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
摇晃。摇晃。
高空电车里人满为患，阿莫不用抓紧扶手，也不怕摔倒。他和电车里的所有人一样，都身着白衣黑裤，系着深蓝色的领带，这是今年最流行的时装，去年流行的白衣黑裤红领带，已经落伍了。
阿莫最喜欢的交通工具就是高空电车，不仅因为它可以免费乘坐，还因为这里几乎没有任何的机器人，他再也不用忍受办公室里机器人的机油味了。高空电车是整座城市里唯一一个见不到任何机器人的地方，因为城市道路上有机器人专线，这是上一任市长为自己的同类谋取的福利，让他们不用再与汗臭烘烘的人类挤在一起。
“前方到站，314路口279街道……”电车提示音响起，车门打开，全车的人疯狂地朝车门挤去，阿莫将双脚抬离地面，任由人潮将自己架下电车，一直架到车站出口。这种省力的办法是阿莫发明的，他从没有见过任何人使用。阿莫得意地笑了笑，但四周全是狂奔的行人，没有人注意他的笑容。他有些失落，捏紧了手上的文件，乘上了降到地面的电梯。
大街上，所有人都在奔跑。他们一手夹着公文包，一手规律地摆动，这也是近几年开始流行的，叫做“下班锻炼一小时，健康工作一辈子。”说白了就是跑步下班，这是人类员工全天唯一的锻炼时间。阿莫没有跑，他不喜欢跑步，也没有心情跑步——
——因为明天就不能上班了。
拿出手机，导航地图在他眼前浮现，回家的道路被标记了出来。这条路是他每天上下班都要走的，但他走了十几年都记不得自己家在哪个路口里面。因为全城都是方方正正的井字路口，每街上的所有道路都整齐划一，所有的楼房、所有的接道、所有绿化、红绿灯、十字路口布置都一模一样。这是一百年前响应时任总统“全面简化一切繁琐设计，大力提高全球生产效率”的号召而做出的“全城统一设计”。
一模一样的路灯，一模一样的街角，一模一样的小区保安亭，一模一样的电梯，打开一模一样的方形防盗门，阿莫钻进了和所有人一模一样的胶囊公寓里。这公寓将将可以躺进去一个人，是一百年前国家设计局仿照上古建筑物“棺材”设计出的优秀作品，大大解决了人类居民住房占地过多的问题。他将手里的文件甩在一边，“辞退书”三个字露了出来，他扯掉领带，躺在公寓唯一的床上，打开位于天花板的电子屏幕，右手一伸拿起了一袋吃了一半的“奋豆”。这又是一件划时代的伟大发明，它可以代替一切食物，快速补充人类日常所需的能量，甚至不用排泄。所以公寓里没有传说中的“厕所”，大街上也没有古时候的“饭店”。
电子屏亮起，正在播放的是感动全球十大劳动者评选大会。大会已经快要结束了，主持人公布了九位工作效率最高的获奖者，他们无一例外都是机器人。终于到了第十位，主持人热情地说道：“观众朋友们，接下来是第十位感动全球劳动者，值得一提的是，他是只做过局部机械改造的人类！”
台下掌声雷动，主持人深情地念起了颁奖词：“他是一名普通的企业员工，他像我们所有人一样，拼搏在平凡的岗位上。为了让自己的工作量超过机器人同事，他主动申请机械改造，截去了自己的下半身，将上半身固定在办公室电脑椅之上。领导慰问他时，他没有多说一句邀功的话，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我爱工作’就继续低头打代码。为了激励身边不思进取的人类同事，他创造性地提出了‘438’工作制，要求大家和他一样四点上班，三点下班，一周工作八天。正是这样感动全球的奋斗精神，让他的休息时间超过了机器人散热时长，让人类的有效工时首次超过同岗位机器人。是他证明了，人类，也可以在‘大人类时代’创造属于自己的价值；是他，在人与机器共生的‘大人类时代’创造了属于人类的奇迹！让我们掌声欢迎，感动全球劳动人物第十名，马华旸！”
一个身着白衣黑裤，系着蓝色领带的谢顶男子，驱动着自己带轮子的电脑椅上了领奖台。他一把夺过奖杯就要走，主持人连忙伸出机械臂拦住他，他虽然嚷着代码还没打完，但最终还是答应回答一个问题再回去工作。主持人问道：“请问马先生，您是如何想到438工作制的呢，一周只有七天，请问要如何才能做到八天的工时呢？”
“只要工作速度足够快，一周就可以有八天。”
阿莫叹了口气，这才是真正的精英。像自己这样，每天只工作十八个小时，甚至上班时还会走神去想自己的小说，实在是不思进取的臭屌丝。但是现在后悔也没用了，工作又丢了，大量的员工机器人还在不断生产，想找到新工作比登天还难。
阿莫又叹了口气，他想起今天上班时偷偷码的小说，既然写完了，就上网站更新一下吧。他打开全球最大的网络小说连载平台“终点小说网”，这里还有十三部连载小说，比其他网站加起来还多。自己的小说《舛途》便是其中一部，点击量已经达到了惊人的两位数，排名全网第十一。阿莫对自己的小说还是很有信心的，虽然十天以来一个点击都没有涨，但他还是想坚持写完。
打开网站，上传文档。阿莫激动地搓搓手，但却没有等来“已提交”的提示。取而代之的是404网页“您访问的页面不存在”。阿莫紧张地重试了几遍，这才相信终点小说网的服务器已经停止服务了。
阿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怅然若失，但一分钟以后就平复了心情——就算小说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但还有影视作品嘛。他打开全球最大的弹幕视频网“cilicili”，这里是阿莫这样不思进取的死宅最喜欢的地方，收藏有数百个沙雕视频、二十多部番剧和三部电影，甚至还有一部保留了四集的上古电视剧。阿莫开心地点开了自己的缓存列表，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珍藏多年的、看了不下一千遍的徐小虾《不要笑挑战》已经被网警删除了，而那些电影电视当然也全部消失。
连视频都没有了吗？但人类艺术应该不止这些，除了早已绝迹的雕塑舞蹈绘画之外，还有一项在22世纪才被正式列为“第八艺术”的人类文明瑰宝“电子游戏”依旧存在于阿莫的收藏之中。他拉开床下的抽屉，三成新的“任地堂”掌机被拿了出来。然而奇迹并没有出现，尽管绝版一百年后它依然可以正常开机，但里面的游戏已经因为反复插拔无法读取了。
如此一来，属于人类的艺术品，就只剩一样了。阿莫收起掌机，点击电子屏幕上的一键播放，悠扬的乐音在胶囊公寓里回荡。这是上世纪国家音乐局的伟大创作，他们用大数据分析人类历史上的所有音乐，将其融合成两首人类感官最喜欢听的“最美音乐”，分别是时长十个小时的节奏轻音乐《提高效率》和阿莫现在播放的这首《放松心情》。
听着音乐，阿莫陷入了深深的自责。相比于前面那几样影响国民生产效率的垃圾、荼毒青少年健康成长的祸害，这首《放松心情》才是真正的艺术。自己确实不应该如此堕落，天天只想着享受生活，却不用双手去好好创造财富。被机器人取代而失去工作，真是自己自作自受。阿莫想通了，也许去深入学习“438工作制”才是正道，说做就做，阿莫躺直了身子，打开浏览器准备查询相关资料。
然而就在此时，巨大的烟花在浏览器主页盛放，吓了阿莫一跳。一条全球通告跳了出来：
“热烈庆祝C-3524863成功当选新一任地球总统，他也是地球历史上第一位机器人总统。总统将履行就职承诺，即刻在全球范围内开始‘颓废人类改造计划’，将社会上无用的失业人类统一带往‘约定岛’进行免费机械改造，给予他们新的人生。这将有效帮助全地球实现生产力跨越式进步和资源进一步合理分配，并……”
约定岛？那是哪里，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无所谓了，可以进行免费的机械改造，那就可以成为高贵的机器人了吧！阿莫激动地坐了起来，他开始想象自己变成机器人的样子，哪款机器人更合适一点呢？不管了，无论哪款，都比现在强得多。
睡觉睡觉，明天醒来，一定是美好的新世界。阿莫微笑着闭上眼睛，在《放松心情》柔美的乐音之中，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封面图片来自未成名摄影博主 微博@Hyaelos，已获授权，谢绝转载。
