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之难 第十九节 枭雄的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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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锦帆游侠
两位叫王子春和董肇的使者,踏上了去蓟城的道路,他们此行的目的,是替石勒给王浚送一份信,并带去了许多送给王浚的珍宝。
两位使者沿途走来,发现蓟城周边稀稀拉拉长着几处颓废的庄稼,遍地是饿殍的饥民。两位使者向一旁的百姓们打听才得知,今年蓟城发了大水,百姓们正在拼命挽救收成时,却又赶上了旱灾,庄稼枯死了大片,而仅存的几处庄稼又遭受了蝗虫的袭击,眼看幽州的百姓今年肯定是没活头了。
而更让人愤怒的是,这些百姓们完全无暇打理农田中的事务,因为王浚征调了大量民夫到蓟城兴修宫殿,以满足他自立为帝的野心。
王浚的仓库中,粮食堆积如山,他却舍不得拿出哪怕一点点粮食来赈济灾民,甚至还以严酷的手段惩罚那些躲避徭役,藏匿山林的灾民们。
看到这一切,王子春很明白:王浚的末日即将来临了。
当王浚收到石勒的信时,他内心禁不住一阵狂喜。石勒在信中表示:“我只是一个小小的胡人,遭遇到这饥荒的乱世,也只能四处流离逃到冀州,理想只是想将族人们互相聚集起来以保全性命。现在晋室沦落到夷人手中,中原大帝上已经没有了皇帝,殿下是州中乡里尊崇的名门望族,除了您还有谁能做帝王呢?我石勒之所以冒死起兵,诛讨暴乱,正是为殿下而驱除这些人。希望殿下能够顺天应人,早登大位。我石勒尊奉殿下您就像尊奉父母一样,殿下如果能体察我的心意,就把我当作儿子一样看待吧!”
装完孙子,石勒还嫌戏不够足,给王浚身边的亲信也送去了不少礼物。
有鉴于段疾陆眷刚刚背离了自己,自己又大失众人所望,在得知石勒想给自己打下手的时候,王浚感觉是天上掉了一块大馅饼。
他有点不敢相信,向王子春问道:“石公是当世豪杰,占据有赵魏之地,却想给我打下手,这能相信吗?”
王子春回复道:“正如您所说,石将军才能与武力都很强盛,但殿下在中州拥有尊贵的名望,夷人和华人都无不为您的威势所畏服。自古以来只有辅佐君主的胡人,却没有做帝王的胡人。石将军并不是嫌弃帝王的地位而辞让给殿下,只是顾虑帝王自有天道气数,不是单单靠才智力量就能取得的,即使石将军强行获得帝位,也一定不被上天与百姓所承认。项羽虽然强大,但天下最终为汉朝所有。石将军与殿下相比,就像月亮和太阳相比。正是有鉴于往事,石将军才投身于殿下,这是石将军的远见卓识远远超过他人的地方,殿下还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王子春一通忽悠之后,王浚不再怀疑,把王子春和董肇都封为侯,并重重酬谢了他们。
为了进一步取得王浚的信任,石勒还向王浚交出了一个人,也即是王浚的司马游统。他的弟弟游纶之前在王浚指使下抵抗石勒,后来石勒战胜王浚之后,镇守范阳的游统偷偷派出了使者,暗自依附于石勒。石勒将游统的使者作为投名状送给了王浚,王浚至此不再怀疑石勒的忠诚。
正如王子春所说,在王浚所处的时代,许许多多汉人们都相信,胡人最多只能给汉人当臣子,是不可能成为汉人的主君的。而王浚更是这一说法更是深信不疑:你看拓跋部、段部、慕容部,这么多年来一直打着维护晋室的旗号,充当着雇佣兵的角色,更何况是石勒呢?
石勒的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中,不过,他所效力的汉国政权正悄然发生着一场变化。
建兴二年(314)正月,刘聪对汉国的政治布局进行了一些调整,其中他最为器重的儿子刘粲被册封为晋王、丞相、大将军、录尚书事。
很显然,刘聪如此拔高刘粲的地位,是为了在将来剥夺原本属于皇太弟刘乂的皇位以传给刘粲。毕竟刘聪而言,他更希望将这个宝座传给自己的亲生儿子。不过刘聪也十分明白,如果不能对刘乂做出妥善的安排,汉国的内部就要再次发生动荡。考虑到这一点,刘聪并没有采取更进一步的行动来直接剥夺刘乂继承人的地位。
对石勒而言,相比朝廷上的这一变化,他更关心的是王浚的动向。毕竟未来继位的不管是刘粲还是刘乂,都不会影响石勒的地位。
正月刚过,从蓟城返回的王子春向石勒传回消息,他将在几天后回到襄国,随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王浚的使者,这位使者除了前来答谢石勒的礼物之外,还打算探听石勒的虚实和诚意。
对此,石勒自然是心知肚明,他提前做好了准备工作,藏匿起了自己的精兵和粮草,展示出一副虚弱的样子。
王浚的使者将一支做工精致的麈尾送给石勒作为见面礼。麈尾是西晋上层人物的象征,将这种的东西送给石勒,王浚或许是抱有一种讥讽的意味在里面:看你这乡巴佬,我还是给你提提档次吧。
但石勒二话不说,他面朝北方,恭恭敬敬地从使者手中接受了麈尾,并把它挂在军帐正中,每天都当着王浚使者的面对麈尾顶礼膜拜,并表示:“我见到这麈尾,就如同见到王公本人一般!”石勒进一步派出使者,声称自己将于本年三月亲自到蓟城向王浚奉上尊号,并低声下气地向王浚请求,希望王浚在登基之后,能册封他为并州牧、广平公。
石勒对王浚表现得越谦卑,意味着他距离王浚下手的日子也越来越近,让石勒如此有底气的原因,是因为他从王子春的口中知道了近期在王浚身上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当听完王子春的汇报后,石勒确信王浚必然会成为自己的俘虏。
与此同时,石勒的使者也回到了蓟城,向王浚汇报了自己在石勒面前的所见所闻。至此,王浚对石勒的诚意再没有任何怀疑,放松了对石勒戒备的他,越来越骄纵懈怠。
对现在的王浚而言,段部已经和他决裂,慕容部更愿意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经营势力,而拓跋部更加信任刘琨,他所能指望的帮手,只剩下石勒一个人。换句话说,除了相信石勒,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因为靠他自己的力量已经无法与石勒抗衡了,既然石勒给他筑造了一个美好的梦境,王浚很乐意在这样一场梦境中一睡不起。
这一年的二月,谋划已久的石勒终于准备出兵消灭王浚,但临出发前,军队都已经严阵以待,石勒却仍然犹豫再三,没能最终下定决心。
一边的张宾察觉到了石勒的想法:“袭击敌人应当出其不意,现在严阵以待还不出发,将军是在担心刘琨以及鲜卑和乌桓成为我们的后患吗?”
果然还是右侯了解我,石勒点了点头:“您看,该怎么办呢?”
张宾胸有成竹:“这三部分没有一个人的才智和胆略比得上将军您,将军即使远征,他们也一定不敢轻举妄动。再说我们可以采取速攻的战略,他们一定想不到我们竟然敢孤军深入千里直取幽州。以我估算,轻装的军队往返幽州,来回也不会超过二十天。假如他们真的有袭击我们的想法,等他们商量好了再出兵,我们已经回师防守了。并且刘琨和王浚虽然在名义上同属晋朝的大臣,实际上却是仇敌。如果我们给刘琨去信修好,再送去人质请求停战,刘琨一定为我们的顺服而高兴,也一定会对王浚的灭亡而拍手称快,试想这时候的刘琨还会为救援王浚而袭击我们吗?兵贵神速,还请将军不要再迟疑了。”
听张宾分析完局势,石勒再没有犹豫:“既然如此,那就立即开干!”

为了保持行动的隐秘性,石勒下令举起火把连夜行军,用最快的速度到达了柏人县,因为在那里,石勒有着一个极为重要的刺杀目标:正在当地驻守的主簿游纶——游纶的哥哥游统正在范阳,一旦游纶泄露军情,石勒也就达不到突然袭击的效果了。
另外,石勒又派使者拿着自己的信件送给刘琨,也一并送去了人质,在信中,石勒陈述了自己的罪恶,请求以讨伐王浚以将功赎罪。
自从石勒进驻襄国,刘琨就一直没有放弃过对他的拉拢。在刘琨看来,石勒的这封信,意味着自己在政治攻势上取得了巨大成果。他兴奋地将这封书信的内容下达给自己管辖的各州郡,并附上了自己的檄文。
檄文中的刘琨按捺不住自己的喜悦:“我与拓跋猗卢正商议讨伐石勒,于是走投无路的石勒请求攻克幽州来赎罪。现在应当趁势派拓跋六修向南袭击平阳,清除僭越称帝的刘聪,降服已知死期将至的羯人石勒。若能达成这样的成绩,就一定意味着晋祚不绝,天道不废,人心犹在!”
三月,石勒的军队已经到达了距离蓟城六七百里的易水,王浚的督护孙纬发现了敌情,急速派人告诉王浚,准备指挥军队阻击石勒。王浚的将领们都认为:胡人贪婪而又不讲信用,一定有诡计,不如先下手为强先解决了石勒。但王浚不同意,他愤怒地对大家表示:“石勒这次来正是要尊奉我称帝的,有谁再敢说攻打的人,格杀勿论!”
其实,如果王浚能冷静下来想想,如果石勒真是前来尊奉他,为什么不事先通报,又为什么要率领大军前来呢?王浚或许还是能预感到石勒的用意,但此时的主动权已经不在他手里,他也丧失了与石勒抗衡的实力和信心。他所能做的,无非是让自己在这场美梦中再睡得深一点,最好再也不要醒来。
三月初三的清晨,石勒的大军出现在了蓟城外,喝叱守门卫士打开城门。随同石勒的大军一同出现的,还有几千头牛羊,名义上是送给王浚的礼物,实际上是因为石勒怀疑有埋伏的军队,便驱赶着这几千头牛羊进城,用来堵住街道,谨防伏兵的出现。
由于守军事先接到了王浚的命令,他们犹豫一番之后,还是打开了城门。石勒的大军一拥而入,纷纷在城中展开了抢劫。随着城中发生大乱的消息源源不断地送来,王浚明白自己的美梦已经破碎了,他在府上坐卧不安,半天也拿不定主意。部将们建议反抗入侵,但王浚仍然否决了这个提议,他内心经过一番苦苦挣扎之后,决定用诚意来感化对方。
石勒的部下迅速抓住了王浚,王浚首先看到的,是自己的妻子崔氏和石勒并排而坐。
崔氏是王浚的第四任妻子,出自于清河崔氏,是崔琰的曾孙女。王浚的第三任妻子则是华歆的后人华芳,和司马衷同年去世。那时候正是王浚风头最盛的时候,为了悼念亡妻,王浚曾经写过一篇文采斐然的祭文。但所不同的是,祭文全篇没有什么哀伤之情,反而遍布着王浚志得意满的骄傲,也就是说,华芳的死亡,居然成为了王浚自吹自擂的手段。此时在石勒身边,崔氏不由得想起了华芳,她有些羡慕华芳还算死得早,不用面对如今的屈辱。

由风头正盛到阶下之囚,王浚一时还转不过弯来,不由得对石勒破口大骂:“你这个胡奴,居然这样调戏你老子,怎么这么凶恶叛逆?”
石勒回击道:“您作为大臣中地位第一的存在,又手握强兵,却坐视朝廷倾覆而不去救援,还想自称天子,凶恶叛逆的人难道不是你吗?宠信奸佞,迫害百姓,残害忠良,整个幽州都弥漫着你干的坏事,这又是谁的罪?”
王浚哑口无言,对于石勒的批判,他甚至做不出一句回击,因为石勒字字句句都如拳头打在了他的心上,将他的心理防线彻底击溃。
石勒派出五百名骑兵押送着王浚先返回襄国。半路上,王浚一度挣脱了看管,企图投水自尽,但未能如愿。等石勒回到襄国之后,便下令把王浚拖到闹市当中历数罪状,当众斩首,横据幽州的一代枭雄便这么失去了性命。

随同王浚一起死亡的,还有他麾下的数万精兵,石勒自认为无法统御这些强兵,又不可能让他们在自己的后方成为不安定因素,便将这些士兵在襄国尽数斩杀,以绝后患。而后石勒一把火烧掉了王浚营造的宫室,留下镇守的士兵后便返回了襄国。
不过得到幽州的石勒也不是一味屠杀,他还是有比较欣赏的人物,例如王浚的幕僚裴宪和荀勖的孙子荀绰。就在王浚的将佐和亲戚纷纷前来石勒的军门前谢罪,请求石勒绕过自己的性命时,只有这两人不以为意,并向石勒表示:我等是世仕晋朝,如果石公以威刑为傲,那就杀了我们好了。
相对王浚的其他幕僚而言,这两人不像其他人那样家财万贯,家中只有盐米各十余斛,以及自己的藏书而已。石勒非常欣赏他们的品行,任用他们当了自己的僚属。

这边的刘琨望眼欲穿,但石勒并没有像刘琨想的那样向自己报捷,而是将王浚的人头送到了平阳,换得了被加封为大都督、骠骑大将军、东单于的地位,刘琨这才知道自己上了当。
而在王浚灭亡之后,北方仅存的晋朝势力便只剩下了刘琨,而刘琨的根据地和石勒之间仅仅隔着一座太行山,在得知王浚覆灭的消息之后,刘琨治下各郡县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为了振奋人心,刘琨联络了拓跋猗卢,意图共同出兵进攻平阳。但在石勒拿下幽州之后,给拓跋部也带来了极为不利的影响,依附于拓跋部的一部分羯胡为了响应石勒,趁机发动了一场叛乱,虽然迅速被镇压了下去,但极大削弱了拓跋部的实力。拓跋猗卢深刻认识到,此时更重要的是安定内部,防止石勒袭扰侧翼,而为了达成这个目的,自然也不能将主要力量放在南面配合刘琨进攻平阳。
遭到拓跋部的拒绝后,刘琨十分罕见地展示出了悲观的心态,他在对司马邺的信中表示:东北地区的八个州,石勒消灭了其中七个,忠于朝廷的势力,只有我存活了下来。石勒占据襄国,与我仅隔一座山,早晨出兵晚上就能到达,各个坞堡都因此震骇惊恐,臣虽然心怀忠诚,但也实在力不从心了。
但刘琨所不知道的是,相对自己而言,司马邺面对的危机要更加紧迫,一场浩劫即将出现在他的眼前。

参考资料
[1]房玄龄(唐)等·《晋书》
[2]司马光(宋)·《资治通鉴》
[3]崔鸿(北魏)·《十六国春秋》
[4]王仲荦·《魏晋南北朝史》
[5]周伟洲·《汉赵国史》
[6]李圳·《后赵国史》
[7]张金龙·《北魏政治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