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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女

2022-08-22 01:40 作者:Mr牙犬  | 我要投稿

【1】

 

瓜女的舞步矫健有力。她旋转身体,仿佛一阵曼妙的旋风。

 

多年前,当小瓜女第一次笨拙地试图模仿母亲的舞步时,她一定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像母亲一样在月光下如此酣畅淋漓地起舞吧。

 

无数飞虫笼罩在夜空中,为她伴舞。

 

虫子们带电的膜翅不时相撞,碎裂,迸发出电火花,旋即从它们那半液态、半等离子态的透明身体上脱落,纷纷洒下。膜翅的碎片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好似满天飞雪。

 

瓜女的发梢缀满“雪花”,有如冬日里的雾凇。

 

但她仍在月下独舞,热情洋溢,仿佛要将自己的一生都跳进舞中,化作星辰。

 

 

【2】

 

瓜女降生在艾依塔乌兹村的一户普通人家中。

 

出生那天,尽管已是五月,村子里却少有地下起了大雪。人们都说这是丰年的预兆。

 

瓜女满月那天,母亲骄傲地从自己脑后的长茎上选出一枚最大、最圆的瓜,在瓜蒂上系上红绳,以此标识这是她为女儿特意留下的“送女瓜”。

 

在艾依塔乌兹村的传统习俗里,当一个孩子出生时,若是男孩,就由父亲酿一壶酒,埋在地下,待将来儿子结婚时宴请宾客,称之为“迎女酒”;而若是女孩,则由母亲在头上养一只瓜,称之为“送女瓜”。

 

村民眼中,谁家的送女瓜越大,越甜美,象征着出嫁的女儿越会为夫家带去一年四季都能瓜果丰收的好运;而谁家的迎女酒越香,越醇厚,象征着迎来的“新女儿”未来越能让家族人丁兴旺,幸福美满。

 

若是能在婚礼上拿出一枚上好的送女瓜来招待客人,那方圆百里内都能脸上有光,一定会收获满堂宾客衷心的祝福。

 

瓜女年幼时,常与母亲在晴月夜去往村子边的河堤上。

 

母亲在月光照耀下跳舞,旋转身体,宛如一阵狂风,又缀以星辰与火红的野花。那美丽的身姿,深深刻印在小瓜女的脑海中。还不会走路的她,竟先跟着母亲学起跳舞来了。

 

母亲总说,这是来自老一辈的智慧——女人头上长的瓜,不能只晒太阳,更要晒月亮。只有晒足了月光的瓜才会茁壮生长,变大,变甜。

 

为此,母亲不放过任何一个晴空万里的夜晚,雷打不动地带着小瓜女去河堤上跳舞。

 

母亲温柔地对小瓜女说:“在你慢慢长大的时候,阿娜(妈妈)头上的瓜也会跟着一起长大。等到你嫁人的那一天,阿娜(妈妈)就摘下这只瓜,好做你的嫁妆——吸饱了月光的瓜,一定会特别甜,比镶满了糖粒的谢克尔馕还要甜上个几百倍。

 

 

【3】

 

艾依塔乌兹村的女人,生来头上会长“瓜”。

 

这个小山村里每个女孩诞生时,都会从后脑处临近脊髓与脑干交际的位置伸出一条宛如葡萄藤一样的长茎。

 

沿着长茎的根部往尾梢走,越靠近末端,就越纤维化,组织膨大储水,呈现出类似植物一般的奇妙特征。伴随年龄增长,茎上会逐渐生芽,分叉,并长出一些类似蜜瓜的球形果实——那便是艾依塔乌兹人口中的“瓜”。

 

根据世代流传的经验,一只瓜从出芽到成熟大概需要6个月的时间,熟透的瓜大约有两个拳头那么大。一旦成熟,瓜便不再具备痛觉,可以摘下来作为食物。瓜内部的瓤鲜红诱人,疏松多孔,轻盈如羽,吃起来却甜美多汁,清凉解渴,兼有乳香与坚果香,入口后又会从喉咙里泛出一种近似百合花香,却又夹杂淡淡血腥的特殊风味。

 

最神奇的是,若是不摘下来,已成熟的瓜还能在女人头上继续生长,累积更多糖分。

 

就像贮藏越久的佳酿越珍贵,留宿藤蔓越久的瓜越香甜。至于最好吃的瓜,莫过于传统婚宴上摆出的送女瓜。在母亲的头上逗留十几年,瓜中积攒的糖全部溶为鲜美的汁水,在这个贫瘠而缺乏甜味来源的小村庄里,无疑是难得一见的好物,最适合祝福新人喜结连理。

 

数千年来,被群山囚禁的艾依塔乌兹村,始终与外界不相往来。谁也不知道这些瓜的真实面目,甚至未曾怀疑过这一现象从何而来,权当是大月神主阿胡拉玛兹达的恩赐。

 

 

【4】

 

瓜女五岁那年,时值三月,妹妹出生了。

 

与艾依塔乌兹村其他村民不一样,妹妹是罕见的头上没有长茎的女孩子。

 

尽管如此,母亲仍旧因小女儿的出生而倍感欣喜,自豪。

 

妹妹满月时,母亲挑选出另一只品相优异的瓜,也为其系上红绳,和姐姐一视同仁。每晚睡前,母亲都会骄傲地抚摸着那两只送女瓜,如同亲手抚摸女儿们的脑袋一样,目光温柔,满载对未来的憧憬。

 

那一年,正巧是连年干旱后第一次迎来丰收,当年的宴月会举办得尤其盛大。

 

在艾依塔乌兹村的习俗中,每逢八月初,村子都要举办祭祀大月神主的宴月会。村民们会彻夜围坐于篝火旁,欣赏年轻的少男少女们跳舞,还会从中选出一名舞姿最美丽的女孩子,授以“哈尼西艾”之名,意为“月亮女王”。

 

村民们在女王的带领下,向大月神主阿胡拉玛兹达祈求安宁与幸福。

 

女王则会割开自己头上的瓜,流出甜美的瓜汁,分与村民们一人饮用一口。剩下的瓜汁洒在砂土中,寓意女王的恩典注入大地,保佑来年必将风调雨顺,硕果累累。

 

在那一年的宴月会上,人们纷纷祝福母亲,庆贺她家里又迎来一名小公主。

 

母亲确实开心。在村民们的怂恿下,几杯葡萄酒下肚,母亲难却盛情,居然久违地加入到了那些跳舞的少男少女之中。年轻时,母亲是有名的善舞美人,曾连续数次摘夺女王的桂冠。如今,母亲重返舞池,仿佛又回到了那些岁月,获得了重铸青春的力量。

 

不出意料,在众人的起哄中,母亲被选为了月亮女王。

 

宴会上,所有人都在尽情狂欢,痛饮美酒,任凭眼中的篝火烧红夜幕,星辰流坠成线。清凉的晚风吹来,仿佛内有大月神主的护佑,能断除世间一切烦恼。

 

身为月亮女王的母亲,自然是宴会的焦点所在。

 

村子里的壮汉们早已烂醉,却还是扯着嗓子要看母亲跳舞,于是母亲就在月光下酣畅淋漓地起舞,尽显婀娜身姿;他们想听唱歌,所有村民就一齐拍起手,唱起歌,为母亲伴舞;他们争相品尝母亲香甜的瓜汁,怎么喝也喝不够——母亲头上的瓜,个个都沐浴足了月光,自然是十分甜美——于是,不顾母亲的哀求,醉醺醺的人们把手伸向了那两只系着红绳的送女瓜。

 

当父亲带着小瓜女赶到宴月会现场时,为时已晚。

 

母亲双眼无神地躺在地上。

 

她身上的衣服被撕破,脑后长茎上每一口瓜都被捣烂,碾碎,取走瓜瓤。那两只送女瓜也没能幸免于难。殷红的瓜汁流满地,宛如鲜血一般。

 

眼睁睁看着自己为女儿们精心养护,比生命还重要的瓜,就这么被活生生地糟蹋殆尽,母亲悲愤而死,生命永远定格在了最后一次被选为月亮女王的那个晚上。

 

 

【5】

 

从那之后,父亲就一个人承担起了抚养两名女儿的重任。

 

瓜女的父亲年轻时曾经摔断过左腿。村里的萨甫只晓得向神祈祷,延误了治疗,导致落下病根,至今仍无法用力。尽管如此,父亲依旧竭尽所能扛起一个父亲所该做到的全部职责。岁月在他脸上刻下双倍的印记,而他一声不吭。

 

好在,无论是瓜女还是妹妹,都没有辜负父亲的期待。两名女儿成绩优异,各占翘楚。

 

忙里偷闲的时光,瓜女时常带着妹妹坐在河堤上,一起眺望群山,想象地平线与山峰另一面的世界会是一副什么样的景象。

 

小山村里有几户人家,夫妻常年在省城里打工,只在宴月会这几天会回乡探亲。他们告诉瓜女,外面的世界有高楼大厦,有车水马龙。并且,外面的女人们无论老少,都和妹妹一样是“尤哈塔乌兹”——在小山村的方言里,意为无瓜之人。

 

瓜女并不喜欢这种说法,因为总有一些调皮捣蛋的男孩子,会在放学路上围着妹妹,用这个词来嘲笑她。每当这个时候,瓜女就会抡起自己脑后的长茎,毫不客气地用瓜砸痛那些无礼之徒的鼻梁。

 

转眼间,瓜女长到15岁,已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村里中学的老师见她勤奋好学,建议她去省城继续学业。

 

不巧的是,瓜女的父亲在这一年病倒了。

 

省城也没什么好去的,哪儿也比不上咱们村子的山和水。再说了,省城都是些‘尤哈塔乌兹’,我们头上长了瓜的女孩反而是异类。达达(爸爸),您该不会真想让我去那边被人当笑话看吧?”瓜女对卧病在床的父亲如是说。

 

毕业后,瓜女脱去了最能衬托少女曼妙舞姿的长裙,转而穿上了朴素的衣装,代替父亲成为了撑起全家的那座顶梁柱。

 

同村的青年里有几个人,爱慕瓜女姣好的面容,向她倾诉衷肠,却被一一回绝。

 

还有些人总想撺掇瓜女去宴月会上跳舞。他们拍着胸脯保证,瓜女的舞蹈一定会艳压全场,想拿到月亮女王的荣誉简直是易如反掌——然而瓜女始终还记得母亲躺在满地殷红中的模样。面对那些人的承诺,瓜女只会嗤之以鼻。

 

 

【6】

 

几年后,妹妹也到了及笄之年。

 

就在同一时间,艾依塔乌兹村忽然迎来了一名不速之客。

 

流言最早从巴扎上聚集的农妇口中传开。

 

大家都说来了个奇怪的男人,就寄住在村子唯一的那间小诊所里。那人长得一副贼眉鼠眼,衣着打扮古怪,每天只在村子里乱逛,逢人就打听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有好事之徒信誓旦旦的说,那个男人一定是从省城里来给大人物办事的特务。

 

村民们还在讨论,要不要齐心协力把那人赶走——后者却抢先一步,在村长的带领下和全体村民打了照面。

 

原来,男人并不是什么特务,而是县里来的农业科技特派员。

 

那人告诉村民们,早在几年前,省里就已经注意到了一部分从村子里去省城打工的人,并借此研究起了艾依塔乌兹村特有的“人体甜瓜”。

 

这种“瓜”究竟从何而来,为什么会长在人身上,又为何只青睐艾依塔乌兹村的女性——重重谜团前,研究者们一筹莫展,只能勉强推测为某种机制尚无法解明的共生关系。研究者们唯一能够给出的定论只有两个,一是“瓜”暂时不会对宿主的身体造成伤害,二是“瓜”的果肉营养丰富,含多种有机物与糖,近似喷瓜属的果实,具备食用价值。

 

对于艾依塔乌兹村所在的小县城来说,只要有这两点便已足够。

 

这座地处偏远,苦于土地贫瘠,物资匮乏的小县城,如今总算找到了一条脱贫救苦的通天大道。县里特意派来农科专家,正是为了用理论指导村民们科学养“瓜”,让“瓜”的种植脱胎换骨,成为一项现代化的产业。

 

那人说,一直以来,村民们都坚信着老一辈人的经验,认为瓜成熟至少也要6个月的时间。但那其实是错误而片面的认识,是由于村民们总在瓜藤上留下太多生长缓慢的劣瓜,甚至是不会长成瓜的死肉芽,分走了好瓜的营养所导致的。

 

若是能辨认出劣瓜,将它们提前摘除,剩余的瓜不仅品质方面会更上一层楼,生长周期也会极大缩短,甚至能做到一周成熟一次。

 

县里已经与一些网络平台合作,以“胭脂血蜜瓜”为商品名卖出了第一批瓜。

 

身世离奇,口味独特,自带猎奇体验的胭脂血蜜瓜,在互联网上立刻掀起了不小的波澜,摇身一变,从边陲山村的秘产,成为了大城市富人们青睐有加的宠儿。

 

农科特派员向村民们展示了第一批瓜卖出的天价,那是不少村民就算辛苦一辈子,也挣不来的钱。即便如此,人们大多数仍旧抱着怀疑的态度,对面前的异乡来客不予信任。

 

只有瓜女的眼中,悄悄闪烁起了光芒。

 

若是能赚来这笔钱,妹妹也许就不必重蹈自己的覆辙了,瓜女心想。有了钱,妹妹就可以去省城完成学业,可以越过群山,越过地平线,代替自己去见见山峰另一面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她的头上没有瓜藤,不会被外面的人视为异类——谁能说这不是上天的安排呢?妹妹一定生来便是要走出村子去见识大千世界的。

 

于是,瓜女暗自下定决心。

 

 

【7】

 

入夜,灿烂的月光下,瓜女独身一人来到了河堤上——正如过去母亲所做的那样。

 

瓜女还记得母亲在月光下矫健有力的舞姿。那舞姿有如旋风,卷下无数星辰,坠落在小瓜女的眼眸深处,让尚在咿呀学语的小瓜女第一次见识到了何为闪耀之物。

 

然而今天瓜女却并非为了跳舞而来。

 

面对月光,瓜女拾起自己脑后的长茎,按照农科特派员所教授的那样,对着未成熟的瓜一个个轻拍过去,侧耳倾听瓜中回传的闷响,分辨出那些所谓的“劣瓜”。随后,瓜女用塑料绳依次紧缚在那些劣瓜的瓜蒂上,静待体液不再流通,瓜蒂从暗绿色变为鲜绿,又慢慢转向浅绿色、白色,最后呈现出好似炉中余烬一般的灰色。专家果然所言非虚,这样摘瓜,就算是未熟的瓜也不会痛。

 

处理完所有劣瓜后,瓜女又看向那些才冒出不久的肉芽。

 

农科特派员并未教授过如何分辨出不会长成瓜的死芽。瓜女把剩下的好瓜数了一遍,又数一遍,总算下定主意,干脆除掉所有的芽,决不让已有的瓜被分走营养。瓜女操起小刀,咬紧牙关,抬起手,一狠心,便剜去一个芽。

 

不出一会儿,瓜女的茎已变得光秃秃,只剩数个好瓜,在月光下宛如沉睡的孩子一样。

 

母亲曾说过,只有晒足了月光的瓜才会茁壮生长,变大,变甜。瓜女疼的浑身颤抖。她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这些瓜能快快长大,早日送妹妹去群山之外。

 

仿佛有意回应期待一样,这些瓜果真长的飞快,瓜女从来没见过这么大,这么周正的瓜。

 

不出一个月,瓜女已经在巴扎上专设的收瓜点卖出了三、四批瓜,轻而易举就凑齐了妹妹的第一笔学费。

 

邻居们羡慕瓜女赚到第一桶金,也纷纷效仿。

 

很快,无数“胭脂血蜜瓜”从艾依塔乌兹村的女人们的头上被摘下,装进塑料与冰袋填充的泡沫盒中,乘上飞机,源源不断地送往全国各地,换来一笔又一笔财富。

 

妹妹如愿以偿,有了去省城读高中的钱,得以完成姐姐未竟的梦想。

 

启程去省城的前一晚,瓜女在妹妹的行李中塞满了大大小小的馕。担心妹妹瘦小的身躯扛不动太过沉重的包袱,她又把干粮掏出来一半,不巧被父亲看见,于是挨了劈头盖脸一顿骂。父女大吵一架,直到瓜女气不过,红着眼眶跑去找妹妹。姐妹二人坐在河堤上,你一句我一句讲着父亲的坏话。

 

看着妹妹的脸,瓜女终于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她只好更卖力地数落起父亲的种种不是,生怕被妹妹看穿自己的心思。

 

 

【8】

 

几年的时间弹指一挥,小山村已是沧海桑田。

 

靠着胭脂血蜜瓜,艾依塔乌兹村改头换面,不仅修了路,通了水电,家家户户还盖起了漂亮结实的砖瓦房。

 

瓜女家中第一次装上了电视。从新闻里,瓜女看见大城市的高端水果店里一排排货架上被摆的整整齐齐的瓜。报道说,食客们纷纷夸赞来自艾依塔乌兹村的瓜,说是能从里面尝出香草雪糕的风味。也许是出于某种本能,瓜女居然一眼就从电视荧幕里认出了自己头上摘下的瓜——不知为何,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自豪感从她的油然而生。

 

夏日炎炎,某天,瓜女一如往常那样去巴扎的收瓜点卖瓜。

 

为了保证品质,哪怕胭脂血蜜瓜再怎么供不应求,也必须经过检测,百里挑一。合格的瓜糖度不能低,否则影响口感;却也不能高,否则不便于运输。好在瓜女经验丰富,勤学好问,常常参加农科特派员的培训,养出合格的好瓜对她来说并不是难事。

 

等待检测期间,百无聊赖的瓜女正巧碰上了巴扎上举办的宴月会。

 

伴随艾依塔乌兹村天翻地覆的变化,传统习俗里宴月会的形式也与时俱进。如今,人们都习惯在收瓜点,把瓜卖出一笔好价钱后,就地购置糕点酒水,大摆宴席。

 

少男少女们在宴月会上舞蹈,最美的那名少女依旧会被选为“哈尼西艾”月亮女王。只不过,人们不再像过去那样,一人分饮一口女王的甜瓜汁,而是改喝可乐、雪碧。毕竟,纵使女王的瓜再甜,也不可能甜过一瓶普通的汽水。时代更替,瓜早已不再是小山村唯一的甜味来源。

 

抱着试探的心态,瓜女人生中第一次踏入了宴月会的舞池。

 

遗憾的是,多年操劳让瓜女的手脚更习惯与土地和农具打交道,早已不再善于拨弄风,或是模仿花开的姿态了。瓜女就这样与月亮女王的桂冠失之交臂。

 

不过,瓜女并不介意,因为她收获了比女王的荣誉更珍贵的东西——那是命中注定的“他”——是她第一眼就认定的灵魂伴侣,是她命定的归宿。她前半生的心跳,每一个节拍,每一个韵律,都只为这一刻才排练不休。

 

数月后,二人喜结连理,成为夫妻。

 

瓜女的丈夫为人老实、肯干,疼爱妻子,出身于邻近的村落,只因听闻艾依塔乌兹村的宴月会热闹非凡,便前来见识一番,未曾想居然能抱得美人归。由于瓜女要照顾患病的父亲,还要卖瓜供妹妹读大学,丈夫迁就妻子,于是搬来山村与妻子一家同住。

 

邻村并没有在孩子出生时酿酒的习惯,瓜女又早年丧母,无人为她养瓜。新晋夫妇拿不出迎女酒、送女瓜,干脆决定不再举办婚宴。他们相约某个夜晚,一起坐在河堤上,对饮三杯结发酒,权当作是在大月神主的见证下喜结良缘。

 

很快,夫妻二人就有了属于他们的“爱的小瓜”。

 

只可惜孩子是个男孩,按照习俗,理应由父亲酿下一壶酒。

 

瓜女有些失落,她想为孩子养一口瓜,就像母亲那样,看着孩子与瓜一同成长,把自己一生的幸福都溶进瓜中,沏成甜美的瓜汁。

 

可她转念一想,谁又规定了母亲只能给女儿养瓜呢?

 

瓜女决定破天荒给妹妹养一口瓜——她精心挑选出一只好瓜,模仿母亲做过的事,给瓜蒂系上红绳。

 

这样,等到妹妹出嫁的时候,就不必像自己一样躲躲藏藏。她希望妹妹能够光明正大地举办婚宴,昂起头,顺理成章地接受所有人的祝福。

 

 

【9】

 

翌年夏日,趁着暑假,妹妹从省城回到了家乡。

 

也许是长期养瓜过于操劳,瓜女最近总是动不动就感到头晕目眩,阵阵耳鸣。不巧,丈夫出差在外,于是妹妹便主动揽下了家里大大小小的农活。忙碌期间,妹妹提到了省城里售卖的胭脂血蜜瓜——大家都说,这瓜尝起来有一种香草雪糕的味道。

 

瓜女问妹妹有没有吃过香草雪糕,妹妹擦了擦汗,笑着摇摇头。

 

城里人真奇怪,有雪糕不吃,非要花大价钱来吃咱们的瓜。”瓜女揶揄道。

 

话虽如此,当假期结束时,瓜女还是带上孩子,跟着返校的妹妹一起去了省城。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令瓜女眼花缭乱。路人们投来异样的目光,她毫不在意。

 

姐妹二人选定了一家甜品店,分享一份香草雪糕——这正是瓜女来省城的目的。

 

初尝第一口,瓜女只觉得口中尽是甜腻冰凉的乳香,和瓜的口味根本是南辕北辙。不过,既然大城市的人都说相似,那总该有点道理才对——这么想着,瓜女居然真的从回味里朦朦胧胧地品出了那么一丝相通之处。

 

果然还是城里人会享受,放着香甜的雪糕不吃,偏偏去追捧出身小山村的瓜。瓜女心想。

 

不过,若不是城里人看上了艾依塔乌兹村的瓜,妹妹也不可能有机会离开村子,前往大城市继续学业。小小的瓜,竟有如此大的魔力,分隔开姐妹二人的命运。瓜女只是有些淡淡的遗憾——若是城里人早几年掀起这股胭脂血蜜瓜潮流,自己是不是也能像妹妹一样走上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呢?

 

甜品店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新西兰的地图,以此向顾客展示,自己所用皆为漂洋过海而来的乳制品,卖的贵也有道理。

 

瓜女问妹妹地图上是哪个国家,妹妹如实回答。海上的牧场之国、绿色花园,若是住在那里,大概一年四季、一日三餐都有香草雪糕可以吃吧——瓜女打趣道——多好呀,这雪糕可比咱们的瓜甜多了。

 

……就连瓜女自己也没想到,这脱口而出的玩笑话,竟能一语成谶。

 

春去夏来,还没到假期,妹妹便唐突地回到家乡,告知姐姐一个好消息。原来,她已经被奥克兰大学以全额奖学金录取,不久后就要远赴大洋洲,开始为期一年的留学生活了。

 

瓜女喜出望外,姐妹二人相拥而泣。

 

艾依塔乌兹村第一次出了个留学生,这可是件天大的好事。

 

第二天,瓜女便与丈夫张罗起了宴会。全村的人都到场参加,大家纷纷庆祝父亲养了个争气的好女儿。父亲不善言辞,加之最近病情急剧恶化,再不能碰一点酒,只能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茶,权当是回酒了。旁人都能看出这个质朴的农村汉子内心那难以压抑的喜悦。

 

瓜女也由衷地为妹妹而开心。几杯葡萄酒下肚,瓜女忽然想到,若是妹妹再也不回来,留在大洋彼岸结婚,那时候,自己头上养的送女瓜该怎么漂洋过海送过去呢?就算送过去了,和香草雪糕比起来,自己养的瓜岂不是相形见绌?——小小的遗憾稍纵即逝,不出一会儿,瓜女的眼中便又只剩下了满堂宾客,好不热闹。

 

 

【10】

 

妹妹乘飞机前往异国他乡那天晚上,瓜女做了一个梦。

 

梦里,母亲穿上了一件白色长纱,一如她月亮女王的名号。皎洁灿烂的月光下,母亲翩翩起舞。回旋的舞步带来漫天大雪,伴随母亲飞扬的裙边,在空中有规则地流动、旋转,仿佛有生命一般。在母亲的舞蹈下,是有如虫鸣声一般窸窸窣窣而湿滑的背景音,乍听之下令人毛骨悚然,却又带节律,好似音乐。

 

瓜女从梦中惊醒。临近夏日宴月会,这种时候梦见月亮女王,在艾依塔乌兹村的民俗中并不是好事。这令瓜女感到忧心忡忡。

 

担心不无道理。不久后,瓜女的父亲终究未能等到小女儿学成归来,在七月伊始便因重病撒手人寰。

 

父亲的葬礼上,瓜女抬头望向天空。不见星辰,只有乌云密布——那是暴风雨即将来临的预兆。

 

可谁也没有想到,一切来的竟然如此之快。

 

事情的开端,是流传于互联网上的小视频。有人发现,胭脂血蜜瓜吃剩后留下的籽在月光照射下居然会呈现出半透明的姿态,瓜籽中心隐隐约约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如心脏般翕动着,散发微弱的荧光。模糊不清的像素掩盖下,那场景尚且还能被大多数人认为是哗众取宠的特效。

 

然而,紧接着,就在艾依塔乌兹村巴扎的收瓜点上,一名少女突发急病,昏厥过去。人们打开她头上摘下的熟瓜,内部爬满了细小的白色蠕虫,早已将瓜瓤蚕食半空。

 

胭脂血蜜瓜里有虫子——丑闻很快人尽皆知。小县城鸵鸟埋头式的危机公关只不过是雪上加霜罢了。

 

过去,不等研究透彻,就急于把瓜作为商品推出的行为,终于在此刻结出了恶果。当初蜜瓜如何在网络上一炮走红,如今就如何被诋毁、被抛弃,直至销声匿迹,再也没有人愿意搭理。曾经令瓜从一众贵族水果中脱颖而出的那些猎奇要素,失去了营销喉舌,被悉数打回原形,变成了让人敬而远之的罪证。

 

异变蔓延,越来越多村妇头上的瓜里开始生虫,随之而来的还有愈加严重的头晕与耳鸣。

 

瓜女也不例外。她在丈夫安排下前往省城体检,却被医生告知,她的内分泌系统现在充斥着不知名的有机物、毒物,以及从未在人体内发现过的全新激素。在弄清这些未知成分相互间协同作用的机理前,治疗无从谈起。

 

 

【11】

 

当国家级的研究介入后,很快,萦绕在艾依塔乌兹村千年的“瓜”之谜终于真相大白。

 

原来,所谓的“瓜”,竟是一种介于栉水母与水螅间,甚至有可能比这更加古老的未知生物所构筑的拟态卵巢。它们的水螅体普遍寄生于宿主脊椎第七、八节的位置,一边向上延伸根系,促使宿主脑后长出拟态成植物的外繁殖器官;一边又分泌出独特的激素,不知不觉间将宿主的身体调整成最适合自己发育的状态。

 

当宿主进入妊娠阶段时,它们会利用血液循环,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段节送入胎儿体内,从而完成水螅体的自我复制。

 

如此,长年累月,“瓜”便与艾依塔乌兹村的人在不知不觉中构筑了这如同蟹与蟹奴一样的牢固的寄生关系。

 

然而,“瓜”与宿主却并非永远都能和平共处。出于某种尚无法解释的机制,“瓜”会受到月球引力的调控,从而更改自我的生物节律,每隔数百年必定迎来一次浮浪虫体的大爆发。届时,“瓜”内部的籽,即卵子,会逐一受精,并在卵巢的庇护与营养下发育。时机成熟,它们便突破外壳,在潮汐呼唤下飞向未知的全新世界。

 

也许,老一辈人的经验早已在暗中揭示了蛛丝马迹——晒过月光后的瓜会变得更甜,那正是卵巢在生物钟与光照影响下,为幼虫累积营养的胎动的证明。

 

至于浮浪虫体的大爆发会对宿主造成什么影响,谁也说不清。

 

农科特派员只能建议艾依塔乌兹村的女人们尽可能去除自己头上全部的瓜,用黑头巾裹紧脑袋,减少出行,避免长茎受到日光或月光直射,从而加速“瓜”的孵化。

 

在丈夫的劝说下,瓜女摘掉了所有的瓜,无论成熟与否。唯独有一只瓜,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摘下来——那是她为妹妹养的送女瓜。她可以戴上头巾,可以足不出户,但她说什么也要留下这只瓜,等待妹妹归来的那天。

 

 

【12】

 

在瓜女的坚持下,丈夫只能默许了妻子的执拗。

 

一连数日,瓜女都恪守农科特派员的建议,独自居住在父亲生前的房间,裹好头巾,拉紧窗帘,只靠电视作为她了解每日晨晚的唯一窗口。

 

狭窄、逼仄,阴暗潮湿的房间,用黑暗织成一口大瓜,把瓜女死死地包裹在里面。

 

有时,她觉得时间过的很快,辗转数日,回忆起来什么也没做,像是白日梦一样虚无缥缈;有时,她又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宛如树脂般粘稠,把她所有的感官都死死包裹在里面,化作琥珀一块。

 

漫长的等待里,瓜女审视自己过去的人生。她一路顺着长茎攀援而来,得瓜又复失,失瓜又复得。

 

现在,她还剩下最后一口瓜。

 

黑暗无光的房间里,瓜女抚摸着那只为妹妹而留的送女瓜,如同抚摸着孩子头顶的母亲,目光温柔,眼中闪烁着黯淡的光。

 

妹妹总有回来的时候。等到那一天,她就自豪地拿出这只瓜,送上祝福。满载着祝福的瓜,一定会特别甜——“一定比镶满了糖粒的谢克尔馕还要甜上个几百倍。”母亲对她说道。

 

一阵窸窸窣窣的虫鸣声后,瓜女醒来了。

 

原来只是她不知不觉间枕着妹妹的瓜睡着,做了一个长梦。

 

令人疑惑的是,虫鸣声还在继续。于是,瓜女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摸进了厨房。她拿起菜刀,犹豫再三,还是劈开了那个系着红绳的瓜。

 

伴随一声脆响,瓜一分为二。无数细小的白色蠕虫,混杂着部分半羽化的若虫,如同泉水般从中涌出,扭曲着身体,不一会儿便在空气中一命呜呼。案板上,只剩下早已被蚕食殆尽,变得中空的送女瓜,汁水流淌,一片殷红。

 

 

【13】

 

不知为何,这么一来,瓜女反而感到如释重负。

 

她检查日历,今天正巧是八月初,理应举办宴月会的日子。

 

于是,瓜女扯掉头巾,换上了母亲生前最爱的那套长裙——她曾经发誓,这辈子绝不会穿上这件长裙,更不会穿着它去宴月会上跳舞。没想到,时隔多年,父亲还保留着这套裙子,光洁如新,仿佛昨天母亲才穿过一样。

 

瓜女拉开窗帘。恰逢午夜,窗外月光明媚,是个大好的晴月夜。

 

她独自来到了河堤上。

 

瓜女跳起了舞,脚步从未如此轻盈。

 

若是母亲在世,一定也会为女儿的舞姿所赞叹吧。

 

月光下,奇迹出现了——瓜女脑后的长茎上,忽然开始争相冒芽,转眼间就变得郁郁葱葱。瓜女一转身,那些芽又瞬间凋落,结出一个个小瓜。

 

月光灿烂,瓜女舞步绚丽丰满,瓜也肉眼可见地变大,仿佛它们也为瓜女的舞姿所感动,迫不及待要出世,与瓜女一同舞蹈一般。

 

不一会儿,瓜上冒出一个个小白点,紧接着无数膜翅展开,一尾尾羽化的成虫钻透瓜皮而出,在月下迎来生命的新阶段。每只虫子都身披蜡质网状外壳,脉络下,是半液态、半等离子态的透明身体。在它们体内,充斥着无数细小的心脏,一起一伏,有规律地发出荧光。微光投射在外壳上,透明,轻盈,果真有如月亮下的女王般尊贵优雅。

 

瓜女继续着她的独舞,舞步矫健有力,宛如旋风。

 

虫子们则围绕瓜女飞行,为她伴舞。

 

破碎的膜翼漫天洒下,恍惚间变成了雪花。

 

瓜女一生从未如此自由地起舞。

 

越来越多的虫子从瓜中孵化。它们在空中欢快地拍击翅膀,嬉戏、交尾,发出窸窸窣窣的虫鸣,以各自庆祝彼此的新生。胡闹过后,它们落在瓜女身上,伸出口器,啃食瓜女的血肉,为接下来遥远的星海征途积攒最后的营养。

 

遍体鳞伤的瓜女,最终无力地倒在了血泊之中——正如母亲人生最后的时刻那样。

 

数以万计的飞虫沐浴月光腾空而起。它们彻底抛弃翅膀,吐出心脏,变形为一枚枚微弱的流星,列队而行,消失在繁星另一侧的远方。

 

瓜女躺在地上。她长久地凝视着月亮,仿佛她的灵魂也随着那些虫子一起飞上了高空,在星海中徜徉。

 

在那里,她的一生得以化为星辰——即便化为星辰,也还保持着起舞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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