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奇谈2019十一特别赛16号《CODE》

啪嗒啪嗒啪嗒......
阴暗的房间里,幽幽子坐在打字机前方,双眼目光深邃如渊,窗外便是早已逝去的妖樱。
冴月麟并不清楚自己的身世,自从记事起,缥缈的亡灵就与她相伴,仿佛她从未降临于这个世界。她在冥界和亡灵一同漫无目的地漂泊着,她从未见过幻想乡的朝阳初升,也从未见过雨点滴答,记忆中的画面只有如墓碑般林立的樱花树。
而就在她的意识即将消散之际,她与亡灵之主相遇了。
那时候的幽幽子还只是负责管理亡灵,而白玉楼也只是座普通的日式庭院。偌大的院子,交给妖梦一个人打扫确实有些费劲,所以尚还年幼的她便自告奋勇分担起了庭师的工作。而没有打扫任务的下午,她就会坐在幽幽子的身旁,听她吟诵着那些古老的和歌,通常春季的温暖都会给她再带来几分睡意,她就干脆躺入幽幽子的怀中入眠。日子也就这样一天天地流逝,虽然平淡,但也一切静好。
直到她开始看到一些“奇怪的东西”——最开始是庭院的小道里时而出现某些模糊的人影,由于冥界的天色始终灰暗,这些正体不明的人影起初还让她吓了一大跳,但随即却又消失不见。她以为那些人影大抵只是迷路的亡灵,很快就会被幽幽子大人安抚而回归原处。但在她的眼里,出没于白玉楼的“亡灵”却只增不减。
终于有一天,她按捺不住疑惑去问幽幽子,却得到了这样的反问:
“你在说什么,小麟?白玉楼里哪有那么多亡灵啊?就算有的话,我也早就处理掉了啊。”
“可是我真的看到了啊......”
麟朝着幽幽子身后空无一人的空间指去。
“就在那里。”
自那之后,麟的幻视变得越发严重了,她开始尝试着和那些人影近距离接触,想和他们交流沟通,但那些人影却无一例外地离她远去。她大声呼喊,也得不到任何回应。
终于,在一个阴冷的下午,她被幽幽子送到了这里。这座灰白色的建筑就离白玉楼不远,事实上也是由白玉楼在运营。她还记得那扇沉重的铁门,旁边立着“彼岸亭”字样的石碑,前院是一片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碧绿草坪,米黄色的蝴蝶在小花的周围起舞,在荒芜的冥界里,这里就像绿洲一样亮眼。
“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不用担心,小麟,你只是病了。”幽幽子摸着她的头说。
幽幽子在前台简单办理了些手续,对担任护士长的兔子叮嘱了几句,但她没有再对麟多说些什么,头也不回地走向了彼岸亭的大门。
“为什么......”
麟这才意识到不太对劲,她拼命想跑回大门口去,却被兔子们按住了。幽幽子的背影就像一根轻盈的蓝色羽毛,浮在灰色的幽冥之海上,麟只能看着它越飘越远。
她在门口呆站了好久,直到冰冷的眼泪滑过脸颊。
后来她知道,这里陆陆续续来了很多和她症状类似的人类与妖怪,据说甚至还有神明。他们无一例外都是被幻想乡遗弃的家伙。只是不清楚幽幽子和幻想乡的现世究竟达成了何种协议,能让彼岸亭成为他们最后的收容之地。
彼岸亭,还不错的名字,但说难听点,其实就是疯人院。
麟的病房号是3C401,四张床位,她的病床被安排在了进门的第三张床位。而在刚住进彼岸亭的数日,她就终日望着窗外,一言不发。
在逐渐接受了幽幽子把她抛弃于此的现实后,麟的意识也慢慢恢复了,她开始努力适应起这个陌生而压抑的世界,除了从永远亭雇来的兔子、主治医生和那些“人影”之外,麟的人际关系就是剩下的这三位病友了。一号床的病友——也就是最靠近门的床位——植安神袿姬,披着一头蓬乱的蓝色长发,左眼戴着一只有些褪色的黑眼罩。很不巧,她恰恰是麟最难以交流的那种类型。她是个装满了偏执的炸药桶,有次清晨,她“无故”愤怒地将装着蛋糕的餐盘打翻在地,歇斯底里地狂吼起来,直到护士们用麻醉剂让她好好补了个觉。
相比袿姬,二号床的病友就温和许多了。艾可.登特,她是这里看上去最像“正常人”的妖怪少女,有着一头漂亮的栗色短发,脸上也经常挂着欣慰的笑。有时候,她会主动和麟聊天,跟她讲冥界之外——那个被称作幻想乡的世界的各种怪谈趣事,麟总是听得相当入迷,以至于两人经常因为错过吃药时间而被兔子训斥。但有时她也会对麟一脸嫌弃,只是百无聊赖地抛着硬币。而有几次麟无法入眠的深夜,便会听到她在被窝中低声抽泣。第二天早上她却依旧能露出笑容,除了红肿的双眼,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
四号床的病友——麟之前对她是有所耳闻的,她在人里开了间名为“铃奈庵”的书屋,其中的藏书不乏一些古怪的书籍,据说还有妖魔书。或许是和那些怪书相处久了,她自身也渐渐变得怪异起来。虽说怪异,她倒是没有什么侵略性,只是她成天的碎碎念对麟来讲简直是种折磨,她会把任何可以写的地方都写得密密麻麻,甚至连自己的手臂也不例外。除此之外,她好像还跟上了发条一样满世界乱跑,对着变电箱、通风口甚至是新扩建病区的楼层设计图自言自语上半天,当然少不了挨上兔子的一顿责骂。她整个人就像萃香的酒葫芦,永远都有倒不完的东西,尽管这些东西都只是她的妄想而已。
不管如何,麟知道自己接下来的生活,肯定会比冥界更加灰暗。
“小麟?小麟?”
施坦纳医生的声音让麟从思绪中清醒过来。
“你发呆很久了,是又看到‘他们’了吗?”面前的中年男子用祥和的语调询问麟。他看上去已经有些年纪,头发花白,穿着一身灰色毛衣,右眼戴着单片眼镜。
“没有。”麟摇头。
“别害怕,麟,能了解到想法总归是好的。”施坦纳笑了笑。“袿姬,艾可,小铃,还有你和我,都是一家人对吧?”
麟生硬地点点头。
“既然是一家人,那我们就应该互相帮助了。”施坦纳把手中的钢笔插回上衣口袋,又对麟说道:“哦对了,小麟,你好像来这里才不久吧?对这里不太熟悉,难怪我看你好像有点怕生呢。要不要出去散散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对你的身体和心理都有好处。”
麟跟着施坦纳医生走在彼岸亭后院的小径上,两侧也种满了樱花,此时正是春季,如雨般凋零的花瓣,曲折通幽的鹅卵石小径,林间若隐若现的亭台,让她不禁又想起了白玉楼。
“这里是彼岸亭景色最好的地方了。”施坦纳把双手背在身后。“空闲的时候,我就会带和你一样的孩子来这里转转。”
“你不太理解,对吧?”施坦纳又接着发话。“为什么幽幽子大人,她会亲手把你送到这个地方来?”
麟的脚步放慢了,她伸出手接下一片苍白的樱花瓣,却怎么也无法把目光聚焦在那片花瓣上,视野中只有一小块空白的幻影。
“因为我能看到‘他们’。”
“任何症状的发生都是有其原因的。春雪异变的时候,你应该还在白玉楼,当时,那棵不可能再盛开的樱花接近满开的状态,还有你最亲爱的幽幽子大人,露出了那样的一面.......都给你造成了不小的震撼。我想,在那之后,你的身上就开始慢慢出现未分化型精神分裂症的症状,以至于对于亡灵的认知出现了些障碍......”
“那不是什么亡灵,”麟打断了他。“我真的能看到他们,他们是活的,他们好像要去什么地方。”
“我知道,我知道。”施坦纳接着说。“其实,这只是你的潜意识在保护你而已。你虽然和幽幽子相当亲密,但自从异变之后,你的潜意识里产生了某种恐惧,驱使你想要离开白玉楼,去外面的世界过上正常的生活。但是同时你也不可能舍弃掉白玉楼的生活。这样的内心矛盾,你并没有找到合理的倾泻途径,却强迫着自己一遍又一遍去思考这个问题,最终就演变成了这样的幻想。
“想想看吧,麟,我的解释比起那些正体不明的‘人影’,是不是更合理一些?
“所以,我必须得知道你的想法,尽管那只是你的妄想,但某种意义上也是你潜意识的反映,只有解读了它之后,我才能对症下药。
“当然,你也没必要一下子去接受我的想法,因为认知这种东西可不是说改就能改的,所以我才会和大家在一起生活,毕竟我以前也治疗过很多像你一样的孩子。”
麟并不回答,她只是把手中的樱花瓣捏得紧紧的,让自己保持理智的思考状态。正如施坦纳所说,麟无法全接受他的理论,但听起来确实有那么几分道理。
但是幽幽子将她送入彼岸亭的那一天,她的神情看上去也有几分忧虑,或许把自己送入彼岸亭这件事,她也承受了莫大的心理压力。
现在的幽幽子大人,是否也因为我而备受煎熬呢......
“今年的樱花可真漂亮啊。”施坦纳望着远处的樱海喃喃说道。
“这么美丽的场景,难怪在一千年前......那位歌圣会许下在樱花下就此入眠的愿望啊。”
一阵悠扬的二胡声吸引了两人。
循声而去,在樱花林深处的小亭里,些许的微光穿透了花瓣组成的雨幕,把少女的身形显现出来。艾可怀中抱着一柄做工精致的二胡,双眼轻闭,似乎她早已沉浸在了自己演奏的曲中,思绪随着曲声穿梭于林间。
麟站在亭前看着演奏着的少女,不知不觉间,她的灵魂也被那二胡声感染了,她暂时忘却了那些烦人的幻觉与病人们的癫狂,只是静下心去聆听着曲声,让自己的身体变得和樱花瓣一样轻灵。二胡的曲调又敲开了她记忆的大门,那也是一个春日的下午,她稚嫩地拿起琴弓拉动琴弦,也是伴随着如雨般的樱花瓣。
曲毕,施坦纳走到亭前鼓掌致意。“很棒啊,艾可。”
“谢谢。”
“嗯,我也很高兴看到你状态这么好。”施坦纳摸着艾可的头说。
“那个,施坦纳医生.......”艾可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鼓起勇气问:“我还有多久才能出院呢?”
“快了。你的治疗一直都进行得相当顺利,还有一个服药疗程——嗯,大概一周吧。”
“真的吗?”
在得到了施坦纳肯定的答复后,艾可脸上的笑容更加欣喜了,神态活脱脱一个天真无邪的人类孩童。
“好像快到加餐时间了。”施坦纳看了看表,又同时拍了下麟和艾可的肩膀。“我们回去吧。”
麟点点头,她又转头看着艾可,注意到她视线的艾可则是对她回以一个甜美的微笑。
“你叫冴月麟,对吧?”
“是的,请多指教了。”麟说。“话说回来,你衣服上那些......”
她和艾可的笑容,还有那缕阳光,这个稍稍有了些温度的世界,都突然冻结住了。
这是一种极为怪异的感觉,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但这股莫名的寒意却让麟不自然地哆嗦了一下。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字?
“怎么了?麟?”艾可不解地歪起了头。“我衣服上有什么东西吗?”
麟的眼前有些发黑,待黑暗褪去后,她重新打量着面前的女孩,和她一样,都只是一身素白色的病号服。
“你看起来有些低血糖,小麟。”施坦纳看到麟揉着双眼。
“唔......我没事,我一直都这样的。”
“好吧,别太勉强自己了,”施坦纳走到她身边低声说。“我会让兔子们多给你点糖的。”
“多谢了。走吧,艾可。”麟和艾可朝着住院部的方向走去。
刚才那一瞬间的恶寒,或许还是那讨人厌的幻觉在作祟吧。
由于艾可和麟的精神状态还算稳定,所以她们才不至于被送入封闭病房,听说封闭病房是在几乎没什么光线的地下层,如果要被关入那里的话恐怕真的会因为压抑而疯掉的。而在4楼内侧的413房,以及最底下的X层,麟住院的第一天起就被告知,那里是彼岸亭的绝对禁区,厚重的金属防爆门将那里与整个彼岸亭隔绝开了。
“艾可,你拉的那首二胡曲叫什么?”
“刚才那首吗?等待风的日子。”艾可回答。
“等待风的日子......确实很好听啊。”
“是吗?麟也喜欢我拉二胡吗?”
“嗯。”麟顿了顿,“对了,听说你快出院了对吧?二胡我也学过一段时间,所以......能教我这首曲子吗?”
“没问题啊。”艾可拍了拍手掌。“太好了,看来是同道中人呢......”
两人开始了尽兴的交谈,从接触二胡的契机,到二胡演奏的技巧,再到两人其它方面的爱好,不知不觉间她们已经回到了病房门口。
而在和艾可交谈的过程中,麟完全忘记了她的身份,只觉得她和自己一样,也是一个渴望自由、憧憬着艺术之美的正常女孩。
是啊,没过多久,她就会回到幻想乡。她可以在风起花落之时拉动手中的二胡,把她错过的一切风华,谱写成最柔美的曲子来弥补遗憾。
“艾可出院了之后,想做什么吗?”
“嗯......如果能成为音乐家的话,我想在彼岸亭这里一直为大家演奏。”
“哎?为什么想留在这里?”麟有点小小的惊讶。
“因为,听到舒心的音乐,大家的心情就会越来越好。我在想,是不是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来治愈大家呢......”
“啊,稍等。”麟忽然拦住了艾可。
艾可很快就明白麟为何会让自己停下了。401病房门口此时正站着两位兔子,其中有一位身材高挑的兔子,她穿着一件黑色的夹克,脸上始终都是阴云密布,而再疯狂的病人只要看到她那张脸,都会被那说不出威压给震慑住。
“明天3A区会有十一名病患转到302,303和304来,去把房间清理一下吧。”
“可是,芭芭拉护士长......3C区也早就人满为患了,一时半会.....”对面的年轻兔子面露难色。“现在整个幻想乡的精神病患数量每天都在激增,病区扩建还没完成,这样下去......”
“这是上面的安排,不要给我讲那么多问题,照做就是了!”
芭芭拉忽然打住,她察觉到了身后的麟和艾可,脸上的沉郁顿时转化成了更加凶狠的神色。和袿姬那种时常发作的无厘头的暴怒不同,芭芭拉的眼神更像是某种剧毒,能把任何反抗的想法瞬间腐蚀掉。
“喂!你们两个,在这里干嘛呢!”她的语气中透着怒火。“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不要站在医护人员的身后!都不长记性的吗!”
“非,非常抱歉!”
“别给我磨蹭了,赶紧给我回病房去!”
麟和艾可连忙跑回病房,身后的芭芭拉把病房门重重地一关,带着满腹的抱怨走远了。她缓过神来后,发现四号床的小铃正站在窗前,对着手中写得七扭八歪的稿纸自言自语,时而傻笑,时而怪叫。
“而他并不知道的是,他的所作所为已经唤醒了湖底的黑暗......啊,不行,这里的设定实在是太过模糊了,黑暗究竟是如何觉醒的?它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哦!我太傻了!”小铃说完后便抽了自己一个响亮的巴掌。
麟小心翼翼地靠近自己的床位,免得自己被卷入小铃那癫狂的妄想中,但就在她坐上床的那一刻,沉浸在妄想中的小铃猛地回头,上下打量着她。
完了。
“嘿,玛丽.韦克!”小铃半走半跳到麟的床前,把手中的文稿如天女散花般扔出,又顺手拿起床头柜上的一面镜子。“你知道黑暗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吗?”
“我不是什么玛丽,你认错人了。”
“不不不,这只是我小说中主角的名字而已,啊好吧我只是觉得你挺像她的。”小铃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来。“玛丽.韦克,你是个作家,照理来说作家的观察力不会迟钝到哪里去的,对吧?你沉睡在湖底的深渊太久了,黑暗魅影操纵了你,还有整个小镇的人。你知道那些黑影......他们是怎么诞生的吗?我直到最近才发现,其实他们是与生俱来的,他们潜伏,观察,只是等着某一天夺取我们的身体,就像......”
她脸上的表情忽然扭曲,脊背反张。
麟攥着被单的双手已经渗出了汗水,面对这样的癫狂,她甚至没有反抗的勇气。面前的小铃又像一个僵硬的提线木偶,任凭自己的身躯被脑海中那个诡异、疯狂的世界操纵着。
“就像蝉一样!他们只是潜伏在我们的身体里,等待着破壳而出......高歌的时机!”她举起镜子呐喊道。
“我......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认清自己!”小铃又冲着她大吼,随后伸手抓住她的肩膀,手中的镜子映出了她没有血色的脸庞。“好好看看吧!除了你之外,是不是还有什么东西!”
在麟的视线与镜中的自己相交的那一刹那,她感觉在自己的意识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破裂了,漆黑与猩红交杂成了某种粘稠物,从裂痕中汩汩流出。
文字......不......
8D,E1,8C......
麟大脑中的空白消失了,而她也无法感知到周围的世界了,一切都被嘈杂而混乱的字符填充、覆盖,变成了瞬间降临的噩梦。她想抱住自己的脑袋,却发现那些黑暗的字符变成了无数扭曲的蛆虫,啃噬着她的双手。
她抬起头想要呼救,四周只有那些扑朔迷离的重重人影,人影的双眼中也有字符在涌动。
麟惊呼着从床上跳起,后背的病号服已经被冷汗浸透。洁白的天花板,昏暗的荧光灯,还有窗外正盛开的樱花,除了依旧沉浸在疯癫中的小铃,还有呆愣地看着她们俩的艾可,一切都平静如常。
“那到底是什么......那到底是什么?”
“不不不。”小铃不住地摇着头,同时压低了声音,“你得学会面对它......只要听我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是首先,第一步......你得爬入黑暗......”
麟一把将小铃从床前推开,她跌跌撞撞地向后退了好几步,跌坐在病房角落,眼中的疯癫依旧在闪烁着。
“我只是在帮你!”
“我他妈不需要你帮!”麟怒骂道。
病房门突然打开,两人只好停止了发病般的争吵。施坦纳医生叼着雪茄站在门口,单片眼镜上映出了一片混乱的病房,让他不禁叹了口气。
“冷静点,小麟。”
施坦纳转身,缓缓吐出一口白雾。
“太过暴躁的话,晚饭前的治疗可就头疼了啊。”
数日后。
袿姬的病情有了相当的“好转”,如果说前几日她是一头失控的野牛的话,现在她简直温顺得像只小猫。她戴上了一层黑色的眼罩,似乎在完全限制了她的视力后,她的偏执也永远消失在黑暗中了,尽管麟并不知道这是什么疗法。
但很明显,她变成了整个病房最安静的人,不用服药,不用治疗,也没人去关心她。就像她曾经亲手制作的无数偶像那样,没有“灵”,只是个单纯的躯壳。
直到某天,一只兔子推开了病房门,把一个破损的偶像送到她的怀中,她突然有了反应,嘴中支支吾吾想说些什么,双手在偶像粗糙的外壳上摸索着,那一瞬间,她好像老了数千岁。她把那堆已经近乎散架的偶像紧紧、紧紧地搂入怀中,发出低沉而悲哀的哭喊。
她就这么哭了一个小时,却没有一滴眼泪,声音也越来越小,直到最后细若游丝,瘫倒在床上,双臂无力地从床沿垂下。
兔子们将她连同床位一起推出了病房,而从那以后,麟就再也没见过袿姬。
“袿姬的偏执已经很久了,而她的神经又恰恰过于敏感、脆弱,引发了一系列的并发症,比如非常严重的消化道溃疡。她想要以自己最珍爱的偶像去帮助人类,却反被误解与暗算......自那之后,她就一直都没能从自己的偏执中走出来。”
施坦纳盖上钢笔笔帽,把它放回胸前的口袋里,然后看着面前的艾可和麟。
“很遗憾,我们救不了她。”
“这样啊......”艾可低下头,把刮花了一面的硬币紧紧抓在手心里。
“无论是人类,妖怪,还是神明,都会有另一面的。”施坦纳从座位上起身,点燃了一根雪茄。“自己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而这个天平,无论过于偏向哪一侧......都会有严重的后果。”
治疗室窗外,天还是阴沉沉的。在这个高度看远处的樱海只是朦胧一片,外面像是有一条模糊的分界线,将冥界分为了粉色与灰色两个世界。
但麟无心赏樱,只是看着玻璃反光中的自己发呆。
她的眼神只有茫然,影中的自己也只有茫然。
8D,E1,8C,8E,20,97......
鲜红与漆黑的代码淹没了麟的倒影,尖锐的电流音刺痛了她的耳膜。她捂住双耳,尽管这噩梦般的幻觉只有短短一瞬,却还是让她寒毛直竖。
“接下来是音乐治疗时间了。”施坦纳走到了单侧玻璃房的门口。“听说你们喜欢二胡,那么,尽情演奏吧,我就去隔壁房间观察了。”他微笑致意。
麟和艾可拿起了早已准备好的二胡。而在重拾琴弓、翻开乐谱的那个瞬间,麟感受到了某种相当熟悉的东西涌入了心里,在那黑色的伤痕上稍稍填补了些什么。
好怀念的感觉。
“开始吧?”
艾可转过头问麟,目光平静得如一潭静水。
麟点点头,两人同时拉动琴弓。婉转的曲声在这个灰白色的空间里回响、共鸣,虽然还称不上是天籁之音,但也足以叩开听者的心扉,让她的思绪回溯到过往的记忆长廊里。
迷离的人影,晦涩的代码,交织成一张沉重的大网扣住了她,她无法挣脱,只是在这个充满压抑的世界里,静静等待着风的到来。
这个下午,虽然风并没有来,但却是她最为欣慰的一个下午。这个无法摆脱的噩梦,终于透出了一缕曙光,带着清新的花香。
D9,20,28。
很早以前,我就或多或少听闻过幽幽子的身世,但比起经历,那更像是某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唯美,唯美得甚至有些残酷。白玉楼的亡灵之主,还有西行妖下所埋藏的——“令人畏惧之物”,不必多说,两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若是按照稗田家的史料记载,那么,现在的幽幽子,便是那个“令人畏惧之物”的影子。
但事实真的如此吗?
95,97,29。
不知何时开始,就连我也被迷雾中的蛛网给缠住了。
我也知道,想要见证西行妖下的埋藏之物,只是她的一厢情愿而已。她只是被定格在生死之境的影子而已,她就是个影子,没有别的。
但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就因为我一直和她生活在一起吗?
为什么?我能看到那些影子?我确信,它们不是亡灵,亡灵虽然也会执着于生前之物,但绝不会像它们这样,有组织有方向地活动着。
为什么是我?
死,死,死,生,生,生。死,生,死,生,死。
死而复生,生而赴死。
两者只是单纯的对立面而已,对于所有的生命来讲,这是永远都无法回头的命运。
00,00,00,00。
这是它们的语言吗?不,不可能,亡灵这种过于抽象与幻想的东西,怎么会使用这种加密的交流方式?从常识上讲,这二者是水火不容的。
“所以说我不理解,它到底想表达什么?”
“我们一直都误会了它的本意......天真地以为,那是通向死亡的诱导......”
麟从迷雾般的梦境中醒来,她摘下耳罩,冥界的半夜一如既往地压抑和窒息。
大脑还是在隐隐作痛,那些红黑交杂的代码,从住进彼岸亭开始就阴魂不散,深深烙在了她的视野中。记忆的碎片如黑海中的零星孤岛,可望而不可及。
小铃睡得很死,恐怕这是她唯一能乖乖闭上嘴的时间段了——如果她不会梦呓的话。但在麟左手边的被窝里,仍然传出了微弱的抽泣声。借助极其微弱的应急指示灯灯光,麟看到艾可似乎把枕头紧紧地压在身下,紧掐着枕头的双手青筋紧绷。
“原谅?为什么要我原谅你们......”
悲哀,更多的,是愤怒。
“整整三年......就因为我是妖怪吗......我真的没想过害任何人,但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掐着枕头的双手越发颤抖。
“是啊......你们......不可饶恕......所有人......都一样......”
“艾可?”麟轻声问。“怎么了艾可?”
她悄悄来到了艾可的床边,就在她坐上艾可床沿的那一刻,她看到艾可红肿的双眼扫了过来,那深藏在痛苦中的双眸,深处却有着和袿姬一样的暴怒。
麟全身猛颤一下,眼前的艾可和前几日的艾可,正如硬币的正反面。
“你很恨他们吧......欺负你的家伙?”
艾可沉默了一小会,随后点点头。
“虽然不知道你过去遭遇了什么,但是......”麟想说些什么,却放弃了。
她知道自己不会安慰别人。
麟试探性地朝着艾可的方向挪了挪身子,见她并没有对自己产生什么排斥,她又极其小心地伸出手臂,把艾可揽入自己的怀中。
“幽幽子大人跟我说过,不开心的时候,哭出来也没关系的。”
她轻轻抚摸着艾可的发丝,指尖触及到了艾可的脸颊,沾上了温热的泪水。
那个晚上,她依稀记得艾可哭了很久。在这个死寂、狭小的空间中,艾可紧紧抓着麟的肩膀,悲伤的洪水从情感的闸门中滚滚涌出。
为了不再遭受排斥所招致的伤害,为了表示自己的“善良”,为了希望被人以善相待,她选择了将笑脸作为自己的伪装。而麟也终于看清了,在她笑脸之下深藏着的记忆,其实早已伤痕累累。只是在过往的岁月中,她无人可以倾诉,只能独自舔舐着伤口。
她可以将自己的灵魂藏匿于白昼的光芒下,但紧接而至的黑夜终究会让她面对梦魇。
只是这次,她和相伴之人一起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境,可以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稍稍安稳地睡去了。
今天就是艾可出院的日子了。当然她也显得异常兴奋,脸上完全看不到夜晚的阴霾,只有对出院后生活的美好憧憬。
施坦纳医生和芭芭拉护士长都亲自来到了病房,为她办理离院手续,虽然并不知道艾可她未来的监护人是谁,但是毫无疑问,她会以一个妖怪少女的身份,在幻想乡开始新的生活。在临走之前,她向麟和小铃分别道别,眼中闪动着喜悦与不舍的泪花。
现在病房里只剩下她们俩了。
不过与之相对的是,彼岸亭变得更加“热闹”了起来,住进彼岸亭的精神病患一天比一天多,而他们无一例外都是来自幻想乡的住民,行为举止也更加疯癫和不可理喻,以至于到后来麟不得不将食堂饭菜打包带走,生怕哪天吃着吃着脑袋就被餐盘给砸开花了。
结合彼岸亭里面的传闻与小道消息,麟大致可以得知了以下的信息:
大概从不久前开始,有一种无法解释的精神疾病在幻想乡的居民中快速蔓延,起初,大多数人都只是表现出轻度的抑郁或者偏执,尚还在可控的范围之内。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居民们的症状却一天天加重,并逐渐演变成了失控的暴力倾向。妖怪和人类不再使用华丽的符卡来决斗,反而露出了獠牙,拿起木棍与刀具,倒退回了野蛮的流血厮杀之中。而在平静祥和的雾之湖畔,每天湖水都能将数十具自杀者的尸体冲刷上岸。这场恶劣异变的原因还在调查,但若不是彼岸亭的存在,恐怕幻想乡的秩序现在已经宣告崩溃。
而每当麟尝试着思考这个黑暗的谜团时,那个咒语般的代码就会浮现在眼前,让她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整个异变都被笼罩在诡异的迷雾之下,到处都是无法解读的疑点。
但在这团迷雾下,一定隐藏着一个巨大而黑暗的秘密。
“那串代码到底是什么意思?”麟自言自语。
“低语。”小铃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的身旁。“是来自黑暗魅影的低语。”
“我说你啊......”她扭头瞪了一眼小铃,正想找个理由把她从身旁支开,但她忽然想到了什么,随即话锋一转。
“你也看得见那些东西?”
“当然了。”小铃说。“而且,很让人着迷,不是么?”
“那肯定不是什么自然生成的东西。”麟回过头看草稿纸上胡乱填涂的代码。“字母,和数字,这都是人类的语言。肯定是谁创造了这些东西,把它塞进了我们脑子里。”
而说到这些代码,麟的某些疑惑就更深了。
她是自从来到彼岸亭之后才看到这些代码的。彼岸亭要治疗她的幻视,但是一周的服药疗程以来,她的各种幻觉不但没有减轻,反而有愈发加重的趋势,以至于现在视野里总有那串代码的淡淡黑影,还伴随着隐隐的头痛。
8D,E1,8C,8E,20。
为什么?难道说......彼岸亭和我脑中的这些代码,有某种联系?
能看到这些代码的人不止她一个,而如果这些都与彼岸亭有关的话,他们究竟在策划什么?
越往下想,就越让麟不寒而栗。
“第一步......爬进黑暗,第二步......凝视深渊。第三步.......等等,第三步是什么来着?”小铃一边胡言乱语一边在原地打着转。“该死,我就是想不起来了。”
“但是......”小铃突然把双手搭在麟的肩上,而麟也没有像之前那样排斥她。
“玛丽,如果要看到黑暗魅影的真面目,你就必须这么做。”
“你说的我还是不太懂......爬进黑暗?怎么爬进去?黑暗又是什么?”
小铃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苦,她发疯般地揉着自己的头发,直到凌乱的发丝挡住双眼,仿佛是自己身为疯子还不够疯似的。
直到她顿悟般僵在原地,双眼木然。
“又怎么了?”麟耸耸肩膀。不得不说和她对话简直太考验理解能力了。
“没什么。”小铃忽然对麟露出一个鬼魅的笑。“了解真相总归是要付出点代价的。”
还没等麟反应过来,小铃已经将她重重扑倒在地,对着她精心打理的头发一阵撕扯。麟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打得发懵,随后双手拼命捶打着小铃的脸,两人从病房的一端扭打至另一端,怒骂与尖叫声交织在一起。
“黑暗魅影.......明天就会杀了我们!所有人!”
两人的斗殴还在持续,直到病房门被猛地推开,年轻的兔子冲到两人之间,强硬地将近乎失去理智的小铃一把拉开,随后从口袋中掏出了注射枪。
“嘿,好机会啊!玛丽!”小铃全力反抗着兔子握着注射枪的手。
“喂!给我冷静点!”
麟只是在原地短短愣了一秒,立即明白了小铃的用意。她急忙左右环视,看到了摆在床头柜上的手镜,然后抡起它朝着兔子的后脑勺就是一记重击。但兔子并没有想她预想的那样直接倒下,她捂着后脑勺转过身,用布满血丝的双眼狠狠瞪着麟。
被压在墙角的小铃随即跳起,反手扭下兔子手中的注射枪,朝着她的大臂上扎去。仅仅数秒后,兔子眼中的血丝就黯淡了下去,整个人瘫软在了小铃身边。
“哈......”小铃擦了擦额头的汗珠,走上前去把麟一把拉起。
“给人类用的麻醉剂,打在兔子身上不会出什么事吧?”
“管他呢。”小铃蹲下身在兔子身上摸索了一阵,然后把一串钥匙扔给了麟。“比起那些,这个才是最重要的。”
“抱歉。”麟的声音很轻,不知道是对兔子还是对小铃说。
“哦对了,你最好快点。”小铃的神情忽然严肃了起来。“艾可她......刚才施坦纳和她没有往楼梯那里走,他们好像去内侧的413了。”
麟花了好大力气才从巡逻兔子的眼皮子底下溜过,打开了3C病区新办公室的大门。由于病区尚在扩建,新办公室尚未正式启用,因此这里只有零散的档案文件,其它地方还是空荡荡一片,弥漫着建筑涂料的古怪味道,通风口也还未安装完毕。
413房是完全密封的,就连普通兔子也没有开门的权限。不过根据小铃之前的观察,4楼的通风管道网络遍布了整个楼层,在黑暗中把各个房间连接了起来。
就在爬入黑暗之前,她稍稍留意了一下办公桌上的文件,而这些文件所透露出的信息却让她更加不安。那些阴谋论般的猜想正一步步变为冰冷的现实。
机密 035
关于破译小组的最新要求(部分省略)
来自于西行妖的源信号的破译工作仍然在进行中。而由0号实验体提取、并通过逆向工程重新编码所得到的代码信号,已经证实能够加速绝大部分实验体的【融合】进程,实验所得个体的生化数据已经编码并归档,并已全部转入X区进行低温睡眠。可以说这已经超出了计划的预期成果,所以我希望破译小组能再加快进度。
......
但目前我们还有两个问题:
1.代码信号对于0号实验体本身,除了诱发一系列的幻觉和偏头痛症状以外,似乎并没有对【融合】进程产生任何作用。在接下来的第8、9、10次实验中,我会加强广播强度,来确认代码信号对于0号实验体是否存在任何反作用。
2.代码信号所诱导产生的完全体似乎表现出了更严重的暴力倾向。我参照源信号对代码信号进行了3次核对,但仍然没有发现任何问题,而16年前【未解密】实验的记录中也没有相关记载。初步推测,在还未破译的源信号片段中,应该包括了有关于完全体行为的关键信息。
望周知。
发放范围:3C区
抄送:彼岸计划人员
Dr.Heinrich Stenier
2019年3月X日
28,95,27,29,00,00,00,00......
代码,信号......彼岸计划,西行妖......
她在黑暗中痛苦地蜷缩起来,代码充斥了她的视野,带来的剧痛像是要撕开她的头。她向前方透出的光亮爬去,管道内的异味,诡异的幻觉,即将从黑暗的深海中浮出水面的阴谋,都压迫得让她难以呼吸,仿佛置身于地狱。
施坦纳......这个混蛋到底在策划什么?
第二步才刚刚开始,她也不知道将凝视怎么样的深渊。
麟终于来到413房间上方的通风口处,而她所看到的一幕,几乎让她全身的所有血液瞬间冻结,她的灵魂在瞬间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死黑。
艾可?
413房被防爆玻璃分成了两部分,玻璃的外侧是仪器的铁灰,内侧是地板的洁白,像极简的天堂与地狱在此接壤,只有右侧数米长的净化通道连接两者。施坦纳背着双手,虽然麟看不到他的脸,但她知道此刻施坦纳的脸上一定挂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
“融合进程开始,启动广播程序。”施坦纳的声音在房间中幽幽响起。
防爆玻璃的内侧,艾可被牢牢固定在束缚椅上,瞳孔中充满了惊恐。麟在狭小的通风口处观察着这一切,她无法相信眼前正在发生的场景,十指死死抠在管壁上,仿佛要在上面抠出深深的抓痕。
“施坦纳医生,这到底是......”
“放心吧,艾可,”施坦纳发出一声冷笑。“这是最后的治疗了。”
住手!快住手!
8D,E1,8C,8E,20。
广播开始了,施坦纳同时切断了内侧的声音通讯,而麟马上也知道他为何要这么做了。艾可的身躯很快在束缚椅上剧烈颤动起来,她张大了嘴,在空前的痛苦中尖叫悲鸣。她的声音大部分被防爆玻璃吸收,但那绝望的声音却像刀一般深深刺入了麟的内心。
“好痛......麟......救救我!麟!”
28,95,97,29。
“监测到完全体胚胎特征,信号强度X,持续增幅。”
艾可瘦弱的身躯在剧痛中越发扭曲,突然间,一朵鲜红的血花在她的腹部绽放开来,紧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在惨白的照明灯光下,一只纤细的手从血花中缓缓探出,树状物和艾可腹中的新生物一同向外生长着,上面凝结着血红色的花苞,像一场极为唯美而暴烈的分娩。
那个新生之物,有着和艾可一模一样的外貌,甚至还更为美丽动人。她身后长着晶莹的薄翼,血水顺着亮蓝色的纹路蜿蜒滴落,周围仍在生长的树状物上,血色的樱花渐次绽放。
不!不要!施坦纳......你他妈个畜生!我要宰了你!
麟终于明白了小铃所说的“蝉”了。
它们挣脱了原来平庸的躯壳,又如新生的夏蝉一样,准备放声高歌。
00,00,00,00。
施坦纳缓缓举起了右手,新生的艾可看着玻璃后的得意微笑着的施坦纳,也跟着举起了右手,像庆祝浴血新生的仪式。
钻心的疼痛让麟近乎昏厥过去,震惊与愤怒,如狂潮般席卷了她的大脑,泪水染糊了她的视野,整个世界犹如天旋地转。她只是看到了彼岸亭这个深渊的一隅,而在那里,无尽的黑暗将她的灵魂撕碎、蹂躏。
艾可就在深渊中呼救着,而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恐惧将她送向了生命的终点。如果可以的话,她多么想拆开通风管口,冲进去把施坦纳那个家伙撕成碎片,然后再把整座彼岸亭夷为平地。但她做不到,现在的她只是一只躲藏在阴暗处瑟瑟发抖的蝼蚁,真正的黑暗轻而易举地将她最后的精神依托一击打断,还带着冰冷的嘲讽。
下一个是你。
她仿佛听到黑暗在这么和她说。
麟强忍着幻觉与记忆的双重冲击,顺着通风管道重新爬回了新办公室。在那里她发现了一只正在整理文件的兔子。她迅速摸到兔子的身后,用几乎要拧碎下巴的力量捂住兔子的嘴,扎下麻醉枪。艾可的死差点冲碎了她仅存的理智,她努力劝说着自己,才忍住了把地上那只兔子掐死的冲动。
最该死的是施坦纳才对。
她把从兔子身上搜出的左轮手枪揣进口袋里,同时,她还从那只兔子身上发现了新的文件——有关X区的某些情报与更多线索。整个“彼岸”计划早在十几年前就开始酝酿筹划,涉及人员有数百人之多,目标自然是整个幻想乡,而这一切都和白玉楼和西行妖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被背叛的愤怒又一次涌上心头,但她更多的是不解。她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那位看上去毫无邪意的亡灵之主,竟然会把和自己朝夕相处的亲人也一并送入地狱。但无论是光天化日的事实还是阴冷晦涩的线索,都把矛头指向了黑幕后的白玉楼。
“啊啊啊啊......”
麟发出痛苦的呻吟,从办公室中跌跌撞撞地跑出,代码信号给她带来的痛觉再度加剧,像一台永远不会停下的钻机在她的脑壳上打着洞。
“幽幽子大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用急促的声音自言自语。
“冴月麟。”
她喘着粗气,一手攀着墙壁才勉强维持着站立。芭芭拉护士长出现在了前方的走廊里,目光依然如利刃般逼人。
“你看起来好像不太舒服,为什么还......”
“给我闭嘴!”
麟愤怒地掏出手枪指向芭芭拉,但芭芭拉那利刃般的目光没有丝毫的怯意,反而带着无法理解的轻松,然后缓缓背过身举起双手。
“带我去X层......如果你敢动一下警报,我立刻让你脑袋开花,明白吗!”
冰蓝色的炫目灯光不断闪过电梯内的两人,随着叮的一声,标注着“X”的楼层指示灯熄灭了。麟一手用手枪顶着芭芭拉的后背,一手举起手电筒,照亮了这个冰冷、空旷的地下仓库。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巨大的矩阵,她仔细观察,才发现组成这个矩阵的元素都是冷冻仓。无数和艾可一样的“新生”少女就沉睡在冷冻仓中,等待着苏醒。
“这些都是什么?”麟逼问道。“你们是怎么制造出这些怪物的?”
“这可不是什么怪物。”芭芭拉的语气和仓库的冷气一样冰冷。“这是西行妖造就的......所有生命进化的终点。”
“进化的终点?你开什么玩笑?”麟提高了音量。“我从小就在白玉楼长大,我也亲眼见证过那场异变!那棵樱花不可能再满开了,而且它带来的只有死亡!”
“可笑。”芭芭拉说。
“什么?”
麟的余光发现了左手边的电脑,她立即让芭芭拉输入了用户名和登录密码。在登入的瞬间,无数白纸黑字的机密档案,将海量的信息洪流呈现在她的眼前,全都是有关彼岸计划的。
“‘那棵樱树,若其盛开,每年都会有像幽幽子之父那样死于其下的人。不断吸血的樱树,逐渐变成了吸引人前来死亡的妖怪樱,于是它被称为西行妖。’诱导死亡,这是幻想乡所有人一直以来对于西行妖的认知。
“但是在20年前,施坦纳博士发现了西行妖‘诱导死亡’的真相。他认为西行妖实际上是在持续广播某种特定波长的信号,干扰人类的脑电波并诱发一系列反常举动,只是在西行寺幽幽子死后,信号强度不知为何就变得微乎其微了。后来我们就把这种信号称之为源信号。
“而在最近,施坦纳博士的研究有了新的突破。他发现在幻想乡有极少数的个体具备适应源信号,并能与西行妖进行某种程度的交流的能力。而他通过这些个体提取出了源信号的初始片段,并通过逆向工程成功编制出了和源信号类似、并且可控的代码信号。并且更加出乎意料的是,代码信号作用于生物体上的实验,推翻了之前西行妖单纯诱导死亡的理论。”
芭芭拉对着面前的冷冻矩阵缓缓张开双臂,双眼仿佛深渊中熊熊燃烧的烈火。
“它真正诱导的不是死亡,而是进化。”
那一刻,麟的眼前再度被代码所淹没,在难以忍受的剧烈头痛中,一幕幕似曾相识的记忆画面掠过眼前。苍白的实验室天花板,无法动弹的四肢,闪烁着的扫描仪器......还有施坦纳博士冰冷的笑。
“信号强度XI,芭芭拉,调到双倍电压......别害怕,小麟,这是最后的收集区了。”
“0号实验体......是我.......你们这些混蛋......从我身上提取信号制造这些怪物!”麟一手捂紧太阳穴,怒不可遏地看着转身面对自己的芭芭拉。
“为何要这么抗拒呢?这只会让你更痛苦罢了。”
话音刚落,芭芭拉猛击麟握着手枪的右手。还在幻觉中挣扎的麟被打了个猝不及防,手枪落在地面上飞旋出数米之远。麟正想反抗,手臂上的刺痛却让她全身的力量都迅速消散了。
在意识陷入黑暗前,她听到芭芭拉在自己耳畔轻语,带着一丝不屑。
“生死的本质......你们什么都不懂啊......”
空白。
仪器的滴答声让麟慢慢醒来,炽白的照明灯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别害怕,小麟......”熟悉的声音在广播中响起。
这是......哪里.......
8D,E1,8C......
脑袋昏昏沉沉的,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麻醉中回过神来,全身的无力感让她怀疑这到底是不是自己的身体。愤怒的余温似乎还残留在心中,但现在更多的是压抑的冰冷。她想要揉揉肿胀的双眼,却发现四肢都已被皮带牢牢固定住了。
“你只是病了,好像还有点严重呢......”
她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施坦纳站在窗外,脸上的挂着有些遗憾的神情,头顶的灯光忽然有些暗淡,一台古怪的白色仪器正高悬在束缚椅的正上方,下方则是锋利的钢针。
“施坦纳......”麟的双手在皮带下愤怒地抽动着。“彼岸计划......你究竟想干什么?”
防爆玻璃后的施坦纳迟疑了片刻,麟看到他点燃了根雪茄,轻轻吐出一口白烟。
“很早以前我就一直被生和死所困惑着,我一直在问自己,这两者间有绝对的界限吗?看似是有的,但是西行妖的存在却打破了我的困惑.....哦,还有你。”
“知道么麟?从你提取的信号片段是最完美无缺的,对于其他的生命体,艾可也好,袿姬也好,作用都是最成功的......你太迷人了......对于她们来说,简直就像是......诱导一样。”
施坦纳摊了摊双手,走到控制台前。“接下来,我会用物理方法直接从你的大脑里提取信号,我知道你很难接受,或许我再也看不见你那张漂亮的脸蛋了。但任何进化都不是毫无代价的,不是么?”
他冷笑着摁下了控制台上的开始按钮,锋利的钢针向着麟的瞳孔缓缓落去。惊恐让麟屏住了呼吸,那种无力感又支配了她的身体,现在她连奋力挣脱的力气也没有了。
就在钢针离她的瞳孔数厘米之远时,所有灯光骤然熄灭,短路的火花从仪器表面和束缚椅上迸溅而出,灼痛了她的皮肤,但反而让她在黑暗中更加清醒了些。
“怎么回事?”施坦纳在广播里喊。
突如其来的停电让麟和施坦纳都不知所措,而头顶那个即将深入眼球的恐怖机械也暂时停止了运转。
“0号实验体还在进行实验呢!你们在搞什么?快接通应急电源!”
“啊啊啊——”
施坦纳听到了来自玻璃后方的惨叫声,由于停电,所有监测体征参数的仪器也停摆了,他并不清楚现在防爆玻璃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但那是至关重要的0号实验体,他不可能坐视不管。他匆忙跑进了净化通道,一边开门一边对着耳机骂骂咧咧。
“你说什么?X区的冬眠程序被终止了?”施坦纳的眼睛瞪得和铜铃一样大。“这怎么可能?为了防止意外苏醒,冬眠设备的线路是和应急电源直接相连的,就算停电也不会终止!除非有人手动关闭!该死......从计划一开始就该找到这家伙......”
麟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她挣脱了被烧得焦黑的皮带,一个翻身冲刺,铆足力量对着施坦纳的喉结就是一发上勾拳。施坦纳全身猛烈晃动了一下,但两人的力量差距毕竟太过悬殊,他的身体很快恢复了平衡,单手接住了麟的下一击。
“你知道......樱花什么时候最漂亮吗,麟?”
迎面的一记头槌,让麟本就昏沉的脑袋更加失去了平衡。施坦纳乘势反击,轻而易举地就掐住了麟的脖子,看着她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双手在半空中无济于事地胡乱捶打。
“那就是它们凋亡的时候啊......哈哈哈......”施坦纳张狂地大笑着。
“咳咳......”
施坦纳的身体因为剧烈咳嗽而稍向前倾了些。这个时候,麟在半空中挥动的右手终于够到了施坦纳的上衣口袋。还没等施坦纳反应过来,她已经抽出了口袋中的钢笔,然后迅速反手弹开笔帽——
伴随着施坦纳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麟将那支钢笔狠狠插入了施坦纳的左眼里,她带着满腔的愤怒越发攥紧笔身,紧掐着她喉咙的双手却慢慢松开。
麟挣脱了施坦纳半蹲在地上,施坦纳步履不稳地向后退去,左眼血如泉涌,又像黑暗中迸射出的猩红焰火。他的声音渐渐干哑与无力,最后整个人如沙袋般轰然倒下,右眼还死死看着麟的方向。
她坐在墙角望着施坦纳逐渐冰冷的尸体,暗红色的应急灯光与血泊交融在了一起,像舞台上渐渐滑落的鲜红幕布。她抱着双膝,脑海依旧一片空白,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该露出什么表情。
解脱的轻松,还是复仇的快感?不,都不是.....
她知道事情还没有结束。
虽然施坦纳是拿起凶器、剥夺了艾可与袿姬生命的凶手,而眼下的情况,凶器本身反而才是最危险的存在。她走到墙角拾起了艾可的二胡,把它背在身后。
她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去找彼岸计划的真正核心,也就是她曾经的家。
白玉楼。
“这边!这边!”
应急灯光把所有的走廊染成一片通红,仿佛被岩浆照亮的地狱之路。麟和小铃在走廊中上气不接下气地狂奔着,在她们身后,惨叫与呼救声此起彼伏,血肉与子弹碰撞出转瞬即逝的血花。
“电源是你破坏的?”
“当然了!”小铃忽然高挥手中的消防斧。墙角冲出一位染满血污的少女,如果不是她身后那对浴血的美丽翅膀和猛然张开的血盆大口,她的美貌还真会让麟有些惊艳。
“第三步:逃出生天!呃啊啊啊!”
下一秒那颗美丽的头颅就滚落了下来。
“太多了,太多了......”小铃将消防斧重重砸在地上。“黑暗魅影......这些都是我放出来的吗......我......”
“不,不是......”麟摇摇头。“施坦纳提到过,X层的冬眠设备在突发断电的情况下也能正常运作,恐怕是另一个家伙趁着断电解除了X层的安保系统而已。”
“另一个家伙?那会是谁?”
“我也不知道,总之不是什么善茬。”
两人继续朝着彼岸亭的大门一路狂奔而去。她发现小铃的疯狂在此时反倒成了救命稻草,她早就把彼岸亭的建筑结构熟记在了脑海里,拿着消防斧在“蝴蝶”中杀出一条血路。
“玛丽!快去把大门打开!”小铃推开通往前院的通道门,撑着双膝气喘吁吁。
“那你呢?”
“我一直都在和这些黑暗魅影战斗......不管是在我的书里还是在这里......”她抬头朝不远处的麟看了一眼,随后又傻笑起来。
麟径直冲向了大门。“对了!玛丽!”小铃又扭头喊道,面前就是潮水般涌来的“蝴蝶”。“第四步:救赎!”
“救赎......妈的,这破锁!”
麟手中的挂锁比她想象的还要笨重,插入锁孔的钥匙好似在撬动着一座山。她放弃了继续开锁的尝试,向后退了一步,掏出手枪朝着锁就是一枪。
“砰!”
“小铃!门开了!快走!”麟大喊。
“不!我走不了了!快去西行妖那里......只有你......”
小铃挥起了消防斧,嘶吼着冲入“蝴蝶”之中,和她们跳起了最后一支血腥的舞蹈。
一直幻想着疯狂的她,最终和化为现实的疯狂融为了一体。
“救救我......麟......”
冥界的灯火摇曳黯淡,无数的鬼影还是遮盖着视野,仿佛要将万物撕裂,回归成最初始的混沌。樱花也不再凋零,它们在黑暗中闪着诡异的微光,像伫立于黑海中的灯塔,指引那些迷茫者前往光明,亦或是诱至深渊。
麟抬着沉重的双脚走上台阶,朝着白玉楼的大门走去。脑海中的代码依旧若隐若现,和周围的黑暗一同压迫着她的大脑,让她痛不欲生。
“第四步,救赎......”
“刚才那首吗?等待风来的日子。”
“幽幽子大人怎么什么都不管呢?”
“哎呀,我怎么记得庭院的扫除我已经全权交付给某个人了呢。”
“8D,E1,8C......8E,20,97,D9......”
“啊啊啊啊——信号......该死的信号......西——行——妖——啊啊啊啊——”
她双手抱头,朝漆黑的天空悲鸣着,远处千年的妖樱如地狱中熊熊燃烧的火炬,将整座白玉楼照成了一片惨白,无数病态地追求着“美”的虚无人影蜂拥而至,正如遥远的记忆中那样。
熟悉的亭台,熟悉的外廊.......记忆中温暖的白玉楼,此时化作了最深处的黑暗。她在黑暗中竭力摸索着,终于来到了幽幽子的房间,用颤抖的双手推开了门。迎面吹出的狂风让她几乎睁不开眼,雪白的稿纸与樱花瓣一同上下飞舞着。
“你来了。”
无数的花瓣将苍白的光洒满了房间,芭芭拉缓缓张开双眼,她的身后轻扇着漆黑的羽翼,此时此刻,面前的场景充斥着麟难以描述的吊诡,兔子与蝴蝶的混合体,几乎是超越了生物学的认知,融合而成的怪异之美。
“芭芭拉?”
“幽幽子......不,它本想将你直接抹杀掉的,但是真可惜......她原本的自我为了保护像你们这样的蝼蚁,才特地建起了彼岸亭,却反被利用,真是温和却矛盾的做法啊。”
麟愣了一下,但她立即反应了过来,举起手枪。这个本来和施坦纳一伙的家伙,实际上内心另有企图。毫无疑问,关闭X层的安保系统,放出那些嗜血怪物的也一定是她。
“你到底又有什么打算?”
“施坦纳不过是一个痴心的孩子而已,白玉楼和彼岸亭,还有你,正如自然界无数生灵之间的关系那样,只不过是互相利用而已。但,你们是不会理解西行妖的......”
麟手中的左轮手枪握得更紧了。
“那棵樱树绝不能再次开花,否则幽幽子大人......”
“你以为你的幽幽子大人有什么特别的吗?从一开始,我们都是同类,只是西行妖脚下的蝼蚁!”
“别跟我胡扯!如果你还要挡在我前面的话,那就去和亡灵作伴吧。”
“亡灵?已死之人?”芭芭拉忽然发出一阵瘆人的大笑,再度涌入的狂风吹起了她的长发。“已经晚了!西行妖已经满开了!这不是死亡,是进化!”
她尖叫着向麟冲来,笑容瞬间变成了猎食者的可怕面孔。麟冷静地扣动扳机,手中的左轮手枪吐出火舌,第一发子弹便击穿了她的右臂。紧接着,枪口连续发出了三声怒吼,加上之前的那颗子弹,四颗子弹精确地击断了她的四肢。
芭芭拉没有一丝呻吟,双膝跪地,用低迷的眼神看着麟向自己走来。
“我会解决这场异变的。”麟把枪口对准了芭芭拉的额头中央。
“呵......就像你以前做过的那样?”
麟皱了皱眉头。她不明白,为何芭芭拉那如剧毒般的目光中,透出了她无法理解的深深嘲讽。她咬紧牙关扣下扳机,子弹穿透了芭芭拉的头颅,在她的后脑勺爆出一缕绚烂的花瓣,飘散在了空气中。
麟跨过那具逐渐化为花瓣的尸体,还有布满了黑色代码的满地稿纸,来到桌前。在那黑色的打字机旁,放着一把闪着寒光的短刀。这时,眼前的光变亮了一些,她恍然抬起头。
就在窗外满开的西行妖下,孤零零地伫立着一个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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