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与诗人
一个籍籍无名的诗人死了,他的画家朋友第一时间发现了那伏在案前的冰冷身体。 几分钟前,当画家踏上那吱呀作响的楼梯时,似乎还构思着这样一组图景:诗人苍白的身影坐在古旧的椅子上,从大开着的窗户倾泻进来的月光轻柔地环绕在他周围。他细长的手指并在一起,指节轻轻叩击这桌面——这是诗人写作时常有的动作。伴随着有节奏的律动,一小段精妙的诗便在他右手的羽毛笔下徐徐展开。再和上几声满足的叹息,诗人微笑着垂首,在晚风的爱抚下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现在诗人的确是睡着了,他那安静的面容上没有显出一丝死神降临时凡人应有的恐惧,倒像是被爱神带去天国的。 画家静静地看着,又踱步到诗人面前,俯身审视着那紧闭的双眼,又轻轻握了握他朋友那冰冷的双手。 他似乎并不急于展现自己的悲伤,仅仅只是默默地打量着这狭小的空间。或许是因为诗人平时疏于打理,那原本艳丽的地毯尽被灰尘覆盖,目光所及,一切陈列的物件都布满了被无情岁月封存的痕迹。若是没有亲眼看见曾有一个活人在这屋子里走动,恐怕一些诡异的怪谈早就不胫而走了。 画家缓缓蹲下,接着一屁股坐在地上,掀起了一阵灰尘的骚动。约莫过了十五分钟,他站起身,从怀里摸出一块叠过数次的白纱,随后轻轻展开,把它盖在诗人一动不动的身体上。 滞闷的空气突然被画家喉头的声响打破了,他的悲伤似乎终于无可抑制地涌上心头。他呆呆地站着,开始对着空气自言自语起来:“我早想到有这一天了,但考虑到从此之后我再没有机会同你讲话,我这手与心便会止不住得颤抖起来……” 他顿了顿,轻轻抽噎了一下,接着说道:“还记得我和你在学校里的经历吗?在那个炎热的星期天,等到那些无聊的大人都驱赶着我们去湖边写生的时候,我带着你偷偷从队伍里溜出来,然后悄悄躲在那浓密的绿茵下,这时候你给我念你写的东西,”一阵沉默,他似乎在回忆,“‘天哪!这毒辣的太阳,简直要将我烤焦!我宁可死在这大树的荫蔽下,也绝不学那些不怕热的傻瓜!’你念完的时候,我笑得简直喘不过气来,这绝不是对你的嘲弄,恰恰相反,我看出你在语言方面的天赋,这是我这辈子都比不上的。” “后来我们谈到彼此的理想,你说你想当个诗人,最好是跟童话里那弹着竖琴,四处歌唱的吟游诗人一样,我很佩服你,毕竟你在我面前始终展现出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却在面对理想时如此无畏,不惧劳累……” 一阵恍惚的嗤笑打断了画家的回忆,他长吁一口气,露出一副无奈的神情,继而向着那轻轻晃动的白纱投去目光。 白纱被轻轻掀起,却不是被风,而是被活物的力量带动着离开了那具身体。 “真可惜,你如果稍微多等五分钟,说不定就可以免去回忆我和你那些尴尬瞬间的苦痛了。” 循着声音望去,正巧对上诗人那戏谑的眼神,后者漆黑的眸子里闪着光,只不过脸色依旧惨白。 “你总是这样……” “你也总是这样!”诗人急切地打断了画家,“你总是不愿意面对死亡!每一次我闭上眼睛,都能听见你的喃喃低语。有好几个晚上,我都看见死神那模糊的身影站在了我的床边,他的手都要碰到我的脖子了,你的声音又硬生生地把我从这幻象里叫醒……” “为什么呢?”诗人的眼睛里闪烁着疑惑“为什么你那么厌恶死亡,那么惧怕它呢?” “有时候恐惧并不是厌恶的唯一理由。”画家平静地回答道。 诗人轻轻点着脑袋,似乎正在思考这句话背后的巧妙意味。 “你的新作?” 诗人又点点头,继而把视线转向了走近前来拿他作品的画家。 画家踱着步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口中念念有词。 “白色的月亮啊!轻飘飘的月亮! 就在那里别动。 你的身影那样优雅,那样脆弱, 让我为你披上繁星织成的纱。 这样你便能远离那些哭嚎的狼, 这样你便能照见那些荒芜的家。 迷途的孩子全靠你,悲伤的心儿全靠你, 若你被那些金钱权力的手抓住, 世界都将在绝望中死去。 哦,毕竟太阳早就叛逃, 投入了那贵族荣耀的怀抱。” 诗人望着画家,静静等待着评价。 “一如既往的好文笔,一如既往的幻想色彩,还有……” “还有?” “一如既往的失败。” “我就知道!”诗人激动地跳起来,抓住画家的手臂,眼里溅射出灼热的火焰。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你们那些人总会这样说……说这是无病呻吟,说这是荒诞的怪病,但你们越是这样说,越证明了我的诗歌的价值!” 画家静静地看着他的朋友,似乎早已习惯了看诗人自导自演的独角戏。 诗人越说越激动,震得周围的灰尘都翻涌起来,那些银色的雾霭落在他的身上,他却全然不知,只顾着朝画家喋喋不休地说着那些厌世的咒语。 “我们终将死去!理想的光照在我们身上,我们却只能看见手中的银币!这样的顽疾无药可医……” 不知过了多久,诗人总算停了下来,房间里只剩下画家翻动他诗稿的响声。 画家拨动的手指停下了,从那堆诗稿中抽出一张,细细端详着。 那似乎是一段有关毒药的小诗,很短,只有四五句。 “‘黑得像蛇眼,热得像汤泉’这是什么?” 诗人瞬间被提起了兴趣,接着便说他之前曾走到一处沙漠,那里的老人告诉他,在这片曾经丰饶的土地之下,流动着令人恐惧的“蛇”。 “他们说那蛇无人能抓住,吐出的毒黑得像它的眼睛,却又有奇异的温度,即使是一滴,也足以置人于死地。他们的家园便是被那蛇的毒液毁灭的,现在那里也只剩下他们,从来也都只有他们。” 毫无疑问,这样一个虚无缥缈却又神秘诡谲的故事,绝对会点燃诗人的创作热情。 画家原以为诗人还会继续说下去,可是一反常态的,诗人陷入了沉默。 见状,画家放下诗稿,轻轻走到他朋友面前蹲下,望着诗人那枯槁的面容,心中五味杂陈。 “你身体好些了吗?” 诗人摇摇头,“你也不是不知道,老毛病了……药也早就停了,我果真‘无药可救’。”言罢,他朝画家自嘲地笑笑。 画家当然知道他在暗示什么。之前这位年轻的诗人横空出世,震惊了整个王国,一时间宫廷上下都在传颂他的诗篇。可是好景不长,他的诗不久就被那些报纸痛批为“一个绝望者的无病呻吟”,他本人也被加上了“无药可救的疯子”的恶名。 诗人摆摆手,似乎拒绝回忆过去的经历,接着便从他那沾灰的抽屉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个朴素的盒子。 盒盖打开,糖果的馨香扑鼻而来,画家抬起头,望着诗人那双渐渐变得忧郁的双眼。 “小时候我们没钱,要是能看到这么多糖,恐怕做梦都会笑醒吧……” “你呢?”诗人望向画家,“说了那么多关于我的事,你最近过得还好吗?” 那还用说吗?画家是坐着御赐的四轮马车来拜访他这位朋友的,他浑身上下都被精致的丝绸衣服包裹着,在国王的宠爱下,他当然过得好,他当然过得比他那可怜的朋友好。 可是画家闻言,竟回答道:“不,我最近过得很糟。” “所以你才想到来看我吗?”诗人揶揄道。 一阵沉默。 “我的朋友,什么时候我竟认不出你了?”诗人上下打量着画家,眼里的忧郁一扫而空。“你的笔曾画过长满石楠的荒野,画过那随微风摇曳的麦田,画过我们曾暂住的大树,画过那些坚韧的农夫,那些勤劳的农妇,那些自然的奇迹,那些胜利丰收的欢笑,可是现在……” 他接着说道:“可是现在,你却只画那宫廷的花园,那华丽得让人作呕的裙摆,那闪着金光却又毫无生气的池塘喷泉,你再没有画过你的世界了……或者,我应该说,你再也没有画过你曾经的世界了。” “那天我从他们的口中得知了你的新作,画的好像是国王的车辇,天哪!一辆被人精心呵护打理的死物,竟值得你为之付出那么多宝贵的岁月!” 画家沉痛地站起身,望着坐在他面前的诗人,眼中似乎有泉水在流动。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很高兴你能得到他们的赏识,我也爱那些东西,若是给我,我也会像你一样把它们穿在身上的,那若是你自愿而为,我绝不会埋怨半句。” “可是,”诗人倏地站起身,“可是那些不是你自由的灵感,那些不是你意志的体现,你曾告诉我,你要画遍这世间一切美的善的,我真希望,还能活着能看到你画出那样的作品来。” 画家的眼泪终于顺着他的脸颊流下。那无言的,沉默的泪水,比任何东西都更让人心碎。 诗人轻轻把那盒拂去灰尘的糖放在画家的手上,转身默默坐回到书桌前。 画家看着他,说不出一句话,只是静静地伫立,眼中满是那坐在月光里的身影。 “只要你开口,国王会给你一切的,你会幸运的,你会得到你想要的,祝你安好,我亲爱的朋友。” 画家嘴角抽动着,生涩地挤出两个字:“等我。”随后转身,匆匆下楼,乘着马车飞驰进了夜色之中。 等到画家再次返回的时候,诗人又一次睡着了,不过,这次是永远地睡着了。 他自然为他的朋友操办了后事,当他静静看着那沉重的棺椁埋入地底,他知道,自己的一部分也随之而去了。 那天他亲手为他的朋友写了墓志铭,他总说自己没有诗人那样的文采,但在旁人看来全不是这样的。 在那一束他亲手放下的鲜花前,在那一幅他亲手画下的作品前,他的最好的朋友,安卧在那里。 “他是诗人,却总写着悲伤绝望的诗, 他是朋友,却总说着刺耳痛心的话, 他曾站在这里眺望广阔的天地, 此刻他躺在这里,仍旧思考着, 不必为他哀伤,他已前往永生的彼岸, 为自己悲鸣吧,我们虽生,却已死亡。” (一行很小的字)又:那盒糖很好吃。 微风晃动着墓碑前那张他倾注了心血的画作,银灰色布满了那一方小小的世界,细看,那画的是一处破败的房间,侧耳倾听,似乎还能听见渺远的低吟。 一星期之后的一个夜里,画家被发现死在了床上,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只酒杯,嘴角还留着一丝痕迹,那杯中残存的液体在目击者的烛火里摇晃着,露出死亡的光泽。那颜色,比夜还黑。那温度,比火还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