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奇谈】夏夜百物语29号《参拜于恨生之时》
作者： 清流香草（B站）
“这已经是这个月第四个了——”
听着人们无关心的议论声和无关人士假惺惺的抽泣声，我的嘴角忍不住地向上翘了起来。
我还记得那意义非凡的一天。
和往常没什么不同，我又一次被村落里那群整日寻衅滋事的混蛋堵住痛打了一顿，他们都说这是替天行道，因为我天生的绿色眼睛，因为我克死了我的父母，因为的事情很多所以都懒得对我这样早就该死的渣滓一一叙述，那会累到他们尊贵的嘴皮。实际上我再清楚不过了，他们和我的父母一样，只不过是在这灰暗的生活里想要找些名正言顺的可以宣泄的机会罢了。
啊——又看不见了——
他们这回倒是对我的眼睛来了一记狠的，我的一只眼睛看不见了，另一只也只能看得见一点点前路，视野里黑的灰的混成了一团，我双手扒着泥按着记忆往回爬，能摸到墙的时候还真是松了一口气。至于路人的讥讽，我就当我的耳朵也被打聋了吧。
最后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的时候就是最大的安慰了。
所以说……这又是哪里？
我的眼睛……
我仔细地在眼眶周围摸了摸，我之前感觉被打出淤青的地方居然一点也不疼了，眼前的世界也是如此清晰，虽然这里不是我所知村里的任何一处，但眼前的树和桥却是如此的温柔和谐。
我看到树林前好像有一个老人正在伐木，便一边祈祷他不会认识我，一边小心翼翼地用最和善的语气凑上去轻轻地问道：“老人家……此处是何处啊？”
他听到我说的话，手上的活计停住了一下，这时我才看清他不是在伐木，而是在拿着铁锤在一下一下坚定地把一根长钉钉进树里，钉头狠狠地插着一个粗制的稻草人。
老人转过头来不满到近乎怨毒地盯着我，看来他也是其中的一个……
“若有所求——若有所求的话——渡过桥去有贵人呦——有贵人相助呦——”
老人像是在唱和歌一样这样对我唱到，但他的嗓音沙哑而又尖利，唱起来就像是掐住了自己脖子，还希望用自己的声音把别人的脖子也掐住一样，我感到莫名恐慌，赶紧逃得离他远远的。
但就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走出去，所以下意识地跑过了桥，既然都已经在这里了，那么不如往前走走看看，如果，如果真的能遇到贵人的话——
怀揣着某种期望，我沿着杉树林围成的小道前进。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出现了一座平平无奇的鸟居，一位身穿素白色和服，胸前挂着铜镜，头顶戴着三支蜡烛的女子从神社的阴影中缓步走出。
看到她的绿眼我不禁感到了别样的亲切，不自觉地用上了敬语：“敢问您是……”
“我是……我就是这‘水桥神社’的巫女。”
看到我的时候她的话语停顿了一刻，我尽量低垂着眼睑，不想让她看到我的眼睛而厌恶我，但又一想她也是绿眼的持有者，便大着胆子与她对视。她的脸色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难看，她的眼中也没有记忆中那些人见到我时不加掩饰的厌恶，反而充满着我不能理解的好奇与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既然你来到此处，就说明你有所求之事，若有所求，但讲无妨。”
“您……就是‘贵人’吗？”我冒昧地问了一句。
“是，我就是‘贵人’，我是所有来到这里的人的贵人，因为只有渴求于自己的心，才会来到这间神社。”
“什么都可以说出来么？”
“什么都可以。”
于是我向她讲述了自己冗长的经历，尽管为了快点得到建议我缩减了很多的内容，但我还是讲了很长的时间，我曾经很多次在梦中期待着这一刻，能够与人交流自己的悲惨遭遇，我曾经以为自己会痛哭失声到讲不下去话，但没想到我居然能够一刻不停地流利地讲下来，冷静到了自己都有些害怕的程度，自己似乎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好在她全程都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色，真是好心的巫女小姐。
“……就是这样了。”
我期待着一个答案。
巫女小姐微微一笑，她并没有出言安慰我，她可能看出来我不需要这样的施舍，她只是递给了我一张写满字的纸条。
“下次再来的时候，好好思量一下——”
真的很见效，效果是如此之好以至于我的内心一方面在快感中屈服，又不禁为这种毫无代价就能施展的奇迹感到不可遏制的恐惧，或许在这种复合心理的驱动下，我又一次前往了那间神秘的水桥神社。
在路过那棵印象中最粗壮的杉树时，我装作不经意间瞥到了那个钉穿头部的稻草人，然后像是逃命一样溜进了神社。
可能是因为要驱散环境的黑暗，巫女小姐头上的蜡烛有一支点燃了，幽蓝色的火光照亮了寂寥的神社。
“我……我……我杀了人……是我把他咒杀了……”
但她却反问了我一个问题：“你感觉怎么样？”
“……”
“你……其实很开心吧……”
！
“这是踏过禁忌的正常感受，为此感到恐惧是很正常的。倒是我有一个问题，你觉得这种感觉，和在病重的双亲面前带着微笑一次次倒掉救命的汤药，看着他们由愤怒转向乞求的表情相比，哪个更有趣一点？”
“您是怎么……”
“我们是同类，只有同类才能读懂同类。”她的绿眼中陡然迸射出一道光，射进了我的心里，我从中又一次感受到了那种东西，而且我能感受到我自身也存在着相同的没有察觉的特质，所以这种感情很轻易地流进了我的内心，并和我所拥有的那一份合二为一。
“这是什么？”知道自己没有隐私的我反而不可思议地完全冷静下来了。
“你知道是什么在驱动着你吗？”她又一次用问句回答了我。
“是愤怒吧？”我试探着。
“不对。你的眼光很悠长……如果是愤怒在驱使着你的话，当愤怒燃烧殆尽的那一刻，就是你自我了结的时候。但你的眼神告诉我你的路还很长，其实你能看到自己的心，只是在潜意识中都不愿说出来——你的嫉妒——”
“嫉妒？”我喘着大气，低下头看着自己被稻草磨破的双手，“为什么会是嫉妒？”
“你会嫉妒你的父母和那些欺压你的人，并不是因为他们打了你，而是他们可以有某种意义上正当的理由去挥舞自己的拳脚，释放自己的阴暗。”
“你嫉妒着他们，你在想为什么我自己不能去做这种事。”
“因为嫉妒，所以产生仇恨。”
“所以我就去……就在他们面前……”
“是。”
“那么我这样不会有问题吗？同样怀揣着这么多情绪去做这种事，不会对仪式的效力产生影响吗？”
或许我无法认同巫女小姐的观点，但我还知道我要做什么。
“你要清楚——没什么能对嫉妒造成污染，因为一切情绪都由嫉妒而生，又必回在终点归于嫉妒，这是人类的天性。我们总是在嫉妒的驱使下行动，产生联系，然后在嫉妒的视线里走向终点……”
我不想做无礼之徒，但我的本能恐惧让我坚持着走出了神社。
身后只留下巫女的一声轻叹。
“还可以逃避自己内在的人是多么幸福……真是令人嫉妒。”
“喂！你这家伙！你刚才在追悼的时候，绝对笑了吧！”
我的眼睛还是看不见，或许以后也再也看不见了也说不定，但我能感觉到我的头发被一把抓住，一股大力把我生生提了起来，然后把我又一次掼到了冰冷的石板上，口中有点热热的东西在流出来。
“呵呵，呵哈哈哈哈——”
“你在笑什么啊你这个死小鬼！”
“我说，虽然我看不清了。”越是在这种时候，我的头脑越是清醒，尽力维持着自己的吐字清晰，“但打在我身上的拳脚可是真真切切地在减少啊！”
“你这杂种！”又是几个耳光生生摔了过来，“今天不打得你克死的全家都认不出来你都对不起意外去世的兄弟！”
“你还在想他们？”我冷笑着，挣扎着，奇迹般地从一人的压制下滚了出来，努力睁大着两只眼睛瞪着他们两个。
“你真以为他们的死都是意外？”
“你们也要去陪着他们！去吧，在地狱里找你的好兄弟吧——”
我不知道他们看到的是什么样的一副场景，但他们两个似乎很惊恐，一个呼喊着疯子一个叫唤着妖怪反而跑远了，我获得了久违的安宁，虽然和我的想象不太一样，但我的心思却全然没在这方面上。
“即使是死去之后，也依旧能有家人，有朋友记住他们……”
“真的是，令人嫉妒。”
巫女小姐头上的第二根蜡烛煌煌燎燃，驱散着神社内扭曲的阴影。
“可以借一下您的铜镜吗？”
“诶？”巫女小姐似乎很是意外，但也没有多问，或许她知道我在想什么，从胸前摘下铜镜递给了我。
好久没有见过自己的我在这个奇妙的地方与久违的自己见了个面，她看上去过得不错，绿眼中燃烧着的是生的希望，脸上绽放着欢乐如花的微笑。
但我的内心却有一股无名火起：“真是嫉妒呢，能笑得这么开心。”
“即使连自己也要嫉妒吗？……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她像是第一次认识我一样仔细打量着我，然后脸上漾起了和镜中人别无二致的笑容，这笑容很灿烂，灿烂到像是把脸从下半部分撕开一样的灿烂，我猛然意识到这或许就是嫉妒的表现，它并不是我想的那样单纯的只是吊着眼睛翻白眼诅咒他人，我从来没想过嫉妒也可以是这么美好的存在。
啊啊，美好的让人忍不住有些嫉妒了也说不定。
“纠缠着你的怨灵变多了，或许用不了多久，第三根蜡烛也会被点燃的。”
“是啊，这种东西和嫉妒的心一样，永远都是只会多，不会少的。”
我从梦呓一般的低语声中清醒过来，分不清刚才的话到底是我说的还是巫女小姐说的，在脑中有些混乱的状态下，我只想赶紧去完成这一次的参拜去冷静一下。临走之前，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这间水桥神社供奉的，究竟是哪一位？”
“在这里享用香火的正是——”后半句却怎样也无法听清。
剩下的两个人也死去了，死得很悲惨，我尽力在每个草人身上钉下了十几根五寸钉，因为我觉得即使是古老的仪式也应该有点新鲜感才对，所以擅自做出了一些改动，效果还是那么好，而且变得更好了，这样的好事真令人嫉妒。
同样令人嫉妒的还有村里震天响的哭声。如果死的是我，恐怕被人忘掉都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要是还有人去专门请个乐师，还可以就着这股喜庆敲敲打打做个法事以求来年风调雨顺神明庇佑，所以我嫉妒着这件事，合情也合理。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意犹未尽。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还在纠缠不休。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无法停歇。
这具身体一直以来所积累的伤势已经让我到达了极限，所以它只能静静地躺在床上，在几天之内衰弱死亡。但我的内心却只顾被妒火所填满。
聆听的是两个世界的声音，六个被咒死者的无能哀嚎围绕着我，在没有任何鬼差的接引下，我又一次来到了这无间地狱之中。
我忍受着他们的骚扰，尽力压抑着自己的笑，渡过了桥来到神社。
神社里被寂静所填满，巫女小姐消失不见，她的袍服、铜镜、木屐和绑着三根蜡烛的铁箍整整齐齐的放在地上，上面的三根蜡烛静静地燃烧着，幽蓝色的光照亮了神社内外，有如一颗置于地面的太阳，我心中的阴霾与疑惑也随之一扫而空。
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我也知道该怎么去做，就像是我曾经做过的那样——
一件件换上仿佛量身定做般合适的服装，脸上洋溢起幸福的微笑，净水流过双手落下的叮叮咚咚声奏响了最终幕的乐章。
“呵呵，呵哈哈哈哈——”
“你们懂什么！你们又怎么会懂！”
“你们有太多我得不到的东西，真令人嫉妒！”
“你们居然不怨恨自己的出生，真令人嫉妒！”
“你们居然一点都不知道珍惜，真令人嫉妒！”
“你们居然可以安然活在世上，真令人嫉妒！”
“你们居然可以死的这么痛快，真令人嫉妒！”
“如今还有精力在这地底聒噪，真令人嫉妒！”
“哈啊————”
“就连我自己此时的快乐——也是如此——令人嫉妒——！”
锤子狠狠砸在钉子上，把最后一只稻草人钉在了绘马架上。
天空中飞舞的纸人，像极了不知道哪一年曾见过的花吹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