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方工作室 | 在票房时代寻找乌托邦
十年前,合肥首家民间话剧社团方盒剧社诞生。
首场演出那晚,人群将几平方米大的舞台围得水泄不通。
当晚的主演、剧社创办人之一海文回忆说,站在台上,和观众非常近,可能只有一米,伸手就能够着,那种面对面演出的感觉非常真实,又非常魔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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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祁海群

2017年,海文离开方盒剧社,定居杭州,自那以后,他再没回合肥看过方盒的演出,但是,他一点也不担心方盒会关门,他相信,只要龙准在,这个剧社就一定在。如果有人问,这十年里谁是方盒最灵魂人物?毫无疑问,那一定是龙准。

开挂之年
2022年3月6日下午,合肥罍街狭剧场,演员就位,灯光就位,氛围拉满,七八个年轻人忙活着,迎来了《逆时针营救》的新一轮排练。
排练之前,气氛松弛欢快,大家抓住片刻时间打打闹闹,时下最新的梗不时被抛出,立马有人妥妥接住,还有人拿着道具剑对打,也有演员站在窗户边,看着楼下形形色色人群大声背台词,有人穿着白大褂,不停玩弄着手里的听诊器,提前进入角色。
《逆时针营救》是方盒剧社经典作品之一,将安排在18日演出。5日下午分组建群,一行人骑着共享单车,浩浩荡荡去老周谷堆市场租道具,挑中了八个白色书柜一张桌子,按老价钱,半个月租金1000块,约好演出前一天送货上门,临走前,龙准又从老板那儿蹭到一个免租金的鞋凳。
按龙准的意思,2022年,方盒剧社无论如何要开挂。

开挂的势头起来,得益于去年底的市场回暖。2021年11月份起,方盒一口气排出七个作品,共演了60多场,观众最多时,一场演出涌进来160多号人,关键还都是从大麦网走的票,演完一算账,没有亏,完全经受住了市场考验。
这并不是方盒第一次闯市场。2019年5月,方盒推出原创话剧《盘道》,首次和大麦网合作,演了一周,上座率达到近七成,票价分50、80元两种,刨去各种开支,最后持平。对这个结果,龙准觉得还行,“如果能一直持平就很好,只要不拖后腿就行。”
3月份,方盒摩拳擦掌,要推四个作品出来,除了《逆时针营救》,还有话剧《俄狄浦斯王》、儿童剧《皇帝的新装》,以及与齐云山景区合作打造的《复古游齐云》,前三个作品,完全要靠票房。
演出场地也从未有过地多。狭剧场是大本营,顺利的话,旁边两个新建沉浸式剧场很快就可投用,还有合肥大剧院、安徽省话剧院,以及早已完工的欧风街合作剧场。
3月排期已满,4月份演出更多,接下来5月、6月……“测算下来,今年的演出量会非常非常庞大,一个月差不多有小一百场次。”
最让人发愁的是演员,一个月演这么多场,至少至少要20个专职演员,手头现有的只有近十人,缺口太大。招聘信息发出去一星期,来面试的有十几个,能留下的寥寥无几,“现在不像以前了,玩票的时代过去了,想来演戏,光靠喜欢还不行,得专业,能在台上站得住,站得久。”
龙准继续打算盘:就算人齐了,一个月固定支出就是10多万,还不包括话剧制作成本,不包括场租、场地消防改造,还有宣传费用……这么密集的演出频次,有足够的观众来支撑吗?他摇摇头,“这也得做了才知道。”
对龙准来说,眼前的诱惑令他心动,也让他害怕,“万一前面是个坑呢?”十年了,方盒走得很辛苦,激情和精力早已耗得所剩无几,市场却始终未张开怀抱盛情款待他,他希望有源源不断的演出,有源源不断的票房,用至少过得去的薪水把好演员留下来,“一个月演一百场,能活下来,那我就很骄傲了。那样的话,下一个十年,方盒就不会这么难了。压力这么大,你要是问我做不做?当然是要做。十年了,总得有个突破吧。”

演员心中的白月光
在很多人看来,从大摩广场搬到罍街后,方盒剧社才有了根本的变化,不但有了专职演员、专属剧场,还排了这么多戏,鸟枪换炮了。
听说方盒招演员,温妮给龙准推荐了一位中戏毕业的朋友。这天,约好了在狭剧场见面,对方却临时放了鸽子。
温妮独自上了楼,和龙准打过招呼,龙准说,我领着你四下里看看吧,这是道具间,这是剧场,这是录音棚,许嵩前不久刚在这里录过歌……温妮背着手跟在后面,不时点头,像女王在检阅军队。回到沙发边坐下,她有点小感慨,“你这是把过家家玩成了事业呀。”

2016、2017年的时候,温妮在大摩广场的ONTHEWAY酒吧做兼职调酒师,每天晚上,演出结束,客人散去,空出来的舞台,就归了龙准他们,商量剧情,对台词,排练,一切煞有介事,“三五个人,扎在那里,练来练去,最后总算排好了,演的时候呢,还没什么人看……感觉有点像小男孩过家家。”
如今的温妮,也让龙准刮目相看,大学学的电子商务,毕业后入了模特演艺圈,当模特、做演员,顺便带新人上路,撮合他们与商业平台牵手,一切都玩得很溜。
可当她坐在狭剧场观众席上环顾四周时,却有着另一种心思:眼前的这个舞台,这个黑筒子聚光灯齐刷刷照着的地方,这个无数双眼睛都望过去的中心,才是一个演员心里的白月光啊。
可是,好演员在哪里呢?
温妮脑海里浮现出一些画面:
那些从学校走出来的年轻男女们,面庞姣好,妆容精致,衣品在线,擅长表演、主持、播音,但都齐刷刷地从眼前走过去,直接奔去了直播间,“除了直播,他们还去接一些信息流的活,拍广告,就是当你正在玩手机,突然就跳出来霸屏,你得硬着头皮看完15秒的那种,很土很俗。”
就业新潮流正大行其道,大部分新人都无法拒绝这样的快钱。
以前行情好,拍一条广告一百块钱,一天能拍十几条,现在不如以前了,按半天或全天给钱,也能挣两百元到六百元不等。相比于去跟剧组、拍戏,从最底层做起,忙死累活,收入还不多,谁更讨人欢心,可想而知。
但这些新人里,还是有人对表演有兴趣,“学校里也有话剧社团啊,从来不缺人参加,问题是,出了学校,谁也不知道哪里还有这样的剧团,你去学校门口问问,有谁知道合肥还有个方盒,这么多年一直在演话剧?”
临走时,温妮动了恻隐之心,她对龙准说,“你的那套推广和营销方法得改了,传统的那一套,早就不行了,要不,咱俩合作吧,看在老朋友的份上,我帮帮你。”

大摩时代的乌托邦
温妮风一样下了楼,一些旧日的记忆却被唤醒,龙准说,和票房无关的那段时光,是合肥本土话剧的乌托邦,那是为艺术而艺术的年代,经历过的人,一定都会很怀念。
方盒剧社创始人之一的鲁海文还记得,2012年冬天的那个晚上,他和龙准在安徽大剧院广场上的第一次相遇。
那天,大连话剧团来演《这里有情况》,他从学校赶去时有点迟,票都卖光了,见一个文弱小男生刚从“黄牛”手里买了一张,他上前问,这票不会假吧?
男生抬头看看他,说,不会,我去检票口验过了。海文找贩子,“给我也来一张。”就这样,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因为话剧走到了一起。
第二天,龙准就去了安大,找到海文,聊孟京辉,聊各个话剧社团,聊网上看的那些话剧名场面……
接下来几天,每到傍晚,龙准总踩着饭点来,不但聊得停不下来,还拿海文的饭卡去食堂吃饭,一连刷了几天,海文都心疼了,龙准却说,“要不我俩弄个剧社吧。”海文说,“好哇,可是我在上学,没那么多时间。”龙准说,“我来办。”
龙准去豆瓣上发帖,找感兴趣的人。
很快,地方也找到了,ONTHEWAY酒吧老板老鲍热心支持,把科大店八楼的一个小阁楼借了出来,就在那个小阁楼里,龙准和海文见到了上戏毕业、在电视台工作的小栋,“他是我们遇到的第一个最专业的人。”
再后来,又来了阿甘、周京辉、叶子、吴迪……最早的一帮人,就这么聚了起来。
豆瓣上的帖子在持续发酵,俩人每周都要见好多人,聊天,找感觉,看对方是不是一路人,那些最终没参与进来的人,大都也成了方盒的观众。

搬到大摩广场后,合肥也迎来文艺力量发展劲头最足的时候。
彼时的大摩广场,云集了一众文艺青年,有诗人,有艺术家,有书店,有乐队,有当代艺术,氛围团结,面目一新,东道主、大摩广场的开发商也格外珍惜这帮人,拿钱出来,各种支持,就算活动亏了,赔了钱,也没关系。
作为方盒剧社的发起人和始创者,海文和龙准在话剧的题材和表现形式上,有着较大分歧。
海文偏爱有完整剧情的都市类话剧,是“想像中的一种爱情的模样”,能让观众有代入感,龙准称之为“白领戏剧”。

龙准则偏爱日式话剧,喜好极为小众。
2016年合肥青年戏剧节,方盒剧社请来日本舞踏艺术家桂勘,演出,讲座,将其作为戏剧节的一个重要单元。龙准非常喜欢桂勘,“那是种偏暗黑风格的艺术,打破了语言上的隔阂,你能从他的肢体动作中感觉到,自己过往经历的某一个瞬间一下子吻合了,产生了共情,你会情不自禁地说,哇,真棒。”
舞踏,起源于二战后的日本,在战争余波中,积怨已久的部分先锋艺术者创立了这种新的表现手法,没有美妙的音乐,没有规律的美的旋转,甚至没有服饰,不用七彩的灯光,只在奇幻的音符里寻求宣泄和表达。但这种艺术形式,并不为大多数人接受,2021东京奥运会开幕式中的舞踏表演,就备受吐槽。
当年的崔岗艺术节上,龙准还专门创作了一个非常接近舞踏的作品《开垦》,他几近赤裸地出场,在一块收获过后的荒地上,以自编的非常后现代主义的形式,展示人类认识土地之初,如何保留火种,如何在土地上种植。
这种艺术上的分歧,一直有,但在大摩时代,这种分歧不是问题,同在屋檐下,自由生发生长,相安无事,都能弄得很好。
若干年后,海文离开了方盒剧社,大摩时代也成为了过去,变化也是随水行舟,一切自有安排。离开后的海文,仍然会关注方盒的创作,“现在我看方盒的戏,改变了不少,比如做剧本杀,分明就是更在乎剧情,照顾到了受众。”

拥抱“票房”
玩票时代已经过去,但方盒剧社独特的气质和氛围,还是吸引了不少优秀青年前来依附,比如张兴朝。
小伙真的很不错,长得帅,做事还踏实,开心起来能在大街上给你即兴跳舞,有时候也能在角落里忘情地唱段周云蓬的《九月》,唱到结尾,“只身打马过草原”,沧桑中藏着的那点儿热血终究掩不住,刹那间让人觉得这歌和他很配。他还特别心疼人,搬道具时,厚厚一叠档案袋,女生抱着很吃力,他抢上前去,“赶紧给我。”
这种好,学不来,是骨子里就有的。
张兴朝大学学的是戏剧影视表演专业,毕业后经历丰富,在小剧场演出过,考研未果,又去横店漂了半年多,去年12月回到合肥,经人介绍,和龙准见面,三言两语,一拍即合,薪水都没谈,就来方盒上班。
来了就挑大梁,在《萨耳玛西斯的女儿》里演男一号,今年2月13日到20日,连演了10场,嗓子全哑了,“内耗太大,你得绷得跟弦一样,时时刻刻默念那些台词、走位、动作,稍微走个神,说不定就出岔子了。”
20日最后一场演完,编剧李昧后忙着写总结,一夜都没怎么睡。
他写到,“最最最后,感谢张兴朝,感谢他的突然出现,感谢他的坦诚和坦然,拼命背词每天思考勤于沟通,最终把丁白禾这个角色的可怜可恨可耻和偏激癫狂演活了,这份感谢已经难以用语言描述。”
每个人都很拼,每个人都不容易。这一切的一切,和票房有关系,但又没太大关系。

最早的时候,方盒没有自己的剧场,更没有卖过一张票,活得拮据,却演得开心。
2013年4月14日,剧社成立后推出的首场演出,是在ONTHEWAY酒吧大学城店,演出信息早早通过豆瓣发出去,只要跟帖报上名,剧场里就有了你的位子,人来就行,分文不取。
那天晚上,来了七八十人,将小酒吧围得水泄不通,干哪行的都有,简直是五湖四海,共性只有一个:年轻且热爱文艺。
后来的大摩广场时期,方盒出来新戏,改在微信公众号上推,还是不要钱,观众在后台索票即可,免费来看,不过为了保证观剧体验,剧社开始控制人数,“不再像以前那样,巴不得人多得装不下。”
那个时候,大家也拼,也很卖力,没有道具,大家就把家里的东西搬来,锅碗瓢盆、沙发、落地钟,只要需要,搬啥都肯。
每个人身上的压力,和票房无关,而是如何将激情和才华淬炼成好剧,在用力和拼命中产生共情结成一体,人人视金钱如粪土,热爱聚光灯、掌声和鲜花。
2016年,合肥青年戏剧节,结束最后一场演出,已经快到半夜。大家兴奋着,毫无睡意,有人说,去爬大蜀山吧。
一行八九个人,有男有女,说走就走。上了山,无所事事,就在夜色中呆着,聊天,喝啤酒,每个人的眼睛都在闪着光,快乐无处安放,对着星星畅聊人生,看着月亮感怀岁月。
有人说,但愿年年有此刻岁岁有今朝。每个人都留恋那一刻,不肯起身归去,耗到天亮,下山,蜂拥到安徽大剧院旁的早点店,将第一笼蒸熟的汤包吃个精光。
现在呢?最让龙准烦神的,就是卖票。
在演出间隙,剧组的成员们也同样在努力试图多卖出一张票,大家在罍街向路人发放场刊,在朋友圈里一个个找可能感兴趣的人,让他们来买票看戏。
李昧后在给自己的总结里这样写道,“票房对我来说成为了最重要的东西……从不重视票房到为此忙碌,戏带给我的负面情绪反而不是那么重要了。”

十年而立
这几年,国内的舞台艺术市场迎来了难得的风口,而站上风口浪尖的,是相声和脱口秀。
像德云社、嘻哈包袱铺等团体,各剧场日常演出门票销售均能超80%,封箱、开箱等重要演出一票难求。脱口秀呢,更是成为现象级的文化潮流。
中国演艺行业协会的调查显示,全国各地脱口秀俱乐部发展迅速,据粗略统计,截至2021年8月,全国约有130家脱口秀俱乐部。来自笑果文化的统计则显示,2020年10月至2021年7月,全国脱口秀演出票房高达近1.2亿元,正式参与过商演的脱口秀演员已经超过了500人。
和这些比起来,话剧的份额相对较小,而二三线城市的本土原创话剧,表现更是相当羞涩,令人气短。
其实在方盒剧社成立早期,就曾谈论过市场。
海文回忆说,“做到第二年第三年的时候,我们就隐隐约约觉得,走向市场,是必然的一条路。但是话剧是个很难变现的东西,做得好,能赚些小钱,赚大钱,不可能。”
话剧到底该怎么做?曾经是一直困扰龙准的终极难题,直到去了乌镇,他才似有所悟,既然暂时无法解决票房这一现实问题,不如踏踏实实先把作品做好。
方盒剧社成员王慧敏回忆第一次参加乌镇戏剧节的情形时,用了“疯狂”二字。
那次是2014年,她主演的《无声的喊叫》在乌镇上演,每天两场,演完后,妆也不卸,衣服也来不及换,就跑去看别人家的戏,“一场戏便宜些的180,贵的280,十来天里,我自掏腰包,花出去两千多块票钱,特别疯狂。”

在乌镇,龙准他们看到了太多太多的剧场作品,大到一两千人围观的爆款话剧《青蛇》,小到在小剧场里仅用一盘录音带分享艺术的作品,都在拓展他们的精神疆界。
“剧场应该演什么样的作品,我算是看明白了一些,对我尤其产生影响的,是我看到很多大师的坚持坚守,他们对待艺术奉献一生的态度,特别让我震撼。”
方盒这十年,前面一直跌跌撞撞,在寻找出路,有太多不易,能守住,也来自于这种精神上的感染和传承。
现在呢,目标很明确也很坚定,就是“把作品做好,服务好观众,能让演员不为爱发电,而是有一定的收入去维持艺术创作,持续地投入进来,这样就算苦一点,大家也不会散,能一起走下去”。
这十年里,当然更有友情的加持。十年前聚齐的那帮人,晋升的晋升,成家的成家,一个个相继离去,只剩下龙准,成了孤家寡人。
但友情还在呀,这些一起为话剧狂热过的人,遇到龙准买房缺钱,二话不说,阿甘打了10万块钱过来,小栋一下子借出40多万。如果为了演出,怕是一个子儿也借不到,但买房,他们肯借。龙准最后说,“活得好好的,开开心心做话剧,听上去简单,可是太奢侈了。”
安徽商报“大方工作室”出品(图由被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