悬浮板的男子在身后大片大片全息屏幕内滔天黑浪的追赶下绕开广场,在街道上穿梭。

“妈妈,这是什么节目呀?”一名躺在母亲怀中吮着拇指的幼儿奶声奶气问道。

“这是……大禹治水啊。”那名母亲轻轻拍着自己的孩子。

“为什么要治水呢?”

“因为,水里有妖怪。”

幼儿开心地拍着肉手,“好哇!好哇!我要看打妖怪!”

 

陆何发觉自己快无路可逃了,周围几条街道上的全息屏幕内都已被黑色海水淹没,再次经过不知会有什么危险。他若加速逃离这片区域的黑水围堵倒也不难,可那怪兽的目标就从转移至广场上四万多无辜市民,必将是一场人间惨剧。陆何只能以自己为饵吸引怪兽注意。

刚想到这,前方三次出现同一栋大厦,前两次陆何绕开了导致两条岔路被封死,这回已经没有生路可供他选择了。

“只能搏一搏了!”

陆何躬身抓住悬浮板前沿,在即将撞上大厦的前一刻拼命向上提;悬浮板划出一个接近九十度直角的弧度,从悬浮在地面疾驰转为平行于大厦外墙向上飞去。

警报声响起,提示悬浮板与平行面电磁斥力不足,且在竖直上升时动力不够随时有失速坠落危险。但陆何已管不了那么多了:原本映射着蓝天的大厦外墙屏幕被黑色海水所入侵,原本映射的蓝天像是被一道拉链拉着从中间裂开,露出其下的滚滚深渊,而深渊最前端已追至陆何身下不足五米处。远端广场上的群众们再次爆发惊呼,从他们的角度来看仿佛陆何正进行一场刺激的特技表演。

最终在即将抵达楼顶的一瞬间,悬浮板失去了所有速度向下摔落。陆何反应极快,在那之前抢先一跃滚倒在楼顶。广场上围观群众正要欢呼鼓掌,紧接着惊得目瞪口呆:已被墨色海水完全染黑的大厦外层屏幕开始浮出一只巨兽的身躯,全身青灰色的毛发,四肢细长,头顶长出两只尖细的羊角。

“是妖怪!妖怪!”人群中的幼儿捂着脸不敢多看。其余人则认为这是精妙的全息投影,高声喝彩期待着接下来的发展。

从大厦表面浮出的巨兽缓缓腾空,直至半只身子超过楼顶,居高临下俯首望向陆何。陆何注意到它的胸口另有一张粗犷的人脸,怒目圆瞪。

我猜得没错,果然是一只饕餮。

陆何还想挣扎一下,但全身的剧痛使得他无法动弹。饕餮胸前的人脸露出一丝讥讽的微笑,酷似人手的青爪向陆何抓来。

结束了吗?陆何躺在原地已做好接受命运的准备,正在此时,一声清亮的龙吟从天空传来。饕餮猛地收手,回头仰望,只见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穹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片乌云,且还在向周围扩散,其中伴随着雷霆闪电与轰鸣之声,仿佛要用天罚之力清扫世间污浊。

一束金光从乌云间缝隙射出,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最终乌云在金光中炸裂,一条巨龙在光芒中从天而降,蜿蜒多姿,通体华美,身躯硕长,须发迎飘,体表覆盖着的多种颜色的鳞片在华光下反射出七彩神虹。

终于来了!陆何喘着粗气扬天大笑,你做到了!

地面广场上先是一阵静默,随后是震耳欲聋的欢呼尖叫。年轻人们兴奋地拍照留念,许多老人更是激动地热泪盈眶,所有人都以为这只是全息投影,是桥宇公司献给大家的惊喜。只有乔歆本人知道并非如此,她正死死攒着主持台,难以置信地盯着天上漂浮的两只巨兽,脑海中不断闪过陆何先前所说的话。

饕餮率先发难:兽首发出低沉咆哮,人面却是婴儿般凄厉的尖叫;巨龙则是又一声龙吟,便压制住了饕餮的两种吼声。随后两只巨兽冲向对方,在半空中相互翻滚,爪劈、撕咬着。

此等声势浩大的死战早已不局限在中央广场周围,更震动了整个成都市。人们纷纷站上街头眺望着,议论着;从街头小贩到道上司机,从路边工人到高楼白领,从黄须小儿到耄耋老者,个个争相占据好位置,要将这场只能在神话中见到的上古神兽大战牢牢记在脑中。

终于还是巨龙占了上风,五趾巨爪扣住了饕餮头颅,龙口更咬住其身子要将它撕成两半。饕餮吃痛,身上漫起滔滔黑水遮住形体,等黑水散去,饕餮已然从成都市上空消失,逃回了意识之海底部。

地面上再度爆发阵阵欢呼,无数市民称赞着桥宇公司的技术力强大,竟能将龙这一民族图腾象征还原得如此惟妙惟肖。而在欢呼声中,龙的身形由于不断加强固化的集体意识而变得愈发闪耀,连原本模糊的须发都逐渐清晰可辨。

龙低下头颅,虽然相隔甚远,但站在大厦楼顶的陆何能察觉到它正注视自己,来自远古的宏大音节在脑海中响起。他咧嘴一笑,在脑海中表达了敬意和感谢。

龙不再停留,向上方飞去。陆何望着它消失在穹顶的乌云之中,心中感慨幸亏数千年来龙一直被人们塑造成庄严刚正的形象,否则说不定还要追究他不惜用一些某地坠龙事件,龙被某些神话小说角色屠戮之类的故事传说激它出手的责任。

希望以后还有机会见面。

手机声响起,陆何突然想起什么连忙掏出一看,果然是岳怀英打来的。

“你从意识之海回来了!”

“我,我和某个存在达成协议,让它带我回到海面……先不说这个,事情解决了吗!那个怪兽呢!龙出现了吗!”

“结束了。巨龙出现把那个怪兽揍得很惨,估计再也不敢露出海面入侵现实了。”陆何露出笑意。

电话那头传来岳怀英欣慰的叹息声:“那就好。还是你厉害,能想到用龙这这种人们意识中最强大的生物来对付它。”

“其实战胜怪兽的不是龙,是我们自己。”陆何轻声道,“是我们人类赋予它们存在的概念,是我们给予他们行动的逻辑。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会彻底破解意识之海。神话传说终究是人类所创造,也必将为人类所掌控,服务于人类。”

再次确认过岳怀英没事,陆何放心地关上手机,听着远处下方广场上仍络绎不绝的群众欢呼与乔歆结结巴巴的致辞,心里冒出一个念头。

当警察还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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