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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8《两地书》原信 八十四至一百一十四 鲁迅与许广平通信集 鲁迅全集

2022-04-14 00:00 作者:知识课代表  | 我要投稿

◎ 八十四

my dear teacher:

今天(十四,星期)我早起在寝室看书,十时余早餐,十一时出门,是日天下雨,天气立刻凉起来,我改穿夹衣,但本地老幼的人们则早穿棉衣了。我出门到一个番禺县立师范学校内赴会。今日的会,乃因我们县立中学为劣绅土豪包办,经呈控于省教育厅,列举向来办学的人积弊,蒙厅批由县知事召集学界有资望人士于今日午一时开会讨论办法,呈控之文,我也列名,所以今日也出席,这是我第一次以乡人资格在本县县长前出席的。控那原办学人的是我们一班青年的捣乱分子,而被控的是原在该校把持的土豪劣绅包办的教职员。及县长到来开会了,那被控的人见他们十余个人太少数,而会场则共为二百八十余人,虽然其中被控人的走狗还有二三十,但也属少数,他们看势头不对,立刻捣乱会场,宣布散会,但我们人不去,结果只走了一小部分人。县长见他们去了,怕事,要改日开会,经多人力争,卒认今日之会合法,并议决以后这县中学废校长改委员制,委员任期三年,得连任,又选出筹备选举委员九人,又议决登报声明今日经过,并指斥今日会场把持县中学的旧教职员捣乱中途退席,希图使今日大会流会等节,俱获胜利而归。此一举打倒土豪劣绅包办县立中学教育,真快煞人也。害马回粤,没有多大力量,而时会所趋,总不使害马失意。如果害马能努力为人,别说在广州,就是在中国,害马愿为一个实行的先锋,而你是害马的指导者。今晚(十四)校长因有一位姓刘的教员替学校风潮很出力,明早搭船往俄去,在践〔饯〕别他,有几个人陪,我也在。人们酒醉之后,现十一时了,下次再谈。

your H.m.

十一月十四晚十一时

◎ 八十五

广平兄:

十日寄出一信后,次日即得七日来信,略略一懒,便迟到今天才写回信了。

对于侄子的帮助,你的话是对的。我愤激的话多,有时几乎说:“宁我负人,毋人负我。”然而自己也觉得太过,做起事来或者且正与所说的相反。人也不能将别人都作坏人看,能帮也还是帮,不过最好是“量力”,不要拼命就是了。

“急进”问题,我已经不大记得清楚了,这意思,大概是指“管事”而言,上半年还不能不管事者,并非因为有人和我淘气,乃是身在北京,不得不尔,譬如挤在戏台面前,想不看而退出,是不甚容易的。至于不以别人为中心,也很难说,因为一个人的中心并不一定在自己,有时别人倒是他的中心,所以虽说为人,其实也是为己,所以不能“以自己为定夺”的事,往往有之。

我先前为北京的少爷们当差,耗去生命不少,自己是知道的。但到这里,又有一些人办了一种月刊,叫作《波艇》,每月要做些文章。也还是上文所说,不能将别人都作坏人看,能帮还是帮的意思。不过先前利用过我的人,知道现已不能再利用,开始攻击了。长虹在《狂飙》第五期已尽力攻击,自称见过我不下百回,知道得很清楚,并捏造了许多会话(如说我骂郭沫若之类)。其意盖在推倒《莽原》,一方面则推广《狂飙》消〔销〕路,其实还是利用,不过方法不同。他们专想利用我,我是知道的,但不料他看出活着他不能吸血了,就要杀了煮吃,有如此恶毒。我现在拟置之不理,看看他技〔伎〕俩发挥到如何。现在看来,山西人究竟是山西人,还是吸血的。

校事不知如何,如少暇,简略地告知几句便好。我已收到中大聘书,月薪二百八,无年限的,大约那计画〔划〕是将以教授治校,所以认为非研究系的,不至于开倒车的,不立年限。但我的行止如何,一时也还不易决定。此地空气恶劣,当然不愿久居,然而到广州也有不合的几点。(一)我对于行政方面,素不留心,治校恐非所长;(二)听说政府将移武昌,则熟人必多离粤,我独以“外江佬”留在校内,大约未必有味;而况(三)我的一个朋友,或者将往汕头,则我虽至广州,与在厦门何异。所以究竟如何,当看情形再定了,好在开学当在明年三月初,很有考量的余地。

我又有种感触,觉得现在的社会,可利用时则竭力利用,可打击时则竭力打击,只要于他有利。我在北京是这么忙,来客不绝,但倘一失脚,这些人便是投井下石的,反面〔而〕不识还是好人;为我悲哀的大约只有两个,我的母亲和一个朋友。所以我常迟疑于此后所走的路:(1)积几文钱,将来什么都不做,苦苦过活;(2)再不顾自己,为人们做一点事将来饿肚也不妨,也一任别人唾骂;(3)再做一点事(被利用当然有时仍不免),倘同人排斥我了,为生存起见,我便不问什么事都敢做,但不愿失了我的朋友。第三〔二〕条我已实行过两年多了,终于觉得太傻。前一条当托庇于资本家,须熬;末一条则颇险,也无把握(于生活),所以实在难于下一决心,我也就想写信和我的朋友商量,给我一条光。

昨天今天此地都下雨,天气稍凉。我仍然好的,也不怎么忙。

迅十一月十五日灯下。

◎ 八十六

my dear teacher:

现时是十五日下午四点多,我四点就回到寝室,因为今日竟日下雨,比较平时冷多,前一二日穿二单衣,现在则穿一毛绒衣,一夹衣,一夹裤,气温大约是摄氏十五度,而广州建筑,四周通风,办公的地方,向北而且半截门甚冷,所以我早些回到寝室,见你十一月八日寄来的一信,及书一包(内报纸二份,《社会问题》《杂纂四种》《民间趣事》《毛线袜》,《回家》《沉钟》6《莽原》二十,《北新》九,十,《儿童的智慧》,《语丝》一○一,一○二),这些印刷品,虽然不及你的多多,叫我去买,我一定舍不得许多钱,然而,你寄给我的,我欢欢喜喜收下,借给人看则可以,“分给人”!他(她)们可配?别妄想!

说到借给人看,这个学校有一班师范四年乙班学生,甚勤学,且此次革新分子,她们有班会,她们国文先生介绍她看书,列出书名而没法一时买到的,我当借了廿多本给她们看,她们的国文先生名褟参化,是旧广大毕业,昔日做了一篇文给《妇志》,说他择婚的条件有六十多条,一提起来,没人不说他精密的,他见我借给学生书,也问我有什么新书,我当将《驼螺》,《华盖》,《炭画》等借他看,他似乎甚佩服二周的。

今早见《民国日报》,及《国民新闻》,都说你答应来中大当文科教授,我见报且信且疑,先将报闻抄下,正待函询,顷见来信所云,似乎未知此事,该校如聘你为教授,而伏老也是一样,你似乎不大上算。

我见伏老的情形,已有信布告了,他在我请他食饭(十月廿九)完了约晚八时,他去找朱家骅,说是托他替许先生留意,似乎他并非不出力,学校请你而没有聘书,不知是否聘书候人到面发,因我这学校,不是我回到才给的吗?至于顾辈反对民党,此处学校大约以为北大是革命的学校,北大的教职员总比别人好,他们反党,但此处因无罪大恶极,认为学者之流,其实广东也兼收并蓄,即如现时国民党中有共,左,右三者,共与左合,不难打倒右,但有些人不愿共与左对抗,愿留一部分右,以资调和缓冲云,我不以此说为然,但我有何能力?

你来粤一定较厦忙,我也料到,今日阅报,我空想了一天,而辛苦一定也较厦为甚,薪金教授大约不过二三百小洋,有否公债,库券如我则不敢知,大约也不能免。就此来看,也许来粤似我之食少事繁。厦门牛鬼蛇神,何能久处,自以迁地为良,而来粤也有困难,奈何?至于食物,广州总是都市,厦大是孤村生活,自然不同,但能否可口,也不敢知。

至于我,这学校日来似没什么事,学生既因风潮引起一部反感,而我还须向讨厌的人上课见面,自然以早日离去为宜,但现在正当多事之秋,学校经费困难,同事共患难,半途辞去为势不可,现在另有一法,暂救目前,即有人主张校长辞去,另觅人署理,然后由新人从新做过,将学校积欠另有负责者,此后即易办事,此法有人叫我继任。我无论如何坚决不干,现拟另找人,找到则须维持几天,但我自己则决计至多至阳一月一学期满即不就,你如定在广州,我也愿在广州觅事,如在厦,我则愿到汕,最好你有定规,我也着手进行。

提起遇安,当我见伏园时,听他说遇安(似乎是伏园荐)在中大当职员,另外将来助伏园办报,后来我接自东山龟冈四马路十二号李遇安来信云“昨见伏园兄,才知道你也到了广州,不想我们又能在这里会面真是愉快极了(以前我何尝和他会过面,这‘又’字大约同处一地之意吧)如果你有工夫请通知一个时间与地点,我们谈谈,不过对不起,我还要说一声,时间除了星期最好是能在晚六时以后,因为晚六时之前,简直没有工夫。遇安谨上,十一月一日”。我当回一信把我的办公时间和在旧校公务说说,并告他几时可来,但也许有事则外出,回信至今未见人来也就罢了。

杨桃种类甚多,最好是花地产,表面愈污渍而个小且涨者佳,如此则香滑可口,伏老带去未必佳的,现时已没有此果了。“桂花蝉”顾名思义,想是味含桂花,或在桂花(开)时有未详,“龙虱”是活的时,在水上游,外甲壳,内软翅,似金龟虫,也略能飞。食此二物,先去内外翅,再轻轻抽去头,则肠脏随头出,再去足,讲究的食其软处,弃其硬壳,或连壳嚼而吐滓,不吐而食硬,是粗人不识食。此物有异味,能食者说佳,否则不敢食,如蚕虫是也。我是食的,而且喜欢食,别有风味,却不能言传,买这东西,以西关(西城)某处为佳,不会买则干燥无味,要不干不湿,咸淡适宜为佳。

做先生而每日打算食饭,实太讨厌,即此一层,厦大也难为继,至在广东,讨厌的是请食饭,你来我往,每一食四五十元,或十余元,实不经济,你性是拒绝这事的,或者能避免。

少爷们听你说停办《莽原》,回信就有稿了,这真奇怪,他们几个人实太有点包办,又不甘放弃,利用人家资本,发表自己著作,一方又排斥别人,自然招怨且迁怒于你,你算傻子了。

我以为研究系不必你打击,因为它闹大了,国民党有权有势,较你一支笔容易铲除它。它如不死不活,少作些怪,则也无须理它。我们有我们工作,何必同乳算〔臭〕小子算帐〔账〕。

你向我发牢骚,我是愿意听的,你说的我相信是实情,这样,还不至引起“虑”的程度。

你的性情特别,所以和平常人不同,平常人处厦大,心满意足了,自然不是你那样坐立不安,即如玉堂,食的问题,他是本地人惯了,而且家人在这里,有人打理,又不感觉生活无聊。而且你看不惯的人,他看见不以为奇,这样,凡你所难堪的逆境,在他都顺心顺意,反过来你叫他来粤,至少食一方面,他又不惯了,而且在功利主义上说,厦大实在也较中大必佳,则玉堂弃家来此,一如在京之支持不住,即我为玉堂计,自然也不来了。

北伐是胜利的,孙传芳也无能为(力),进一步是北伐军和奉军决雌雄了。这是中国的一个大大的机会,看能否从多年老病中回转过来,打奉天如果胜利,进一步自然是向帝国主义者进攻,退一步则党内组织看能否压得住反动派,就广东看,民气甚盛,每一次大游行,农工商学各界,而工会最人多,在路上拥拥挤挤,高兴万陪〔倍〕,每有游行时中间快慢不一,至有一段空开时,大家则鼓噪前进,风涌澎湃,即发白者也老人成孩子一样竞走,这是兴起来的现象,揭竿呼哨之状可掬,有似法国革命时情形,不似北京之游行死洋洋或在会场两派相打之事,此处则没有,在广州就是这些地方好看煞人,政府处各色人等也俱有,不会当面相打,想淘汰则暗中设法,或交一机关裁判,这是因为这里有这样裁判地方也。

以上写完约在晚八时余,又看了些《社会问题》,这书有几句甚佳,但有时冗赘些,在我看来,其余钦文的书,封面美观,另一种派头,但在书之上一横条图案画,似乎又成派了,将来也许效法的人多起来。

校长的意思,似乎做完这个月就去了。她去我们也自然起变化,将来究(竟)如何,随后再布告罢。

现时是快十一时,甚困倦,想睡了。

your H.m.十一月十五晚十一时

十一月十五广州《民国日报》

中大聘鲁迅担任教授

(中央社)著名文学家鲁迅,即周树人,久为国内青年所倾倒,现在厦门大学担任教席。中山大学委员会特电促其来粤担任该校文科教授,闻鲁氏已应允就聘,不日来粤云。

◎ 八十七

my dear teacher:

今日(十六)午饭后回到办公处,看见桌上有你十日寄来的一信,我捧着信,一面欢喜,一面似乎感觉着有什么事体似的,打开书一看,才知如此这般。

校事似乎没有什么了,然而潜伏着是有问题的,在被革除的反动派,心中不服,日前恐吓无效,现时极力酝酿罢课,今日要求开全体大会,我以校长不在校没法批准来推辞她们,但一旦大会开会,压制起来,群众盲从,恐怕就又闹起来了。至于教职员方面,因薪少辞去的现时有五六人,再过不几天恐怕更多,那时虽欲维持,但中途如何能得许多教员?自然也等于瓦解。在解决经费一层,在北伐期中,谈何容易,进退维谷,则后来校长只有决意俟本月卅(日)即提出辞呈而飘然引去,那时我亦无须再留,也便可走,my dear teacher,你愿否我到厦一次,我们师生又见见再说,依你这七,八,九几天的心情,似乎有一个深了解你的来填一填你的空虚,——否——或者说,另以一杯水,换去一杯酒才能振作起你来,但是,还请你决定一下通知我。

日昨见《民国日报》副刊有黎锦明一篇小说,似乎名字是《蜉蝣》,我看见名字就不看内容了,实也无暇之故。当时心想,黎居然钻到这点地方投稿,真奇怪。但也未料到他也来粤。现在看你的信,才晓得如此这般,则伏园对我说,遇安将来帮他办副刊的话,大约现时先替他冲锋了。

看了百一期的《送南行的爱而君》,情话缠绵,是作者的热情呢,还是远行的人善于道情呢。我想,有人喜欢说“你的○○”对这个人,转过来又向别人说“你的○○”对那个人,这个属性随时间而转移,其变化可想。你的弊病,就是对一些人太过(于)深恶痛绝,简直不愿同在一地呼吸,而对一些人则期望太殷,于是不惜赴汤蹈火,一旦人家不以此种为殊遇而淡膜〔漠〕处之,或以待寻常人者对你,则你感觉天鹅绒了。这原因,是由于你感觉太锐敏太热情,其实世界上你所深恶痛绝的和期望太殷的,走到十字街头,还不是一样吗,而你把十字街头的牛鬼蛇神硬搬到“象牙之塔”“艺术之宫”,这不能不说是小说家取材失策,如果明了凡有小说材料,都是空中楼阁,自然心平气和了。害马从来皮〔脾〕气也有点这样傻气,在天津时,一个小学的同学来到,见常君同我不错,于是痛责我一通,我以为是惭愧对不起人,跑去服毒,都是一类傻事。后来有人劝我不要太“认真”,我想一想,的确是太认真的过处。现在那人死了,这句话我总时时记起,所以我到悬崖勒“马”的时候,就常因记起这一句。

你就因为长虹辈的批评而气短吗?别人的批评你就不顾,而只任一面之辞而信托吗?我好久有一套话,要和你见面商量,我觉得要走的路还在开垦,成绩不一定恶,人又何必因了一点小障碍而不走路呢?即如我,回粤以来,信内不是总向你诉苦吗?然而我回来两足月,造了两件(参与而已)快意事,从这方面看,可以说回来无效果吗?我自然知道去汕头薪水劳苦都比这里好,但我到此校两月就把反动生开除两个,给她们反gemin的学生一个打击,在我未来以前呢?她们猖獗到目无师长,口口声声打倒校长,实行反gemin而没奈何。又说到县立学校的事,那天县知事要因反动派而停止开会了,我起来力争,继续开会,后来大家要将捣乱的登报写出名字来声罪致讨,有些胆怯的,就不敢附议,力争取消,我又起来坚持,卒之如愿,结果这会完满成功。这两件事,我觉得抵得过我回来在学校捱的苦处,想到你,在厦更比我苦,然而你的受学生欢迎,也超出我万万倍之上,将来你即去而之他,而学生受过你的洗礼,不敢说一生,就是有一时期,如遇安之在京,你不也可以似在京时之好感相待吗?至于异日,唉!那你还是照我上面所说罢,不要认真,而且,你敢说天下间就没有一个人矢忠尽诚对你吗?有一个人,你就可以自慰了,你也可以由一个人而推及二三以至无穷了,那你何必天鹅绒呢,如果,连一个人也出乎意表之外……也许是真的吗?总之,现在还有一个人是在劝你,就请你容纳这点意思,你要做的事,不必有金钱才达目的的,措置得法,一边做事一边还可以设法筹款的。

小峰没有给足钱,我看他目标似乎转了,他不免渔利性质,迎合社会心理,所以许钦文的出版物,大有取而代之的样子,一连就是几本,小峰找到新主了罢?其实他的作品,在现社会,或者永远的社会自然难免“子贡贤于仲尼”之说,这有何妨呢,尔为尔,我为我,文艺不止一方的。

想不起写什么了。记得七日我又寄了信去,如果回信,就迟三四天可到,那时再一起复吧,除了七日,十二,十五,十六也寄了信去,想都先到。

你在没有接到我离我此校(讯)时,不妨仍寄信到这里,如我离开,自然托人代收转交的。

你有闷气不妨向我发,但愿莫别〔憋〕闷在心里。

your H.m.十一月十六晚十时半。

◎ 八十八

迅师:

兹寄上图章一个夹在绒背心内,但外面则写围巾一条,你打开时小心些,图章落地易碎的,今早我又寄去一信,计起来近日去的信很详细了,现时刚食完早饭,就要上堂,下次再谈吧!

蛇足的写这封信,是等你见信好向邮局索包裹,这包长可七寸,阔五寸,高四寸左右。

H.m.

十一月十七

◎ 八十九

广平兄:

十六日寄出一信,想已到。十二日发的信,今天收到了。校事已见头绪,很好,总算结束了一件事。至于你此后所去的地方,却叫我很难下批评。你脾气喜欢动动,又初出来办事,向各处看看,办几年事,历练历练,本来也很好的,但于自己,却恐怕没有好处,结果变成政客之流。你大概早知道我有两种矛盾思想,一是要给社会上做点事,一是要自己玩玩。所以议论即如此灰色。折衷起来,是为社会上做点事而于自己也无害,但我自己就不能实行,这四五年来,毁损身心不少。我不知道你自己是要在政界呢还是学界。伏园下月中旬当到粤,我想如中大女生指导员之类有无缺额,或者(由我)也可以托他问一问,他一定肯出力的。季黻的事,我也要托他办。

曹某大约不是少爷们冒充的,因为回信的住址是女生宿舍。中山生日的情形,我以为于他本身是无关的,我的意思是“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但于别人有益。即如这里,竟没有这样有生气的盛会,只有和尚自做水陆道场,男男女女上庙拜佛,真令人看得索然气尽。默坐电灯下,还要算我的生趣,何得“打”之,莫非并“默念”也不准吗?近来只做了几篇付印的书的序跋,虽多牢骚,却有不少真话。还想做一篇记事,将五年来少爷们利用我,给我吃苦的事,讲一个大略,不过究竟做否,现在还未决定。至于其〔真〕正的用功,却难,这里无须用功,也不是用功的地方。国学院也无非装面子,不要实际。对于指导教员的成绩,常要查问,上星期我气起来,对校长说,我的成绩是辑古小说十本,早已成功,只须整理,学校如如此急急,便可付印,我一面整理就是。于是他们便没有后文了。他们只是空急,并不准备付印。

我先前虽已决定不在此校,但时期是本学期末抑明年夏天,却没有定。现在是至迟至本学期末非走不可了。昨天出了一件可笑可叹的事。下午有恳亲会,我向来不赴这宗会的,而玉堂的哥哥硬拉我去。(玉堂有二兄一弟在校内。这是第二个哥哥,教授兼学生指导员,每开会,他必有极讨人厌的演说。)我不得已,去了。不料会中他又演说,先感谢校长给我们吃点心,次说教员吃得多么好,住得多么舒服,薪水又这么多,应该大发良心,拼命做事。而校长之如此体贴我们,真如父母一样……。我真就要跳起来,但立刻想到他是玉堂的哥哥,我一翻脸,玉堂必大为敌人所笑,我真是“哑子吃苦瓜”,说不出的苦,火焰烧得我满脸发热。照这里的人看起来,出来反抗的该是我了,但我竟不动,而别一个教员起来驳斥他,闹得不欢而散。

还有希奇的事情。教员里面,竟有对于驳斥他的教员,不以为然的。莫非真以儿子自居,我真莫名其妙。至于玉堂的哥哥,今天开学生周会,他又在演说了,依然如故。他还教“西汉哲学”哩,冤哉西汉哲学,苦哉玉堂。

昨天的教职员恳亲会,是第三次,我却初次到,见是男女分房的,不但分坐。

我才知道在金钱下的人们是这样的,我决定要走了,但为玉堂面子计,决不以这一事作口实,且须于学期之类作一结束。至于到何处,一时难定,总之无论如何,年假中我总要到广州走一遭,即使无啖饭处,厦门也决不居住的了。又我近来忽然对于做教员发生厌恶,于学生也不愿意亲近起来,接见这里的学生时,自己觉得很不热心,不诚恳。

我还要忠告玉堂一回,劝他离开这里,到武昌或广州做事。但看来大大半是无效的,他近来看事情似乎颇胡涂,又牵连的人物太多,非大失败,大概是决不走的。我的计画〔划〕,也不过聊尽同事一场的交情而已。结果一定是他怪我舍他而去,使他为难。

迅。十八,夜。

◎ 九十

广平兄:

十九日寄出一信;今天收到十五,六,七日来信了,一同来的。看来广州有事做,所以你这么忙,这里是死气沉沉,也不能改革,学生也太沉静,数年前闹过一次,激烈的都走出,在上海另立大夏大学了。我决计至迟于本学期末(阳底〔历〕正月底)离开这里,到中山大学去。

中大的薪水是二百八十元,可以不搭库券。据朱骝仙对伏园说,另觅兼差,照我现在的收入数也可以想法的,但我却并不计较这一层,实收百余元,大概也已够用,只要不在不死不活的空气里就够了。我想我还不至于完在这样的空气里,到中大后大概也不难择一不很繁杂吃力,而较有益于学校或社会的事。至于厦大,其实是不必请我的,因为我虽颓唐,而他们还比我颓唐得多。

玉堂今天辞职了,因为减缩豫〔预〕算的事。但只辞国学院秘书,未辞文科主任。我已乘间令伏园(转)达我的意见,劝他不必烂在这里,他无回话。我还要亲自对他说一回。但我有〔看〕他的辞职是不会准的,不过有此一事,则我有辞可借,比较容易脱身。

从昨天起,我的心又平静了。一是因为决定赴粤,二是因为决定对长虹们给一打击。你的话并不错的;但我之所以愤慨,却并非因为他们以平常待我,而在他日日吮血,一觉到我不肯给他们吮了,便想一棒打杀,还将肉作罐头卖以获利。这回长虹笑我对章士钊的失败道“于是遂戴其纸糊的‘思想界的权威者’之假冠,而入于身心交病之状态矣”。但他八月间在《新女性》登广告,却云“与思想先驱者鲁迅合办《莽原》”,自己加我“假冠”,又因别人所加之“假冠”而骂我,真是不像人样。我之所以苦恼,是因我平生言动,即使青年来杀我,我总不愿意还手,而况是常常见面的人。因为太可恶,昨天竟决定了,虽是什么青年,我也不再留情面,于是作一启事,将他利用我的名字,而对于别人用我名字的事,则加笑骂等情状,揭露出来,比他的长文要刻毒些。且毫不客气,刀锋正对着他们的所谓“狂飙社”,即送登《语丝》,《莽原》,《新女性》,《北新》四种刊物。我已决定不再彷徨,拳来拳对,所以心里也舒服了。

其实我大约也终于不见得因为小障碍而不走路,不过因为神经不好,所以容易说愤话。小障碍能绊倒我,我不至于要离开厦门了。但我也极愿意知道还在开垦的路,可惜现在不能知道,非不愿,势不可也。本校附近是不能暂时停留的,市上,则离校有五六里,客栈坏极,有一窗门之屋,便称洋房,中间只有一床一桌一凳,别的什么也没有,倘有人访我,不但安身,连讲话的便利也没有。好在我还不至于怎样天鹅绒,所以无须有“劳民伤财”之举,学期结末〔束〕也快到了。况且我的心也并不“空虚”,有充实我的心者在。

你说我受学生的欢迎,足以自慰吗?我对于他们不大敢有希望,我觉得特出者很少,或者竟没有。但我做事是还要做的,希望是在未见面的人们,或者如你所说:“不要认真”。所以我的态度其实毫不倒退,一面发牢骚,一面编好《华盖续编》,做完《旧事重提》,编好《争自由的波浪》(董秋芳译小说),《卷葹》,都寄出去了。至于有一个人,我自然足以自慰的,且因此增加我许多勇气,但我有时总还虑他为我而牺牲。并且也不能“推及一二以至无穷”,有这样多的么?我倒不要这样多,有一个就好了。

说起《卷葹》,又想到一件事了。这是淦女士做的,共四篇,皆在《创造》上发表过。这回送来印入《乌合丛书》,是因为创造社印成丛书,自行发卖,所以这边也出版,借我来抵制他们的,凡未在那边发表过者,一篇也不在内。我明知这也是被人利用,但给她编定了。你看,这种皮〔脾〕气,怎么好呢?

我过了明天礼拜,便要静下来,编编讲义,大约至汉末止,作一结束。余闲便玩玩。待明年换了空气,再好好做事。今天来客太多,无工夫可写信,写了这两张,已经夜十二点半了,心也不静。

和这信同时,我还想寄一束杂志,计《新女性》十一月号,《北新》十·二,《语丝》一百三四。又九、七、八两本,(原信如此)则因为上回所寄是切边的,所以补寄毛边者两本,但你大概是不管这些的,不过我的皮〔脾〕气如此,所以仍寄。

迅。十一月廿日。

◎ 九十一

my dear teacher:

现时是星期日(廿一)的下午二时,我是从家里回到学校,我这两天是在等信,至迟明天或者能达希望,我这信是打算写好等明天收到信再寄。

至十一月十六止连收你发牢骚的信,但十六以后至今(廿一)未见有信来,是没有牢骚呢?还是忍着不发!

我十七寄你信及图章背心,此时或者将到了。但这天我校又发生事情,就是学校自暑假后扩充,是教厅答应挽留校长以后的办法,但及今将四月仍未实行,日前各教员辞职他去的有六,七,八人,每人几时或十几时功课,算起来真未少数,自然辞职还有别种原因,当以此为最要,如此校长屡次向教厅申诉而未批允,即难继续维持,更兼反动学生,因开除二人后,总百端设法罢课等事,与其由她们罢,何如由我们自己停,于是校长打消候至本月卅再去之议,而即于十七早决然离校,交下信一封,叫教务,总务,训育三人代拆代行,一面呈文向教厅辞职,这事迫得我们三人没有办法,如何负责呢?学校正在多事之秋,于是三人面向教厅辞责〔职〕,教厅答应探访校长并加经费,到十九日教厅来公函,说慰留校长,经费由省政务会议通过交财厅照新预算支给,但财厅是宋子文管,他向不重视教育,而且现时又不在粤,则所谓答应,不过口惠而已,即便领到新预算之款,而八,九,十,十一月还是以旧款支新算,亏空甚多,八月以前,则还欠十一个月,绝未有办法,则以后新预算仍须弥补以前欠薪,每月仍为不敷,仍非改革之法。校长认为不满意仍未回校,而交付之三人,则我们实在无从负责,无款则总务无从支付,教务无法聘人,无课上,学生多生事端,而训育亦难维持秩序,所以昨日(20)由我们三人又去函教厅把学校现状申述一气,并请其速觅校长或在校长未来以前,觅人暂代,俾免担负重责,但教厅一种官场状态,未必一两日间有办法也。

现时我最感无味的,就是校长未去,还可向校长辞职,此时校长去了,无处可辞,而学校此时又不能立刻摆脱舍而之他,坐看学生状况实在无味也。

你是否答应来中大,报章所述确否?好多人劝我离开女师,也在广州做事,不要远去,如广州有较好的事,自然也可留住,顾孟余,徐谦虽是中大委员,听说他们荐的人都不用,戴是蒋的拜把弟兄,蒋是淅〔浙〕人,故淅〔浙〕人多见用,朱为淅(浙)人,故朱甚有权云。

昨接遇安信,说未有功夫来,问我旧校门牌,街名,俟后再来,我知他敷衍,打算不理他。此信原件缺信尾。

◎ 九十二

my dear teacher:

现在是廿二(星一)晚十时,我刚从外面会议完回来,我自前星三校长辞职,学校发生变动,至今未上课,总不是在校内开会,即是到外面去,所以也甚有趣,只是努力工作,但没有在北京时的气愤,因背后的政府是助我们的,也没有北京那么紧张,因为事情还不至那时的状况。

今日(廿二)早十时到教厅,欲见厅长说明学校情状,不遇,下午一时到教育行政委员会,亦不遇,说下午四时在厅相见,届时往,见了,商量结果是,学校经费,对欠薪一层,教厅答应在星四(廿五)提出省务会议解决,校长仍挽留,在校长未回前,则由三部负责维持,明日(廿三)当有公文到,如此我们又须维持至阳十二月初,看发款时财厅是否照案办理,或维持至本星四,看省务会议能否通过欠薪案,再算,这是学校表面的事。

至于学生,学生会为反动派把持,开除了革新分子四人会籍,又将会员四十余人停职一年,现时反对学生会的,——即革命的——组织一革新学生会同盟会,但该旧学生会则否认其成立,两方各行其事是云。

侄们帮助,你是赞成,我也愿意,但也不过那么一回事,其实我绝没有希望其将来如何之心,一则太小,稍大的如妹子,也是阿斗,不中抬举的,我一人有多大力气,现时不过姑且做做(而)已。

少爷们不少吸血的,所以我在北京时,常常为此着急,进言,你非不晓得;可是总愿意,宁人负我,毋我负人,故终于吃亏是明知故犯,现在不愿再犯,也省些烦恼。

你到广州认为不合的几点,依我意(一)你担任文科教授,非政治科,能究〔够〕把学生活泼而新其头脑,即是成功。治校一层,恐不必十分着重。(二)政府迁移,尚未实现,“外江佬”入籍,当然不成问题。(三)那一个人,未必要去广州,如果有熟人在那里,那人在广是甚易设法,因现时还未定行止,大有商妥后行之情况,而且那个人的知交,也是广州多,则以留粤成分为易。

你信末有三条路,叫我给“一条光”,我自己还是瞎马乱碰,何从有光,而且我又未脱开环境,做局外旁观,我还是世人,难免于顾虑自己,难于措辞,但也没法了,到这时候,如果我替你想,或者我是和你疏远的人,发一套批评,我将要说:“你的苦了一生,就是一方为旧社会牺牲,换句话,即为一个人牺牲了你自己,而这牺牲虽似自愿,实不啻旧社会留给你的遗产,听说有志气的人是不要遗产的,所以粤谚有云——好子不受爷田地——而你这分〔份〕遗产在法(宗法)又有监视你必要之势,而你自身是反对遗产制的,不过觉得这份遗产如果抛弃了,就没人打理,所以甘心做一世农奴,死守遗产,然而一旦赤化起来,农奴觉悟了,要争回自己的权利,但遗产也没法抛弃,所以吃苦,更有一层,你将遗产抛弃了,也须设法妥善安置,而失产后另谋生活,也须苦苦做工,又怕这项生活遭人排击〔挤〕,所以更无办法,而在我想——或者我是和你极生疏的——你第一法就是现在厦大已经觉行不通了,‘积几文钱,将来什么都不做,苦苦过活’,这苦苦句,即预防遭人排击〔挤〕,第二法,是在北京以前做的傻事,现在当然不题〔提〕,第三法,就是将来可否行的疑问,‘为生存起见,便不问什么事都敢做,但不愿……’这层你也知到〔道〕危险,于生活无把握。总之,第二是不问生活,专意戕害自身,不必说了,第一三俱想生活,但一是先谋后享,第三是一面谋,一面享,第一知其苦,第三知其险,我们是人,天没有叫我们专吃苦的权力,我们没有必受苦的义务,得一日尽人事求生活,即努力做去,我们是人,天没有硬派我们履险的权力,我们有坦途有正道为什么不走,我们何苦因了旧社会而为一人牺牲几个,或牵连至多数人,我们打破两面委曲忍苦的态度,如果对于那一个人的生活能维持,对于自己的生活比较站得稳不受别人借口攻击,对于另一方,新的局面,两方都不因此牵及生活,累及永久立足点,则等于面面都不因此难题而失了生活,对于遗产抛弃,在旧人或批评不对,但在新的,合理的一方或不能加任何无理批评,即批评也比较易立足,则生活不受困,人人可出来谋生,不须‘将来什么都不做’,简直可以现时大家做,大家享受,省得先积钱,后苦苦过活,且无把握,但这样对遗产自不免抛荒,而事实上,遗产有相当待遇即无问题,因一点遗产而牵动到管理人行动不得自由,这是在新的状况下所不许,这是就正当解决讲,如果觉得这批评也过火,自然是照平素在京谈话做去,在新的生活上,没有不能吃苦的。

至于做新的生活的那一个人,照新的办法行了,在党一方不生问题——即不受党责——在生活一方即能继续,不必因此‘将来什么都不做’,而且那么办立时什么都可以做,不必候至民国十七年。但这办法对于家庭——母亲——将有什么影响?应不应该硬做或有什么更妙方法做去,这都待斟酌。”

总之,一切云云,俱是经济所迫,不惜曲为经济而设法,其实就真的人生,又何必多些枝节,这真叫人慨叹的。还有,上面所说,也是为预防攻击而先找地步解说,如果不因攻击防〔妨〕及生活,即可不顾一切,没有问题了。

我的话是那么直率,说了有什么煽动的嫌疑?因你向我问,只好照此说去,还愿你从长讨论才好。(前信说,有些话要面商的,即如上云云,因其时感应到似乎有此一番话待你问答。)

your H.m.十一月廿二晚十一时半。

◎ 九十三

广平兄:

二十一日寄一信,想已到。十七日所发之又一简信,二十二日收到了;包裹尚未来,大约包裹及书籍之类,照例比普通信件迟,我想明天大概要到,或者还有信,我等着。我还想从上海买一合〔盒〕较好的印色来,印在我到厦后所得的书上。

近日因为校长要减少国学院豫〔预〕算,玉堂颇愤慨,要辞主任,我因进言,劝其离开此地,他极以为然。我亦觉此是脱身之机会。今天和校长开谈话会,乃提出强硬之抗议,且露辞职之意,不料校长竟取消前议了,别人自然大满足,玉堂亦软化,反一转而留我,谓至少维持一年,因为教员中涂〔途〕难请云云。又我将赴中大消息,此地报上亦揭载,大约是从广州报上来的,学生因亦有劝我教满他们一年者。这样看来,年底要脱身恐怕麻烦得很,我的豫〔预〕计,因此似乎也无从说起了。

我自然要从速走开此地,但结果如何,殊难预料。我想这大半年中,HM不如不以我之方针为方针,而到于自己相宜的地方去,否则也许做了很牵〔迁〕就,非意所愿的事务,而结果还是不能常见。我的心绪往往起落如波涛,这几天却很平静。我想了半天,得不到结论,但以为,这一学期居然巳经去了五分之三,年底已不远,可以到广州看一回,此时即使仍不能脱离厦大,再熬五个月,似乎也还做得到,此后玉堂便不能以聘书为口实,可以自由了。自然,以后如何,我自然也茫无把握。

今天本地报上的消息很好,泉州已得,浙陈仪又独立,商震反戈攻张家口,国民一军将至潼关,此地报纸大概是民党色采〔彩〕,消息或倾于宣传,但我想,至少泉州攻下总是确的。本校学生民党不过三十左右,其中不少是新加入者,昨夜开会,我觉他们都不经训练,不深沉,甚至于连暗暗取得学生会以供我用的事情都不知道,真是奈何奈何。开一回会,徒令当局者注意,那夜反民党的职员却在门外窃听。

二十五日之夜,大风时。

写了一张之(刚写了这五个字,就来了一个学生,一直坐到十二点)后,另写了一张应酬信,还不想睡,再写一点罢。伏园下月准走,十二月十五左右,一定可到广州了。他是大学教授兼编辑,位置很高,但大家正要用他,也无怪其然。季黻的事,则至今尚无消息,不知何故,我同兼士曾合发一信,又托伏园面说,又写一信,都无回音,其实季黻的办事能力,比我高得多多。

我想HM正要为社会做事,为了我的牢骚而不安,实在不好,想到这里,忽然静下来了,没有什么牢骚。其实我在这里的不方便,仔细想起来,大半在于言语不通,例如前天厨房又不包饭了,我竟无法查问是厨房自己不愿包,还是听差和他冲突,叫我不要他办了。不包则不包亦可。乃同伏园去到一个福州馆,要他包饭,而馆中只有面,问以饭,曰无有,废然而返。今天我托一个福州学生去打听,才知道无饭者,乃适值那时无饭,并非永远无饭也。为之大笑。大约明天起,当在该福州馆包饭了。

仍是二十五日之夜,十二点半。

此刻是上午十一时,到邮务代办处去看了一回,没有信;而我这信要寄出了,因为明天大约有从厦赴粤之船,倘不寄,便须待下星期三这一只了。但我疑心此信一寄,明天便要收到来信,那时再写罢。

记得约十天以前,见报载新宁轮由沪赴粤,在汕头被盗劫,纵火。不知道我的信可有被烧在内。我的信是十日之后,有十六,十九,二十一等三封。

此外没有什么事了,下回再谈罢。

迅。

十一月二十六日。

午后一时经过邮局门口,见有别人的东莞来信,而我无有,那么,今天是没有信的了,就将此发出。

◎ 九十四

my dear teacher:

廿五午收十九来信,到晚间又收廿一的来信,此外十六午又收到你十一月十日来信,我已有回信去了。廿二午又收到十一月十六来的,也已回复内容,但未声明收到的日期。

你十九的信,说及我脾气,且问我要在政界还是学界,说也惭愧,我的材料你知道的,什么都是一知半解,没有深的成就和心得,天分又底〔低〕,不能自力研究如周氏三杰。所以讲到做事,总觉力不充,学不足,教人即所谓学界了,学的是文科,而书籍,研究,一向未有深潜下功夫,教起人来连字也不认识,而我胆子又细,不大充足研究的功课不敢教人,现时教三民主义,实难之又难,免〔勉〕强而费力,若转行教国文,则也不见容易,选材、搜典,改文……也是不胜其难。至于管理,职员,则终日困身而不能有休息活动,这是学界的叫我彷徨的。至于政界,党,五光十色,以我直率之傻气,当然不适环境。所以我竟日想离开此校,而至今还未有去处,固然由于此时不便离开此校,而亦未有相当机会,但事到其间,必可有法,因有许多人代我设法,你不必挂心,至“中大女生指导”的事,不知有否机会,指导等于舍监,也是拘束不自由,又该校此次复试,所收学生,似闻仍是两派都有,将来或仍有事情,是我当这事困难的一因,因现时人已公认我们女师一部分表同情于革新的教职员为共产人(也和北方军阀一样见解,好笑),又我在中大服务,如发生问题,恐怕连累你,则还是我不在你的学校似好些,这又是一原因,但如果你以为无妨,则不妨向伏园说,我是没有不同意的。

我校校长仍未回,经费除省政府通过新预算案后,我们又要求搭发欠薪,每一月现,一月欠,至少以发清职教员薪水为止,此案昨廿五(星四)省政治会议亦通过,但不知新旧经费能否于阳十二月初发十一月经费时,财厅依新案办理,如不依,则我们届时当有最后办法,如依,则筹备校长回校,又重新整顿过,现时反动学生乘机欢送校长,又举出好招牌,请宋庆龄为校长,预料宋必不肯,则有第二等人物推出,她们计策如此,届时如校长回,她们必拒绝或有事发生,则我们当乘机彻底整顿一下,总之现时期限,先看十二月初财厅如何发款而定校长行止,及以后办法,现在则由三主任暂维目前状态。所以我说十一月我离校或又须延期了。

我们的脾气是不惯在金钱下呼吸,所以那里不能久居了。人总得要钱,但以钱来叫精神吃苦,总不上算,而且一想到为什么要钱,难道非先有钱不可?则令人一觉这一着于一方实太苦了。苦的,何苦来?反叛呀!另外寻改善的方法,虽则难,慢慢做去。

你廿一的信,说收到我十五,六,七三信了,但十七我午后又寄一信,同时寄一包裹,——是绒背心,和图章——信里说明寄的物件,并叫你小心打开,勿打破图章,但图章并不是贵品,不过甚新颖耳,打破也意中,勿介介。此物现必收到了吧!便通知我一声。

玉堂也有辞职意,料想将来你去后,玉堂不易立足也去了时,那一班人,真是好玩,看他生根生在那〔哪〕里?

在心理学上,群众中之人物,往往有相距仅数载,而逐渐转移者,如拿破仑一世,始誉之为仁人,贵为皇帝,而不忘贫贱之交,古有道之士也。阅三十年,毁之为zhuanzhi魔王;求满其权利〔力〕功名之大欲之故,不惜窃国家之主权,毁灭他人之自由,驱三百万人之生命以殉之,无人道之尤也。至今则又异其说,夫以一人之身,上下数十年间,而功罪是非,已经数变,拿翁如是,我们更是当然,因现时人尤非史论家之比,乃不过如你所说“吸血”不遂,愤而致辞,是以在京时,你的傻气助人金,助人出书,助人读,我们也曾经微致其辞,不过不好太于谏止。其实这也没什么,我的父亲一生都是这样傻,到死不能善其身丧葬,不能遗多少助于子女,这都是社会吸血的现象,但是,也有膜〔漠〕不相识,暂致其虔爱,侠义相助的,所以我在外面读书也能到毕业,所以天壤间也须有傻子,交互傻,社会才立得住,这是说一种的。至于长虹的行径,实在太过了,你是怎样待他的,尽在人眼中。小愤而且非直接是你和他发生,而如此无理对待,这真可说奇妙不可测的世态人心,你泄愤好了,不要介意,世界不少这类人物。

现时快到学期末——实则还有两个月——你好好排遣,年假再玩,我则待学校稍结束即离开另觅事,决意仍在广州。现时我的生趣,只在睡前醒后的一点闲功夫。此外忙不暇及了。

你想寄的一束杂志还未到,我想快要到的,我打算稍候再寄这信,或者再能收你一封信,一束书才复,因计时是应有来的。

你在未离开那里时,千万不要自己因学校或少爷们事愤激,自然也难禁愤激,但请你“默念”好了,渐渐即不生气。

我写以上的信是在廿七(星六)下午五时,现时觉得要说的都说了,如果再有话,继续再写出来吧!

your H.m.十一月廿七

我等不及来信先寄此信了,因为怕你候信心急。

伏园寄我一本他的游记集,我先想付〔附〕在你信内谢他,后想不大好,现在是另外寄一纸给他。

◎ 九十五

广平兄:

二十六日寄出一信,想当已到。次日即得二十三日来信,包裹的通知书,也一并送到了,即刻向邮政代办处取得收据,星期六下午已来不及,星期日不办事,下星期一(廿九日)可以取来,这里的邮政,就是如此费事。星期六这一天(廿七),我同玉堂往集美学校演说,以小汽船来往,还耗去了一整天;夜间会客,又耗去许多工夫,客去正想写信,间壁的礼堂走了电,校役吵嚷,校警吹哨,闹得石破天惊,究竟还是物理学教员有本领,进去关住了总电门,才得无事,只烧焦了几块木头。我虽住在并排的楼上,但因为墙是石造的,知道不会延烧,所以并不搬动,也没有损失,不过因为电灯俱熄,洋烛的光摇摇而昏暗,于是也不能写信了。

我一生的失计,即在历来并不为自己生活打算,一切听人安排,因为那时豫〔预〕计是生活不久的。后来豫〔预〕计并不确中,仍须生活下去,于是遂弊病百出,十分无聊。后来思想改变了,而仍是多所顾忌,这些顾忌,大部分自然是为生活,几分也为地位,所谓地位者,就是指我历来的一点小小工作而言,怕因我的行为的剧变而失去力量。但这些瞻前顾后,其实也是很可笑的,这样下去,更将不能动弹。第三法最为直截了当,其次如在北京所说则较为安全,但非经面谈,一时也决不下。总之我以前的办法,已是不妥,在厦大就行不通,所以我也决计不再敷衍了,第一步我一定于年底离开此地,就中大教授职。但我极希望那一个人也在同地,至少也可以时常谈谈,鼓励我再做有益于人的工作。

昨天我向玉堂提出以本学期为止,即须他去的正式要求,并劝他同走。对于我走这一层,略有商量的话,终于他无话可说了,所以前信所说恐怕难于脱身云云,已经不成问题,届时他只能听我自便。他自己呢,大约未必走,他很佩服陈友仁,自云极愿意在他旁边学学。但我看他仍然于厦门颇留恋,再碰几个钉子,则来年夏天可以离开。

此地无甚可为,近来组织了一种期刊,而作者不过寥寥数人,或则受创造社影响,过于颓唐(比我颓唐得多),或则太大言无实;又在日报上添了一种文艺周刊,恐怕不见得有什么好结果。大学生都很沉静,本地人文章,则“之乎者也”居多,他们一面请马寅初写字,一面请我做〔作〕序,真是殊属胡涂。有几个因为我和兼士在此而来的,我们一走,大约也要转学到中大去。

离开此地之后,我必须改变我的农奴生活;为社会方面,则我想除教书外,或者仍然继续作文艺运动,或更好的工作,待面谈后再定。我觉得现在HM比我有决断得多,我自到此地以后,仿佛全感空虚,不再有什么意见,而且时有莫名其妙的悲哀,曾经作了一篇我的杂文集的跋,就写着那时的心情,十二月末的《语丝》上可以发表,一看就知道。自己也知道这是须改变的,我现在已决计离开,好在已只有五十天,为学生编编文学史讲义,作一结束(大约讲至汉末止),时光也容易度过的了,明年从新来过罢。

遇安既知通信的地方,何以又须详询住址,举动颇为离奇,或者是在研究HM是否真在羊城,亦未可知。因他们一群中流言甚多,或者会有HM在厦门之说也。

校长给三主任的信,我在报上早见过了,现未知如何?能别有较好之地,自以离开为宜,但不知可有这样相宜的处所?

迅十一月廿八日十二时。

◎ 九十六

my dear teacher:

自从廿五晚接你十九、廿一的信,知到〔道〕我寄的十五,六,七的信都到了,但我十七早寄一信,午寄包裹时又寄一信,你来信未提及,我想寄物是迟一些的,预料廿六七……当可得你信,但至今日(卅)仍未有来,你前信说同时寄一包《新女性》、《语丝》的刊物,此刻也未到,我十分怀疑。我现时在预备明天教材,但我没有专心看书,我总想着这两天报载漳州攻下,泉州、永春也为北伐党军(所)得,以前是知到〔道〕厦门大学危险,在战事范围中,但不知真相如何?加以近几天没来信,是否连船也不能来往?!

看广大聘教授条例,(不知中大是否如此)教授初聘必为一年,以后第二次继聘为四年,或无期,教至六年,即可停职一年,照支原薪。教授不能兼职,但经校务(?)会议通过则可变通,教授每周钟点至少八时,至多十余到廿时左右。教授又须指导学生作业云。

现时广州省行政独立,中央政府(即国民政府)从十二月五号起移至武汉,中央多灰色人,离开广东,则广东或易办事。

我校现时校长还未回,专看十二月初发经费时是照新预算抑旧预算,照新预算而不搭发一月积欠(省政府已通过)则要求仍未全满足,如果即行回校(校长)恐爽约时不好对付。然发新预算而校长仍不回则又难维持,是以还须斟酌办理。至我自己私意则在校长回后,或决不回无办法时,均可引退,惟青黄之间则必不去,预料将来如新预算到,则每人月薪可得七八成,如再搭发积欠则旧教员可再多,否则长此搭积欠之款由新教员薪水扣,总之照新预算计,每月可得百二三十元,照劳力与报酬,自然也不算少,就广州,另外觅相等事,自然也不易,如果辞去的话。但不辞去呢,(一)学生已破面,冷面相面,训育是以德感,以情维系的,如此何能继续下去,而且(二)我赞成凡与风潮有关的人离校,而换与我们同意见者,则(转)移学生目标,于学校有利,以去职为是,然就现时观察,我向学校有力的人表示辞意,但都不答应我,似乎是要我维持下去,你看这当如何处断呢?

汕头我未答应去,决意下学期仍在广州,日来中央政府移至武昌,我的心又飞去好几次,但一“默念”,总是决定不去,无论如何,我想抵抗物质压迫,试试看是它胜过我,还是我打倒它。

your H.m.十一月卅晚八时三刻

◎ 九十七

my dear teacher:

十二月一晚收到你廿六寄的信,而以前说寄的《新女性》等至今未来,你十六,十九,廿一等信俱先后到,亦复了,并不因新宁轮而生阻碍。

今日(二日)到陈启修处,见他整理行装,打算到武汉去(五日前后动身),听他说孙伏园也电约其到湖北云,则伏园十二月十五前后到广州之说,不知有无变动?

学校今日到财政厅领到支票,款目仍旧,不但不搭一月欠,且新预算也不题〔提〕,公债库券仍有,不过三十个月期满的公债以前发二成的,现时发一成,但仍未解决(一成公债各机关一样),校长打算往香港去,政府如此作弄人,我们三主任定明日向全校教职员布告经过,并以后不能负维持校长职务之责,看教职员能否枵腹从公,抑全体辞职,我们为难的是政府发新预算而不搭欠,则左右做人难,现时全不发,可以借口引去了,但事情绝不如此简单,或仍不死不活拖下去,且看如何再说。学生两方仍争持不下,这乎似朽索御六马,懔乎其危了。

你因为怕有“不安”而“静下来”,这叫我从何说起?“为社会做事”么?社会有什么事好做,前次说的番禺中学,起首是以有组织之党与非党人结合打倒土豪劣绅之旧校长,那次开会后,他们不甘退让,又自知不敌,于是卖给又一派人,现时是有两派人和我们对敌,而我们这一批有非党的人,禁不起敌人污蔑图利之语,有放手不问之态,现时是改选董事又延期,而我学校事又如此,所谓“社会事业”者,不过说破不值一文钱,你愿我终生被播弄于其中而不自拔?而且你还想因此仍忍受旧地方的困苦无生趣之境地以玉成我做“社会事业”吗?我着实为难,如果我说不肯做“社会事业”下去,或者会影响到别人行动,我说还是做下去,也不见得有好处,横竖都是为难,我自己没有“方针”,“相宜的地方”是找不好,或者有,但现时又不能实现。

至于说“这一学期居然已经去了五分之三”,在现时,自然如此说,但可也回想到五分之三的日子,是很崎岖的走来,为旅行的一新(被禁止)吗?五分之三已如此非人生活,再勉强下去,能保没有发生别的意外吗?单独为“玉成”他人而自放于孤岛是应当的吗?我心甚乱,措辞多不达意,又恐所说又令你生新的奇异感想,不写几个字,又怕在等看信,我觉得书信的传递实在讨厌,费时而不能达意于万一。

广大自然也不是理想的比较可栖身的地方,所以说到你要仍在厦大,我也难以多说。

但我仍觉文字不能代表思潮,究竟行止如何,在如果问到我的话,我想还是见面畅谈较得详尽。

your H.m.十二月二日

◎ 九十八

广平兄:

上月二十九日寄一信,想已收到了。廿七日发来的信,今天已到。同时伏园也接陈醒〔惺〕农信,知道政府将移武昌,他和孟余都将出发,报也移去,改名《中央日报》。叫伏园直接往那边去,因为十二月下旬须出版,所以伏园大概不再往广州。广州情状,恐怕比较地要不及先前热闹了。

至于我呢,仍然决计于本学期末离开这里而往广州中大,教半年书看看再说。一则换换空气,二则看看风景,三则……。要活动,明年夏天又可以活动的,倘住得便,多教几时也可以。不过“指导员”一节,无人先为设法了。

你既然不宜于“五光十色”之事,教几点钟书如何呢?要豫〔预〕备足,则钟点可以少一些。办事与教书,在目下都是淘气之事,但我们舍此亦无事可为。我觉得教书与办别事实在不能并行,即使没有风潮,也往往顾此失彼。你不知此后可别有教书之处(国文之类),有则可以教几点钟,不必多,每日匀出三四点钟来看书,也算豫〔预〕备,也算自己玩玩,就好了;暂时也算是一种职业。你大约世故没有我深之故,似乎思想比我明晰些,也较有决断,研究一种东西,不会困难的,不过那粗心要纠正。还有一种吃亏之处是不能看别国书,我想较为便利是来学日本文,从明年起我想勒令学习,反抗就打手心。

至于中央政府迁移而我到广州,于我倒并没有什么。我并非追踪政府,却是别有追踪。中央政府一移,许多人一同移去,我或者反而可以闲暇些,不至于又大欠文章债,所以无论如何,我还是到中大去的。

包裹已经取来了,背心已穿在小衫外,很暖,我看这样就可以过冬,无需棉袍了。印章很好,没有打破,我想这大概就是称为“金星石”的,并不是玻璃。我已经写信到上海去买印泥,因为盒内的一点油太多,印在书上是不合式〔适〕的。

计算起来,我在此至多也只有两个月了,其间编编讲义,烧烧开水,也容易混过去。何况还有默念,但这默念之度常有加增的倾向,不知其故何也,似乎终于也还是那一个人胜利了。厨子的菜又不能吃,现在是单买饭,伏园自己做一点汤,且吃罐头。伏园十五左右当去,我是什么菜都不会做的,那时只好仍包菜,但好在其时离放学已只四十多天了。

阅报,知女师大失火,焚烧不多,原因是学生自己做菜,烧坏了两个人:杨立侃,廖敏。姓名很生,大约是新生,你知道吗?她们后来都死了。

以上是午后四点钟写的,因琐事放下,后来是吃饭,陪客,现已是夜九点钟了。在钱下呼吸,实在太苦,苦还不妨,受气却难耐。大约中国在最近几十年内,怕未必能够做若干事,即得若干相当的报酬,干干净净。(写到这里,又放下了,因为有人来,我这里是毫无躲避处,有人进来就进来,你看如此住处,岂能用功。)往往须费额外的力,受无谓的气,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如此。我想此后只要以工作赚得生活费,不受意外的气,又有点自己玩玩的余暇,就可以算是幸福了。

我现在对于做文章的青年,实在有些失望,我想有希望的青年似乎大抵打仗去了,至于弄弄笔墨的,却还未看见一个真有几分为社会的,他们多是挂新招牌的利己主义者;而他们却以为他们比我新一二十年,我真觉得他们无自知之明,这也就是他们之所以“小”的地方。

上午寄出一束刊物,是《语丝》《北新》各两本,《莽原》一本。《语丝》上有我的一篇文章,不是我前信所说发牢骚的那一篇;那一篇还未登出,大概当在一○八期。

迅十二月二日之夜半。

◎ 九十九

广平兄:

今天刚发一信,也许这信要一同寄到罢。你或者初看以为又有什么要事了,其实并不,不过是闲谈。前回的信,我半夜放在邮筒中;这里邮筒有两个,一在所内,五点后就进不去了,夜间便只能投入所外的一个。而近日邮政代办所里的伙计是新换的,满脸呆气,我觉得他连所外的一个邮筒也未必记得开,我的信不知送往总局否,所以再写几句,俟明天上午投到所内的一个邮筒里去。

我昨夜的信里是说:伏园也醒〔惺〕农信,说国民政府要搬了,叫他直接上武昌去,所以他不再往广州。至于我,则无论如何,仍于学期末离开厦门而往中大,因为我倒并不一定要跟随政府,熟人如伏园辈不在一处,或者反而可以清闲些。但你如离开师范,不知在原地可有做事之处,我想还不如教一点国文,钟点以少为妙,可以多豫〔预〕备。大略不过如此。

政府一搬,广东的“外江佬”要减少了,广东被“外江佬”刮了许多未〔天〕,此后也许要向“遗佬”报仇,连累我未曾搜刮的外江佬吃苦,但有害马保镖,所以不妨胆大。《幻洲》上有一篇东西,很称赞广东人,所以我愿意去看看,至少也住到夏季。大约说话是一点不懂,和在此相同,但总不至于连买饭的处所也没有。我还想吃一回蛇,尝一点龙虱。

到我这里来空谈的人太多,即此一端也就不宜久居于此。我到中大后,拟静一静,暂时少与别人往来,或用点功,或玩玩。我现在身体是好的,能吃能睡,但今天我发见我的手指有点抖,这是吸烟太多了之故,近来我吸到每天三十支了,我从此要减少。我回忆在北京因节制吸烟之故而令一个人碰钉子的事,心里很难受,觉得脾气实在坏得可以。但不知怎的,我于这一点不知何以自制力竟这么薄弱,总是戒不掉。但愿明年有人管束,得渐渐矫正,并且也甘心被管.不至于再闹脾气的了。

我明年的事,自然是教一点书;但我觉得教书和创作,是不能并立的,郭沫若郁达夫之不大有文章发表,其故盖亦由于此。所以我此后的路还当选择,研究而教书呢,还是仍作游民而创作?倘须兼顾,即两皆没有好成绩。或者研究一两年,将文学史编好,此后教书无须豫〔预〕备,则有余暇,再从事于创作之类也可以。但这也并非紧要问题.不过随便说说。

《阿Q正传》的英译本已经出版了,译得似乎并不坏,但也有一点小错处,你要否?如要,当寄上,因为商务馆有送给我的。

写到这里还不到五点钟,也没有什么别的事了,就此封入信封,赶今天寄出罢。

迅十二月三日下午。


◎ 一○○

my dear teacher:

六日早在办公桌上看见十一月廿九寄来的信,又十一月廿一寄的书一束(内《北新》十一,二期,《语丝》九七,九八,一○三,一○四期,《新女性》十一月号)一卷书而担〔耽〕搁至十六天始到,中国真是太可以了。我打开看,还有不少可看的东西。

至于寄来的信,在我寄了廿三的信后,总是觉得我太过火了,这样的说话,又愿意知到〔道〕你的意思,想得你“棒喝”一下,然而意外的不然,许是你已为感情蒙蔽了罢?

你廿六的信是要大半年仍在厦,廿九信则说离厦,这样心神不定,全以外象为主,我知道你在十二分地空虚了。请好好地静下来,养养身体,既打算离去,则该校一切勿过于扰心,食物如何解决,福州馆子照旧去包饭吗?伏园如离厦,你一人早饭〔晚〕为口奔驰,不太苦吗?

学校火警实在可怕,我在天津就遇过,半夜从学校跑到人家里,北京女师大,日前余盖给信李之良,说在不久以前火烧了几间寝室,一个学生从女大转过来的名杨立侃伤重身死,另一个她的好友也伤得甚沉重。女师大真不幸,连转学来的都遭劫,仍在女大的,总是娇小姐,真可叹,你也曾在报上或别方面听到吗?

南方还是“之乎者也”之风甚盛,此间小学生,教科书仍重文言,且文料甚不新,这是教育落后的原故,此外因方言不同,也有关系。此处副刊,如《民国日报》、《国民新闻》,《民国》还不多见,《国民》则专刊载广东土语的无聊拌嘴嘲笑小品,真是乏味。

你为什么“时有莫名其妙的悲哀”?是因感寂寞吗?是因想到要走的路吗?是因了别人而焦虑吗?《跋》中或有未便倾尽之处,可得闻欤?

遇安来信,或因我无意向伏园述及闻得他来,而伏老即见遇安必又提及我问话,故遇(安)来信寄新校,我已回信,足证其在羊城,后再来信问旧校门牌号数,或以为我希望他来,故再函探其是否诚意,或不是流言之故,这是我的推测。

学校经费二日财厅支单依旧写旧预算,三主任召集教职员会,声明不负校长职,当由教职员推举五人到省政府、教育厅、财厅交涉,不外敷衍圆滑,继由革新学生去请愿,财厅始又照新预算,六日庶务已向财厅补领本月新预算款。但积欠仍无着,众意是积欠到手,始敢相信放胆办事,今日(六)虽领新款支单,全校仍未上课,将俟积欠有着,校长回校,当有一番整顿与淘汰,今日反动学生无聊,向总务与我攻击,但也无效,以后再详吧。

your H.m.十二月六日晚八时。

◎ 一○一

广平兄:

三日寄出一信,并刊物一束,系《语丝》等五本,想已到。今天得二日来信,可谓快矣。对于廿六日函中的一段议论,我于廿九日即发一函,想当我接到此函时,那边亦已寄到,知道我已决计离开此地,所以我也无须多说了。其实我这半年来并不发生什么“奇异感想”,不过“我不太将人当作牺牲么”这一种思想——这是我一向常常想到的思想——却还有时起来,一起来,便沉闷下去,就是所谓“静下去”,而间或形于词色。但也就悟出并不尽然,故往往立即恢复,二日得中央政府迁移消息后,即连夜发一信(次日又发一信),说明我的意思与廿九日信中所说并无变更,实未曾有愿意害马“终生被播弄于其中而不自拔”之意,当初仅以为在社会上阅历几时,可以得较多之经验而已,并非我将永远静着,以至于冷眼旁观,将害马卖掉,而自以为在孤岛中度寂寞生活,咀嚼着寂寞,即足以自慰自赎也。

但廿六日信中的事,已成过去,也不必多说了,到年底或可当作闲谈的材料。广大的钟点虽然较多,但我想总可以设法教一点担子较轻的功课,以求有休息的余暇。况且抄录材料等等,又可以有忙〔帮〕我的人,所以钟点倒不成问题,每周二十时左右者,大概是纸面文章,未必实做。

你们的学校,真是好像“湿手捏了干面粉”,粘缠极了。虽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但当局不讲信用,专责“匹夫”,使几个人挑着重担,未免太任意将人做牺牲。我想事到如此,别的都可不管了,以自己为主,觉得耐不住,便即离开;倘因生计关系及别的关系,须敷衍若干时,便如我之在厦大一样,姑且敷衍敷衍,“以德感”“以情维系”等等,只好置之度外,一有他处可去,也便即离开,什么都不管它。

伏园须直往武昌去了,不再转广州,前信似已说过。昨(五日)有人〈到〉从汕头到此地(据云系民党),说陈启修因为泄漏机密,被党部捕治了。我和伏园正惊疑,拟电询,今日得你信,知二日看见他,则以日期算来,此人是造谣言的,但何以要造如此谣言,殊不可解。

前一束刊物不知到否?记得前回也有一次,久不到,而在学校的刊物中找来。三日又寄一束,到否也是问题。此后寄书,殆非挂号不可。《桃色之云》再版已出了,拟寄上一册,但想写上几个字,并用新印,而印泥才向上海去带,大约须十日后才来,那时再寄罢。

迅十二月六日之夜。

◎ 一○二

my dear teacher:

今日是学校因经费问题停课的第二日,学校也发薪水了,数目(以前四成多)是八成五,其中一半为现金78元,一半为公债库券,公债是一成,即废纸十五元,库券四成,即六十元,但此纸须候至阳二月十四(过了阴历年了)才能支取现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不过如此成绩,将来可想而知,而最令人发指的,就是那八十多(个)反动学生,昨日列队到省政府、教厅、财厅,都说学校不是经费问题,是校长问题,只要宋庆龄长校,便万事解决云,你看她们居心破坏学校,不惜牺牲学校,这种态度,可恶之极。今日下午四时,教厅又约三主任及附小主任到厅,现尚未到时,我们则欲待经费彻底解决始做下去。

又今日《国民日报》副刊有篇欢迎你来广州的文章,该副刊大约即以前请伏园担任的,现时伏园不来,你担任不好么?它的体裁就是那样,下面还有一半广告纸,我裁去免太厚难寄,今早我又寄了一信,是复你十一月廿九的,现在又接到你十二月三日的信了。

来广州是欢迎的,教人也好,不过要施“夏楚”,这种八股先生可得反抗了,反抗之法,就是以毒攻毒,勒令清洁卫生。还有,教人也要有方,如果光是“善诱”,也须有相当对待,以免白耗精神和光阴。

印章的东西是叫“金星石”,我以前是随便叫它曰玻璃,此物不知是否日本东西,刻字时已刻坏了一个图章,算是毁了。好在是刻字的负责,我却不管,这样脆,我想一落地必碎,能够寄到无破,算好的了。穿背心,冷了还是要加棉袍、棉袄……的,“这样就可以过冬”吗?傻孩子!包印章的白色东西,是在京买而经用过的;你看得出吗?一个图章何必特去上海买印泥呢,真是多事了。

“默念增加”,想是日子近了的原故,小孩子快近过年,总是天天吵几次,似乎如此,你失败在那一个人手里了么?你真太没出色〔息〕了。

广东天气现时还不冷,只穿夹袄满可以了。阴历十一月了而如此暖,真是便利,但冷的几天是在快过旧年,腊八左右,蚊子还很多,每晚桌下不住来咬,我在未寝前多不脱袜,这几天则每放下帐子看书、信,织东西,但这样不久就困倦睡下了,然次早至少还有一二只蚊饱饱的在帐子内。

这几天经费未解决总坚持不上课,经费解决则须革新一次,革后自己再走,也是痛快,如果经费不解决而教厅换人,或解决而另换人,那我们可不管了,现时反动学生是向三主任分头攻击,昨日派来代表三人,限令总务于24时内召集财政会议,布告经费状况,又限令我于二日内解散革新学生会同盟会,我们都不理她,不久或有攻击我们的宣言发出了。现时没有什么说,下次再谈罢。

your H.m.十二月七日午三时

附:

欢迎鲁迅先生来广州

张迂庐

鲁迅先生,我们不是现代评论的闲话大家陈源教授也并不是北京晨副的编辑志摩文士的同党,对于他先生之来,想谁也不会“疾首蹙额而相告”以至于“伐他几下”的吧?虽然我们也不以他曾被称为中国思想界的权威者,青年叛徒的领袖而才表示欢迎!

我相信欢迎他先生的许多青年当中,叭儿狗一定是没有的,因此也正不愁他先生上岸的时候,把我们“打落水里又从而打之”;然而除下我们欢迎他的许多青年之外,叭儿狗却说不定没有的,我们欢迎他之来,或许正是以他最有对待叭儿狗的本领吧!

我们都知道他是创中国文坛未有之新格的《呐喊》《彷徨》的著者,是著《阿Q正传》而被译成五六国文字且被法国现时大文豪罗曼罗兰啧啧称道过的人,是空前的《中国小说史略》的著者,是中国译界的高手,是未名丛刊,乌合丛书的主编人,是《莽原》半月刊的创办人,这些,在我们都有“除了欣赏惊叹而外,我们对于鲁迅的作品,还有什么可说呢!”之概〔慨〕——引沈雁冰评《呐喊》的话——不过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使我们最难忘的《热风》和称为交了“华盖运”才弄得来的《华盖集》!

《热风》同《华盖集》都是先生的杂感短文,在这里的鲁迅先生,以战士身而显现了!瞧啊!在混浊的北京的空气里,敢于向牛鬼蛇神正视的,而且还敢于在礼教淫威的重围的所谓首都里“论他妈的”的,虽然我们没有见到的或许还有好几位,然单就我们见到的来说,就只有两个人:吴稚晖,鲁迅。

鲁迅先生从北京跑到厦门,才仅是前个月的事!而中大聘请先生来校的消息,前一星期我已经听到了!

除却竭诚的欢迎而外,我们对于鲁迅先生之来,还有什么可说呢!广州民国日报副刊第一百零六期

中华民国十五年十二月七日星期二

◎ 一○三

my dear teacher:

现时是七日晚七时半,我又开始写信了。这信是因为收到你三日午写寄的那信的,今日我发了一信,不是说下午四时要到教育厅吗!从那里回校,看见门房内竖了几封信,我心内一动,转想午间已接信,此时必没有了,乃走不数武〔步〕,听差赶上来交给我信,是你三日第二封,我欢喜极了,接连两日得信三封。这三封信(廿九、三、三)可见你的心神略略安定,有点活气了。至于廿六那一封,我收到于二日作复,因你的信似乎有点变态不安定而故作安定,所以我二日的信也似乎激些,现接最近三信,没问题了,不必挂念,或神经过敏。

现时我要下命令了,以后不准自己把信“半夜放在邮筒中”。因为瞎马会夜半临深池的,十分危险,叫人捏一把汗不好。而且“所外”的信今上午到,“所内”的信下午到,这正和你发信次序相同,不必以傻气的傻子,当“代办所里的伙计”为“呆气”的呆子,实在半斤八两,相等也,而且H.m.发信也不如是急急,今早发的那封六晚写好的信,是早起叫服侍我的女仆拿去的,但许久之后,我出校门,见另一个老妈拿一只碗似乎出街买物,同时手中拿(着)我的信,必是代那我的老妈便中发信,以此推测,我的用人,每次发信必如此,我于是以后得改变方法了。广州有工会,用人不听命且难说话,服侍我的那个,看来甚村气,但我对付她却十二分将就了,买东西是二个子必取起一个,二毛取一毛以此类推。叫她洗衣,常久久不洗好,等着用也不能得,在我现时做件穿件而她不体贴,我不敢强她快洗,因为说话一不留心,恐怕以工会相压,因久不洗回衣服,失了也无从检问,袜子之类,洗少是常事。不买热水壶,茶冷她又说闲话,其实每日早晚不过冲两次不大热的茶来。及到买来水壶,又不小心开螺旋盖,新新的就给弄到许多铁锤等痕迹,真气透人了。你在福建受不惯听差(的)气,将来来广州,用的是男的,或者好一点,但你也得知到〔道〕不致火气起来。

“外江佬”真可以,听说广东从去年九月至今年九月,收入有一(或八)万万,则每月有巨大收入可知,其数为全国之冠。现时国民政府奄有七省,合七省不及一广东收入,在广东一省,则负担七省战时兵费,现时又加国民政府迁移费,各省党费,即如天津英捕逮去国民党员,此处即汇款去救济。惟其如此,所以本省教育行政不能兼顾,所以我校经费问题不易解决,今日下午四时又往教厅,我的令兄意思是要下公文叫三主任负责维持原状,照常上课,我们婉谢他,叫他先向我校长(住处已知)取得同意再说,因积欠尚未解决也。

我觉得你如来广州虽非理想之境,但总不至如厦大之无聊。此处在街上店铺和叫洋车,尽可用官话行得通,偶然吃点亏,买物也许贵些,但这有H.m.代办,在北京,我买物常不大讲价,而这里多数开大价,总在一二倍以上,要买的人斟酌还价,但有时遇着一间铺子不(开)大价,你还太少,他又可以大骂你,所以看情形可先问一声,怕少给不?他说不怕就不妨还三分之一价,或二分之一,再添上去,麻烦透了。食东西的馆子随处都有,小饭馆也不花多少钱,你来不愁没食的处所,而愁食不惯口味,但广东素以善食称,你或能对付,至于蛇,冬间食的多,你来在过年,不知那时可还有?龙蛩〔虱〕也过时了,你来时或能遇到买干的,但湿而新造的怕没有了,那东西有特味,不似蛇肉香,恐你食不下咽。这里也还有北方馆子,有专买〔卖〕北京布底鞋的铺子,现时也有稻香村一类的铺子,糖炒栗子所以也有卖,这大约是受了“外江佬”的影响。

你高兴时,信上也见到“身体是好的,能食能睡”一类的话,但在上月廿日至廿六左右则不但不然,且什么也懒做了,原因是为说,那一个人要去汕,及要做“社会事业”,这不还是待考虑的吗?何必自己如此,而且那一个人也不是定专为别人牺牲,实在不如此自己不好过,这是行乎其所不得不行,自己要那么样的,就那么样做吧!

你手指还抖吗?要看医生不?我想心境好,自然减却无聊,不会多吸烟了,有什么方法可减却呢?我愿多写几个字。

你来这里是住中大就省事,住外面就方便,但花费大,陈启修住的几间房,是二楼,每月就四十多块钱屋租,还有雇用人,食,用……等,至少总在百余元,究竟如何,是待到广州再说,还是未雨绸缪?

我想没有被人打倒,或自己倒下之前,教书是好的,倒下后则创作似乎闭户可做,但中国人心理,倒下后的著作,是否还一样保持原有地位?也很难说。对付社会一般人,要用一般方法,过于自我,就受攻击,真是讨厌的事,但党内似乎好些,我想如国民党不容,则跑到俄国去,在广东,去俄很容易设法得政府一笔款,挟着什么名目,领着公费就可去,但这自然要改变教书生涯,才易活动,你看郭沫若有什么,现时是政治主任,又改为……了。人一迫就可以转行,你说是不是?启修先生说俄国也不十分冷,屋内比北京屋还暖云。我说的这些,也非紧要,不过今晚高兴多写,所以一发不可收〈拾〉了。

英译阿Q不必寄,现时我不暇及不大会看,待真的阿Q到广州,再拿出书本,一边讲一边对照吧!那时却勿得规避,切切!

今晚大风,窗外呼呼声,空气骤冷。我是穿了夹裤,呢裙,毛绒背心,及绒衣,但没有蚊了。

your H.m.十二月七晚九时

◎ 一○四

广平兄:

本月六日接到三日来信后,次日(七日)即发一信,想已到。我推想昨今两日当有信来,但没有;明天是星期,没有信件到校的了。我想或者是你校事太忙没有发,或者是轮船误了期。

从粤,从沪,到此的信,一星期两回;从此向沪向粤的船,似乎也是一星期两回。但究竟是星期几呢,我终于推算不出,又仿佛并不一定似的。

计算从今天到一月底,只有五十天了,已不满两月;我到此,是已经三个月又一星期了。现在倒没有什么事。我每天能睡八九小时,但是仍然懒;有人说我胖了一点了,也不知塙〔确〕否?恐怕也未必。对于学生,我已经说明了学期末要离开。有几个因我在此而来的,大约也要走。至于厦门学生,无药可医,他们整天读《古文观止》。

伏园就要动身,仍然十五左右;但也许仍从广州,取陆路往武昌。

我想一两日内,当有信来,我的廿九日的信的回信也应该就到了。那时再写罢。

迅十二月十一日夜

◎ 一○五

my dear teacher:

今(十二)早九时从家里回校,看见你十二月七日的信在桌上,大约是昨十一到了,而我外出未看见。我料想日间有信,心内挂念,早来果见,慰甚。

六日收到十一月廿一寄来的刊物,三日寄的刊物,则至今尚未到,大约是慢些的,惯了我也不十分急着〔着急〕了。二日之信,乃二晚七时我亲投至街中邮筒(便中经过),若自三日起至六日到,则前后不过四天,也差强人意,而何以平时有担〔耽〕搁至八天的,真是奇怪了。

你“一向常常想到的思想”,实在谬误,“将人当作牺牲”一话,万分不通,牺牲的解释,如吾人以牛羊作祭品,在牛羊本身并非愿意甘心的,所以不合,而“人”则不如此,天下断没有人而肯甘心被人宰割,其非宰割,换言之,这一方出之爱护,那一方出之自动愿意,则无牺牲可言,其实天下间即无所谓牺牲,譬如吾人替社会做事,大家认为至当的了,因此有公义而制却私情,在私情上也可以说牺牲,而人们不在意此点,还是向公义上走,即认公义为比较的应为,急为而已。但所谓应,所谓急,随时间环境而异,取其比较合适而为,我认为舍此作〔做〕法即无合适满意者,我即切实行去,这是我为取舍决〔抉〕择而知何者当牺牲,何者当取择,天下固不能全有,亦只有取吾所好,既好而取,即得其所,亦即遂吾志愿,此三尺童子所知,而三尺多的小孩子反误解,当记打手心十下于日记本上。

校事又变回来了,那些学生反动分子,假借学生会向省政府、教、财各厅请愿后,又在学校召集师生联席会议,当时有七个灰色的先生出席,发表一封员生联席会议的信,质问三主任为什么做滑稽的事,故意停课,限令立即开课。其实停课启事之登报端乃三主任召集全校教职员布告经过并不能负代理校长之责,当场由众推举教职员代表五人向教厅等处请愿无结果,教厅当场默认停课之议,而此五人中有回校起草登报者,有先去者,乃五人中有教员出席学生会则一概妥〔诿〕为不知,于是以员生联席会议名义向三主任质问,大有问罪之意,此事处置不当,易引起教员与反动学生合,而其后财厅已发新预算支单,搭欠一月则允自十六年一月起,似此可借口转圆〔圜〕,谓经费已有办法,而校长允回,先令三人负责云。于是明天(十三)起上课了。但另一消息,则说校长无意回来,不过姑如此说使学校好照常上课,实则以进为退也云,于是我好恐惧,她不回来,教厅不另派人,则三主任负责无期,教厅另委新人,则我们自然可以交代而去,但又怕校长荐,或教厅自己派我继任(因以前有此说,我极力不答应),则十分叫我吃苦。此校如此复杂,旧教员不易去,在校占大部分势力,实无法整顿,且经此一事,甚澈〔彻〕底之人多去,留我受苦甚不上算,但此校习惯女校长,旧校长去,一时无相当人物,则怕我当殃,推却自然爽快,但一纸公文压下来时,任你如何推托,也不成功,现时我只有设法劝校长早日回校,以免殃及我自身。而且校长薪水与主任同,不过少八时教课,但出席外面会议太多,一经做起此职,辞职即不容易,我愿意做点易来易去,不受人注意的小事,所谓“长”,实在令人闻之不寒而栗,你说是不是呢?照稳当的说,校长回来,也当视十六年一月能否如言搭发一月积欠,则我们维持的最低限度,也在本学期末,这是学生对校长没有问题的话,然学生自校长声明辞职后,又开欢送会(白开)发欢送宣言,发欢迎宋庆龄为校长宣言,口口声声称现校长为前校长,则今兹见学校通知复课,校长声言回来之时,必仍有一番剧戏,而最怪异的,就是中央政府的人物,多是灰色接近树的派的,张静江等一流人,常有明显表示,最近省特别市党部的改组,即此中黑幕,近来该派人物,眼见工会势盛,又觉扶助农工之非法,大有向〔改〕变态度之势,凡稍澈〔彻〕底的人,即目为CP、CY而有驱之使去之势,一个党立政府,而各派人物相反的相处在一块,互相倾轧,这也是一个叫人闷气的事,启修先生在此不大发展,也受此中一点影响,但绝没有于他不利的行为和表示。

现时乃十二月中旬,再有三十天多就可以见面了,书籍寄得太慢,或在人到之后,则不如留待你自己带来,可免遗失及损坏,香港通船了,你来也不必一定从汕头转,多带几本书或者在船上不如车上之价昂,你以为何如?

你和上海有来往便的,可否替我买一本《文章作法》,这是开明书店的出版(价七角),如再便,能买得一本《与谢野晶子论文集》(价五角)则更佳,因我一面又愿对于本行的东西也时时留意也。

从明天起上课,事情又多起来了,省妇女部立的“妇女运动人员训练所”,要我担任讲授“妇女与政治经济之关系”,时期是三周,每周二小时,在晚间,地点是中山大学,我推却而不能,已答应了,但材料还未搜得多少,现正在准备中。我自思甚好笑,自己实没有什么东西,但机会迫到我硬干,使竖子成(臭)名,真是苦恼不堪,如果不早设法倒下来,就要变成厂甸的轻气球,气散自己即掉下来,一点也没有法子补救,那时球也坏了,还是大害。

你的手有点抖,好了没有?

your H.m.十二月十二日(星期)午一时

径〔敬〕启者本校前因经费问题停顿现在政府已将十一月份经费照新预算发给欠薪一层亦由省政府令行财政厅按月搭发良烈等兹奉

教育厅批令第一一六五号开呈悉查该校经费经省政府委员会第三次议案议决令行财厅照该校新预算支给并按月发给积欠一月在案该主任等自应暂代维持校务俟廖校长返校时方能卸责据呈各情仰即遵照此批又奉

廖校长函开宗堂良烈广平兰芳(小学主任)主任先生前日许厅长来谈以校费已有切实之解决女师革新工作可以继续进行催促即日返校泳筠以为吾等份属党员未容规避困难况今校内情势益见复杂为党化教育计应即返校主持在未返校以前请先生等负责即日回复校务常态至深感汲〔激〕此候教安各等因自应遵照办理除布告外相应函达

台端希为

查照是荷此致

先生

灌宗堂

陈良烈

许广平启十一日

◎ 一○六

广平兄:

今天早上寄了一封信。现在〈是〉虽是星期日,邮政代办所也开半天了。我今天也起得早,因为平民学校成立大会要我演说,我说了五分钟,又恭听校长辈之胡说至十一时,溜出会场,再到代办所去一看,果然已有三封信在:两封是七日发的,一封是八日发的。

金星石虽然中国也有,但看印盒的样子,还是日本做的,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关系。“随便叫它曰玻璃”,则可谓胡涂,玻璃何至于这样脆?若夫“落地必碎”,则凡有印石,大抵如斯,岂独玻璃为然。可惜的是包印章者,当时竟未细心研究,因为注意移到包裹之白包上去了,现在还保存着。对于这,我倒立刻感觉到是用过的。特买印泥,亦非多事,因为非如此,则不舒服也。

此地冷了几天,但夹袍亦已够,大约穿背心而无棉袍,足可过冬了。背心我现穿在小衫外,较之穿在夹袄之外暖得多,或者也许还有别种原因。我之失败,我现在细想,是只能承认的。不过何至于“没出色〔息〕”?天下英雄,不失败者有几人?恐怕人们以为“没出色〔息〕”者,在他自己正以为大有“出色〔息〕”,失败即胜利,胜利即失败,总而言之,就是这样,莫名其妙。置首于一人之足下,甘心什倍于戴王冠,久矣夫,已非一日矣……。

近来对于厦大一切,已不过问了,但他们还常要来找我演说,一演说,则与当局者的意见,一定是相反的,此校竟如教会学校或英国人所开的学校;玉堂现在亦深知其不可为,有相当机会,什九是可以走的。我手已不抖,前信竟未说明。至于寄给《语丝》的那篇文章,因由未名社转寄,被他们截留了,登在《莽原》第廿三期上。其中倒没有什么未尽之处。当时著作的动机,一是愤慨于自己为生计起见,不能不戴假面;二是感得少爷们于我,见可利用则尽情利用,倘觉不能利用则便想一棒打杀,所以很有些哀怨之言。寄来时当寄上;不过这种心情,现在也已经过去了。我时时觉得自己很渺小;但看少爷们著作,竟没有一个如我,敢自说是戴着假面和承认“党同伐异”的,他们说到底总必以“公平”自居。因此,我又觉得我或者并不渺小;现在故意要轻视我和骂倒我的人们的眼前,终于黑的妖魔似的站着L.S.两个字,大概就是为此。

我离厦门后,恐怕有几个学生要随我转学,还有一个助教也想同我走,因为我的金石的研究于他有帮助。我在这里常有学生来谈天,弄得自己的事无暇做;倘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我将来拟在校中取得一间屋,算是住室,作为豫〔预〕备功课及会客之用,而实不住。另在外面觅一相当地方,作为创作及休息之用,庶几不至于起居无节,饮食不时,再蹈在北京时之覆辙。但这可待到粤时再说,无须“未雨绸缪”。总之:我的意见,是想少陪无聊之访问之客而已。倘在学校,大家可以直冲而入,殊不便也。

现在我们的饭是可笑极了,外面仍无好的包饭处,所以还是从本校厨房买饭,每人每月三元半,伏园做菜,辅以罐头。而厨房屡次宣言:不买菜,他要连饭也不卖了。那么,我们为买饭计,必须月出十元,一并买他不能吃之菜。现在还敷衍着,伏园走后,我想索性一并买菜,以免麻烦,好在他们也只能讹去我十余元了。听差则欠我二十元,其中二元,是他兄弟急病时借去的,我以为他可怜,说这二元不要他还了,算是欠我十八元;他便第二日又来借二元,仍是二十元。伏园订洋装书,每本要他一元。厦门人对于“外江佬”,似乎颇欺侮。

以中国人的脾气而论,倒后的著作,是没有人看的,他们见可利用则尽量利用,遇可骂则尽量地骂,虽一向怎样常常往来,也即刻翻脸不识,看和我往还的少爷们的举动,便可推知。只要作品好,大概十年或数十年后,便又有人看了,但这大抵只是书坊老板得益,至于作者,也许早被逼死了,不再有什么相干。遇到这样的时候,我以为走外国也行;为争存计,无所不为也行,倒行逆施也行;但我还没有细想过,好在并不急迫,可以慢慢从长讨论。

“能食能睡”,是的确的,现在还如此,每天可以睡至八九小时,然而人还是懒,这大约是气候之故。我想厦门的气候,水土,似乎于居人都不宜,我所见的人们,胖子很少,十之九都黄瘦,女性也很少美丽活泼的,加以街道污秽,空地上就都是坟,所以人寿保险的价格,居厦门者比别处贵。我想国学院倒大可以缓办,不如作卫生运动,一面将水,土壤,都分析分析,讲个改善之方。

此刻已经夜一时了,本来还可以投到所外的箱子里去,但既有命令,就待至明晨罢,真是可惧。

迅十二月十二日

◎ 一○七

my dear teacher:

以前七早、午,及八、十二各寄一信,想都收到,在此信之先了。

这封信是向你发牢骚的,因为只有向你可以尽量发,但能发,即非怒气冲天可知了。所以也还是等于送戏目给你看。

昨日学校的总务辞职了。今早我去新校办公,阅报及听庶务员说,才晓得教务也另有他就,(以前已有一处)——就是在中大当秘书,听说也无意于此了,那个庶务员就取笑我,连校长及三主任,四职集于一身了!我才恍然大悟于造傻子,人偷偷地找好事情就溜之大吉了,而我还打算有交代再走,将来岂非人都走光,校长也不回来,只有我一个光杆受学生凌辱,教职员催迫吗?我急跑去找校长面辞,并陈说校中情形,正说之间,那个教务主任也到,不知他是看风,还是真的,他不承认辞职,只说这两天那里忙,所以不能返校,明天是可以到校的云云。而广州学界情势,广州市的青年部长是张静江亲信,他们右的,那个我校开除的女生就时时来往张处,今日(十五)中央、省、市青年部来宣布两个学生会同时停止,另由学生会改选新会员,反动派带领她的男校同志来出席,称代表全国、省、市云,主任是那个市青年部长,是右袒的。结果全右倾了,闭会后反动生口出不逊,在我后面说○○○(共党人)走狗。我回头,她们不说了,再前走,她们说,哈哈!还回头看阿〔啊〕!你看这多么可恶,总而言之反动学生太猖獗,好的学生太老实而胆小,教了也不敢做,真没奈何。教职员又有二心,三主任又去其二,校长不回,又不肯表示决绝,明天校长约几个人商量办法,下午三时又是三青年与学生及学校人等开筹备选举学生会事。我也打算不做傻子了,我决意共患难也无可共之人,我何必傻冲锋,现在写好两封信,一封给校长的,说我明天(十六)不赴那两个会,请她另派人出席,又写信给那个教务主任,(他实际不理校事,而口说非辞职,不过事忙不能来的)告诉他我请病假,(装假)几多天则不说,打算明天留下信即逃回家,不闻不问了。将来学生会改选,合而为一,也还是纠纷不好处理,我实不愿多留此间,我打算回家静静过几天再回校收拾东西,你以后寄信暂寄(广州高第街中约许廿三少奶转便妥)如将来再有变动再通知你就是了。

我身体好的,事早了早安心,可以专心做别的事,你不必挂心,我能设法。

your H.m.十二月十五晚

◎ 一○八

广平兄:

昨(十三日)寄一信,今天则寄出期刊一束,怕失少,所以挂号,非因特别宝贵也。内计《莽原》一本;《新女性》一本,有大作在内;《北新》两本,其十四号或前已寄过,亦未可知,记不清楚了,如重出,则可不要其一;又《语丝》两期,我之发牢骚文,即登在内,盖先被未名社截留,到底又被小峰夺过去了,所以终于还在《语丝》上。

慨自二十三日之信发出之后,几乎大不得了,伟大之钉子,迎面碰来,幸而上帝保佑,早有廿九日之信发出,声明前此一函,实属大逆不道,合该取消,于是始蒙褒为“傻子”,赐以“命令”,作善者降之百祥,幸何如之。现在对于校事,一切不问,但编讲义,拟至汉末为止,作一结束;授课已只有五星期,此后便是考试了。但离开此地,恐当在二月初,因为一月薪水,是要等着拿走的。

朱家骅又有信来,催我速去,且云教员薪水,当设法加增。但我还是只能于二月初出发。至于伏园,却于二十左右要走了,大约先至粤,再从陆路入武汉。今晚语堂饯行,亦颇有活动之意,而其太太则不大谓然,以为带着两个孩子,常常搬家,如何是好。其实站在她的地位上来观察,的确也困苦的,旅行式的家庭,大抵的女性确乎也大都过不惯。但语堂则颇激烈,后事如何,只得“且听下回分解”了。

狂飙社中人,一面骂我,一面又要用我了。培良要我寻地方,尚钺要将小说印入《乌合丛书》。我想,我先前种种不客气,大抵施之于同辈及地位相同者,至于对少爷们,则照例退让,或者自甘牺牲一点。不料他们竟以为可欺,或纠缠,或责骂,反弄得不可开交。现在是方针要改变了,都置之不理。我常叹中国无“好事之徒”,所以什么也没有人管,现在看来,做好事之徒实在不容易,我略管闲事,便弄得这么麻烦。现在我将门关上,且看他们另向何处寻这类的牺牲。

《妇女之友》第五期上,有沄沁给你的一封公开信,见了没有?内中也没有什么,不过是对于女师大再被毁坏的牢骚。我看《世界日报》,似乎程干云还在那里;罗静轩却只得滚出了,报上有一封她的公开信,说卖文也可以过活。我想:怕很难罢。

今天白天有雾,器具都有点潮湿;蚊子很多,过于夏天,真是奇怪。叮得可以,要躲进帐子里去了。下次再写。

十四日灯下。

天气今气〔天〕仍热,但大风,蚊子却忽而很少了,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于是编了一篇讲义。印泥已从上海寄来,所以此刻就在《桃色的云》上写了几个字,将那“玻璃”印和印泥都第一次用在这上面;预备《莽原》第二十三期到来时,一同寄出。但因为天气热,印泥软,所以印得不大好,不过那也不要紧。必须如此办理,才觉舒服,虽被斥为“多事”,都不再辩,横竖已经失败,受点申斥算得什么。

本校并无新事发生。惟顾颉刚是日日夜夜布置安插私人;黄坚从北京到了,一个太太,四个小孩,两个用人,四十件行李,大有“山河永固”之意。我的要走已经宣传开去,大半是我自己故意说的。下午一个广大的学生来,他是本地人,问我广大来聘,我已应聘的话,可是真的。我说都真。他才高兴,说,我来厦门,他们都以为奇,但大概系不知内容之故,想总是住不久的,今果然,云云。可见能久在厦大者,必须不死不活的人才合宜,大家都以为我还不至于此。此人本是厦大学生,因去年的风潮而转广大,所以深知情形。

十五夜。

十二日的来信,今天(十六)上午就收到了,也算快的。我想广厦间的邮信船大约每周有二次,假如星期二五开的罢,那么,星期一四发的信便快,三六发的就慢了,但我终于研究不出那船期是星期几。

贵校的情形,实在不大高妙,也如别处的学校一样,恐怕不过是不死不活,不上不下。一接手,一定为难。倘使直截痛快,或改革,或被攻倒,爽快,或苦痛,那倒好了,然而大抵不如此。就是办也办不好,放也放不下,不爽快,也并不大苦痛,只是终日浑身不舒服,那种感觉,我们那里有一句俗语,叫作“穿‘湿布衫’”,就是有如将没有晒干的小衫,穿在身体上。我所经过的事,无不如此,近来的作文印书,即是其一。我想接手之后,随俗敷衍,你一定不能;改革呢,能够固然好,即使因此失职,然而未必有改革之望罢。那就最好是不接手,倘难却,就仿“前校长”的方法:躲起来。待有结束后另觅事做。

政治经济,我觉得你是没有研究的,幸而只有三星期。我也有这类苦恼,常不免被逼去做“非所长”“非所好”的事。然而往往只得做,如在戏台下一般,被挤在中间,退不开去了,不但于己有损,事情也做不好;而别人看见推辞,却以为客气,仍坚执要你去做。这样地玩“杂耍”一两年,就都只剩下油滑学问,失了专长,而也逐渐被社会所弃,变了“药渣”了,虽然也曾煎熬了请人喝过汁。一变药渣,便什么人都来践踏,连先前吃过汁的人也来践踏;不但践踏,还要冷笑。

牺牲论究竟是谁的“不通”而该打手心,还是一个疑问。人们有自志取舍,和牛羊不同,仆虽不敏,是知道的。然而这“自志”又岂出于天然,还不是很受一时代的学说和别人的情形的影响的么?那么,那学说是否真实,那人是否好人,配受赠与,也就成为问题。我先前何尝不出于自愿,在生活的路上,将血一滴一滴地滴过去,以饲别人,虽自觉渐渐瘦弱,也以为快活。而现在呢,人们笑我瘦了,除掉那一个人之外。连饮过我的血的人,也都在嘲笑我的瘦了,这实在使我愤怒。我并没有略存求得好报之心,不过觉得他们加以嘲笑,是太过的。我的渐渐倾向个人主义,就是为此;常常想到像我先前那样以为“自所甘愿即非牺牲”的人,也就是为此;常欲人要顾及自己,也是为此。但这是我的思想上如此,至于行为,和这矛盾的却很多,所以终于是言行不一致,好在不远就有面承训谕的机会,那时再争斗罢。

我离厦门的日子,还有四十多天,说三十多,少算了十天了,然则性急而傻,似乎也和“傻气的傻子”差不多,“半斤八两相等也”。伏园大约一两日内启行,此信或者也和他同船出发。从今天起,我们兼包饭菜了;先前单包饭的时候,饭很少,每人只得一碗半(中小碗),饭量大的,兼吃两人的也不够,今天是多一点了,你看厨房多么可怕。这里的仆役,似乎都和当权者有些关系,换不掉的,所以无论如何,只能教员吃苦。即如这厨子,是国学院听差中之最懒而最可恶的,兼士费了许多力,才将他弄走,而他的地位却更好了。他那时的主张是:他是国学院的听差,所以别人不能使他做事。你想,国学院是一所房子,能叫他做事的么?

我上海买书很便当,那两本当即去寄,但到后还是即寄呢,还是年底面呈?

迅十六日下午

◎ 一○九

my dear teacher:

十二月十五写了一信,十六寄去,告诉你以后写信改变住址,即于十六起,我就请病(假)(伪的)回家去住。但又不放心,总想到学校看看,昨晚(十八星六)八时余从家返校,见房内桌上有你十二月十二写十三寄的信。你这封信的第一句就是:“今天(十二?)早上寄了一封信”。但我现只收(十二)晚上写的一封。早上寄的大约另是一封,而至今未收到,不知是因我这几天不在校的原故,还是尚未寄到,抑邮局作怪。总之,我希望稍迟能收到。学校学生会改选,那革新学生的会也同时取消,选举结果,仍然是反动派占多数,将来还是把持学生会,向学校对抗,我是知道这种情形,不出来做事,请假回家。及昨晚回校听说,校长确不干,教务、总务也有新职,决辞去此处位置,所不知这消息的只有我一人在梦内,我幸而请假,(等于辞职)但已迟了几天,做了几日傻子,现既知他们全去,我也立即去函校长辞职。但又闻校长辞呈中另举一姓李的女人(右派)及我请教厅选一继任云。我是决计不干的,我现拟在家休息几天,待年假时胖胖的见人。一方慢慢找事做,我实在不中用,做做事就想休息,自私方面是好的,想你是同意的吧?

我的东西还放校内,专等你知到〔道〕我改了住址之前的信寄到校内时,可以有人代收,俟收你的信完毕了,知到〔道〕寄家内去时,再观察情形,即可以搬物走,但从校搬物到另一地方容易,从家搬出来则难,所以我也有些留恋;如此情形,刊物可不寄,留待带来,省得遗失。

你们学校几时放寒假?我现时闲着,来时的日期先通知,最好由客栈招呼,或由我先期打理,总以预知为妙,好在我是闲着的。

我在家是做做缝衣,(缝工昂贵)改造旧的,或织绒物(人托做的)或看书,并不闷气,无须挂念。

阅报陈仪有下野之说,是知他并不能善自改革也。

厦大你走了,玉堂更觉悟而散,所谓树倒猢狲散,那些现代派不知如何?

日前我接遇安信,说不要到上海,武昌去了,不能留粤,信中措词甚怪,以不能相见,似以为憾,我也没回他,但有一大批人是离粤了。

现时写这信是在校内,不久又要走回家了,再谈吧!

your H.m.十二月十九下午五时……

◎ 一一○

广平兄:

十六日得十二日信后,即复一函,想已到。我猜想一两日内当有信到,但此刻还没有,就先写几句,豫〔预〕备明天发出。

伏园前天晚上走了,昨晨开船。你也许已见过。有否可做的事,我已托他问朱家骅,但不知如何。季黻南归,杳无消息,真是奇怪,所以他的事也无从计画〔划〕。

我这里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不过前几天很阔了一通。将伏园的火腿用江瑶柱煮了一大锅,吃了。我又从杭州带来两斤茶叶,每斤二元,喝着。伏园走后,庶务科便派人来和我商量,要我搬到他所住过的小房子里去。我便很和气的回答他:一定可以,不过可否再迟一个月的样子,那时我一定搬。他们满意而去了。

其实教员的薪水,少一点倒不妨的,只是必须顾到他的居住饮食,并给以相当的尊敬。可怜他们全不知道,看人如一把椅子或一个箱子,搬来搬去,弄不完。于是凡有能忍受而留下的便只有坏种,别有所图,或者是奄奄无生气之辈。

我走后,这里的国文一年级,明年学生至多怕只剩一个人了,其余的是转学到武昌或广州。但学校当局是不以为意的,这里的目的是与其出事,不如无人。顾颉刚的学问似乎已经讲完,听说渐渐讲不出。陈万里只能在会场上唱昆腔,真是受了所谓“俳优畜之”的遭遇。但这些人正和此地相宜。

我很好,手指早已不抖,前信已声明。厨房的饭又克减了,每餐只有一碗半,幸我还够吃,又幸而只有四十天了。北京上海的信虽有来的,而印刷物多日不到,不知其故何也。再谈。

迅十二月二十日午后

现已夜十一时,终不得信,此信明天寄出罢。

二十日夜

◎ 一一一

my dear teacher:

今日(十二月廿三)下午五时跑到学校,接到你十二月十六日来信,这信大约到了好几天,不过我今天才到校,所以担〔耽〕搁了一些。

记得你来信说寄刊物给我的有好些次,但自十二月六早收到你十一月廿一寄的《北新》十一,十二,《语丝》九七,九八,一○三,一○四,《新女性》十一月号外,至今未见别的刊物寄到。那个号房是坏的,画报(图书馆)寄到他常是扣留的。但又不能明责他,因他入了工会,一不小心就可以来包围。所以自后刊物及上海寄来的书,还是留待带来,比较妥当,如果写了字盖章的失去,也甚可惜。而况现时我对学校不负责,他也可以对我不负责。至于家里——高第街——则数百人的一个门房,可想而知了。

也是今日回校,同信一起在寝室的桌上见有伏园名片,是廿二(昨日)写的。他住在广泰来四十五号云。我打算明日上午去看他,可有机会替我设法,但我断不随便开口,看情形办理。日前有天津同学邓颖超,她说中大附中有机会做训育员问我愿意不?我姑且先答应她愿意,但能否实现也不可知,训育的味道我尝过了,不愿再尝,但目前也只可用骑马找马之法。

叫你“寻地方”的人,我想你还是始终“都置之不理”好,因为他有了地方,就要挤出你的空间而后快,自己找苦吃,何苦来!

也还是今日在学校寝室处见吕云章寄来一束印刷物,共有五期《妇女之友》,我才见到如你所说的一封给我的公开的信,既是给我,又要公开,如果不寄一份来,简直就是“公开”而非给我。我又非〔菲〕薄有“文”名如冰心,评梅,晶清之流,景宋两字也没什么趣味,我又厌恶这两个字起来了。这许是我的脾气,不配入“小姐”之列吧!在书局内看见《狂飙》,有长虹批评《漫云》中不应有二周的信,我也同此意思,我没高兴学写东西,就因为人们太高兴写的原故引起反感吧。

我校大约我可以脱身了,间接的听说,我的“厅长”哥哥告诉“前校长”,说我继任不大好,因为是他妹妹,又新回来,情形不大熟识;学生又反对,不如那个性〔姓〕李的。(李励庄,中大旧时的高师毕业,也是此处女师毕业,现时是陈公博夫人,)于是“前校长”就介绍他们相见,但(姓)李的推却云,李是比较接近右,学生不反对,但她的丈夫陈某则左袒,现在湖北政治部,她未必能久在粤云。

妇女讲习所昨晚(廿二)已去上了二小时,下星期三再上一次就完事,学生老幼不齐,放学时在街上高声叫,谈,甚不雅听,未必是彻底改革的妇女分子,我是尽义务,不说她们。

有谁能够离开不受“一时代的学说和别人的情形的影响”呢?文学就离不开这一层。

你那些在厦门置的器具,如不沉重能带来用也好,此处东西实在贵。而且我也愿看看你在厦的生活,由用具中推想。

二月初大约是十二月末,到粤即度岁了。也只好耐着。

那个医生在宗帽胡同时验新生体格的,前次请伏园饭兼有他之来信称道你,想这里有伏老的怪在内。

your H.m.十二月廿三晚

◎ 一一二

广平兄:

十九日信今天到,十六的信没有收到,怕是遗失了,所以终于不知寄信的地方,此信也不知能收到否?我于十二上午寄一信,此外尚有十六,二十一两信,均寄学校。

前日得郁达夫和遇安信,十四日发的,似于中大颇不满,都走了。次日又得中大委员会十五来信,言所定“正教授”只我一人,催我速往。那么,恐怕是主任了。但我只能结束了学期才走,拟即复信说明,但伏园大概已经替我说过。至于主任,我想不做,只要教教书就够了。

这里一月十五考起,看卷完毕,当在廿五左右,等薪水,所以至早恐怕要在一月廿八九才可以动身罢。我想先住客栈,此后如何,看情形再定,此时不必先酌定。

电灯坏了,洋烛所余无几,只得睡了。如此信收到,告我更详细的地名,可写信面。

迅十二月廿三夜

怕此信失落,另写一信寄学校。

◎ 一一三

广平兄:

今日得十九来信,十六日信终于未到,所以我不知你住址,但照信面所写的发了一信,不知能到否?因此另写一信,挂号寄学校,冀两信有一信可到。

前日得郁达夫及遇安信,说当于十五离粤,似于中大颇不满。又得中大委员会信,十五发,催我速往,言正教授只我一人。然则当是主任。拟即作复,说一月底才可以离厦,或者伏园已替我说明了。

我想不做主任,只教书。

厦校一月十五考试,阅卷及等薪水等等,恐至早须廿八九才能动身。我拟先住客栈,此后则看形情〔情形〕再定。

我除十二,十三,各寄一信外,十六,二十一,又俱发信,不知收到否?

电灯坏了,洋烛已短,又无处买添,只得睡觉,这学校真可恨极了。

此地现颇冷,我白天穿夹袍,夜穿皮袍,其实棉被已够,而我懒于取出。

迅。

十二月廿三夜

告我通信地址

◎ 一一四

广平兄:

昨日(廿三)得十九日信,而十六信待到今晨未至,以为遗失的了,因写两信,一寄高第街,照信封上所写;一挂号寄学校,内容是一样的,上午寄出,想该有一封可以收到。但到下午,十六日发的一封信竟收到了,一共走了九天,真是奇特的邮政。

学校现状,可见学生之愚,和教职员之巧,独做傻子,实在不值得,实不如暂逃回家,不闻不问。这种事我遇过好几次,所以世故日深,而有量力为之,不拼死命之说。因为别人太巧,看得生气也。伏园想早到粤,已见过否?他曾说要为你向中大一问。

郁达夫已走了,有信来。又听说成仿吾也要走。创造社中人,似乎与中大有什么不协似的,但这不过是我的推测。达夫遇安则信上确有怨言。我则不管,旧历年底仍往粤,倘薪水能早取,就仅一个月略余几天了,容易敷衍过去。

中大委员会来信言正教授止我一个,不知何故。如是,则有做主任的危险,那种烦重的职务,我是不干的,大约当俟到后再看。现在在此倒还没有什么不舒服,因为横竖不远就走,什么都心平气和了。今晚去看了一回电影。川岛夫妇已到;我处常有学生来,也不大能看书,有几个还要转学广州,他们总是迷信我,真无法可想。长虹则专一攻击我,面红耳赤,可笑也,他以为将我打倒,中国便要算他。

陈仪独立是不确的,廿二日被孙缴械了,此人真无用。而国民一军则似乎确已过陕州而至观音堂,北京报上亦载。

北京报又记傅铜等十教授与林素园大闹,辞职了,继任教务长(?)是高一涵。群犬终于相争,而得利的还是现代评论派,正人君子之本领如此。罗静轩已走出,报上有一篇文章,可笑。

玉堂大约总弄不下去,然而国学院是不会倒的,不过是不死不活。一班江苏人正与此校相宜,黄坚与校长尤洽,他们就会弄下去。后天校长请客,我在知单上写了一个“敬谢”,这是在此很少先例的,他由此知道我无留意,听说后天要来访我,我当避开。再谈。

迅。十二月二十四日灯下。

(电灯)修好了。


098《两地书》原信 八十四至一百一十四 鲁迅与许广平通信集 鲁迅全集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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