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毒》
“哥哥呢?”
武松打开门,对身前耀眼的金莲吃了一惊,出声询问武大的去向。
“今天比平时多做了些炊饼出去卖……可能要稍微晚点回来。”
金莲从厨房里端来盛了热水的盆子。穿了崭新的碧绿上衣,在黯淡的房间里闪耀出明亮的光泽。蒸腾升起的热气中,红唇中浮现出一抹微笑。
“没关系的——你先上桌吧。”
“不,我等他好了。”
“这样冷的天,不弄暖和起来会感冒的。那样——会很麻烦哟。”
听了金莲的劝告,武松无奈地脱下鞋袜洗了脚,坐在杯盘整齐的桌前。
房间的角落里放着火盆,一堆鲜红的炭火燃烧着。
窗户被雪光照亮。大街上的车马之声,已经听不见了。
武松不自在地坐着,金莲烫好了酒端了过来。
“嫂嫂,有什么我能帮手的?”
“啊……那就帮我搬一下冬瓜盅吧……”
武松代替走不稳的金莲,把冬瓜盅端上了桌。还有一些凉拌菜和炒菜,旁边并排放着的蜜饯和坚果。
“今天是什么节日吗?”
听到武松这样问,金莲露出了谜样的笑容,倒了杯热酒递给武松。
两人沉默着对饮了几杯。
低矮的天花板上,跳动着红色的光影。那道火光,映照在斜坐在武松对面的金莲的面颊上,寄宿在女人闪亮的双瞳之中。
“武松叔叔……”
金莲寄宿了火焰的双眸,温柔地看向武松。
即使感到了难以言喻的不安,武松还是无法移开目光。
眼角染上了淡淡的红色,金莲像是逼问一样窥探着武松眼睛深处。
然后,不再出言发问,只是淡淡地微笑着,手指伸进衣领,稍微拉开。脖子上闪着不同色的光芒,是潮湿的汗水。
仿佛闻到了微弱的,沁人心脾的芳香。
武松皱了皱眉头,垂下头去,紧握住桌上放着的酒杯。
“很热吗?”
武松的额头上也出汗了。
“那么……脱掉上衣就好了……”
金莲婉然地微笑着,纤细的手指拈住酒杯,白皙的喉咙耸动,喝干了酒。
渐渐移开的武松的眼睛,映出了窗边的百合花蕾。花苞微微地绽开了。
在淡黄绿的花萼之间,渗出了血一样的深红。
鲜艳欲滴的红色。
仿佛看见了燃烧的火焰。
以雪光映照的白色窗子为背景,血红的百合秘密地觉醒。
一旦绽放,会比任何毒花都要更加美丽的盛开吧?
那个时候,仿佛是打算捉住看向别处的武松一样,金莲的手指越过桌面伸了过来。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她用那挑逗般的眼睛笔直地望向武松,指尖向着放在桌上的武松的手臂靠近。
武松的身体,像被蛛丝缠住一样瞬间僵硬了。
想离开座位,离开房间,心底之中有什么东西在呼喊。
但是,在这潮湿闷热的空气之中,身体像是不听使唤一样稳稳地坐着不能动。
“你也应该——感觉到了吧?”
仿佛盛放的百合一般的红唇接近了。
静静地靠近的细白手指,让人想起了栖息于水中的生物。
金莲纤细冰冷的手指,触及了武松紧握着的拳头。
粗壮的手指,骨节如同盔甲一般突出,而且,手腕紧绷着,一触即发。
眼前女人的眼睛,宛如华丽的凶星一般闪耀生辉。
金莲的手指缓缓靠上了武松的手。
指尖慢慢地滑过那从手臂到手肘的微细伤疤。
“……那个……”
这时候,武松的手,紧紧抓住了蠢蠢欲动的金莲的手指。
金莲的脸上微妙的战栗起来,止住了呼吸。
但是,武松只是强硬地用手紧紧握住了金莲的手指,像是拿住自己的手一样将其抓起,放在桌上,伸手压紧。
“我——不是那种男人。”
金莲的眼睛猛地一抬,注视着武松。相互斗争的视线交错,但两人的身体一动不动。
短暂的一瞬间,感觉像是过去了无尽的时间。
“即使这样——”
金莲低下目光,低声细语。
红色的嘴唇微微的颤动,宛如剧毒的花朵盛开一般。武松像是想要甩开什么一样踢了一脚椅子。
“即使这样,我也对你——”
武松转过身,头也不回地一口气跑出了家门。
金莲像是被冻住一样坐在座位上。
敞开的大门外,雪花飞舞着灌了进来。
吹来的风摇动着窗扇,放在窗边的百合花瓣落到了地上。
花盆一声脆响,碎裂开来。
仿佛被那个声音唤醒一样,金莲站起身,蹲在窗边,捡起了掉落在地板上初绽的百合。
她轻轻把那柔软的碧绿花蕾抱在胸前。
“即使这样,你也——还是会回来的……”
那一瞬间的笑容,像是要渗出一样蔓延开来。

在逐渐冰冷的黑暗房间中,金莲坐在已放回到桌上的百合之前。
百合已经换上了新的花盆。
武松离开之后,武大直到二更还没有回来。
炭火燃尽,灯芯也烧短了。
凝视着百合的雪白的面容上,没有表情。也不眨眼睛,双唇紧闭,只是一直注视着,这唯一的一朵花。

风摇动了门扉。
金莲抬起惨白的脸,看向门口。
并不是风。
而我轻轻的敲门声。
“……是谁?”
没有得到回答。
金莲取下搭扣,把门打开一条缝。
与此同时,在缝隙间有个男人的脚插了进来,用力推开了门。
被对方的气势撞倒的金莲,双手被侵入者迅速地抓住了。
“……是我呀!”
捂住正要惨叫出声的金莲的嘴的,是西门庆。
“……是你?”
“很遗憾吧。”
西门庆一边笑着,一边拉起了金莲的手。
“那个美男子,急匆匆地跑掉了啊?”
“你就是来专门说这句风凉话的?”
“你给他看了什么,我追他都追不上。看来,你们没谈妥嘛?”
“跟你没关系。”
“真冷淡哟!”
西门庆抚摸着不理睬的金莲的面颊。金莲砰地一声挥开了那只手。
“得了吧。不过是跟你睡过一两次,得意忘形个什么劲。”
“可不止一两次呗~”
“住手!”
金莲推开了巡回于后腰的男人的手。
“给我出去。武大要回来了。”
金莲转身背向男人,擦起百合叶子上粘着的泥巴。西门庆白滑的手贴上了女人的肩膀。
“那个豆腐先生,今晚不回来了哦。”
“你说什么?”
“哦哟,难道是担心那只猴子不成?”
对故意装作吃惊的西门庆,金莲愤怒地转过身去。
“别生气嘛。我让我家的二掌柜请他去喝酒来着……不过他心情很好的样子,现在已经喝得烂醉,估计到早上才能醒吧?”
“……你这恶棍。”
“谁叫你这么别扭?”
西门庆抱起了金莲的身体。
“一开始……明明是你勾引我的哟……”
西门庆在摇曳着银色蝴蝶的耳边低语道。
“我早忘了……”
“让我帮你想起来吧?”
“胡说八道!”
“没办法啊~”
西门庆抬起手,轻轻地抱起了金莲。
“那么,我得用点强的才能让你想起来了!”
然后,西门庆抱紧了反抗的金莲,踏上了通向二楼的台阶。
西门庆手肘撑着枕头,指间把玩着女人的黑发
“花什么的,只要漂亮就好。”
“只要漂亮就好么……只是这样的话,也太浅薄了。”
西门庆的手掌,顺着金莲闪耀的肌肤描绘出身体曼妙的曲线
“你就和那盆百合一样。只是漂亮而已……”
像是想要隔开在颈旁喃喃细语的声音,金莲盖紧了被子。
西门庆像是惩罚一样压上被子。
“来嘛,要钱的话,无论多少都无所谓。赶快让那只猴子写休书来换……”
“那么,以后要我怎么称呼你,老爷?……你又不缺妻妾,也不多我一个人。”
“你和其他的女人不一样。”
“你和其他的男人都一样。”
两人的对话停了一瞬。
“……你说谁?”
“你这家伙……”
金莲用劲撑起男人压上来的身体。
“好重,让开啊!”
“我懂了。”
西门庆抓住了起身的金莲的肩膀,仰面推倒在被子上。
“你和我睡的时候,也一直在想着那家伙的事情吧?”
帐幕之中,两人的目光尖锐地碰撞。
“是的话——又怎么样?”
“没关系。”
西门庆俯视着金莲,嘴边浮现了飘然的笑容。
“我不是善妒的男人。但是,虽说如此,也不是那么宽宏大量的男人……”
“什么意思……”
西门庆没有回答,只是放开手,撑起了身子。随后穿上外套,对着镜子整理起蓬乱的头发,回头看向床上的金莲,轻轻地笑了。
然后慢慢走下楼梯。静静地打开门扉,很快又关上了。
灰色的风吹过家中。
外面,一副北风呼啸的样子。
金莲雪白的身躯暴露在冰冷的黎明之中,同时侧耳倾听,等待着那个熟悉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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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离开武大家的武松,除了回到官府以外,似乎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那种刺痛胸膛的愤怒,也是无处发泄的。武松迈着沉重的步伐,往衙门赶去。
刚到衙门前,武松突然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来。
“武松、怎么了?”
武松回过头仔细一看,在门前摊位的阴影里,有一个小小的影子正在看向这边。
微弱的灯光下,摆放着圆圆的胡饼。店主人是那个胡人。
蜂蜜般的金色胡须在灯光下闪耀着,那张深邃的脸庞,不禁让人联想到在风的吹拂下,静静干涸的大地。不知为何,被邀请坐在摊位前倾斜的凳子上的武松,忽然松了一口气。胡人往碗里倒进了甜味儿的茶,还有上面撒了芝麻的烧饼,同时劝武松饮下。
“这样吃、美味。”
把烧饼撕碎后,模仿着泡在茶里的样子吃,温暖的茶浸在质地坚硬的烧饼上,味道鲜美。芝麻的香味和淡淡的甜味在口中扩散开来。
武松又松了一口气。
“你叫什么名字?”
他向正用蜜色的眼睛注视着自己的胡人问道。

“……段景住。这是我、在这个国家的名字。也有朋友、叫我『金毛犬』。”
“真是奇怪的绰号。”
武松笑了,段景住也咧着大嘴笑了。
“我的鼻子很好。”
“你在嗅什么呢?”
然后,段景住又回答了那句武松听不懂的话。
“这是什么意思?”
“现在不能说。”
眼前的胡人面带一副神妙的表情,慢慢地摇了摇头,然后像冥想一样闭上了眼睛。
“啊,这不是武都头吗?”
这时,从通用的大门探出头来的夜班士兵向这边搭话道。
“这是怎么了?”
“啊,这有我能睡觉的地方吗?”
“原来的房间还空着……喂,给我来十张平时的胡饼。”
“一个人吃十张吗?”
“大家都觉得这里的烧饼很好吃,所以每天晚上都轮流来买。喂,大家都在等着。快点。”
士兵焦急地催着胡人。武松站起来,看了看段景住的脸。但眼前的胡人,正忙着把武松和士兵还没看见的那些撒有芥子粒的烧饼从灶里拿出来。
武松只好默默离开了。
然后回到了原来的宿舍,那天晚上,就这样在没有火的房间里裹着冰冷的被子睡了一觉。
带着沉重的梦醒来的第二天,却是不一样的好天气。
昨天的雪也在阳光的照射下融化了。
那天武松把随从派到武大家,把自己生活用的东西都拿了过来。
晚上武大对武松突然搬家的事感到不可思议,来到衙门询问,武松只好辩解说是因为马贼的事,要在这里长期留宿。
他终究没能说出真正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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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之后,又过了几天。
知县叫来武松,拜托他去东京送信。
“再帮忙把这些行李送到亲戚家去……”
虽然知县为网罗好马投入了重金,但还是储蓄了很多家产。
此次准备将那些财物存放到亲戚家,为下次调任做好上下打点的准备。
“路上总不太平。但是,如果听到打虎英雄的威名,盗贼恐怕也不敢拦路,应该会一路顺利吧!”
财物已经装箱封锁,信也装好了,知县希望武松明天就出发。
虽然是紧急任务,但对武松来说,也算是久旱逢甘霖的工作。
他也很想暂时离开阳谷县。
走在路上的武松,不管到了什么地方,总觉得哪里的屋檐下伫立着潘金莲的身影,心里很不踏实。
「但是,必须跟哥哥说一声才行……」
虽然苦恼,但武松还是在出发之前去拜访了哥哥。
因为不想和金莲见面,所以,一清早就在哥哥家门前等着。
门打开了。
武大挑着巨大的蒸笼蹒跚着出来。
那个身姿格外地不稳,武松跑向哥哥身边。
“哥哥……”
久违地见到了弟弟,武大看起来很惊讶,但是心里更多的是高兴。
“起来这么早,这是怎么啦?”
“啊,接到了紧急任务,要去一趟东京。想着要跟你打个招呼。”
“是吗,这么辛苦……路上要小心啊!”
“我知道了……”
武松带着像是羞涩一样的表情,俯视着矮小的兄长。
虽然知道有什么非说不可的事情,但是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怎么啦,二郎?”
哥哥天真地笑着。
这张所有人看了都会跟着笑的畸形怪状的脸,正笑嘻嘻地仰望着武松。
“没什么……大概两个月左右就能回来。一回来就马上来见你。”
“嗯,很期待哟!要注意身体啊!”
“……哥哥也是。”
武松从背后大门的缝隙间,窥伺着谁也不在的家里。
窗边,那朵百合已经开了一半。
“……要去见见金莲吗?”


“不了,这样就好。”
武松向送别的哥哥挥挥手,走出了紫石街。
朝雾缭绕着低矮的地面。
走到牌楼下面时,武松还是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但武大的身影已经被流动的朝霭吞没,看不见了。

正在二楼的睡床上熟睡的金莲,也听见了武松的声音。
她把窗户稍微打开一点点,目送着旅人离去的背影。
然后,在武大关上门出去以后,那双小小的缠足轻轻地穿上鞋子,一级一级地踩着楼梯走下了去。
这几天,春意已经很浓,带着花香的空气弥漫在黯淡的紫石街上。
“……但是,为什么还没开放呢?”
金莲眺望着窗边的百合低声道。
房间之中,窗边闪耀着光影。
沐浴在朝阳下的花蕾,已经绽开了一半。
“不管是多么珍稀的百合,开放至少也要一个月……”
就像是割开坚硬的胡桃一样,每一天,百合都会稍稍张开一点蓓蕾。向里面窥视的话,能看到娇嫩的花芯,还有猩红的花蕊。
“因为……百合是只在夏天才会开放的花朵啊……”
金莲像是吟诗一样低语着,触摸着依然坚硬的花蕾。
气温还很冰冷。
尽管如此,花蕾之中仍然像是充满了什么激烈的事物。
一朵小小的百合花,在昏暗的房间里,如同执念的活物一样静静地呼吸着。
“一定会——开放的……”
金莲身处从窗户中斜射入的朝阳之中,像做梦一样微笑着。
似乎听见了敲门的声音。
金莲微微蹙起眉头,但还是向着门走去。
“……好早啊。”
“我等不及了……”
西门庆闪了进来。
大门借着惯性,无声地关上了。
对面佛具店招牌下伫立着一个小小的影子,不过大概是被流动的雾霭遮掩的原因,两人都没有注意到。

春意渐浓,鸟儿在明亮的天空中飞来飞去,树木上盛开着花朵,但紫石街依旧弥漫着沉睡的气息,同样的一天在不停地重复着。
那是武松出发去东京半个月后的事。
像往常一样出去卖炊饼的武大,在知县的宅邸前看到了段景住的摊位,于是慢慢走了过去。
“你好吗?”
段景居一开始也是与自己有着相似的工作,但最近这段时间,与时常摆着地摊,或者在街上不停流浪的武大没什么见面的机会。
“我以为你就在衙门前,你换地方了吗?”
“早上、在这里,晚上、在前面。”
段景住一边把揉成一团的胡饼铺在灶里,一边略显为难地回答。
“真是勤劳啊。”
武大从蒸笼里拿出两个炊饼,递给胡人当做午饭。
“你坐下、我给你茶。”
段景住接过炊饼,让武大坐在凳子上。
他泡好了茶,拿出用炒过的面粉和蜂蜜混合制成的花型点心,推荐给武大。
“看起来真是新奇的点心!”
武大高兴地望着手心上的干点心。
“拿回去给金莲尝尝!”
胡人的脸忽然阴沉下来。
“怎么?”
看着把包着点心的纸包小心翼翼地塞进怀里的武大,胡人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
“脸上沾了什么吗?”
武大用手擦了擦脸。
“你……”
胡人吞吞吐吐的,仰天长叹一声,再度将清澈碧绿的双眸投向武大。
“你一定、要注意。”
武大瞪大了眼睛,抬头看着段景住。
“武大先生、回家吧。”
“要打雷了吗?”
“回家、回家、看看家里……”
“……到底怎么了?”
“我很烦恼、但是……真主、不会原谅我。”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回家、到家、你就知道……”
“可是生意中途回来,金莲会生气的!我不想和金莲吵架……”
武大一筹莫展。
“那算了……”
段景住转过脸,开始拿出灶上刚刚烤好的胡麻饼。
“我说过来、你不听…这是、真主的决定。”
胡人似乎有点生气的转过头去,但又像是卸下了肩上的担子一样,眼神复杂地闭上了嘴。
武大在这种沉默的压迫下吓了一跳,迅速离开了大排档。
然后,一边“炊饼”“炊饼”地叫着,一边走在明媚的阳光下。
武大已经卖炊饼二十年,习惯了轮回往复的日常生活。清早挑着蒸笼离家,声嘶力竭地叫卖一天,白天找卖面粉便宜的地方进货,炊饼卖完了就回家,有时回去的很晚。
就这样养大了武松,但那些钱也不够给金莲买金玉的簪子。
「得更努力工作才行啊!」
虽然这样想着,但武大的脚还是不知不觉地向紫石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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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芒透过窗户上贴着的丝绢,房间里被琥珀色所笼罩着。
不知道从哪里射入的淡淡光线,包围着垂落了薄帐的床铺,像是透明的金鱼缸一样。
青绿的丝绸被子上,两个影子在纠缠着。肌肤发出空虚的光辉,比起活人,看上去更像是陶俑。
枕边流淌的黑发之间,滑落了银色的蝴蝶。
仰躺着的女子的双眸遥望着天空,心在遥远的地方徘徊。
“真的,不到三寸啊?”
男人一手握着女人的脚尖,抚摸着裹在美丽的刺绣袜子中的小脚。
“我家的二老婆和三老婆都缠足,但也没有这么漂亮的脚。”
“这是怎么做成的……你知道吗?”
金莲用脚推开玩弄的手指,直起身,雪白的面颊靠向膝盖,自言自语地坐着嘟哝道。
“什么?”
“……我说这脚。”
“那是……用布缠起来的吧?”
西门庆掌中握住了小小的脚后跟。
“……是啊。”
金莲沉在暗影中的嘴唇,露出懒洋洋的笑容。
“当骨头还柔软的时候,将脚背从内侧折弯,用布紧紧地缠绕起来。在那上面,还要压上沉重的石头。被折弯的脚,不久足骨扭曲,皮肉腐烂,整个死去了。那时候——再用小刀切削掉干枯的皮肉残骸……”
金莲用宛如歌唱一般的声音淡淡地讲述着。
西门庆看着女人冷漠的侧脸,前胸贴上女人的后背。
“怎么了?”
“……我啊,一开始的时候,并不是孙家的婢女。”
金莲的眼睛,呆呆地看着窗外的窗户。
“本来应该乘着红花装饰的轿子,被喇叭和太鼓欢送……到哪里的大宅邸里,去嫁做正房的夫人才是。因此才把脚缠小……缠足,在我三岁的时候就开始了……”
细细的手指,无意识地在丝绸的被面间来回抚动着。
西门庆眺望着那移动的手指。
“但是,初长成的时候,家里变得很贫穷……我不得不卖身给孙家,做了婢女。”
金莲的眼睛,好像想要询问什么一样仰望着西门庆的脸。
“缠成这样的脚……真是无用功。”
“没有那回事啦!”
西门庆捏住了雪白的小腿。
“至少,对我来说不是。”
“喂……你觉得,我的故事,很可怜吧?”
金莲撑起身,询问在脚下欣赏的西门庆。
“是啊……美丽的女人都是可怜的东西。所以,一定要让我来尽情地安慰一下才行!”
男人伸出舌头,在金莲膝盖的后面来回舔弄。
可能感觉到痒,金莲忍不住扑哧地笑出声来。
“真讨厌……跟你,根本就没法深入交流。”
“反正说什么话都没有用啦!”
“…也是啊…”
低语者的头发之上,银色的蝴蝶晃动飞舞,发出清澈的声音散落在床上。

此时,武大正不知所措地站在家门口。
他正准备伸手去拉门。
想敲门的时候,却被自己的另一只手组拦住了。
武大就这样来回踱步,时而抬头看向窗户。
邻居家的猫睡眼惺忪地看着自己。
为了躲避猫的视线,武大把手搭在了门上。
门闩并不只是今天没有锁上。
武大一边在全身心地聆听着自己剧烈的心跳,一边安静而缓慢地走进了家中。
家里光线昏暗,空气又湿又冷。
唯一明亮的窗边,开了三分之一的百合细长地挺起茎身。
武大看了看厨房,又看了看主人不在的武松的房间。
都没有金莲的身影。
他用祈祷的眼神望着通往二楼的楼梯。
连搬家的时候,都是邻居帮他把家具抬上去的。武大踮起脚尖,望着从未涉足的房间。
但除了紧闭的门和挂在门上的绿布,什么也看不见。
武大低着头,思考着,握紧拳头,咽了一口唾沫。
然后,迟疑地迈向楼梯的第一阶。
又走了一阶。
就这样静静地踏着老旧的木楼。
不久,已经站到了那扇本应离自己无比遥远的阶梯上的那扇门前。
武大目不转睛地盯着门扉。
然后侧耳倾听着。
是摩擦的声音。除了摩擦的声音之外,还有人的喘息声。
武大那几只矮墩墩的手指像要拨开沉重的东西一样移动着,停在了门上。
但是,每当要触及的时候,却又不自然的停了下来。
「打开这扇门……」
武大仿佛祈祷一般,凝视着门。
如果里面不只是金莲一个人的话。
「结果……」
也许再也不能和金莲在一起了。
也许一切都要结束了。
什么都有可能就此终结。
他攥紧了即将摸到门的手。
但最终还是垂下了手臂。就在武大决定放弃,准备转身下楼离开的时候。
他听到了像是偷笑一样的声音。
是伴随着金莲叹气声的偷笑。
“……啊……住手……”
然后是美丽的玉石被弹起的声音。
武大什么都没想,就这样带着无声的呐喊推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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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溢的眩光,刺痛了武大的眼睛。
还有比那光芒更雪白的肩膀。
以及流淌到胸前的黑发。和指间缠绕着那头发的,男人的手。
“呜……啊!!”

武大叫喊着,冲向床去。
男人那双目睹着一切的眼睛,闪出了锐利而黑暗的笑容。
好像早已做好了准备一般,尽情地踢向了猛扑过来的武大的肚子。
武大的身体飞了起来,撞在墙上。
西门庆用比那更快地从床上跳起,狠狠地再次踹向武大。
血喷了出来。
金莲发出无声的悲鸣。
武大的身体从墙上滑落,滚倒在床边。怀里用油纸包好的麻花掉了出来,东一个西一个地撒在地板上。
“死猴子……”
西门庆把钱包丢向吐着血的武大,悠然地披起衣服,走出房间。
香脆的点心被鞋子踏过,踩成了碎末。
武大用被血和眼泪弄得浑浊的双眼瞪着西门庆,用颤抖的手抓住钱包,忍住疼痛,扔向了窗外。沉重的钱包撞破了窗上贴的丝绢,落在外面的大街上
然后武大抱住肚子,像是虾一样蜷缩着蹲下身去。
“……武大?”
金莲披起外衣,靠近趴着不动的武大。
武大纹丝不动。
只有染血的嘴里低低地呻吟着什么。
————————————————————
西门庆走掉以后,金莲吃力地把武大搬到床上,解开衣服看验伤势。
从胸口到肚子,一片红黑,肿得很高。
“二郎……回来的话……”
武大闭上眼睛,用嘶哑的声音喃喃自语道。
“一定要好好……报复……那家伙……”
咳嗽的同时,嘴边渗出了血泡。
“……我才,不写什么休书……”
金莲站在枕边,面无表情的俯视着男人的脸。
“好痛……胸口像……要破掉一样……”
“请写休书吧…那样的话,西门庆会出很多钱。你就能找好医生,吃些好药…马上就能好了……”
金莲的眼睛凝视着虚空,声音微微地颤抖。
武大抬起朦胧的眼睛,仰望着女人惨白的面容。
“你……”
金莲的脸上,没有任何的意味和感情。
惭愧和羞耻,希望与绝望,全都没有。
只有,像是要切裂宇宙一样的黑暗。
“你讨厌我……”
武大像是要与那黑暗抗争一样,在枕上挣扎着摇了头。
“因为我这样没用……你讨厌我,也是正常的……但是,我喜欢你啊……”
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
“你,不要和他再见面了…如果你愿意这样和我约好的话…我什么都不会对二郎说……”
“什么都不说?”
“我不会说的……”
“……我知道了”
金莲下到厨房,用面粉和醋混合起来,浸湿了布条。
然后贴在武大的胸上。但到了第二天,伤口却越来越痛,完全没有好转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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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大缠绵病榻,金莲每天更换湿布,还在附近的药房里买了药草,熬汤煎饮。但是,武大的伤势根本没有恢复的兆头。
武大疼的晚上也睡不着,每天只能喝点米汤,日渐憔悴,消瘦下去。街上最大的药店是西门庆开的,应该有更好的药,但是,武大绝对不准金莲去买。
“就算死……也不喝那家伙店里的药……”
“但是,这样下去伤好不了……”
“我才不喝……”
武大睁着空虚的眼睛,摇了摇头。
“好吧……那么,我今天到远一点的地方,街外的药房去看下。”
过了五六天后,金莲这样说着,离开了家。
那一天,金莲出门后没多久,段景住到家里来看望了。
胡人登上二楼,凝视着面容憔悴的武大,呆然地流下了眼泪。

“武大先生、是我、不好……”
段景住握住骨瘦如柴的手,泪水零落。
“你这么、痛苦、全是、我的错……”
“……不是的……”
段景住掀开勉强苦笑的武大的衣领,撕下了湿布。从胸部到腹部的伤痕,又黑又肿。
胡人看到伤口,皱起眉头,从怀里取出了小壶。
“你、和她、分手吧……”
段景住用压抑的声音说着,从壶中倒出了金色的蜜,静静地擦拭着武大伤口。
用在皮肤上温软融化的蜜,仔细地涂抹着。
“我是、知道的。那个女人……她的灵魂、离你很远。像距离月亮、那么遥远。”
胡人悲伤的眼睛,注视着了无生气,但还是一副顽固地相信着什么东西的表情的武大。
“你的声音、也、传达不到。”
胡人伫立着,像是祈祷一样的眼睛注视着矮小的友人。
“我……马上、要去、旅行了。你也、一起来、好吗?”
但是,不管怎么等,他都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
“……谢谢你了啊……”
武大说着,闭上了眼睛,他大概再也不想睁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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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金莲为了买药,来到县衙前的药店里拜访了西门庆。
两人为了不引人注目,在存放干药草的库房里见面。
“放着别管就好了。”
听到金莲说想要拿药,西门庆一脸意外地说。
“死了不是更好吗?县衙那边用点钱就能解决了。”
“得了吧。那种事情……他弟弟回来的话,觉得奇怪一定会调查的。”
“那他回来以后,武大会保持沉默不跟他说么”?
“还有其他的办法不成?”
“不一定哦……”
“是什么?”
“你……那家伙,还不知道是不是?”
“都叫你不要再提了。”
“那可不行!”
西门庆冷笑起来,抓住了金莲的手腕,猛力把女人扯近自己身边,像是审问一样盯住金莲双眸深处。
“那家伙,不知道我和你有一腿吧?”
金莲斜眼看着男人,猛地一用力,想挥开对方的手。但是,西门庆也更加用劲,牢牢地抓着不放。
“别生气嘛……我就喜欢你这一点,真是可爱极了~”
西门庆用嘴唇贴近了金莲的耳朵。
“好吧。那么,我就告诉你一种好药……”
“……能救他吗?”
西门庆放开了金莲的手。
从背后明亮的窗户参差射入的光线之中,飞扬的尘埃宛如金色的带子一样飘舞。不过,在男人的眼中,连影子也看不到。
“当然——只要把那枝百合的根切成薄片,拿一碗水煎……在半夜时服用……那样,就会轻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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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金莲把百合的花盆搬到二楼,放在梳妆台上。
花朵绽开一半,露出了血红娇嫩的花芯。
“…我听人说……这百合的根,是很好的疗伤药……”
武大的眼睛动了一下,像是被灼烧一样,带着疑问的视线转向金莲。
“但是……不行啊。”
微微低下头,金莲淡淡地微笑着。
“我本来……想用这花装饰发髻的。一定很相配吧?”
蜜色的灯光在女子娇好的面颊上荡起了涟漪,闪闪生辉。
“是啊……”
武大眯细眼睛,一同笑了。
“你这么漂亮……一定,很相配……”
看到对方的笑容,金莲像是见到了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样望着他。
“……要和我,分手吗?”
“不要……”
“…是吗…”
金莲还是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端详着武大这个男人。
“你也真是个笨蛋呢……”
然后,试图在那矮小的身体中,寻找淌着和武松一样的血的证据。
用指尖摸索着,在黑暗中寻找。
身姿、外形、性格,一切,都不一样。
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但是,现在,金莲感觉到,两人的兄弟,还是有什么紧紧连接着。
金莲向武大求而不得的东西,武松有。而武松求之不得的东西,武大有。
一个人——也许,是本应该成为金莲的男人的人类分成了两个不同的灵魂,分别出生在这人间也说不定。
轻轻的笑容,隐约地从嘴角浮现出来。
金莲从梳妆台的抽屉里取出小刀,锋刃上贴着百合的根茎。
“…金莲…”
细弱的花茎微微颤抖,被刀刃切断了。
“这样好吗……你的百合花……”
武大惊讶的望着金莲的侧脸。
“——没关系哦。”
金莲把切断的百合花放在窗边的水瓶里,端着花盆下到厨房去了。
然后把挖出的百合根切成薄片,放进药罐。照西门庆说的那样,放入一碗水,搁在炉子上。
不久,水咕嘟咕嘟地煮开了,药汤是黑漆漆的颜色。
很快,时间到了半夜。
“……来,喝吧。”
金莲两手端着冒着热气的茶碗,站在武大身边。
然后撑起身子,喂了一点药汤。
“对不起……”
痛苦地呼吸之下,武大微笑了。侧过头,就着茶碗凑上去喝了药。
粘稠的黑色液体,流入武大的口中。
枕边放着的灯火之光,在两人脸上摇动。墙上投下了两个长长的影子。
除了咕噜咕噜的喝药声之外,整个世界一片寂静。

“一定,会好起来的……”
然而,喝到一半的时候,武大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
同时,嘴边涌出了黑红的泡沫。
“……武大?”
金莲放开茶碗,看向咳嗽的武大的面孔。
“胸口……好难受……”
武大呻吟着,弯曲身体,在被窝里缩成一团。扭曲的脸变成了紫色,膨胀起来。
“怎么了……?”
武大双手紧抓着胸,仿佛已经被撕裂了喉咙。
矮小的身体痉挛不已,不断挠着脖子,在床上打滚。
“呜……咳……”
武大睁开了充血的眼睛。
茶碗从金莲手中滑下,摔碎在床边。
武大喉咙的深处,开始冒出了鲜红的血泡。
沾满血瘀的手抓向天空。
“二郎……二郎……救救我……”
武大就这样叫着,动作戛然而止。
鼻里,眼中,嘴边都迸出了鲜血。
伸出的手臂,像是要抓住虚空一样,猛地落下。
然后便不再动了。
武大四肢的摊开,瞪大的双眼,映出了在床边仿佛冻住一般伫立的金莲。
“…怎么回事…”
低语声被黑暗吞没。在仿佛贴着夜色的窗边,不知何时,血红的百合花,已悄然绽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