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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里奇谈2019十一特别赛入围33号《超脱》

2019-10-15 00:52 作者:乡里奇谈--狂奔の玉米  | 我要投稿

1.

下午,我在妖怪网络上收到一条信息。

无需查看,我便知道所写的是什么。它只不过是在形式上做了个了结罢了。

我将书放进架子里,停在镜子前发了会儿呆,平复心情。走入院子,藤椅上躺着一位老人,头发零零碎碎地掉光了,满脸的老人斑,皱纹也松垮地像要掉下来。

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年纪大了之后,他的人生中,有很长很长的时间都留在这张藤椅上,有多少次我都以为,他躺下了,便不会再醒来。

但我又明白,他是不可能在这一天到来前离开的。

我不愿将他吵醒,于是沏上了一壶茶,茶香逆着水流飘出,似是飘进了他的鼻子里,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然后那对浑浊的珠子转向了我。

他露出老人常见的笑容,道:“慧音老师。”

他坚持用这个名字称呼我。

“今天,村里举办御阿礼神事了。”

“是吗?”

他点了点头,表情并没有多大变化。已经过去了一百年,他也已经一百二十岁——放到一百年前,有谁能相信人类能活到这个岁数呢?他太老了,无论再执着,也已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将其表达出来。

“按你的说法,是你赢了。”我说。

闻言,他皱起了稀疏的眉毛,似乎在努力回想什么。我向他递过茶杯,他伸出枯瘦的手,颤巍巍地接过,茶水我只盛了半杯,因此并不会洒出来。

我啜了一口茶,感受着口舌的淡淡涩味,等待鼻尖的茶香缓缓散去。末了,我忽然嗅到了一股不一样的香气,微微疑惑了会儿,我抬起头,发现是院子里的桂花已陆陆续续地开了。

好一会儿后,他问:“我赢了什么?”

“你忘了?”我愣了下,不觉笑了,“这一百年,你在等什么?”

“不记得了,就是不记得了,我不记得的东西,应该有很多吧。况且我都这把年纪了,忘点东西,不害臊。”他他说得很慢,笑得露出了嘴里仅剩的几颗牙,“哪像老师您,一点儿都没变化。”

我摇了摇头,我并非没有变化,时间可以改变一切。只是寿命越长的存在,受时间的影响就越小。

“既然忘了,那就忘了吧。”顿了顿,我又添一句,“不算大事。”

“这样啊。”

他点头,喝了一口茶,茶杯里不知何时飘了一片桂花。

 

2.

那一天的交谈其实很普通,放到他的百年岁月里,不值一提。但自从那天起,他的记性就变得越来越差,直到最后,开始遗忘过去的事——其实,作为一名一百二十岁的老人,直到今天才出现这种症状,已是万幸了。

本就不怎么能出门的他,如今连动都没法动了,整日瘫在床上。偶尔,会挪到院子里的藤椅上,晒晒太阳。有时,他会盯上一个地方好长时间,唤他吃饭也没反应,需要走到他面前来。我明白是时间快到了,于是暂请了先生来负责寺子屋的教书,自己待在屋里陪他。

有一天,他叫我给他沏茶,我像往常一样沏了普洱。我自认泡得不错,水温也把持得准确无误,但他却喝了一口,便不再要喝了。我却怎么也喝不出问题。

我以为是老人的味蕾淡了,于是调了许多次味,也换过乌龙茶、绿茶……

他都觉得不对。

于是我大多数时间,都花在了给他沏新茶喝上,倒也一无乏味。几乎要以茶当饭。

有一天,他突然看着我问:“你是谁?”

我没法回答。

尔后他笑了,说:“逗你的。”

我说:“为老不尊。”

他反驳道:“谁老?”

于是,我相信他还记得我。

3.

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他的状态似乎好了一些,因为他开始读起书来了。他伸手招呼我过去,指着书说:“慧音老师,还记得这段吗?”

他看的,居然是寺子屋的幼教课本。

我笑起来,回忆起那段日子,说:“当然。”

“老师,可以一起唱下这段吗?”

“没问题呀。”

“好。一,二,三——”

 

樱花啊,樱花啊。

暮春三月天空里,

万里无云多明净,

如同彩霞如白云,

芬芳扑鼻多美丽,

快来呀,快来呀,

同去看樱花。

 

我轻声唱着,明明已经教过学生无数遍了,心中却仍然莫名生出了一股陌生感。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用这么苍老的声音,唱这首童谣。

 

4.

多数老人,年龄越大就越在乎尊严。但有些时候也会反过来,比如他。他越来越依赖我了,不愿让我离开他的身边,有时还会为此撒起娇。与孩子不同,老人撒起娇来就是另外一种威力了,但我觉得确实可爱。

他开始让我替他读故事,他以前最喜欢读的是史书和外界的科普读物,但他现在不要我读这些了,说是枯燥,让我读些孩子爱听的民间故事,比如辉夜姬物语、酒吞童子之类的——他们可都住在幻想乡呢,他觉得这样听起来格外有趣。

但他最喜欢的故事,却是浦岛太郎。没多久,就让我再读一遍。问他为什么这么喜欢,他也回答不出来。其实我不太喜欢读这篇故事,因为结局总让我觉得难受。

“浦岛在绝望中打开了匣子,匣子里冒出了一团紫色烟雾。这时,他看见自己的手突然皱缩起来,他跑向一条小溪,发现溪水里的自己已经老得不像样子……”

“他拖着疲苍老的身躯,回到海边,大声呼唤着海龟。可是海龟再也没有回来,他孤独地坐在岩石上,饥饿而绝望地死去了。”

读完,我看向他,却发现他瞪圆了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眼里装满了惊恐、不安、迷茫,那一刻,我觉得他是在用眼神向我求助。

“啊——呃——”

他不断张着嘴,发出毫无意义的音节。很快,眼泪、鼻涕,都流了出来,如何都止不住。

他开始放声哭泣,这好像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了。

他已经一百二十岁了,而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抱住他。他非常瘦弱,我稍微用力,就摸到了他凸出的骨节。他开始在我的耳边,哽咽着重复着什么,含糊不清。

他说:

“呼——”

“矣——”

“衣——”

过了好久,我才听明白了。

他说的是:“慧音。”

我在他耳边轻声地说:“老师在这儿。一直在这儿。”

他笑了起来,把眼泪和鼻涕都吃进了嘴里。

 

5.

他忘记怎么说话了。这时,我才明白他为什么总叫我读那些孩子的故事,他在学习、在回忆。试图唤醒那些儿时就习会的技能。但他失败了。

他忘记了怎么用筷子,所以我用勺子喂他。他还是总想喝茶,所以我依然给他沏。他失去了所有自理能力,像个大婴儿,只能由我照顾他的吃喝拉撒。

到后来,他甚至连我都有点不认得了。

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我开始后悔,总是指责自己。明知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为什么却仍想着蒙混过去,自我欺骗呢?他的确忘记了,但心中一定仍执着着。

我不愿放弃那一点点的侥幸心。

直到有一天,有人给我送了一罐桂花茶。我望向院里那棵桂树,桂花早已凋谢,桂香也已无处可寻。我沏了一壶普洱,再放入一片桂花,作为今天的早茶。

他啜了一口,笑容舒展。

我终于找到了他想喝的茶,可我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赌约,还记得么?”

他看着我,露出疑惑的表情。

“一百年前,你对我说,历史是假的。”我摸了摸他的脑袋,恍惚间想起当年学堂里的那个无礼的小男孩,笑了笑,“我们下了个赌约,如果你赢了,我就得完成你的要求。”

“我带你回去看看吧。”

 

6.

我的名字是上白泽慧音,被称作半兽白泽。

白泽乃上古神兽,古载“上知天文地理,下知鸡毛蒜皮;透过去,晓未来”。我的能力虽没它那般通晓天地,但有其一星半点,也足矣。

我坐在书房中,桌上是数不清的案卷。窗户之外,一团云悠悠地飘过,露出一轮满月,莹白的光芒透过窗户,落到我的身上。我的外貌渐渐发生变化,衣裙由蓝转绿,头上也长出了一对牛角,吸收着月光。

“百岁。”我轻声道。

这是他百岁时的一晚,我回忆着那晚发生的事情。

咯吱——

他推开木门,借着屋内的烛光,我看清了他的模样,与一百二十岁时并无多大变化,但却还能够独自行走,眼神中仍带着神气。

他见到我的一瞬,愣住了。我知道是他在处理未来二十年的记忆。不久后,他露出了笑意:“慧音老师,看来是我赢了。”

“按照赌约,我会回答你的一切问题。”

他想了想,问:“何为妖怪网络?”

“这个问题,可真是直指核心啊。”

我笑了笑,突然发现夜空中逐渐聚集了浓郁的妖气,生出一片笼罩了整个村子的乌云,一场磅礴大雨,没有任何预兆地倾盆而下。

“我记得,今晚是百鬼夜行。”

“是的,出去看看?”

“就这老胳膊老腿的,可别折腾我这糟老头子了吧。”

“我们现在在历史中,老与不老,只是你心中所想罢了。”

二人各自撑起一把竹伞,走出寺子屋。雨点打在伞面上,像是落在鼓面上的锤,密集的鼓点让人不禁忧心,雨伞是否能够支撑得住。

村民们惊惶的声音在雨中无法传得很远,偶尔有人打开窗户往外瞧,立马就会被风雨扇回屋内。灯火一间接一间地熄灭,黑暗也一点点降临。眼前的雨点连成了线,雨线又化作雨幕,遮挡着视线,因此眼中的街道显得很不清晰。

这时,远处出现了一团团黑影,这黑影有大有小,奇形怪状的。接着又彷佛听到断断续续的嬉闹声,和诡异的讥笑声,可仔细去听时,却感觉声音变得越来越弱、像是马上要消失了。一个未留神,一道黑影就瞬间来到了身边。约是人形,却从脖颈处如蛇般伸出了长长的一条脖子,头颅在半空中飞舞。

一团青火带着尾焰呼啸而过,仿佛那倾盆大雨不存在似的,一边飞,一边发出了凄厉的尖笑声,火球中隐约可见一道老妇人怨毒的面孔。

一道矮小的黑影,明明只长着一只脚,却让人感觉他在奔跑,如风般从身边掠过;黑暗中静静站着什么模糊的存在,长着一张巨口,似乎只要一靠近,就立刻会将人吞入口中;许多摆放在门口的家具,如椅凳、扫帚之类,都冒出了白光,颤颤地移动起来,发出刺耳的“嘎吱”声;一名身着纳衣、头戴斗笠的小僧走过,手中提着的竹篮发出了婴儿的哭声。

数不清的、认都认不出的妖怪。

我缓下脚步,他也随我停了下来,眼中带着惊奇。

“这可真是壮观。”

“是很壮观。但若是能利用妖怪网络,像这样壮观的景象,随时都可以出现。”

即便心中有所准备,他仍然震惊于我所说的话。

为证实我所说不假,我向前方一招手,一只妖怪便如定住了般,不自然地转过身,停在了我的面前,她的上身是一位美艳妇人,但下身却是巨大的八只蛛腿。若是放到平时,必然是十分恐怖的,但此刻,她却神态诡异,仿佛一只提线木偶。

“其名络新妇,喜惑男子,将男子诱惑后,会将其首级取走食用。最为怕火。”

我手上燃起一团火焰,向她丢去,她却不闪不躲,任由火焰在自己身上蔓延,剧痛使她表情扭曲,发出凄厉的吱鸣声,如同指甲刮擦铁片般刺耳。

他看着络新妇被烧成了炭火,在雨中塌成一滩泥灰,沉默。

“妖怪网络,能够控制幻想乡内除人类外的一切生命。”

我转头看他,却无法从他苍老的面孔上读出多少想法,只觉得他平静得有些异常。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何为妖怪?”

“关于妖怪,我无法与你详说,大约说了你也不懂。但你可将其当做一种,人类为达成某种目的,所创造的特殊生命。”

“由人类所创造?”他笑了起来,“可笑,由人类所创造,如今却用来囚禁人类。”

“我从未想过囚禁人类……”

“慧音老师,我明白的。”

我忽然有些烦躁,觉得环境过于嘈杂了,于是便一挥手,夜行的百鬼骤时少了大半,化作黑雾消散在空气中,余下的妖怪却似一点都没察觉,仍狂欢着。

“妖怪中,还有许多是虚幻的,这一点你早就知晓了。”

“是啊。”他因为想起了那蠢事而有些窘迫——或者说,恨其不争,“呵呵,如果最初您就将这些告诉我,又何苦受百年累呢?唉,丢脸哟。”

我知道他指的是那二十年的记忆,摇了摇头:“赌约为百年,赌了便要履约,况且我并不觉得累。”

“那么,我只剩最后一个问题了:何为真假?”

我皱了皱眉,道:“这个问题没有意义……况且你应当知道答案。”

“我是知道了,可老师您呢?”

“什么?”

没等我说话,他便截断我:“我问完了,您该走了,让我这个糟老头子静会儿吧。”

“……好。”

我没再多说什么,迈步离去。他停留在原地,扔掉了雨伞,张开手臂,用枯瘦的身躯去迎着漫天大雨。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好像非常高兴。

大雨中,百鬼夜行,有人混在其中,比鬼还高兴。

 

7.

我走在小吃街上,香甜酸辣的气味随着风在街道上愈飘愈远,人们手携着手,聊着家常逛着街,阳光洒在身上,丝丝温热。

我突然闻到了一股熟悉又陌生的香味,我应该曾经闻过,但这香味对现在的我来说,已经只存在于记忆中了。我循着香味来到一间拉面铺子,掀开暖帘,老店主见了我,嘿嘿笑道:“上白泽老师,还是荞麦面吗?过了今晚,可就没有这福分吃到我亲手做的了。”

“八十岁。”

我想起了眼前的拉面铺老板,他已经老了,打算过几天就将铺子交给他的儿子经营。但他的儿子不擅于厨事,没多久就将铺子重新修葺,做起了木匠生意。

我的视线转过头,望见了店里的老人,餐桌上已摆着两碗热气腾腾的荞麦面,想来是给我也留了一份。他同样也发现了我,陷入了短暂的迷茫。

我笑了笑,朝店主说道:“已有人替我买了。”

老板愣了愣,看了眼店里后,一拍脑门,笑道:“哦!瞧我这记性!”

我坐到了他旁边,仔细端详他的模样,八十岁的他仍是个老头子,但却是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子,他眼中的迷茫渐渐褪去,视线聚焦在我的脸上。

“我赢了?”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点惊讶,“我以为我赢不了。”

“但你的确赢了。”

“可我没什么想问的。”

“那就一起吃碗面吧。”

“好。”

这家店的荞麦面其实很普通,但胜在正宗,老店主揉的面,是整个人间之里最为滑嫩的。也正是如此,他的儿子才无法继任这份手艺,他是个急躁的小伙子。

他知道我的口味,给我点的是碗素汤荞麦面,面上洒上葱花、菜叶,唯一的配菜是一块鳕鱼天妇罗。我拿起筷子,夹起面送入口中,嚼着。一股淡淡的咸味浸没了舌头,然后是一点点鱼的鲜味。紧接着,葱香不紧不慢地,从口中漫延到了鼻腔。

每当这时,我都会庆幸历史的记忆是那么真实,使我可以品尝到早已消匿的美味。

我看见他往汤中加了不少的调料,清汤像染墨的水一样变得愈加深沉。我曾说过,多数老人,年龄越大就越在乎尊严。其实八十岁的他也是这样的。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似乎意识到我在笑什么,有些尴尬:“我可不承认那是我。”

“记忆来自未来的你,代表着你的所思所想。假如没有我的介入,那么这段记忆就会真实发生在你身上。”

“但我是现在的我,并没有亲身经历过这段记忆,”他对这一点特别执着,表情异常认真,“因此我不能够认同这段记忆。”

我叹了口气:“你还是这么认为。”

我回忆起八十岁的他,那段时间,他的性格变得洒脱了许多,因此精神也变好了些。我曾以为这是因为他年纪大了,放下了许多执念。但结果正相反,他并非放下了执念,而是放弃了希望,因此选择了释然,以求让自己能活得不那么辛苦。

直到这一天,在拉面铺。

他像此时一样,安静地吃着荞麦面,可吃着吃着,他突然就哭了,眼泪一滴滴落进面汤之中。他握住我的手,哽咽地说:“八十岁了,我要死了。”

人间之里,从未有人类能活过八十岁。

他听了我的话,开心地笑了:“反正,最终是我赢了。”

“是,是。”

我无可奈何,随口敷衍他,继续吃起面。没多久,碗中就仅剩了汤水。

他挑了挑眉:“要走了?”

“也没什么好说了吧。”

“也是。下一站是几岁?”

“六十岁左右吧。”

“那么,替我骂他几句。”

我点了点头,正要走,他却又叫住我,露出了那副异常认真的表情。

“我在历史中,你走了,我是不是就不再存在了?”

“……是。”

他释然一笑:“那就好。”

 

8.

魔法之森,视线所到之处都弥漫着瘴气、水雾,高大的树木接连着耸入天际,树叶将一切光线阻挡在外,灌木上的荆棘,将衣服划开了一道又一道裂痕。

“六十岁。”

我默念着,听见不远处传来了争吵声。

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撩开杂草,我看见了另一个我。她正拉着一根绳子,绳子的一端是一名老汉,被绑得严严实实的。只是,他此刻的模样却无比凄惨。身上满是豁开的伤口,混杂着泥土与灰尘,血液浸透布衣,凝成了暗色的血痂。

他看起来年轻了些,脸上的皱纹不是那么明显了,头发似是因为扎入了泥水,干燥后,黏成了一团。但即便已经脏得发黑,也仍看得出来,那黑发中混杂着不少白发。

“松开!”

他愤怒地扭动着身子,全然不顾身上的伤口。

“你若放下,我便松开。”

我说着,走上前去。另一个我则在看见我的瞬间,化作了一团光雾。

他挣扎的动作骤然凝固,我看见他的瞳孔逐渐放大,尔后又恢复了原状。我重复道:“你若放下,我便松开。”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带着复杂的情绪。我一晃绳子,它便像蛇般自行蠕动起来,将他松开,自己叠成了一圈。他沉默着坐起来,良久,道:“我不会后悔今日所为。”

“我也不会要求现在的你悔改,”我淡淡地说,“六十年了,你从未为此事向我道一次歉,只当时间会将往日的错误消磨干净。”

他哼了一声。

“你这个混蛋。”

我淡淡地说,他似乎没想到我会骂他,表情诧异。

“这是八十岁的你,托我给你捎的一句话。”

“那他们应该也与你说过,未来的我是代表不了我的。”

“争辩这点没有意义。”我摇了摇头,“要不要随我去一个地方?”

“随你。”

语落的瞬间,眼前场景便发生了变化。四周仍旧是树木、灌木丛,但却多了一人、一兽,一只恶狼正趴在一个年轻男人的身上,尖利的犬齿刺进他的体内,左右摇晃着头部,将血肉强行分离开,尔后用力一甩,撕下一大块血肉脂肪,血液渐渐溢满空缺处,淌入血泊。

男人穿着廉价的猎衣,已被浸红,佩剑摔在数米远的地方。

不难看出,他一名自警队的成员。

我说:“他是来找你的。”

男人的头颅歪向我这一边,瞳孔涣散着,无神而空洞。突然,他咳嗽了起来,口中涌出一滩乌黑的血。似乎已经无法感觉到痛苦,他凭着这最后一点清醒,他抬起头看了眼那头狼,面无表情地,看它蚕食自己的血肉,一丝一丝。无力地抽搐。

我拦住了想要冲出去的他,道:“这已经是历史了,而且不是你的。”

不知究竟过了多久,他才咽下最后一口气,脑袋无力地垂下。那双眼睛失去了焦点,可我却总觉得他的视线始终落在我的身上。

他的身体因愤怒而颤抖,我看着他说:“你的历史中不存在他,但他的历史却因你而终结。你所做的一切,在我看来,不过是在满足自己的私欲,从未考虑他人是否会因为你的任性,而付出代价。”

“慧音老师,以前的你可不喜欢讲这些大道理。”他嗤笑了一声,吼道,“我已经六十岁了!我无法就这么等待下去!我甚至都不明白,为什么当初要与你定下那个赌约。一百年,一百年!我是人类,如何等得到?!”

“若不是因为你,我怎会选择深入魔法之森,去寻那些妖怪!”

“你……”

我欲言又止,深呼吸平复着情绪,低声道:“你应当明白,即便你找出那些假妖怪,也无法改变什么,村民不会相信你所说的话。我也多的是方法,让此事仿佛从未发生。”

“你掌握着历史,自然有恃无恐。可我总需抱着些希望才行。”

“你为何会变得如此极端?你的希望,毁了多少人……”我摇了摇头,自嘲一声,“也罢,如今再争也已经毫无意义了。”

“你有问题需要解答吗?”

他沉默一会儿,问:“为何限制人类,却放任妖怪?”

“人类太聪明,若不施以拘束,他们迟早会发觉的。而妖怪……”我闭上了眼睛,不愿回忆那些历史,“人类是不可能在纯粹的和平中生存下去的,他们需要恐惧,不然他们会不断索取,直到自取灭亡。”

他反驳道:“你将生存看得比自由重要?若是如此,还不如隔断人类的文明,和野兽一起回到茹毛饮血的日子,岂不更好!”

即便我性子再好,也有些恼怒了:“你若是再胡搅蛮缠,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这怎能说是胡搅蛮缠……”

嗷——

他正想再说,却听到了一声低吼,止住了嘴——原来是那只恶狼发现了我们,压着身向我们示威。他目光触及男子残缺不堪的尸体,红了眼,搬起一块大石就朝恶狼砸去。

恶狼呜咽一声,被巨石吓到,蹿进了森林里。他的身体本就已精疲力竭,此刻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上。双拳紧紧捏起泥土,碎石嵌进指甲中也不知。

一滴滴血泪落下,他颤着声。

“我……只是不甘罢了。”

 

9.

“六百零四年,圣德太子颁布‘十七条宪法’。一曰,以和为贵,无忤为宗;二曰,笃敬三宝,佛法僧;三曰……十七曰,夫事不可独断,必与众宜论。”

浑厚的声音隔着一道墙,传到我的耳中,缓慢地叙述着历史。

我来到窗旁,看见他正站在讲台上,腰身笔直,黑发浓密。看惯了年老力衰的他,如今见着他年轻的模样,我一时竟还有些不适应。

“四十岁。”

讲桌之下,孩子们大多显得意兴索然,有些拿着炭笔在课桌上涂涂画画,有些则直接打起了瞌睡。对于这个年纪,生性好动的他们来说,历史确实十分枯燥。更别说,这些历史与他们所生活的地方根本毫无干系了。

“是上白泽老师……”

几个孩子注意到了我,窃窃交换着声音。他自然也听着了,视线朝我扫来,一时间陷入了迷茫的状态。很快,他微微一笑,朝我伸出食指,比了个“1”。意为“最后一节课”。

孩子们还在奇怪老师刚才为何呆住了,就见他放下了书,笑道:“老师我,突然不想讲历史了。我们来聊些有趣的,如何?”

孩子们面面相觑,尔后发出一阵欢呼。

他取出纸,用炭笔写下四个字,举起纸示意:“何为‘孤证不立’?意为:如果只有一条证据支持某个结论,那么这个结论,就不能被确立。有人可以反驳吗?”

一个男孩飞快举起了手,老师点了点头。

男孩答道:“老师,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偷吃了家里的米饼,不小心被娘看到了,但爹和弟弟都没看到,可最后他们都认定是我偷吃的。要是老师是对的,那就不应该这样啊。”

课堂中响起了笑声。

老师笑道:“那你以前有没有偷吃过米饼?”

“没……没有!”他嗫嚅一会儿,又小声道,“只吃过柿子……”

“这就是辅证。”

“可我以前偷吃过,不代表我现在会偷吃啊!”

“家里可还丢了其他物品?遭了小偷吗?你的父亲和弟弟,他们有承认吃了米饼吗?”

“没……”

“这也是辅证。”

孩子们间窃窃私语起来。

“呵呵,这个案例其实比较牵强,也值不起推敲。我再告诉你们另一种情况:众证定罪——这听起来就不太像历史的东西了。假如,你并没有偷吃米饼,是另一个人偷吃的。但他诬陷是你偷吃的,还联合了其他几个人一直诬陷你,最后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你干的,那么你该如何是好?”

“这还不简单,只要……只要……”男孩涨红了脸,却怎么都说不出办法,急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可是,是我做的我就会承认!我说不是我,那就肯定不是我!”

“如果没有人相信你呢?哪怕是你的父母?”

“这……那……”

老师摇了摇头,说:“好!这个问题就当作这周的作业吧,下课。”

他收拾起书本,走出教室,犹有余味地朝我一笑,说:“明明只过了一瞬间,我却感觉我已有好久好久没上过课了。”

“你给孩子们讲那些,是想向我暗示什么吗?”

“不愧是慧音老师。”他笑得更加灿烂了,“只是没想到六十岁的我,竟然干了那等蠢事,有感而发罢了。”

“你只是提前知道了结局,才会这么说。”

“是,惭愧。”他呵呵一笑,好脾气地说,“我感觉那么多时期的我,你最讨厌的就是他,但你还是忍不住为他辩护?”

“没有什么讨厌之说,任何时期的你,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我也并未替六十岁的你辩护……不如说作为老师,我其实很高兴你想要揭示历史的真相,只是你的手段,过于激烈了。”

“那么,若是老师您,面对那后一种情况,会如何做呢?让我猜猜,是篡改那段历史,让男孩被诬陷吃米饼的历史直接消失?不不,您不能对事件的参与者施加影响。那么,您是会让更多人的无关者‘看见’是诬陷者偷走了米饼,尔后迫使群众改变意见?”

“都不对,我不会让这件事发生。”

他一愣,突然大笑起来:“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他笑得使我有些不舒服,我说:“你有些过于兴奋了。”

“抱歉,只是想到一切都结束了,我就忍不住。”

他停了下来,但眉宇间还留着一股躁意。

“这个问题到此为止吧,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有一个,但却怎么算问题吧,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他将手中的书递给我——《日本书纪》,“您为什么要让孩子们学历史呢?它们已经不存在了吧。”

我想了会儿,究竟是为什么呢?其实已经记不太清了,当初选择了这么教,于是就一直这么教了下去。我说:“也许是因为这些历史是真实的吧。”

“老师!老师!”

稚嫩的声音高喊着,我看见刚才课堂上的男孩正往这儿跑过来,十分兴奋的样子。

他迎上去,摸摸他的脑袋说:“怎么了?这么开心。”

“我想出来啦!证明我没吃米饼的办法!”

“哦?”

“我只要把肚子剖开,让他们看看,就能证明我没有吃!”

男孩沾沾自喜的,觉得自己找到了个绝妙的主意。他嘴里夸赞了几句男孩,转过头来,朝我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

 

10.

“二十岁。”

稗田家,二十岁的他与阿求相对而坐,不断讲述着什么。

他少年的脸庞上带着困惑、恐惧和迷惘,似是发生了什么令他无法接受的事情。但坐在他对面的女孩却是一脸平静,不为所动。

我停在门前,不由得生出一丝犹豫,但这丝犹豫很快便被我截断。

“这是最后了。”我对自己说。

我推开门,两对视线同时转移到了我的身上,少年脸上露出了错愕,而阿求却仍平静如一滩死水。我看着他的眼睛,脑海中回忆起我所陪伴这百年的他。

二十岁的无措,四十岁的自信,六十岁的不甘,八十岁的压抑,百岁的释然。

以及一百二十岁时,那个幼稚的老头子。

少年将双手伸到自己的眼前,又看向自己的双腿、躯干,它们正缓缓地化作光点。他茫然无措地伸出正在化光的手,想触碰我,却在走动的一瞬,跌倒在地。

他抬头看我:“慧音老师,我是假的?”

我抿着嘴,看了眼阿求,他顺着我的视线看去,好似一瞬间明白了许多事情,他开始大笑,笑着笑着便成了哭,泪水变成光点飘升空中。

“老师,对你来说,我算什么?”他看着我,眼中满是恳求,“您的学生?陪伴您百年的伴侣?一个过客?还是说,只是虚假的一段历史?”

我沉默不语。

“您答应了我,只要我赢了,就回答我的一切问题!”

“……都是。”

“都是?都是……那就好,那就好……”

他喃喃自语着,消逝不见。

我踯躅了许久,心中仍然不得平静,只得强行压下情绪,坐到了阿求的面前。恍惚间,我好像回到了他一百二十岁的那天下午,只是面前的对象,变为了真正的她。

阿求问:“结果如何?”

我将妖怪网络开放,将那道信息展示给她看。

她叹了口气:“果然是这样。”

“那么按照赌约……”

“按照赌约,我将成为这一代御阿礼之子。”

“你确信,即便删去所有记忆,现实的你,也会相信你自己的判断吗?这百年来……大多数时间的他,都无法认同我的选择。”

“他的选择与我无关,他只是我在历史中的副本罢了。”

“只有这点,你们是一模一样的。”

想起他的模样,我苦笑了一声,苦涩得仿佛在干嚼茶叶。

 

11.

“慧音老师,结束了?”

“是的,结束了。”

“明明只过了一瞬间,我却感觉过了好久好久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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