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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語‧江湖‧布袋戲(中)

2019-11-18 20:37 作者:胡逆天  | 我要投稿


送給三弦大大的《金光布袋戲研究》扉頁。

四、易信——公子開明/公子羽

  自公子開明於《東皇戰影》回歸魔世,這角色的戲份可說是告一段落。不得不說,筆者對他的戲份是相當失望:不只是明明迦諦聖衣上身、火尖槍加持,還是讓應龍師跑掉,更多的是對浪費設定的失望。無論是迦諦聖者、戒心三悟,或者是直接引用「四海千山皆拱伏/九幽十類盡除名」作為招式名,都在影射公子開明的原型確確實實就是《西遊記》中的孫悟空。

  《西遊記》,中國古典小說中的奇花,參雜融合眾多釋道儒思想、辛辣的現世諷刺、豐富奇妙的風土設定、上天覆地全不受限的動作描寫、後世再也無法重現的輕快行板語言,以及——驚人數量的次文本。《西遊記》延伸出來的作品不計其數:上有一百多段的京劇折子戲、與號稱網路第一奇書的《悟空傳》(2000),不濟的也有近十年沒完沒了的改編電影可供消費觀看。

  金光布袋戲,即使只是僅僅取了「公子開明另有身份」這點來與《西遊記》做連接,要玩其實也是玩不完的:原著中孫悟空不是也曾引發身份危機嗎?那連師徒三人、觀音菩薩、天界神仙、十殿閻羅皆分不出真假的六耳獼猴,實力與外表皆與真悟空難分真假,最終死於如來掌下。

  真假、名實、妖物,何等適合公子開明發展的路線。但,策君身份的真相卻是如此曇花一現、聊備一格,讓從小聽西遊記全套故事錄音帶長大的筆者實在相當失望。《西遊記》設定如此豐富的作品,在金光的發展性怎會還不及不到兩萬字的〈白娘子永鎮雷峰塔〉呢?

  所以,這裡先將公子開明按下,就談談雲海過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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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海過客出場那幾集,不論ptt、巴哈姆特、百度貼吧……等各大布袋戲論壇都為了他的****吵翻天,人選從史豔文、小空、公子開明、九算老八、玄之玄,一路猜到了小金剛甚至是女神龍。總之,各有各的理論。而雲海過客****終於揭曉,各討論版更是一片炸、各種剁,而大部分人氣呼呼的原因都是:你就一直放出你就是史豔文的訊息、現在又說不是,什麼東西啊?!

  於是筆者覺得這角色真是有趣極了:因為海量線索其實等於沒有線索,當你堅持眼前的一切都有意義,就會被牽著鼻子走。

  光是換個衣服(以為是史豔文),幾句稱謂(還是史豔文),坐個椅子(老八?),摸一下臉皮(一定是偽裝!但也有可能是種誤導?),背一段書(跟墨家有淵源!)……幾個小動作,就搞得一堆人滿腹生疑、不敢輕舉妄動。全是花招,卻是不費力又有效的小花招,即使強如雁王,都不免在這虛實難辨的表面上著了道,開始走策君的規矩、玩他的遊戲。這也是一種非常聰明的戲劇手法,用形象不確定來積累懸疑感、戲劇張力、甚至是妖氣。

  這種空讓樓梯詭異的咿咿呀呀響半天、卻遲遲不讓人下來亮相的大角烘托法,在武俠小說中很是常見。第一個就想到了《笑傲江湖》(1967)的東方不敗,而《笑傲江湖》是本很有意思的書,有意思在於它字裡行間散發出的妖氣沖天。

但金庸再怎麼妖也妖不過古龍,這位老兄鬼才橫溢、劍走偏鋒,書中男角多的是迷人個性與欠揍毛病,Boss也是各式各樣的變態行徑與扭曲心性。如宮九,如唐缺,如石觀音,如原隨雲,如律香川,如李琦……皆是一群妖氣沖天的反派們。

  但真正達到妖中之妖的境界,還是非公子羽莫屬。

  公子羽在筆者眼中也是個反派史的奇蹟:他最大的恐怖在於我們甚至不知道到底有沒有這麼一個人。以類似設定呈現,還有溫瑞安《布衣神相》(1981)中的反派哥舒天,但也沒有將公子羽身上的魔性與名實之辯發揮的如此淋漓盡致過。

  在《天涯明月刀》(1978)裡,找出真正的公子羽一直是整本書的主線,而這最終boss的恐怖也在這種尋找、猜測之間來回擺蕩、疊加著懸疑。中間一直不斷透過孔雀翎、卓玉真、明月心、甚至是燕南飛來疊加公子羽懾人的魔力,他將自己變成一個神奇的符號,無法定義。霧失樓台,月迷渡津,當身陷百里霧中,一切看起來都會如此不可靠、讓人心慌。加上古龍刻意滲入散文詩的飄忽寫作風格,這種不可捉摸性竟已接近半神半魔。而雲海過客身上的不可捉摸性,也已逼近公子羽。

  無論是從雲海過客或之後的策君,這廝每一句話就是不盡不實:有可能三分真七分假。有可能全是假……雖然不大可能,但要是全是真呢?似乎也有可能?他只是沒說全部而沒說謊?

  乍看迷神,細看迷陣。

  公子羽的真面目與其說是一個江湖神話,更像是個寓言,是筆者看過一個最詭譎的江湖符號:到底誰是公子羽?無人不是。

  而在你開始從花巧的語言、繁複的字面思考「他到底是誰」的同時,就已經著了他的道了。因為其實恐怖的一直是「公子羽」這個名字,而非其後的實體。而這也被我視為一種至高的「咒」,甚至是一種御下的權術。一種謂之為 「言」的「咒」。一種謂之為「名」的「術」。

  因為只要你開始在意他的秘密,他就已經立足於智謀的制高點了。


五、莽攻——錦煙霞/謝遜/厲勝男


  「快意恩仇」一直是武俠小說中的最大看點,只因現實中多是如陳家洛(《書劍恩仇錄》,1955),李尋歡(《多情劍客無情劍》,1968),卓一航(《白髮魔女傳》)般,不乾不脆看得讀者心中盡是不痛快的例子,所以會更期待能在虛構文本中看到現實做不到的快意。

  如梁羽生《萍蹤俠影錄》(1959)中的張丹楓,累世家國恩仇說放就放、能哭能狂,於是成了梁羽生筆下人氣top 1男主。如古龍《絕代雙驕》(1966)中的江小魚,有恩還恩有仇報仇,膽大妄為我行我素,於是即使出自不怎麼成熟的作品依然古龍人氣王。

  而縱觀金庸全集,能真正寫盡「快意」與「恩仇」兩部份的,非謝遜莫數了。

  謝遜一生從建功立業,到濫殺無辜,再到立地成佛,可說是絲毫不拖泥帶水的快意人生。成昆殺他全家,他就殺盡天下要引成昆出來,不惜練七傷拳傷人傷己,可謂愛恨極端、比魔更魔。後冰火島上與金花婆婆話舊情、訴舊恩,傾刻之間,割袍斷義,下手再不容情,可謂快意恩仇。最後少林寺中手刃仇人後自廢武功,渡厄一番偈語後頓悟出家,可謂立地成佛。

  曾有一首歌,重節拍下的歌詞竟像是都寫給謝遜的:莫問當初我哀我樂我陪著我/步步驚心我走我的路/莫問今天對天對地我仍是我/在是是非非裡舉步。

  苦痛哀樂,步步驚心,是是非非,驚天笑傲——原本,我們應該是可以期待《墨武俠鋒》中的風跟月走這種快意情仇路線,但後來風花雪月間的狗血戲讓筆者徹底收回耐心與打消念頭。

  結果,反而是擔綱年度愛情大戲、聚散由命、千年等一回、我記得你眼裡的依戀……等言情女主角成份濃厚的錦煙霞,走上類似謝遜的路途。

  當然說到愛恨極端,梁羽生《雲海玉弓緣》(1961)中的厲勝男可謂武俠界翹礎:愛只能愛我一人,恨也只能恨我一人。最後藉由自身一手造就算計的死別,終於永遠留在金世遺的心上。是孽更是緣,是愛也是詛咒,所謂快意恩仇加上愛恨分明,就不免刀刀見骨、諸般血淚。

  而快刀亂麻、血淚交織,也同為錦煙霞走過的道路。但不像厲勝男,她的墓誌銘就是個飛蛾撲火般的死結,錦煙霞從一路的莽攻錯進,最後如同謝遜解開了自身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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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要了這瞬間的天荒地老,管他日後的海枯石爛!我這種女人,愛就跟恨一樣,至死也不知悔改的了。

--溫瑞安:《刀叢裡的詩(下冊)》(臺北:風雲時代,2005),頁23


  溫瑞安《刀叢裡的詩》(1993)的句子,放給厲勝男這「魔女」倒是剛剛好,也相當符合以「兇神」名頭登場的錦煙霞。同時說明要做到「快意恩仇」四字,非心意堅決之人是做不到的,個性也不能不極端,婆婆媽媽如張無忌或陳家洛,就休想如此說一不二、手起刀落。

  「三千白髮三千恨,八百紅塵八百深。紙碎形餘空傘骨,無情拆作鬼簫吟。」,從錦煙霞自封印中醒來,直到退場,懷著既重且深的詩號,一路就皆是大開大闔的情感、動作,與路線。即使是龍涎口的一場生離死別後,面對廣澤寶塔的洗腦,也是選擇石封瓦全,而不要幸福快樂活著的假象——地門最終辯論戰俏如來沒有用到錦煙霞當作例子,筆者真的感到很可惜。應該說,其實整檔《墨武俠鋒》加上《墨世佛劫》,許多角色的經歷都在間接證明地門的謬誤,如欲星移的執著與放下、萬雪夜最後仍選擇了苦甜參半的過往記憶、錦煙霞因與一步禪空的經歷而「不再恨」……都證明了只有自身痛苦的累積、反芻,才能將自己的從苦痛中解放。但編劇卻給了一個讓觀眾大洗ptt、巴哈、貼吧版面,吵了又吵,辯了再辯,好像說得過去當下卻缺乏底氣的解答。

  不過也不能太怪編劇,他要是能寫出一個能當下說服全體觀眾的解,那大家早成佛了,還在那邊四諦皆苦個什麼勁?引陳平原(1954-)的《千古文人俠客夢》中所言,金庸倒是很巧妙的避開這點:作家可以再三強調眾人「聽那老僧說到精妙處,不由得皆大歡喜」,卻無法照錄老僧妙語,要不讀者肯定「皆不歡喜」。

  不愧是陳教授,相當犀利的吐嘈:畢竟佛法講究直指人心,然而人心卻是千百萬種,給個大方向、寫到讓萬千看倌「還算歡喜、有點歡喜」,也就算是過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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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佛教其實是無神論,其中並不存在無所不能、有求必應的全能神,有的是身為「覺者」的佛。佛是覺者,而有「覺悟」可能的眾生皆是未來佛。地門最大的錯誤就是在扮演根本不應該存在的「神」,強制幫助別人「覺」,但主體已被調換取代,以他人的經驗所換來的「覺」,又如何回歸到真正的主體上?

  極端的一生,是錦煙霞自身的死結,而歷經是是非非交織而成的「真實」,才能換來梵海驚鴻劍逼下的雙手合十。「煙霞不省生前事,水木空疑夢後身」(唐·曹唐《劉晨阮肇遊天台》
),錦煙霞一聲「阿彌陀佛」是多麼不易,看得筆者幾乎要掉下淚來。

  一場金光白蛇傳,欲星移得的可說是因果,錦煙霞得的卻是緣法。而佛渡有緣人,越是極端,越要渡。

  情仇已解、恩怨已還,得緣法的娘娘替佛國入世,以「覺悟」終結了她的快意恩仇。


六、失察——欲星移/無名老僧


《天龍八部》(1963)第四十三回「王圖霸業,血海深仇,盡歸塵土」是非常大膽的一回。大膽在於,竟然在毫無伏筆的情況下,出現一個武功高到匪夷所思的無名老僧把「王圖霸業,血海深仇」給暴力破解了。但這角色雖是毫無伏筆,卻不能說劇情上沒有伏筆,因為之前不論是葉二娘與玄慈自殺、蕭峰慕容復父子相認、蕭遠山慕容博掀出血海真相,其劇情濃度與衝突都已經是全書的重中之重,之後也只是慢慢收線、全部人物奔向結局而已。

人生的愛恨嗔癡、至苦至痛都莫過於少林寺前的一場戲,所以縱然無名老僧橫空出世,我們在心境上卻可以接受這種隱喻型的角色來收場,因為他展現了一種情懷,一種高於《天龍八部》眾生相的情懷:平靜的內心,無名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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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星移是個好角色,他身上有很多命題可以進一步討論,但,筆者想今天還是單說說他的選擇好了。

作為海境師相的欲星移出場後,總脫不了這麼些陰謀家的影子,即使一心為海境,也帶著死八界不死海境的味道。智者與人傑,差在哪裡?這問題還不如問默蒼離跟欲星移差在哪。

墨家十傑,一枝獨秀。有意思的是,欲星移其實一直都明白他不如默蒼離的地方在哪裡,但他就是做不到,因為他的心就是這麼小,小得除了海境大概就只容得下鱗王跟半個夢虯孫。而他自己,也一直視自己為高等的、與眾不同的、不可被犧牲的階層。所以他總在犧牲別人、各種牽潘仔,就他總是全身而退。

「你能犧牲別人,不能犧牲自己!」,錦煙霞好狠的一句話,卻正中紅心——欲星移不過就是不能做到一視同仁的捨得。但人生的路並不總相同,就如欲星移的路也是峰迴路轉、一重又一重。

  往昔在海境深居簡出、韜光養晦,不過是被身心雙重壓制後的心灰意懶,其實欲星移對「名相」一點也未曾放下。而自出海境,更是往「我執」與「名相」越走越深而不自覺:我是海境師相,所以我不能犧牲/ 我是墨家九算,我怎可能永遠比不上已死的默蒼離。

  而因為這種「我不能犧牲」的執著,他賣掉很多隊友。也因為這種「我是九算」的執著,他跟玄之玄、凰后行了許多不義之事。但我們也看到,他越是往這兩個方向走,他越是無法得到平靜。他失常,他激動,他懷疑自己,他覺得自己錯了,他想要彌補。但彌補的方式竟是絕不回頭的走到底,因為絕不能讓這一切犧牲都成為枉然,而且他還有著最後的執著,他一定要回去,因為他是師相,海境需要他……

  路到盡頭,一抬頭,才發現自己盡是不覺失察,半生已耗在名相的糾結之中越陷越深。眾人意識中天搖地動、山崩地裂,欲星移面對退無可退的絕境,就如同無名老僧給出死生之際情境下的一瞬間,他終於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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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說欲星移決定犧牲自己救出缺舟的那一刻,等同蕭遠山慕容博被打死的那一刻(前塵已了),那他瞭解到成功不必在我、犧牲自己救下俏如來與老二時,就顯然是無名老僧以不世神功救回蕭遠山慕容博的時刻了(意念昇華、成就自我)。

  名韁利索,當斷則斷,萬丈紅塵,當棄則棄。無名老僧的存在,幾乎可說是金庸給出的終極人生解答:放下我執,才能真的成就自我。加入大智慧,等於就是拋卻了自身姓名、成為一個更大的集體意志,「成功不必在我」,從此不問那身前萬丈紅塵中的自己與私心。不僅僅是為了生存或榮耀,而是為了一個更高的精神追求拋卻了私心。

  或許可以說,欲星移就是透過這樣的拋卻,還諸自身、達到了 「無名」的存在。


七、怠機——默蒼離/范遙/孫魚


  江湖代有人才出,各領風騷兩三年——或兩三個月,畢竟已經資訊流通相當快速的時代,人才耗用週期的長短端看你看的武俠文本是什麼,特別是當你有看霹靂布袋戲的話,可能會相當瞭解這驚鴻一瞥的月餘風騷是怎麼一回事。

  但真正支撐著江湖的人才,往往得耗上比兩三個月更長的歲月,也缺乏可以引領風騷的光環,更多的是在待人接物、臨場決斷上,有著出色表現的角色們——那些沒有掉下山崖、遇到高人、撿過秘笈、誤食靈丹的二線角色,那些真正依附幫派、依靠江湖的明規矩與潛規則生存,總是能生存下來並一步步往上爬的江湖人們。

  這種角色通常需要真正的才能,畢竟不是主角,實在不能期待只因心地特別善良/正義感特別強/桃花運特別茂盛,或單只是運氣特別好而活到最後。他們或機巧,或擅權,或善於打圓場,或身懷最後一手,於達時盡可百尺竿頭,窮則也可保身的籌碼——說得更簡化些,就是要不會作人,要不會做事。

  會做事又會做人,武林中有幾個典型:金庸《俠客行》(1965)中的「久病成醫」貝石海,未雨綢繆、臨機應變,軟的不行來硬的,硬的不行用賴的,嘴巴滴水不漏地說著場面話,手底也不含糊的施壓控場,實是各大門派必備的交際折衝人才;梁羽生非典型作品《武當一劍》(1980)中的牟一羽,於貫穿全書的武當大選舉中,證明一派掌門需要的並非武功懾人的高強打手、或以德服人的寬懷俠士,而是機靈幹練,精明過人的經營人才。

  而這邊再選出三個人物,來說說江湖所需的人才、與真正堪為中流砥柱的江湖精英的差別:溫瑞安「說英雄誰是英雄」系列的孫魚,金庸《倚天屠龍記》的范遙,與金光布袋戲的默蒼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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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孫魚是個武俠文本中少見的、卻在不夠好的網路小說/漫畫裡,頗常見的類型:劇情一拉長,可以死的人都快死光了、劇情強度也不夠了,只好回去翻翻二三線甚至是四線角色的劇情,抓出角色身上的曖昧處、塞個追加伏筆,在之後的爆點中一舉提上來,直接補足反派能量或大配角空檔。而孫魚就是個寫小說向來頭尾不相顧的溫瑞安筆下,一個就這樣被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拔上來的小角色。

  這角色的設定可說是相當隨意鬆散,概略就是出身盤據一方的門派家族、之後逃家「南漂」至中央發展的年輕人。而他在整個「說英雄」系列前五本之前,都只是能算個高級雜魚,有名字有台詞,但很多讀者根本記不住他是誰。之後在《傷心小箭》中一段挾持戲,才算是透露出他身上的過人之處:動手之前先是笑臉迎人,禮貌做足,說明自己是奉公行事、對事不對人,之後又是先敘舊情、壓低姿態感懷一番,抓住對方念情份的弱點,待到好話說盡卻仍是說不動,就馬上押出人質、拔刀挾持,嘴上說得還是三分威嚇七分相勸,處處為自己留餘地,果然在之後的劣勢中隨機應變,用話術把自己的行徑圓了回來,保住自身安全。

  做事是周到伶俐,做人部份也藉旁人之口,提及他當初因兩件事被注意並提拔上來:一是為了不讓自己老大喝醉出糗,整整一個時辰中只移動了幾步,就為了塞醒酒藥給老大。二是在頂頭上司於重要公開聚會中放了個響屁時,毫不猶豫就把屁擔了下來。

  會做人又會做事,這種才能讓他在先叛蘇夢枕、後陣前跳反白愁飛的爭議經歷下,在組織內鬥重組中,仍一下就獲得了快速提拔,成為新任樓主的直屬親信跟左右手。

  這種人算不算得上是精英?不,不算,而且說真的,還差得遠,這種頂多就是個人柴,拿來燒的,君不見新樓主一轉眼就揪住他的壓箱寶,逼他拿出來盡心盡力一番了。

  真正的江湖精英,應該是要像光明右使——范遙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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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庸《倚天屠龍記》中的范遙名字一打出來,隨之的頭銜就是「逍遙二仙」、「光明右使」,可說是官方蓋章的高階精英,還附帶英俊瀟灑、絕代風華的人生贏家屬性。但真正讓他與光明左使楊逍得以區分、並展現他之所以為精英的戲份,卻是在他成為了苦頭陀之後——那份的心意堅決跟無視仁義道德的邪氣。

  為了查出楊頂天失蹤的真相,一個人孤立無援的就展開了20年的臥底生涯,先前提到的所有關於「逍遙二仙」、 「光明右使」,好臉皮?毀掉。教主候選人?放棄。性命?沒在怕死的。即使張無忌是他的教主,亦覺得此人邪氣,為取信於人、連自家香主都可以殺,自請罪後還眼都不眨一下就自斷了兩根手指,不只對別人狠,對自己也狠極了。

  心機深沉、武功高強,這種人最好期待他永遠是你的朋友而非敵人,否則絕對難纏的要死——但范遙之所以是范遙,而不是楊逍、趙敏或黃蓉,關鍵就是在這種「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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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來說默蒼離,史上最兇殘書生。

  墨家十傑,一枝獨秀,而他何止「秀」,根本是瓊林玉樹給放到了尋常芝蘭裡,光憑智力就足以把當時檯面所有人輾過去(溫皇表示在場外),可謂精英中的精英,但真正使這角色有別於二次元其他智者,還是在於他「一視同仁、一概捨得」的墨家風格:為保住多數人的機會與未來,眼睛也不眨一下就犧牲了三百里的居民,還動用了亡命水如此兇殘的東西,多重違反了日內瓦公約先不說,就是放眼整個武林文本世界,也少有這麼能決斷的智者。而就是這種殘忍跟堅決,讓默蒼離顯得非常出格,成為類似 「壁立千仞,無欲則剛」般不可動搖的最高存在。

  畢竟謀略、機心、武功、判斷力,基本上都可經由學習與磨練達到一定水準,唯獨「狠心」這一要素近乎天擇。因為這取決於你的心到底能被砥礪到何種程度而不會碎掉,往往還必須毀掉你過往心中堅守的價值觀才能成立。而默蒼離跟范遙,就是能過得了自己這關的人。

  但范遙跟默蒼離都不是沒有感情的人,哪怕是郎心似鐵,但鋼鐵也有繞指柔之時:范遙對黛綺絲的愛戀金庸大致用一句話概括,卻是頗重的一句—— 「那是一見鍾情,終於成為刻骨銘心的相思」。但即使是如此相思,也未曾牽絆過范遙尋找楊頂天的決心。

  而默蒼離的愛呢?目前仍迷霧重重,但仍可歸納出來:即使知道公主對他一往情深,也無法成為他「捨得」的一個例外。即使是自己帶出來的弟子,過不了關照樣得死。而就是這份「狠心」,讓默蒼離在《劍影魔蹤》最後看起來簡直是魔王了。

  為什麼范遙跟默蒼離過得了自己這關?因為天下安危九界和平就是默蒼離的責任,因為在范遙心中找回楊頂天、安穩明教才是人生第一要務。對這種人來說,為了自身目的是連命都可以不要的,更何況是功名利祿、人情綱常。

  狹路相逢決者生,人怠機,機便怠人。能做決定,不要錢、不要名、不怕死、能力超群、無視世俗,最重要的是斷的了情、忍得下心,才可謂真正的江湖精英。


八、失機——赤羽信之介/王憐花


  所謂「宿敵」,二三十年來可說是在BL越來越佔上風的冒險型動畫作品中,一種非常受歡迎的設定,甚至直接端上雙主角制,讓白方主角跟黑方宿敵都可以得到更多的深入描寫,以加強競爭張力。但在武俠文本中,卻相對缺乏嚴格意義上的宿敵。雖然歷史上就有孫臏/龐涓、蘇秦/張儀、諸葛亮/司馬懿、陸抗/羊祜……等種種例子,但在傳統武俠裡,大俠們往往對抗的是更大的東西,如國仇家恨,如意識形態,那麼個人間的競爭與對抗,就不會被如此凸顯。

  武俠文本中,同一世代青年間的關係,大多不是如同梁羽生筆下的陳玄機/上官天野(《還劍奇情錄》,1959)、華谷涵/檀羽沖(《狂俠天驕魔女》,1964)、東方亮/牟一羽(《武當一劍》,1980)這般單純明瞭的競爭關係,要不就是如金庸手筆:設定上大有可為,卻始終無法上升到旗鼓相當的拉鋸關係的青年們,如郭靖/楊康、楊過/耶律齊、蕭峰/慕容復、張無忌/宋青書。

  要談勢均力敵,氣氛有著起伏張力,同時隨著劇情推移不斷起化學作用的同性關係,還是要屬個人主義佔上風的古龍作品。新武俠四大家,古龍特別會描寫男人與男人之間微妙的亦敵亦友關係,說來也是從古龍開始,武俠小說才比較有以個人為展開、可作為主線的宿敵關係。這種關係極其微妙,也很難寫,君不見溫瑞安作品中那一組組寫作宿敵唸作CP的男人們。

  設定是對手,感覺是朋友,相知猶按劍,翻覆似波瀾。傳統文化中一種純男性之間、非常難以言喻的情致由此誕生——那份難為知己難為敵的味道。如楚留香與無花(《血海飄香》,1967)、陸小鳳與司空摘星(《陸小鳳傳奇》,1973)、葉開與路小佳(《邊城浪子》,1972)。

  如沈浪與王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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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當今一代武林中兩個最具威脅性,最具危險性,也最具侵略性的人物,此刻在這四面垂藤的陰影中,面對面笑著,他們的心裏在想著什麼,他們的笑容有什麼含義,誰能知道?誰能猜得出?
他們的年紀相差無幾,他們的立場似同非同,他們的關係是如此複雜,他們究竟是友?是敵?
他們是想互相陷害,還是想互相扶助?
誰能知道?誰能分得出? 無論如何,這一剎那間,正是最危險的時候,他們心中若有積怨控制不住,此刻便是出手的時刻。

--古龍:《武林外史(四)》(臺北:風雲時代,2014),頁290

  不斷描寫兩人間的異同,再不斷正寫、反寫,暗示他們註定交纏爭鬥的宿命,以此累積劇情張力,是古龍於同時連載的《絕代雙驕》與《武林外史》中,皆有帶入的雙主角塑造法。但比起幾乎中途就和解的小魚兒跟花無缺,沈少俠跟王公子可說是一路針鋒相對、機巧百出,比起該是高潮的沈浪v.s.柴玉關之戰,兩位青年公子一路上鉤心鬥角的奇妙關係還更是有火花,不斷因歧異的選擇與價值觀譜出一番韻味的化學作用。而奇妙的是,隨著兩人內心越挖越深、越顯露出兩人本質上的殊異,卻也越來越凸顯出他們最大的共同點——就是孤獨。


溫皇:「軍師大人以為,溫皇是你的朋友或敵人?」(《黑白龍狼傳》第12集)


  紅藍軍師組,金光欽點的CP……筆者是說,早期主打的勁敵組。兩人的交鋒在黑白龍狼傳最是精彩,整檔皆是勢均力敵、難分高下。可惜這種勢均力敵的場面在溫皇追加天下第一劍跟偷看劇本設定時就被打壞了,不過當溫皇跟赤羽的籌碼差距開始擴大,一種耐人尋味的疑問也隨之浮現:溫皇明明可以很輕鬆(或有點不輕鬆)的KO掉赤羽,但他為什麼不這麼做?當然,在溫皇是絕對中立時,兩人並沒有利害交集,的確無拼生死的必要。

  但當炎魔幻十郎大船入港、強行登陸天允山時,赤羽跟溫皇的利害衝突則真正開始出現。西劍流要佔中原,溫皇就要除。但明明這時有武力硬幹優勢的溫皇,也沒有對赤羽進行強行碾壓。而這個疑問,其實可以同時類比到古龍筆下的沈少俠跟王公子:沈浪到底為什麼就是不肯殺王憐花?這麼個兩面三刀不斷賣隊友的混帳東西早該宰一宰,留著要是三五年進化成個王雲夢、快活王或白飛飛怎辦?(好個夭壽骨魔王血統家族。)

  如同溫皇作為編劇親兒子、身上一堆外掛,沈浪也是古龍筆下第一個真正無敵的角色、並有著相當投射自戀的意味:冷靜、機智、仁愛、寬容、壁立千仞無欲則剛,心理上毫無弱點,即使是王憐花三番四次想賣他,他最終仍選擇相信王憐花。

  理應無聊的角色設定,卻因為身邊圍了一堆鮮明到刺眼的配角,朱七七、金無望、熊貓兒、白飛飛、王雲夢、快活王……而使他脫穎而出、增色發光。

  溫皇對立面有赤羽,並如同沈浪對立面有王憐花,成就了沈浪形象也同時成就自己形象——也就是明筆欽點的宿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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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溫皇有神蠱峰三寶神功護體(天下第一劍帳號、各種bug蠱、特許偷看劇本),沈浪天降大任於斯人矣必先吃無敵星星開好外掛。但無敵的角色其實很無聊,不僅在劇情上很難入局,角色本身也顯無味。如同元邪皇若不是底下人心背離,戲份大概也好看不起來。

  溫皇萬事不關心,沈浪無所不能拋,但不關心、皆可拋,其實跟一無所有幾乎等意。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與自己的影子對飲,看似瀟灑,但在下認為,藍色組在相遇紅色組之前,其實一樣孤獨。

  難為知己——是因為兩人畢竟立場不同,要守護的東西也不同,終成對立。而難為敵——是因為世上竟有這麼一個與你旗鼓相當、堪為對手的對象,又怎捨得讓他只當敵人?

  溫皇要是真要把赤羽置之於死地,在物理上應該也是毫無懸念的,但赤羽的本事之處,就在於溫皇終究沒有真的弄死他。說惜才也好,說欣賞也好,說是捨不得也好,其實都等同沈浪到最後都沒殺王憐花的概念:這江湖要是少了這麼一個他,也就太寂寞了。


九、少思——玄狐/傅紅雪

(本章由雪於監修)


  直到《墨邪錄》第13集,玄狐的戲份皆相當尷尬,身為滅世之武,NPC般的表現卻好像誰都可以取代,而說到從內部圓滿這個角色,玄狐戲份也看似到了盡頭:一劍無悔學起來了,止戈流學起來了,悟出自己的招了,感情從常欣處學得七七八八,經鱗王提點也懂得感情之所以珍貴在於苦甜相依、半點也不能捨。

  以劇情目的性來說,玄狐的作用已到了劇情該質問他:我還留你何用?而以角色的目的來說,也到了編劇與觀眾該詢問他:你留在這中原到底還想得到些什麼?

  在《東皇戰影》第五集中,玄狐與清伯在常欣目前一番對答,談到死後的世界進而思考起「死亡」與「犧牲」本身,才慢慢解開了編劇留給玄狐的最終命題是什麼:如何成為人,跟如何懂得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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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機物想要變成人,一直是科幻與奇幻作品的終極古典命題之一,而在廿世紀最偉大的科幻小說家艾西莫夫(Isaac Asimov, 1920-1992)筆下,「人」與「物」的差距一直有著遵循嚴格邏輯、同時也充滿人文關懷的探討。艾西莫夫得以成名的機器人系列中,「正子機器人」的電子腦是由無數正子(電子的反粒子)穿流其間,依靠電位高低來規範制衡,以模擬人腦的神經脈衝。在此設定下,機器人即使有什麼的感情表現,也是「正子」模擬感情運作後的結果,所以機器人理應並無真正的「感情」。

  但,回過頭來看不論是遵循演化論或創造論成型的「人」,又該如何證明自己的感情並非只是大腦神經元的電子脈衝隨機運作的結果?我們到底如何能證明自己的「感情」是來自「靈魂」而非體內化學物的偶然性?或者只是基於造物主無上意志下的有限「自由意志」表現?

  人,到底從何證明自己比「物」來的更像「人」、更有感情、更具備所謂的「靈魂」?從科幻到奇幻,從正子機器人、電影《銀翼殺手》(1982)、動畫《攻殼機動隊》(1995, 2002)到童話小木偶皮諾丘、作家乙一的〈向陽之詩〉(2003),都反覆辯證思考著人何以為人的終極因素到底為何。依照各領域學科或各類人文藝術,我們可以得出各式各樣的答案,如:尊嚴/為他人付出/殘害同類/社會關係/直立走路/已知用火/不為繁衍的性關係……

  放到武俠小說與布袋戲中,給不會死物靈玄狐的命題是「死亡」,給不懂愛少年傅紅雪的答案則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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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筆者相當喜歡傅紅雪這個角色,但比起《邊城浪子》或《天涯明月刀》中的傅紅雪,這裡要談的是1991年播出的香港無線電視劇《邊城浪子》。

  電視劇其實跟原著相差並不遠,無線版邊城浪子是筆者看過更動最少的武俠翻拍劇,但編劇這邊修修、那邊剃剃,葉開去掉了別有用心,丁靈琳去掉刻薄善嫉,傅紅雪結局受到的衝擊減小,馬芳玲沒這麼討厭、也總算有個安穩歸宿,路小佳至少堪可平安,更去掉了古龍那相當惡意的「蚯蚓」設定。

  筆者相當喜歡這份改編,雖然把原著中心對仇恨的刻劃、與報仇本身的荒謬深度減少了,卻溫柔許多,不然照原著,每個子世代都要莫名為了上代恩怨而挨上一刀、而至悲慘一生也太過了。根本沒有人需要再受到這種傷害,《邊城浪子》本要講的就是一個終止仇恨的故事。

  但傅紅雪終究還是被犧牲了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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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紅雪跟翠濃的愛情故事是個非常悲傷的歷程,悲傷在於,他們全都不懂得怎麼去愛。傅紅雪這輩子沒得到過像樣的情感照顧,導致他面對洶湧的愛情是如此原始粗暴、傷害翠濃的同時傷害自己;翠濃則是個妓女,她只知道用最庸俗膚淺的方式去測試跟印證男人的愛,她不明白為什麼傅紅雪無法像其他男人這樣愛她、寵她,這份愛的盲目讓翠濃最終用了愚蠢的試探,得到無法挽回的悲痛結果。

  演員吳岱融(1959-)演活了傅紅雪那份倔強跟困頓,同時加了些許少年人的孩子氣,於是觀眾看到他跟翠濃極度笨拙的相愛,不斷傷害對方、不肯溝通也不知道怎麼溝通,分分合合。結果在兩人終於懂了愛、終於有可能永遠在一起時,翠濃就死了,為了傅紅雪死了,他們的愛永遠停在那一刻許下的「永遠」。

  為復仇而生的少年懂了愛,懂了情,剩他一個人了,然後呢?

  然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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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來看看玄狐。玄狐的戲路可說是經典武林無機物學會感情的套路,如同霹靂布袋戲中也有個宵跟無名,並不是個少見設定。但比起宵或無名,玄狐在魔世時就早已有了自我意識跟獨立思考的能力,心中也有一些關於價值觀的定見在,所以會犀利的吐嘈粱祝設定、所以懂了感情後也同時學會撒脾氣,吃醋裝不認識俏如來。

  與其說這是一段從無到有的學習歷程,不如這更像是學習如何驅動情感的過程,比起無名或宵,更近似傅紅雪。雖然傅紅雪的學習過程要痛苦許多、當中充滿仇恨與背叛,但無論是傅紅雪或玄狐,都同時面對了用以圓滿感情樞紐的死別——命運之手猛力一轉,追尋劍招的物靈跟心中只有復仇的少年自此變成人。

  天若有情天亦老,領悟到感情真諦的玄狐同時有了壽限;心中充滿報復的傅紅雪,在真正入世初嘗友誼與愛情的同時也遭到撕心裂肺的痛苦。無論願不願意或努不努力,生命本身就很傷人,如果你嘗試向它要答案,代價終不可免。

  在艾西莫夫最鍾愛的機器人短篇《雙百人》(The Bicentennial Man, 1976)中,想被法律與大眾承認是「人」的機器人安德魯,在長達兩百年的漫長孤獨旅程後,迎來心痛卻不禁令人回味再三的結局,也進而提煉出一個形而上的科幻最終答案:人與非人的差距,不過死亡與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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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黑屋中長大的傅紅雪,幾乎隱喻著他的復仇人生也將是一片黑暗,到了結尾,傅紅雪的半生就這樣在荒謬中失去意義,他不再恨,價值卻也同時被抽的一乾二淨,如此傷痕累累、血跡斑斑的復仇路途,結局卻是一場令人笑不出來的黑色笑話,最終他空無的生命到底還有何意義?當然,這其實就是古龍對「憎恨」與「復仇」的反思,卻是藉由傅紅雪在書末後的空白處繼續苦痛掙扎。

  還好,這地獄的路途並不真的是通往無明處,終究還有《天涯明月刀》。二十年後的青年刀客傅紅雪,一樣走過各種陰謀暗算,一樣有著人情的欺瞞與友情的背叛,卻不再焦躁跟困頓,他一關一關的闖,最終看破「公子羽」的虛妄,回歸到他的真實,在一片小黃花圃旁找回他的歸宿——他終於從傷痕累累的人生中提煉出屬於自己的救贖,同那一樣被殘酷現實壓榨傷害、但終於綻放出堅實有尊嚴生命的周婷,一起,得到了生命何以為生命的解答:這人生到底是值得去「活」一遭的,不過就為了「愛」之一字。

溪水清澈,她低頭看著,忽然看見清澈的溪水中倒映出一個人。
一個孤獨的人,一柄孤獨的刀。
她的心開始跳,她抬起頭就看見一張蒼白的臉。
她的心又幾乎立刻要停止跳動,她已久不再奢望自己這一生中還有幸福。可是幸福已忽然出現在她眼前。
他們就這樣互相默默地凝視著,很久都沒有開口,幸福就像是鮮花般在他們的凝視中開放。
此時此刻,世上還有什麼言語能表達出他們的幸福和快樂?

這時明月已升起。
明月何處有?
只要你的心未死,明月就在你的心裡。

--古龍:《天涯.明月.刀》(臺北:風雲時代,2008),頁174


  而玄狐呢?在他於劇情意義上的存在需要越來越稀少的同時,作為「生命」的路途也走至最後一步。《東皇戰影》第5集,玄狐與清伯在常欣墓前一番對答,談到死後的世界進而思考起「死亡」與「犧牲」本身。兩集後,玄狐投爐,留下了一句看似矛盾且不好解釋的話:「其實我不想死。但是,我想活下去。」

  死了又如何「再」活下去?

  前後句是矛盾的,但這矛盾的語句卻劃開了「生」與「死」的差距,進一步暗示:不死,其實並不等於就是活著。

  「愛」是傅紅雪得到的解藥與解答,所以歷經苦楚的生命最終終於化為一片明月照人;「死」則是玄狐得到的永生,因為他已明白了犧牲的真正意義是基於愛。「愛」與「死」,作為生命的基底共依共存,不論傅紅雪與玄狐都走過了並得到了自己要的答案。

  「我活過,大多數人只是生存。」,這是《傷心小箭》中蘇夢枕的辭世句,而在這一生另一腳都踏在棺材中、死的更可謂壯烈成仁的病人身上,證明了「活著」顯然該比「生存」有著更深層更寬廣的意義:無動於衷、毫髮無傷的生存著,還是為了懷著得到的愛、流過的淚、遇過的人、而選擇「犧牲」,來的更像人、更像「活著」?

  很痛,但這就是生命的樣子。

  玄狐並不願意死,但為了像「人」一般的活著,為了這個常欣所鍾愛的世界、所鍾愛的人們,玄狐選擇死亡來作為歸宿——那是好不容易得來的情感歷程,在面對消逝毀滅的可能性時在尋求永生。於是玄狐活了下來,透過「死亡」永遠活著了。

  《雙百人》的命題,分別落到了傅紅雪與玄狐身上,而兩人在愛與死亡的迴圈中,再度證明了:人何以為人?


  不過死亡與愛。

  不過死亡與愛而已。


十、拙變——蒼狼/林平之/衛鳳娘


  一個前提必須先拋出:蒼越孤鳴這角色寫得並不好,至少在登基前的戲份都很不好、相當不好。雖然用盡各種拋光術但就是好的勉強跟做作,表現就是走不到編劇想要的那一步,就算該是展現寬厚心地的成人之美舉動,表現出來皆有兒戲之嫌,算是劇本與腳本間的操作失準。

  但蒼狼這角色依然讓筆者感到很有意思——他是印象中唯一一個以「不變」獲得勝利的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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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只是在武俠小說,可以說是在幾乎每一個類型BE(Bad Ending)作品中,都可以看到很近似的設定:心地純良的少年一夕之間遭逢巨變、失去一切,少年決心向強大的敵人報仇,中間經過重重困難,少年洗去天真純良、變得冷血殘酷,最後報仇成功卻也失去所愛之人/失去生命。

  不用說,霹靂布袋戲《霹靂異數之龍圖霸業》(2001)中的北辰元凰就是個好例子。類似角色,還想到了林平之(笑傲江湖)、夏雪宜(碧血劍),無花(血海飄香)跟常言笑也算。總之很多,隨便舉都有。畢竟這是一個很有戲劇張力的套路,雖然蠻難套到主角身上,但大配角不乏這種戲路。今天我們來講講林平之就好。

  其實,平之少年真是越想越倒楣:出場就是個嬌生慣養大少爺,個性雖不好,但在大是大非上還守的住,即使是一路乞討的時候,也不曾用武力欺人,骨氣總是有的。但在不明就裡中全家已是慘死,一路從福建逃到五嶽地盤皆是求助無門,可恨的是余滄海,但更可恨的是全武林都知道余滄海謀人家財、殺人全家,但也無一人(包括血緣之親的金刀王家)肯為林家主持公道。好不容易以為遇到個好人,願意保護他、願意收他為徒,上華山後面對的卻是青少年小圈圈要打著大師兄名號來霸凌他,一連串際遇後竟發現師父不只別有用心還想要殺他,最後連想至少安安靜靜練幾年劍下山報仇都做不到了,因他而被錯殺的羅白乃屍體就橫在眼前,如今已無人可以信賴,就連當初巧遇的岳靈珊如今看起來都這麼可疑……

  林平之是真的退無可退了——結婚前揮刀自宮,是被逼到何種地步才會下這種決定?但都揮刀自宮練辟邪劍法了,都仍是慢了岳不群一步,實在是被作者虐盡,寫著寫著筆者都快為他掬一把辛酸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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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有一個著名的心理實驗通稱為「史丹佛監獄實驗」(Stanford prison experiment),實驗內容大略如下:24人一半扮作囚犯方,另一半扮作獄卒方,在模擬監獄裡進行實驗。但隨著手握權力的獄卒方對囚犯方做出越來越過份的壓迫,最後實驗進行不到一週就因情況失控而被迫停止。

  這實驗之所以著名,是在它帶給世人的震憾:原來我們花上幾十年所受的道德教育跟人文素養,在立場環境的轉換下竟可以崩潰的如此迅速、一點不留,進而做出平時想也不敢想的可怕行為。

  當然,這種實驗結果以後見之明——或演化心理學,隨大眾高興——來看,可說是絲毫不意外:當資源有所落差時,本能就會接管後天教育,好獲得繁衍優勢,於是一切的失控都可方便歸咎為生物本能。在現代社會中,社會大眾已不用面對這種可能造成死亡的明顯資源落差,畢竟人類努力向文明爬去,也是為了製造一個不需要再憑本能做決定的環境。

  但在武俠世界中,文明往往就是會被拆解,角色往往就是得遇到很極限的生死局、完全不容細想的突發事件,於是我們就看到那麼多人一旦被逼到邊緣,道德就毫不考慮的向下跳水了:如宋青書(《倚天屠龍記》),岳不群(《笑傲江湖》),游坦之(《天龍八部》),尹治平(《神雕俠侶》),劍晨(《天下畫集之風雲》)。

  這些人從小就接受正道教育,人生也一直理所當然的走在已拓荒完畢的安全道路上,若無遭逢大變,或許一生做個普普通通的大俠也就是了。但或因權勢,或因美色,我們才發現這些人的道德觀竟如此禁不起挑戰,過去所堅持的正義不過薄薄一層窗紙,輕輕戳了個洞就發現後面的東西竟是如此不堪。

  林平之,算是一個同類中描寫最細膩的例子,藉由金庸給他安排的悲劇人生,讀者大多可以感受到他為什麼會變壞、走向瘋狂傷人傷己的復仇之路,甚至可能進一步去可憐他。畢竟他沒有選擇,他真的沒有選擇……

  但看著蒼狼,對林平之的質疑再度浮現:他難道真的沒有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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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蒼狼再一次被背叛、倒在地上萬念俱灰萌生死意時,是看到風間始跟霜還在為他奮戰,才決心繼續努力活下去——光是這麼一段,幾乎就可以斷定他的道路將會跟其他復仇少年很不一樣,因為他竟看重他人的犧牲勝於自己的犧牲。

  之後,被撼天闕軟禁、被北競王逼殺,蒼狼都將他的純真善良一路保持下去了,他的判斷力、武功、智巧或許有增長,但道德觀其實跟當年沒有拿走笑不老手上藥草的少年一般,從未變過。到了苗疆王位戰終局,蒼狼竟只因不忍讓月荒涼送死而寧願放棄自己的最後一線生機……至此,證明了蒼狼的善良並不是只是一種膚淺的天真,那是真正的美好、真正的善良,全不因自己的生死安危而有所動搖。

  這種不為所動的善良,讓筆者想起另一個人——古龍《白玉老虎》(1976)的衛鳳娘。鳳娘是古龍小說中難得的良家婦女。她的人生夢想就是當個好妻子,她站出來就是可當教材的標準賢良淑德、蕙質蘭心的賢妻良母。她溫柔,她善良,她外柔內剛,她其實設定跟其他基本款武俠小說女主角沒兩樣,但要不是結婚前夕遭逢大變、自此踏上追夫之旅,我們永遠都不會發現她有多特別。

  衛鳳娘多次遇險,能在生命跟尊嚴都不保證的高壓情境下,都以寬容、風度與同情心為優先,輕易就能看穿並理解到人們心裡最深處的傷痛跟寂寞,進而撫慰那些可能下一瞬間就會對她不利的男人們。在重壓之下仍堅持自己的高度,經過多次惡劣處境的考驗也不因此改變,衛鳳娘的善良是有一股非常堅定的蕊在支撐的,便如同蒼狼。他們相信:世界應該去回應他們的信任與善良,而非背叛。

  與一般復仇少年的道路相反,蒼狼的的確確就是因為他不變的善良,而非他的改變才能獲得最後勝利的,包括月荒涼內的王族親衛才會甘願為這真正看重他們性命的王子去死,撼天闕才會一直留著這個一直有希妲純真影子的少年在身邊沒殺他——如果蒼狼走向北競王式的算計個性,恐怕早給撼天闕一掌斃了。

  所以競日孤鳴才會面對那個終究不忍心殺他的少年傳盡一生功力,因為蒼狼的純良代表了那再也回不去的美好過去,那已是最終唯一可以動搖競日孤鳴的東西。這份善良曾數度至蒼狼於死地,又怎能說他沒有付出代價而獲得最終勝利?

  就如同社會上有一種容易質疑看起來毫無利益動機的善良的傾向,只因為我們不相信,我們寧願看到如宋青書或尹治平這樣迅速墮落的例子才會安心,因為我們相信這樣才是「人之常情」——因為我們對面對同樣關卡的自己也感到懷疑,我們需要尋求同伴。但看到鳳娘跟蒼狼這樣的例子還是讓人覺得心安:那證明了道德薰陶是有意義的,品格教養是有意義的,真正高貴的心靈是存在的,總是有人可以通過考驗而不至墮落。

  你堅持了你的高度,就永遠不會沉下去。

  不論讀者或觀眾,都已看過太多必然墮落的少年了,所以蒼狼的好處就是逼人不得不去思考:如果道德教養只能在無壓力的情況下維持,那這算哪門子的道德教養?所謂的道德不就是要在刀口上展現?你原本相信的到底是什麼?為什麼只因環境改變就全變了樣?

  蒼狼被背叛多少次仍押出信任堅持秉性,林平之無法再相信任何人於是付出靈魂。林平之的確是個悲劇例子,他很努力了但仍不夠堅強,凝視深淵到最後也被深淵狠狠瞪了回去,而要不是編劇的猶豫,蒼狼其實也差點全軍覆滅。但選擇其實真的只存乎一心,至少林平之可以不必殺岳靈珊。

  小林子,其實你真的有選擇啊。


十一、無謀——藏鏡人/張丹楓/檀羽沖/蕭峰


  說到梁羽生筆下的男主角,張丹楓(《萍蹤俠影錄》)與檀羽沖(《狂俠天驕魔女》)可謂盡得梁氏名士風采、猶如蓮花並蒂般的人氣雙璧公子俠士。

  而跟金庸不同,梁羽生筆下的主角往往與歷史事件夾纏很深,而身處家國飄零之際,角色亦不可免背負許多政治議題。無巧不成書——當然也有可能一點也不巧,這本是梁羽生的有意為之——張丹楓與檀羽沖所背負的政治矛盾也幾乎是最強的。

  先說張丹楓。張丹楓設定為張士誠後人,在大周孤臣孽子環繞的環境下成長,註定背負了被朱氏篡奪天下的江山之仇與江湖之恨,然而張丹楓的選擇卻是不肯再為一家一姓之爭而起興兵燹,反而棄了原生家庭、忍著莫大痛苦,幫助累世仇家抗敵禦侮、安邦定國,以天下蒼生為重,成就了梁氏最高名士大俠典範。不僅僅是為了帝王霸業,也不為了報復家仇,張丹楓飄零江湖,在心中謀著一個「天下萬邦,永不再動干戈」的萬世太平,以真正慈悲寬厚的胸懷解除了他身上的家國矛盾。

  而檀羽沖,身上的矛盾又比張丹楓更複雜:他身為金國貝子爺,一生最敬重的老師卻是在金國手上覆滅的遼國皇嗣;他是女真族的一代天驕,皇帝完顏亮對他看重之極,他偏偏不受封、不做官,浪跡江湖一意周全金國與南宋之間的和平;他與南宋武林、遼國遺族皆同氣連枝,意在推翻窮兵黷武的完顏亮,卻也容不得自己的皇帝死在外族人手上,並在蒙古囂張跋扈的擂台前,再度站出維護已將他絕棄的女真族人的尊嚴。

  檀羽沖是在國家、政府、民族之間做了各種政治性的折衷與堅持,忍受朋友與親族的誤解與指責,其中奔波勞累、飽經風霜難以外人道,只為謀著一個百姓富足的金國與和平共處的邦國之交。終於在采石磯一役中,暴君完顏亮兵敗身死,以政變上位的新皇願與南宋簽訂和約,並寬厚招安遼國遺族。「東君自有回天力,看把花枝帶月歸」,得以回歸故國的檀羽沖看似終以兩全,十年來深恩負盡的代價終於迎來他心中想望,但世事翻覆如波瀾,他竟在新婚之夜遭新帝與叔父聯手下藥、化去一身驚人武功,就為從此將他豢養在宮廷「做一個安分守己的國之忠臣,家之孝子」。風霜雨雪、倦鳥歸巢,下場竟是被代表父執的叔父與代表國家的皇帝表兄一同背叛,檀羽沖當下是萬念俱灰、了無生意,毅然決然就是拔劍自戕。

  血濺五步、以身殉道,這本該是檀羽沖的最後下場。一個初出場即如天外飛仙、寒潭映月般的失落貴族,身上總有一種刻骨的寂寞淒涼,「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在在暗示他終不得兩全的悲劇命格,畢竟世上哪還容得下這般高不勝寒的理想型人物?只是梁羽生到底不忍,沒有讓檀羽沖死於那極其諷刺的「洞房花燭夜,金榜提名時」,讓檀羽沖失去了家國還有江湖可相忘悠遊其中,便如同他得不到柳清瑤到底還有郝連清雲做為補償。

  但命運如刀,不是每個人都還有「悠遊江湖」的選擇,即使略去家國與民族的矛盾,仍要面對的是生命底層那份不可解的退無可退。

  例如《天龍八部》的蕭峰,例如藏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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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2009年後半重開機的金光,如果說已在布袋戲史上享有什麼確確實實的歷史地位,大概就是把史豔文跟藏鏡人四十年來的恩怨終於做了一個總結。畢竟單單以「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理由,已經不足以吸引對國仇家恨不甚敏感的新一代觀眾,那麼好好處理一下這對宿敵、給個讓新舊觀眾都可以接受的階段性總結是有其必要性,而這一定要稱讚一下金光對此的處理:筆者猶記得觀賞《決戰時刻》第17集時,山洞中十來分鐘的文戲,大多是藏鏡人的自說自述,卻是字字泣血,幾十年來的悲痛與矛盾,在家國之間的認同與錯亂,對人生的身不由已與情非得已……僅是對白就帶出了藏鏡人數十年來的無奈與痛苦,同時體現了無人能懂的孤獨。

  畢竟已有太多人為守護羅碧的身世秘密而死,他身上壓著千斤恩義、萬般矛盾,最終也只能用對史豔文的恨來償還,這種矛盾似乎非死不能解。於是我們看到就是史豔文代替弟弟去送死,而羅碧穿著史豔文的衣服追出去,經由另一段隱藏真面目的人生,開始了另一段關於「史羅碧」的人生。

  同時都背負了家國上的錯亂、民族的認同感、親情的撕裂,一度將選擇回歸自我,而這選擇又同時超越了家國民族、轉化成個人生命強度的體現。如此際遇人生,蕭峰的確跟藏鏡人是相當雷同的,而他們最大的魅力所在,還是在於生命強度。

  因為如果生命強度不夠強,就會變成《射雕英雄傳》楊康式的辯論迴圈:


  「就已經跟他說了那不是他爸、他是漢人,還是不聽!」
  「可是他就一直以為那是他爸啊!也一直認為金國是母國。」
  「可是就說了不是啊!都知道了還這樣賣國求榮。」
  「你不能這樣說!這樣是一直忽略他一直以來的情感傾向!」


  如此這般,幾乎每次重拍《射鵰英雄傳》電視劇,導演們總有大花心思各自表述一番,或解套或漂白,各種再創作,但還總不如原著聰明,直接繞過國族認同矛盾,栽楊康就是個貪圖富貴、無關立場,於是乎狗頭鍘即可安心落下,無須再議。

  但蕭峰之所以被譽為悲劇英雄,而不會有人指責他最後沒有在兩國之間做出決斷的選擇,就是他只決斷他自己,以自己的生命強度壓過世俗界定的國仇家恨,打出人生最後的亢龍有悔,用舉世共通的典型悲劇力量——即為解無可解的無可奈何人生——征服了讀者。

  蕭峰其實最終是不一定要死的,就算中原待不下去、又不願幫耶律洪基,憑著一身武功,又哪裡不能闖?不然根據武俠小說傳統,如檀羽沖那般,帶著嬌妻伴著佳友,自此歸隱名山不問世事也不失為個選擇,又何必走上絕路?但在天地之間,蕭峰沒走沒逃,甚至不再辯解,以那柄非常有象徵意味的斷箭,自我了斷。

  人生有多少次可以重來?沒有。這就是蕭峰給我們的答案。

  金庸已經在蕭峰身上累積了太多矛盾——親父打死了養父母跟恩師,自己打死了阿朱,必須要對結義兄弟以死脅迫……最後的,才是找不到自己身份的民族認同錯亂,而這些矛盾非死不能解。如同降龍十八掌是極剛硬的頂級武學,而亢龍有悔、盈不可久,打出了就是人生中的最後一式,就是無可回頭。

  不同於張丹楓或檀羽沖,不是心中謀著版圖、胸膛懷著真情,蕭峰不謀圖不眷戀,打出人生的最後一式,承擔了這一切的無可轉圜。

  而藏鏡人,幸運的多。

  不得不說金光布袋戲讓藏鏡人進入地門是一個比較偷懶的作法,一下就給他拋卻恩仇、再世為人、建功而返的機會,之前累積了幾十年的痛苦矛盾也就一併連消帶打。在脫出地門之後,更方便主義的(再次)讓他失蹤一陣,弄了一身裝備當奇兵建功,雖頭上掛著個「天地不容」,但在戰場上、兒女畔,卻總還有個容身之處。

  有便宜行事之嫌,但筆者還是喜歡這種安排,因為這讓筆者想到《天龍八部》裡無崖子的珍朧局:面對退無可退的局,唯一破法就是置之於死地而後生。因為如果你連一子都不肯棄,你的局就是個停滯、就是個死局,但如果你有勇氣直面人生的諸般苦楚,就猶能得一片新局面。

  張丹楓與檀羽沖心中有著自己謀求的江山、得以相歸,而蕭峰與藏鏡人無謀不謀,正面相迎這命運的迎風一刀斬。蕭峰死了,萬惡罪魁向死而生,透過兩次的死去活了下來。

  黃俊雄大師當年因各種保守因素沒敢演出的雙胞胎設定,給今日的新金光實現,感謝時代已變,感謝藏仔跟金光,讓我看到了蕭峰式悲劇的另一個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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